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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之琬没有回答,先看那狐狸,口鼻处流出血来,一滴滴溅在地上,已经气绝。她不知道狐身里是谁的魂灵,便扑到摔在地上的梅文徽身前,颤声问道:“梅老板?”她不知道这人现在是梅文徽还是谁,因此先试探地问一声。
那梅文徽勉力张开眼睛,用细弱的声音答道:“是我,琬儿。”
之琬一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不确定是不是老狐,又问道:“是你吗?”
那梅文徽点点头,脸上疲态必现。这样的精疲力竭,照理是不会出现在五十来岁人的脸上的,之琬这才相信,老狐已经还魂了。刚一变换,老狐就被赵老大打死,那就是说,梅文徽死了?
之琬打了寒颤,拉紧衣襟,强做镇定道:“大爹,白师哥在里头,你去把他背回家去。”
赵老大答应一声,把狐尸放在地上,奔进屋里,连声惊呼,道“啊,白老板,是谁把你捆起来的?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你告诉我,我饶不了他。”又跑出来指着梅文徽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卷袖子抡拳头就要动手。
之琬拦着他道:“你先把师哥背回家,这里有我。”
赵老大愤愤地放下拳头回屋,背了白荷衣出来,说:“小姐你一个人行吗?这个人可不是好人。”
之琬道:“行了,你快去吧。”等赵老大背了白荷衣走了,她才蹲下来,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梅文徽细细声道:“琬儿,我是你父亲的原配妻子,姓竺。算起来,你也是我的女儿。”
之琬惊得站起身来,看着梅文徽的身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自己的经历已经算得上离奇了,谁知还有更离奇的事,更可怜的人。这么一想,又慢慢蹲下,轻声唤道:“阿姆娘,你受罪了。”
竺夫人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道:“只有你知……只有你知……琬儿,苦啊……”
之琬悲从中来,也哭道:“我知道,我知道……阿姆娘啊,你是怎么成的这个样子?”
竺夫人茫然道:“不知啊,不知啊。只记得有一日我照璧细看,忽觉身子被困,又不知过了几时,我方明白,已化成狐狸……又为雄狐所,诞下狐崽……”忆起往事,羞不能言。
之琬记得在祖坟初见老狐,身边跟着两只小狐,原来竟是……摸着竺夫人的手道:“阿姆娘,不要想那些了,现在都好了。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吧。”
竺夫人摇头,用更细微的声音道:“琬儿,我是不行了……早萌死志,只为狐身所累,竟是不得死处……今日能以人身而死,吾愿已足……此皮囊非我,可不加理会……你将那狐体包裹装殓,葬于我之冢上,让吾两世之身,归于一处,以完吾愿……”
之琬哽咽着应道:“是,我记住了。”
竺夫人忽又睁眼问道:“你可知我今年多少岁数了?”
之琬在心里粗略一默,忍痛道:“阿姆娘,我算不出,你也别去管它了。”实则她一算,心里更是伤感。她父亲乔伯崦冥寿是一百零四岁,竺夫人就算小着几岁,也快要百岁了。她二十岁上去世,算来也快八十余年。百岁的魂灵,困在八十岁月的狐身里,怎不让她痛煞。
想来那日定是月圆之夜,竺夫人无意中摩玩玉璧,正好有一只雌狐经过,就此被互换了魂灵。竺夫人为狐身所困,哀鸣悲愤,而那一屡狐魂进入竺夫人之体后,不能相容,魂散而人死,所以竺夫人才在二十岁的芳华绮年离奇死去。旁人不知何故,装殓了竺夫人后,那枚玉璧也收了起来,放在竺夫人珠宝箱内,过了许多年,成了自己的嫁妆,引得自己离魂复生。竺夫人在不知过了多少年后才明白自己成了狐狸,定是想过无数办法要回复人身,她一直跟着自己,一来玉璧在自己手上,二来也是想借自己的身体吧?她后来把玉璧从吴夫人墓中偷出交给自己,仍是想要还魂,就算不能复生,能够死去也是好的。
竺夫人叹口气,看一眼那狐尸,流出最后一滴眼泪,魂飞魄散而去。那梅文徽的眼睛顿时失了焦点,痴痴呆呆,像是成了废人,只余一口气在。
之琬擦干眼泪,脱下外衣,将狐尸和玉璧一起裹了,抱在怀里。她要把玉璧和狐尸一起葬在竺夫人墓里,一人一狐一璧纠缠了八十年,是该让他们都合葬在一起的。等赵老大回来,吩咐道:“你和老刘把梅老板送回他家去,就说是在路上看见他喝醉了酒,好心送回去的。不用多说他害师哥的事。”
赵老大答应了,又回去叫来了老刘,两人把瘫软无力的梅文徽搬上人力车,一个拉一个推,往梅家去了。
之琬抱着狐尸,抬头望着圆月,说道:“天上的神灵和过往的神灵,你们听了,我是乔之琬。你们在天上应该看得清清楚楚,你们造出这样祸害人的东西,害人无数。竺夫人和我从不曾对你们不敬,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磨难?今日是我乔之琬陷害梅文徽梅老板,你们要责罚,只管来就是了。只要竺夫人能魂归故土,我甘愿受罚。但是只有今晚,过了今晚,我是一概不认的。你们也别来找我,我还要留着我这条命、这个魂、这个身子,我死也要等到夏阳回来。明天我就带竺夫人回乡安葬,你们统统给我让路。”
抹干脸上的泪痕,关上院门,抱着狐尸回琴家。
路上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天上是湛湛清清的一张深蓝天幕,中间是一轮熠熠亮亮的如璧明月,月光如水银一般照在她身上,照着她只单影孤,照着她素容哀面,照着她泪眼寂眸,照着她痛心彻肺。
怎么哭都不哭够的心痛,怎么喊都喊不完的号淘,怎么挨都挨不尽的磨难,怎么等都等不回的情人。这世上的苦怎么这么多?这相思怎么这么没完没了?之琬的眼泪抹了又有,抹了又有,不敢回琴家让两位老人看见了不安,就站在月亮底下,流泪流了个痛快。
第二十四章 流年
第二十四章 流年
“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尘土。”之琬在天井里唱着曲子,舞动着水袖,身姿翩然。舞累了,停下歇一歇,又把另一句词在心里吟了两遍: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流年易过,转眼又是四年,之琬已快要二十八岁了,真真如《牡丹亭》里杜丽娘所说的,“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之琬抖了抖水袖,又唱着:“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远……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这里,自伤身世,再也唱不下去了。看着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枫香树又黄了叶片,随着秋风飘落一地。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身世如萍,红颜蹉跎,难道就要这样老此一生吗?之琬忽然想起沈九娘来,她书空咄咄不就到了四十多岁,才遇上让她心许的人。自己的情况虽然和她稍不一样,但春闺寂寞,也是相同的悲叹。
正感伤间,忽听一阵笑语传来,跟着两个人牵牵绊绊地走了出来,一个人道:“别闹了,我要排戏。”一个道:“你这出戏唱了几百回了,还有什么可排的?陪我上街去,这些天街上可热闹。”一个道:“师妹在等着呢。”一个道:“让她自己先排着好了,做什么一定要拉上你?”
之琬听了好笑,故意咳嗽一声,唬得那两个人赶紧放开,白荷衣加快两步,过来问候道:“师妹,你早来了?”
唤茶噘着嘴,白之琬一眼,道:“那好,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排你们的。”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双手托腮,再不言语。
原来这唤茶丫头一年年的大了,不知怎地就痴缠上了白荷衣,非闹着要嫁他。白荷衣心里另有打算,因此老躲着她。唤茶猜出是怎么回事,对之琬的脸色一天难看似一天,就快把她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之琬却佯装不知,对她仍旧像从前一样。
白荷衣看唤茶闹得不成样子,有时也哄哄她。他不哄还好,这一哄唤茶就像得了圣旨似的,更不把之琬放在眼里,连说话都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白荷衣实在看不下去,呵斥两句,她又哭天抹泪,闹得合宅不宁。
这天因晚上要到天蟾舞台唱戏,选的剧目是《游园》,小旦和贴旦之间有许多的身法步法的配合,白荷衣和之琬说好了在院子里排演一下,唤茶又吃起了飞醋,先拦着不许一起排,看拦不住,就鼓着腮帮子在一旁看着,生怕两人有什么亲热举动,贴心话语。
白荷衣也烦了,道:“你在旁边看着,我们怎么排?”
唤茶怒道:“我在旁边看着你就不能排了?那戏院子里有上千的人,那你还不演了?”
之琬忍住笑,招呼老胡道:“胡师傅,辛苦你了。”
老胡坐下调了调弦,道:“哪里说得上辛苦?好多年没有这么畅快过了,三天三夜不睡也不觉得辛苦。”
唤茶c嘴道:“不要说闲话了,要排赶紧排,排完了我们还有事。”
白荷衣喝道:“唤茶!”
唤茶应声回嘴道:“做什么?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唤茶了,说过一百遍都不听,当耳边风吗?叫我毛丫头。我本来好好的名字,要谁多嘴多舌改的?”
白荷衣脸气得发青,待要说话,之琬示意老胡开始,老胡点一下头,拉起了《皂罗袍》,白荷衣只得定了定神,唱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
之琬念白道:“这是青山。”白荷衣便唱道:“遍青山——”之琬c道:“啊这是杜鹃花。”“——啼红了杜鹃,”之琬道:“小姐,这是酴醿架。”白荷衣唱道:“酴醿外烟丝醉软。”之琬念道:“是花都开了,那牡丹还早。”白荷衣唱:“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之琬道:“成对的莺燕呵。”两人合唱道:“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之琬念白:“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白荷衣唱:“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十二亭台也枉然。”
俏语娇音,随着老胡的琴声慢慢收梢。两人载歌载舞,尽情演了一折《游园》,唱完相视一笑。
老胡收了琴,赞道:“好,两位老板这一折《游园》真是好,没得说,今晚一定唱个满堂彩。不用再排了,就这样唱,秋小姐,你今晚过后,就成红角了。”
唤茶先头还听得入迷,这时又不乐意了,哼道:“两位老板?哪里来的两位老板?她算哪门子的老板?”
白荷衣刚要出声喝止,就见琴湘田拄着一根杞木拐杖,呵呵笑着走来,道:“毛丫头的话倒提醒了我,菀儿今晚首次亮相,是该取个艺名。看叫个什么好呢?师哥叫荷衣,师妹也该有个‘荷’字。”
四人见他来了,一起行礼,之琬扶他坐了,道:“那就请师父赐个字。”
琴湘田点头道:“嗯,就叫荷心吧。你是‘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荷衣是‘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用同一阙词里的字,我也可以号称我这个班叫‘荷香班’,我就是荷香班主。”
之琬掩嘴笑道:“我以为要叫‘摸鱼班’,那是师父就成了摸鱼班主,人家听了还以为是一家打渔的。”说得其他几个人都笑。
唤茶不懂,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叫摸鱼班?”
之琬解释道:“师父刚才用的都是元好问的一首词,词牌名是‘摸鱼儿’,我就跟师父开了个玩笑。”
唤茶哦了一声,复又别转脸去道:“哼,别人都不说,就你说,是想显得你学问大吗?‘荷心,荷心’,你是何居心?”
之琬不理她,向琴湘田道:“谢师父赐字,那一会儿戏院来问挂牌的名字,就告诉他们是夏荷心吧。”
唤茶又听不懂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夏荷心’?是荷花开在夏天,才这么取名的吗?”
之琬淡淡地道:“我夫家姓夏,你不记得了吗?”
唤茶听了一呆,倒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人家明说了有夫家,自己再牵丝扳藤缠夹不清,就是笨了。
琴湘田道:“我来是叫你上楼去,你师母在倒腾箱子,说要把压箱底的宝贝给你做行头,你去拣两件晚上穿,就不用另做了。”
之琬扶琴湘田起身,道:“那师父我们一起去看吧,看看师父藏了些什么好东西,不拿出来给徒弟,难道是要给老鼠,让它们唱一出‘老鼠嫁女’讨你老人家欢心?”
说得琴湘田欢喜不尽,笑着和之琬上楼,在沙发里坐下,用拐杖指着箱子道:“这箱子里都是伯父留给我的行头,说是伯父的,其实是伯母的。她的行头精致漂亮得,世上没几个红伶比得上。衣料是个上等的,这且不用说,那上头绣的花,外头的绣庄哪里比得上?都是乔家的女眷花了一辈子心血慢慢绣成的。外头是赶活,她们是细磨。对了,就是你的外祖母她们绣的。”
之琬从听到是沈九娘的行头,就料到是什么了。从琴太太手里捧过从前自己亲手做的花帔,忍住泪笑道:“妈妈,你收捡得可真好,这么多年,一点没霉没蛀,虽然不是彻骨里新,但看上去还有七八分呢。”轻轻抖开,披上身上,转个身摆个亮相,道:“师父,可像沈九娘?”
她还没哭,琴湘田倒先洒了老泪,道:“像,像极了。当年我第一次和九娘搭台,就是唱的这一出《游园》,她的杜丽娘,我的春香。论名气,我是上海的名旦,她是乡下藉藉无名的家旦,但我一见她,就倾倒不已,甘愿做婢。她的杜丽娘,好过我太多。后来她做了我伯母,把她的一身经验都传授给了我,我才真的成了名角。”回想往事,唏嘘不已。
琴太太替之琬整理衣领水袖,伸手掸掸衣摆,道:“倒像是给你做的一样,颜色和花样都衬你。等这两天的戏唱完,你和荷衣一人来分一半,我和你师父都老了,没几年活头了,这些东西,迟早都要交到你们手里。”
之琬道:“妈妈,这刚抗战胜利,多少苦日子都捱过去了,说这些做什么呢?你和师父太太平平要活到一百岁呢。”
琴太太道:“好,借你吉言,我活到一百二十岁。”
之琬抱着琴太太,看着她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横爱司髻,斜c着两枚珠钗。小小的脸已经皱成一个核桃了,皱纹满面,眼睛老花,心痛不已,强笑道:“那我们就说好了,一百二十岁。”
琴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宽慰地道:“傻孩子。啊,这衣裳上的折印要拿烧酒喷了熨一熨。”
之琬道:“我来吧。”把衣裳搭在胳膊上,到自己房里去熨烫。
她熨着这些衣裳,看着这上头的花,想那“恍若隔世”一词,用在自己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她再也想不到,当初给沈九娘绣的花帔,会穿到自己身上来,并且要穿着上台唱戏。隔了快五十年,这些衣裳又回到了当初做她的人手里,这又是怎样的奇缘巧合?
晚上的演出,是从白荷衣之请。自从他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硬着头皮演出《战金山》,后来又排《花木兰》等戏,俨然成了沪上梨园界的一面旗帜,威望日隆。为了庆祝抗战胜利,梨园界要上演一台大戏,名角大老板都要出演,个个心气高昂,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戏目,要大唱三天,普天同庆。白荷衣一高兴,便撺掇之琬上台,跟他一块演一出《游园》,并说只要师妹肯上台,他甘愿演春香,让师妹唱杜丽娘。之琬哪里肯唱,白荷衣索性请出师父做说客,三说两说,说得之琬动了心。她学了八年的戏,从没在人前唱过,是有点养在深闺的味道,要搁平时,她是不会同意的,但抗战胜利这样的天大喜事,也让她放下了蕃篱,便答应了。却只肯演春香,杜丽娘还得要白荷衣这样的名角来担纲。白荷衣只要她同意,春香和杜丽娘都没关系,两人合了几回,越发熟练得天衣无缝了,只待晚上登台。
晚上天蟾戏院热闹非凡,花牌海报贴了一面墙,花篮堆得山一样高,门口还站着许多等退票的和听白戏的。白荷衣和琴湘田坐了一辆车,之琬和琴太太坐了一辆车,老胡一个人一辆车,但另一边却是两个大衣包和放头面的箱子,三辆人力车在人群中弯弯去,才进了戏院的侧门。
琴太太看了等在戏院外的人群,对之琬道:“好多年没见到这样的场面了,倒叫我想起从前看你师父的首场,那时也曾有过这样的风光。现在大家都去看电影去了,听戏的少了,要不是为了庆祝抗战胜利,这许多大老板一起上台,只怕还聚不来这么多的人。”
之琬道:“凡事都是盛极而衰。自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进京,引发后来的花雅之争,花部乱弹强过了昆曲雅乐,在京城独霸菊坛两百来年,昆曲式微。若不是在江南还有像一些像乔老爷那样的人在,昆曲就真的要没人会唱了。如今这平戏又有被电影取代的苗头,将来又不知什么要取代电影。世间万物都是这样此消彼长,也不必强求了。”
她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历,才知道父亲乔伯崦为昆曲的存亡断续做了大大的好事。当年确是不知,只觉得他入戏太深,把家人看轻。如今她唱了戏,对父亲的看法大大的改观,才明白琴湘田为什么会在父亲百岁冥寿时到坟前祭扫。之琬这时对父亲的尊敬是从心底里生出的,不像从前,是本能的孺慕恭敬。
琴太太看着她道:“菀儿,这些年你变了好多。”
之琬无可奈何地笑道:“是,我知道,妈妈。”
琴太太把她的一把长发拔到腰后,道:“你的头发留得这样长了,又黑又滑,丝丝不断,从根到梢都一般的多,这可难得。我年轻那会,头发还没你好。等会儿梳头时可以不用假发了,我来替你梳。你是不知道,我梳得一手好头发,从前你师父上台,头发都是我梳的。”
之琬笑道:“旗人是不是特别会梳头?像《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那种两把子、大拉翅什么的,是怎么想出来的?”娘儿俩个说笑着进了后台,就在白荷衣的更衣室换衣化妆梳头,荷衣去和别人挤一下。
后台上挤满了人,吵吵嚷嚷,谁说话都听见,要扯开喉咙喊。丑儿扮的财神戴好了冠,正和一帮小子们说笑。其他c旗扎靠的龙套们也扮上了,候在后场,等着上台。名角们彼此也请安问好,拉着说长说短,互问故人消息。
琴太太替之琬换好春香的衣裳,晕好了脸,画了眉,点了唇,梳好头,贴上花钿,看了赞道:“好看,太漂亮了,这一下子我都不敢认了,这样的扮相,可说是明艳照人。来,给你师父看。”打开房门,去隔壁叫了琴湘田来,琴湘田一看,竟是一怔。白荷衣也换了装束贴好了片子,跟了过来,一看之下也是说不出话来。
琴太太看了得意地道:“怎样,明艳照人吧。”
那两师徒齐声道:“明艳照人,明艳照人。”
琴湘田赞道:“这模样该演杜丽娘,明天晚上,你的杜丽娘。荷衣?”
白荷衣哪里有意见,马上接口道:“那是当然,我一早就说要请师妹演杜丽娘的。”
之琬被他们赞得不好意思,拿了春香的纨扇掩着嘴笑。这一笑,更是百媚横生,顾盼生姿。琴湘田道:“活脱一个沈九娘啊。”
这时台上已经锣鼓喧天,财神开始跳“加官”。白荷衣道:“师父师娘你们去台下坐着看吧,师妹有我照看。”
琴湘田道:“好,菀儿就交给你了。菀儿,你第一次登台,不要怕,就当下头的人都是你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人家拍手叫好喝彩,你就当是刮大风。这样你就不会紧张了。”
之琬道:“是,师父,我记住了。”
琴湘田搀了琴太太离开后台,坐到观众席的前十来排里,和同行的老熟人彼此打招呼寒喧,叙述这几年的辛苦。杨老板杨太太、筱老板筱太太都来了,亲亲热热地问安道好。他们的徒弟也要上台的,筱太太看过了花牌,问琴太太:“跟荷衣搭台的夏荷心是谁,怎么没听说过?”
琴太太笑而不宣,道:“先卖个关子,一会儿你看了自己猜。”
筱太太啐她一口,左右看了看,问道:“梅太太今天不来?”
杨太太道:“他们梅老板瘫在床上四年了,她怎么回来?”
筱太太又问:“后来那位谢小姐还上门闹事吗?”
杨太太道:“没有了,梅太太让她见了躺在床上活死人一般的梅老板,把那位小姐吓得不轻,后来就再没有上过门。”
几位太太“啧啧”两声,又聊起了其他的。
观众座的前几排是一些身戎装的军人,还有几个外国将军也在坐,琴湘田这几日在报上多见到这外国将军的照片,老眼昏黄的看不真切,便和坐在旁边的杨老板小声谪咕道:“这位就史将军?”杨老板点点头,琴湘田道:“唔,身板真硬,气度甚好,像个将军的样子。”
这时台上的加官跳完了,唱的是一折《夜郎奉诏》。旁边便有人嘘道:“嘘,嘘,看戏看戏。”旁边便有人嘘他道:“这是看戏,又不是看电影,嘘什么?你懂不懂看戏?”那人不忿被说不懂看戏,马上反唇相讥,两人几乎吵起来。旁边出来更多的嘘他们的人,登时嘘声一片,那台上的李太白唱得正昂藏慷慨的,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好,被人嘘成这样,便加倍地卖力,于是叫好声一片。嘘声里夹着叫好声,戏院里登时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热闹煞人。
琴湘田小声对琴太太道:“嗯,这才是看戏,以前的戏园子比这个还吵,台上一台戏,台下几台戏,赌钱打牌的人都有。说起来我倒有点怀念以前的老戏园子。这天蟾舞台大是大,座位排得跟电影院似的,却没有戏园子的气氛。”
琴太太取笑他道:“贱骨头,人家安静听你唱戏倒不好了。”
两人说说笑笑,看了几折,京昆都有,文武兼唱。文戏有《贵妃醉酒》、《桑园会》,武戏有《挑滑车》、《扈家庄》,跟着花牌抬出来,上写《游园》,白荷衣,夏荷心。琴湘田道:“嘘,菀儿上场了。”琴太太横他一眼,道:“怎么你也要嘘人了?”两人一笑,静心看戏。
台上杜丽娘引了春香出来,甫张口一句“原来……”,便赢得台下一片彩声。这一大篇热热闹闹的锣鼓戏文后,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清雅的小旦戏,顿觉耳根子清静,没有那些来回穿梭的龙套彩旗,就连眼睛看着也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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