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春以来就天公不作美,已经数月没有下雨了,几乎中原所有的郡国县治中,都其中写下了“大旱”两个字样。
这一场永嘉三年的大旱,甚至把黄河和洛水都给烤干了,甚至都可以徒步。
在王浚的高压统治下,原本冀州的士人就非常的不满,这一次眼看着天灾大旱就要来了,许多的冀州士人开始破家转进想法。
大批的冀州世家开始抛家舍业的南迁,不过在人数众多的南渡黄河济水,经由兖州、徐州最终到达扬州的计划就已经是最好的时候,有一个人却选择了一条与这些人完全不同的出逃线路。
这条路线,就是东渡黄河、济水到达青州,投奔刘预的路线。
有这个想法的人名字叫做吴信,是常山人氏。
吴信的祖上是光武帝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吴汉之子,新蔡侯吴国,不过历经将近三百年动荡迁徙,到了西晋开国时候,吴信的这一支家族已经是冀州常山郡普通的小豪强了。
在成都王司马颖失败后,冀州就经历了公师藩、汲桑、石勒、鲜卑、刘灵等大大小小各路军阀的蹂躏,原本的平静生活早就没有了踪影。
吴信此人雄壮勇武,郡中之人都说他慨然有英雄气,在冀州陷入混乱后,吴信就凭着自己勇武和威信,联合了乡邻数家共聚坞堡,成了坞主,凭借着自己本领数次在面对胡虏流寇的时候守护了坞堡周全。
不过,在幽州都督王浚自领冀州刺史之后,吴信的坞堡也已经支撑不下去了,连年的歉收已经把坞堡中的存粮消耗一空,今年的大旱又让辛劳一季的春耕全都泡了汤。
吴信与坞堡中的其它几家宗帅商议,今年这种大旱灾情,不仅仅发生在冀州,其它的并、司、豫、荆、江等州同样严重,所以在秋天以后并州的匈奴人肯定会大肆掳掠周围州郡。
而且,恐怕到时候,吴信他们这个坞堡的人就算没有被匈奴人抢掠杀死,也会被冀州刺史征集的秋赋给活活逼死,他们这些寒门微末的小豪强可从来都得不到官府的一丝一毫的优待。
最终,已经坏无可坏的前景,让吴信他们下定了决心举族搬迁。
在众人商议往什么地方迁徙的时候,却落入了为难。
因为经过众人讨论,先排除最不合适的几个州郡。
第一个就是并州,那里是匈奴汉国老巢,晋朝的并州刺史刘琨只占据了晋阳城等狭小的地方,而且并州比冀州还穷困呢,早在几年前就有并州乞活军流落到冀州,所以第一个就派出并州。
第二个就是幽州,幽州虽然算是少有兵事的地方,但是幽州都督王浚在领冀州刺史后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敢恭维,而且王浚自矜于出身门阀太原王氏,除了有利可图的时候,从来都不理会吴信他们这种小豪强寒门。
至于其他的关中、辽东、凉州、荆州等也都被沿途路程等各种理由否决了。
最后只剩下南方的扬州和青州,选扬州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东海王司马越已经委派了琅琊王司马睿南下扬州开府了,这是非常明显的信号,如果以后中原局势不可收拾,那么江左的扬州就将会是新的晋兴之地。
至于选择青州,则只有吴信一个人提议,不过,凭借着吴信的威望和过往的功绩,他的这个建议并没有被众人忽视掉,甚至是得到了大家隐隐的期盼。
几乎所有人都盯着吴信,只要吴信能说出一个让众人接受的理由,那么他们就将毫不犹豫的采用吴信的建议。
看着众人的表情,吴信对这些早就了然在心,他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这些都是凭着他的实力,在过去几年的生死拼搏中给自己挣回来的。
吴信环视了一圈,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理由,他指出:之所以选择迁往青州,是因为他通过许多渠道得知,如今的青州刺史刘预先后击败苟晞、刘灵、王弥等人,说明青州刺史刘预颇有才干,不至于像之前的冀州都督司马腾那样,被胡人破城身死,连累的百姓遭殃。
再一个就是青州刺史刘预虽然颇有战功,却也重视与民生息,听说青州的编户都可以免税数年,只需要服兵役即可,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可就是有了活命的保障了。
毕竟在古代,就算是真正的大灾之年,哪怕是颗粒无收,也并不是说连活命的糊口食都弄不出来的,许多时候真正逼迫的百姓家破人亡,或者抛家舍业成为流民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严苛的税赋和dong an。
最后,吴信又说道,刘季兴虽然出身东莱天师道贼,但是能凭寒门微末的出身击败小苟,全有青州,而后又与民休息,招募人才不论士族寒门,是一个宽能容人,有豪杰气的一方人物,甚至能引得幽州都督王浚这么势利眼的人,都肯嫁女想盟,那么这个刘预一定比那个琅琊王司马睿强。
在听完吴信的话后,其它的几个豪帅虽然都觉得吴信说道有道理,但是这种举族迁徙的事情毕竟干系重大,有的人还是觉得青州四战之地,除了一个冬季封冻的黄河,就再无天险,实在是比不上扬州的江、淮天险啊。
这个人说完,立刻得到了一些人的点头赞同,毕竟这地理天险带来的安全差距,就算是主将牧守的实力差距都不一定能弥补过来。
吴信听完此言,却是有些暗带怒气。
“祖宗庙祠,父祖故地,不能拱卫守护,虽然说是为了宗族未来大计着想,但是确实已经是大大的不孝了。难道诸君真的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天下复安,能重新回归这河北故土吗?”
“我听说那琅琊王司马睿平易和气,要是太平乐世,应该是一个好的牧守长吏,但是如今天下dong an,要真投到了司马睿的江左,恐怕琅琊王可不是什么开拓进取的豪杰人物,我们这些人就再也没有在有生之年,回归常山乡里故土的指望了。”
“而青州不一样,如今天下诸州之中,王浚、刘预这对翁婿实在是有匡平四海的实力,要是投到青州,那以后不管是王浚,还是刘预平定了河北,我们这些人想重回故土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最终,这些想着暂时迁移他处,暂避灾祸的豪帅都同意了吴信的提议,都决定迁往青州。
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想到,这一次迁徙就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故乡了。
永嘉三年,五月,冀州常山人吴信率冀州流民千户渡河、济抵达济南郡。
与此同时,另外还有冀州流民三万之众,先后渡河投奔青州,其中不仅有吴信这种豪强流民帅,更是有许多自从秦汉时代开始就声名显著的世家大族,其中几家宗族大姓,在东汉末年的群雄纷争中有过华丽丽的出场。
就在河北冀州士庶百姓迁徙出逃的时候。
晋帝国的洛阳也正在发生一场关于出逃迁徙,哦,不,是关于迁都的大争议。
第134章 华琇
永嘉三年,五月。
洛阳,虽然自并州南下的匈奴人入侵,此时已经被击退了,帝都洛阳再一次转为为安。
但是因为战争,整个洛阳周边的生产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原本周边各州都已经自顾不暇,无法像太平时节那样供应洛阳城中的数十万官吏军民,所以当匈奴人退却之后,一场可以看到的饥荒正在秋天等着洛阳中的诸公。
而且,在匈奴人的攻势退却后,驻扎在荥阳的太傅东海王司马越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调兵遣将,准备进军洛阳驱赶洛阳城里的苟晞。
在经历了与匈奴人的几次苦战后,苟晞已经明白,虽然这几次匈奴人进犯洛阳的意图都被挫败了,但是洛阳周边拱卫洛京的好几处要塞城池都已经丢失殆尽,以如今的情势看,这洛阳被匈奴人攻破恐怕是迟早的事情了。
此番,又将面对东海王司马越的新一轮威胁,所以刚刚控制洛阳不久的苟晞,决定带着皇帝司马炽迁移到相对安全一些的地方。
就在不久之前,征南大将军、都督荆、湘、交、广四州诸军事,高密王司马略在襄阳病死,继任的山简却是一个整日只知道喝酒玩乐的风流名士,很快就失去了荆州士民的人心。
苟晞想要以皇帝的名义南幸襄阳,毕竟襄阳是有名的水路要塞,再加上有南湘诸郡为后方,虽然人口远不如中原,但是胜在相对安定,是一个可以让苟晞得到喘息的好地方。
不过,当晋廷皇帝司马炽得知苟晞想要南迁襄阳后,立刻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连连表示,他司马炽身为堂堂皇帝,怎么也不会弃祖宗社稷于不顾,做出这种亡命出奔的有辱皇帝威严的事情。
司马炽说完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之后,强装着表面的镇定,实则内心慌张不堪的看着苟晞。
司马炽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敌人俘虏的大一统王朝皇帝,在王弥破洛阳即将俘虏他的时候,都没有如明崇祯皇帝那样死社稷,而是老老实实做了俘虏,最后到了匈奴汉国都城平阳后,还与伪汉国主刘聪有了“同穴”之谊。{刘聪把自己老婆刘氏给了司马炽为妻子}
所以司马炽此番在苟晞面前的义正言辞,根本就是心有它想。
原来,在被东海王司马越掌控的时候,身为皇帝的司马炽觉的自己身为皇帝,竟然事事要仰司马越的鼻息,这种被臣下胁持的感觉让他愤懑。
当他随意的几封拉拢州郡大吏的书信发出去后,竟然得到苟晞的表忠心的回复后,司马炽觉得简直就是自己天命在己的最好诠释。
司马越麾下的第一干将苟晞,竟然要背叛司马越,弃暗投明归附到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帝手下了。
那时候的司马炽觉得,等到苟晞帮助他夺回an bg,他就可以扫除司马越这些专权弄事、败坏家国的贼子,然后也做一番中兴大业。
但是,当苟晞真的率军控制洛阳,赶跑了司马越的班底之后,却突然发现他原来以为是忠贞纯臣的苟晞,竟然丝毫不输于司马越,在洛阳总揽军政,宫中宿卫皆有苟晞部将担任,苛责严酷几乎就是以军法理政,专权嗜杀甚至还在司马越之上,很快洛阳城中的群僚百官都是苦不堪言,要不是洛阳城外一直有匈奴人游弋,恐怕早就逃的七七八八了。
特别是皇帝司马炽,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都有些后悔,原本以为这个苟晞是匡扶社稷的汉将陈平,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堪比董卓的擅权武夫。
所以,当苟晞提议要南迁荆州襄阳的时候,司马炽是一百个不愿意的,甚至强迫自己以皇帝的身份提出了反对意见。
这一切都是因为司马炽知道,虽然他现在在洛阳受制于苟晞,但是毕竟身边还有不少的官员、近侍和宫人,如果南下襄阳,恐怕这些忠于自己的人员都会苟晞四散,到了那时候,恐怕司马炽就会沦落到两个小黄门就能绞杀自己的孤家寡人的结局。
而且更加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屯驻荥阳的东海王司马越通过秘密渠道,向皇帝司马炽表达了自己的冤屈,愿意与皇帝澄清误会,重新恢复原本君臣恩泽。
司马越表示自己之所以总揽朝纲,完全是因为天下纷乱,皇帝陛下还太年轻,司马越身为宰辅只不过是真心实意的为皇帝分忧罢了,毕竟这大晋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司马越身为宗室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河内司马氏的千秋万代,与苟晞这种外姓臣僚是绝对不同的。
在得到司马越三番五次的赌咒发誓后,司马炽觉得是不是自己之前真的误会太傅了,毕竟司马越虽然总揽朝堂大权,每次做出什么大事决议,都会有一番君臣奏对,然后再以皇帝的名义颁布施行。
太傅可从没有如苟晞那样嗜杀独断,要知道苟晞好几次发号施令,司马炽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些号令制诏的内容,司马炽的近侍有过错,苟晞身为外臣却能直接施加处罚,如此这般的种种,让司马炽觉得,苟晞远比司马越可恶的多了。
而且,司马越暗中给皇帝司马炽传来了消息,说是苟晞建议皇帝南迁襄阳,就是为了以皇帝的名义蒙蔽中州士庶百姓,让他们跟随皇帝南迁,等这些人口到了荆襄地区,苟晞就会杀掉皇帝司马炽篡位,到那时候,司马越有心忠君勤王也将会鞭长莫及。
司马越的密使甚至言之凿凿的表示,他们已经截获了苟晞与荆州官员的往来书信,其中在荆州素有威望的顺阳内史刘璠都已经参与了苟晞的密谋。
刘璠是之前的镇南大将军、荆州刘弘的儿子,刘弘在镇压招抚荆襄流民的时候成效显著,甚至在刘弘死后,荆襄地区的十几万流民都一直以感念刘弘的恩德,所以刘璠在荆襄地区流民中有强大的号召力。
在这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信息中,司马炽是下定了决心,坚决不肯离开洛阳半步的。
一直以为皇帝文弱的大将军苟晞,在见到皇帝司马炽竟然是一副宁死不从的架势后,虽然心中不快,但也没有真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不过,在苟晞阴冷肃杀的眼神下,年轻的皇帝司马炽心中那股决绝之气很快就消散了。
最后,司马炽唯唯诺诺的表示,如果苟晞真的想南迁荆襄,司马炽愿意以皇帝的玺宝相托,让苟晞能假黄钺、赐九锡代天子行事去镇守荆襄。
在听了司马炽这一番言语后,苟晞和在场的一众官员将领都是惶恐不安。
苟晞甚至立刻大礼跪下,口中连呼死罪、死罪。
因为司马炽这一番近似吓破胆的话语中,所说的假黄钺成为级别最高的君王授权方式。拥有了假黄钺的权力,不但可以随意斩杀触犯军令的士卒,还可以代替君主出征,并拥有斩杀节将的权力。
加九锡是指加赐九种礼器,是天子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器用之物,是最高礼遇的表示。
在此之前,加九锡的人有王莽、曹操、孙权、士燮、司马伦、司马冏等寥寥数人,这其中除了士燮,其它的几位都要么是篡位成功,要么是走在篡位路上的人。
所以,司马炽这一番话一说出来,不啻于把苟晞架到火上烤,毕竟苟晞与这些加九锡的前辈想比,不仅仅是名气,连最基本的实力都比不上,要是真敢接受什么皇帝加九锡、假黄钺的殊荣,以他如今的实力,也就剩下十天半月可活了。
当坐镇荥阳的太傅司马越,听说洛阳的皇帝司马炽用这么一番决绝的话语,强制打消了苟晞裹挟皇帝南下荆襄的计划后,不禁心中畅快,这说明自己之前数次秘密联络皇帝已经起到了效果,说明皇帝司马炽的心中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的所说所言。
司马越相信,只要自己再继续努力多添几把火,绝对可以把皇帝重新拉到自己这边来,到了那个时候苟晞可就成了纯粹的du fu,没有了挟天子令不臣的依仗后,自己可就能慢慢消灭苟晞了。
等到消灭了苟晞,自己就可以继续执掌an bg,以天子的名义来继续号令幽州王浚、凉州张轨、荆襄刘璠等人,当然,对于一直阳奉阴违的青州刘预,是属于不能号令的人,需要被消灭的危险人物。
此时,已经回到青州临淄的刘预并不知道,他已经在晋朝太傅司马越以后必须清算的人物当中了,丝毫不觉以后肯能大难临头的刘预,此时却是沉浸在一片高兴中。
刘预之所以高兴,是因为自从他的岳丈幽州都督王浚派兵南下冀州后,幽州军与刘灵乱军几番交战,把冀州的数万人口给逼迫的迁徙到了青州。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修仁德,而远夷来附。
当然,这些冀州的士人百姓可绝对不是远夷,甚至可以说,其中的几家士族大姓,是几百年来能引领中原士林潮流的风云的人物。
其中平原郡华氏的一支就来到了青州投奔刘预,这平原华氏可是河北名门望族,汉末三国时期的名士华歆就是出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