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综合其他

玲珑美意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周祭酒
我稍稍抬头,看得还是杯中的水,余光却是他一宿未眠、不知何处找来脂粉掩盖的脸。
“找个小玩意罢了。”我嫌弃道,“你……再求二十年我也是不的。”
我分明看到他紧攥的左手渐渐松开。
“宋老板英明。”他嘿然一笑,从腰间抽出一把我从未见过的折扇,“唰啦”展开,“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挑眉看他,“不当讲。”
景彦:“……”
话到嘴边蓦地顿住,瞧着像是憋得有些难受。
我笑出声来,“什么话?”
“你好像忘了,你今儿个早上还有场戏,而且,应该来不及了。”
“……”
我独扛大梁扛了两年,戏园子终于从别处挖了个角儿过来。
姓燕,听说在姑苏红得很,也清高得很,周身仙气萦绕似的,不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说一句话。
这是我从相府马车下来时,被眼尖的许婶瞥到,拉住讲的。许婶见到我显然很高兴,边说着话边将我往她家里拉,说是要给我捡个最甜的西瓜吃。我忙摆手,告诉她这会子我正要去见那个新来的燕老板。
来了个角儿,还是个要和我一人扛一端梁的角儿,于情于理,帮主都得知会我一声。但他可能觉得光是知会还不够,于是派了人来相府请我,想让我同燕老板喝喝茶磕磕瓜子,顺带深入一下感情。我向来觉得这种事没什么意义,瓜子又不能磕出朵花来,还不如我唱好我的,他唱好他的,井水不犯河水,多好多实在。然而等到了地方,我才知道,这事在我眼里只是瞎折腾,在燕老板眼里,就是我一个愚昧无知的凡人,竟想高攀他,和他说上两句话。
我觉得这年头,有病的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瘫着一张神仙脸,我也就摆出我的冷脸,敌不动我不动地面对面坐着。茶水一壶壶地上,我和他说的话愣是没超过三句。如此相看两相厌,终于挨过了大半个时辰。
我想该给帮主的面子给了,于是站起来和对面的人说出了第四句话告辞。我绕过重重假山,依稀仿佛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断断续续的
“那马车是相府的,怪不得……主子,他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啊……”
叽叽喳喳嚼舌根子,真是无趣。我本不想理睬,奈何有人故意说给我听,声音愈发大了,“不过是相府世子爷的男宠,得意什么……”
“确实没什么好得意的,有空来相府坐坐,必定好好招待。”我笑了笑,转过身朝那声音源头处道:“啧,真酸。”
身后顿时没了声响。
我心情不错地出了戏园子,马车上,景彦掀开轿帘朝我一笑。
“你怎的来了?”我问道。
他伸出手,一把将我拉上车,“抓你回去写字啊。”
(九)
景彦说,看在我给他唱了上百场戏的情分上,他决定教我摆脱那□□都嫌的字。
我狐疑地看着他,半晌不确定道:“你教我?”
你一个成日在戏园子瞎逛在茶楼听书时不时还去城郊柳氏酒窖讨两坛竹叶青,除了自家老爹叫去商谈公事之外,就没怎么踏进过书房的人,真的能写出一手好字?
他高深一笑,两手一拍,小狗腿们鱼贯而入。
清一色的折扇依次排开,正是景彦常用的那些。他习惯性地纨绔模样上身,“唰啦”开一把,往上抛了圈又伸手接住,朝我挑眉道:“这些扇面都是我自个儿写的。”
我低头看眼前能称之为上品的字与画,沉默了。
“怎么样?”他明知故问。
小狗腿们亦是齐齐看向我,眼里写满了“我家主子就是天下第一”这种充斥着迷信的内容。
我十分服气地起身行了个礼,“请景先生赐教。”
景彦一咧嘴,还未待他说什么,我又补了一句,“孔圣人说的,不耻下问嘛。”
旁边一个小狗腿甲挨到另一个小狗腿乙脑袋边咬耳朵,“你不觉得宋老板自打认识了我们主子后,话多了很多吗?”
宋老板冷着脸表示不同意,委婉提醒景彦,笔墨纸砚留下,人可以全撤了。
景彦点点头,起笑开始正儿八经教我写字。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唱完这一场,我看着梨园内满目金黄的叶,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入秋了。
而距我师从景彦,也有一段时日了。
景彦给我定了一串儿规矩,并笑嘻嘻道,这些规矩,都不能犯,犯了是要挨罚的。我既是诚心想要学字,当然遵从,只不过有时看着他那“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作态,还是挺想拿砚台往他脸上招呼的。
我站在桌前研墨,景彦躺在美人榻上看一本志怪故事。
“阿衾。”他唤我道:“要我说,这里头的故事全是那些个先生夜里做了梦,白日里醒来提笔杜撰的。”
我反问:“那你还看?”
他佯作长长叹了口气:“不肖徒弟,你就是这么跟为师说话的?”
我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景公子何以见得?”
他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回道:“这里面说狐狸多爱找才高八斗斯文俊俏的书生去祸害,可这么多年我偏偏没遇上过,由此可见,鬼怪志异杜撰为多。”
我看着他,十分疑惑道:“才高八斗、斯文俊俏?”
他无辜回望道:“姑娘们请人上门来说亲都是这么说我的,两个时辰前还有一个,早该拉你去听听人家都是怎么说实话的。”
“景公子说的是。”我看着快要研好的墨,敷衍道:“不仅狐狸会来祸害你,漫山遍野的妖们都会来祸害你。”
他满意地笑了,我提笔不





玲珑美意 分卷阅读5
再说话,也不怕他来扰我。沉心静气不言不语,他自己给我定的规矩。
等到我把该练的份写好,他早已睡了过去。其间小狗腿来过一个,给他盖了层薄被,还给我送了茶。我边感叹纨绔病就是这么得的,边握了笔蹲到景彦身侧,想把他画成猫。
算了。在墨汁滴下来前我移开了笔,又不是小姑娘。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我坐在船头,抬眼看漫天繁星,问景彦道:“这就是你大半夜把我叫醒驾马车出府的缘由?”
景彦不知从哪摸出一床被子,邀我同他一起躺下,十分诚挚地往我头低下塞了个枕头:“是的。”
我若有所思:“狐狸遇不到改找水鬼了?”
景彦反问道:“你猜?”
我闭上眼:“在下乏了,恕不奉陪。”
“阿衾。”景彦转转眼珠子,不画脸都能唱奸角儿的模样,“按照你们戏里,此等良辰美景,又有美人当前,接下来不该是你对我以身相许?”
我凉凉道:“多得是姑娘想对景公子以身相许,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这不,公子自己都亲口承认,白日里还来了一个。”
景彦笑道:“阿衾这是吃味了么?”
我不理他,静静看这水天一体。夜风从掌间拂过,冰冰凉凉的,恍若舟至星河,我一伸手,便能抓住星子。
多美的夜。
然而静只是片刻的,有景彦在的地方,话才是永恒的。
景彦见我无话,再度开口,声音很是欢快:“阿衾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我幽幽反驳道:“睹物思人,分了神罢了。”
“谁?”景彦警惕道。
我依旧看天,困意渐渐上头,“青梅竹马。”
“睹的什么物?”
“星子。”我困的时候最好说话。
“你们常看?”
“嗯,他好这些东西,还能对着念出一大堆诗来。”
“那你若是睡着了怎么办?他抱你回房吗?”
“不……”
“也是,抱回去多不成体统。”
“直接在他房里歇下便好了。”
“阿衾。”景彦不悦道:“我吃味了。”
“嗯。”我随意答应道。迷糊中不知有句话是否说出了口
“景彦,你知道柳云霈吗?他是我师兄。”
但后来,我常常在想,这句话,是不应该说的。
(10)
尚书府的那个女人死了。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拾行李,折衣服的手一顿,脸上却是露出笑来
多好,再不会有人为了在佛前还愿,而抓我回去认祖归宗了。
我将最后一件小玩意放进包袱,起身打算告辞。一旁的相府小厮小声问道:“宋老板,你真的要回去了吗?”
“当然。”我挑眉:“再不回去,梨园就成燕老板的地盘了。”
天高云阔,北雁南飞,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我背着包袱走出相府大门,满眼的红看得人不自觉也带了些喜气
“这相府是要办喜事吗?”
“可不是,丞相公子要做驸马爷哩。”
来来往往的路人总爱停在门口说上这么一两句。
我沾够喜气,不疾不徐踏上了马车。往日能说会道的小狗腿们齐齐杵在门外,哭丧着脸看我,好似我大限将至一般。我无奈,掀了轿帘朝他们道:“再不进去,小心你们主子从宫里回来罚你们。”
八月初三,宫里来了人宣旨。我那时正和景彦待在一起,来不及回避,只能顺势跪在人群后方,听这道“大喜”的圣旨。
“兹闻丞相景沉之子景彦,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今五公主宣柔,恪恭久效于闺闱,秉性淑端,持躬淑慎……特此指婚,责有司择吉日完婚……”
太过规矩的文章我听着容易头痛,只能断断续续记住这么大要几句。但只这么几句,足矣。
初三晚上,景彦坐在我门前,要我信他。
我生平第一次主动拥住他,压低了声在他耳边道:“景彦,你扮做纨绔,就是为了避开朝中的党羽之争。但你心中其实明白得很,你想明哲保身,人家未必就愿意放过你。”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阿衾果然聪明。”
我又道:“五公主是皇上的嫡亲妹妹,只要你好好当这个驸马……”
个中道理,谁都明白。又何况,在御园“巧遇”五公主的,是你。
“哗啦”头顶上传来瓦片翻个的声音,想来是哪只猫又偷偷衔了鱼跃上屋顶。
“我……”他欲言又止,半晌,定定看着我道:“信我。”
“景彦。”我推开他,当年景沉要娶第一房侧室进门时,是不是也这么和你娘说过?更何况,我开口道:“你我之间,恐怕还担不起这么一句话。”
以何身份?
回到戏园子,不巧又碰到燕老板。见我坐的是自个儿的轿子,他稍稍下凡了点,勉为其难地朝我点了点头,我扯扯嘴角,回之以一笑。在前边给他带路的随从大约是听到景彦要大婚的消息了,叽叽喳喳又要嘴碎,被燕大神仙一把掐住脖子,没声了。
他可能只是不大适应凡间,我如是想道。
八月十五,我一气唱了两场后,有人递来一封信,信上是枝柳。
我弯起眼,往梨园外跑去。
霞光满地,他长身玉立,清俊如昨。
“霈师兄。”
“阿衾。”
他温声唤我,恍若回到多年以前,我守在梨园门口静静等我的师兄回家。
他不过是出去买了串糖葫芦,我不过是坐在门口打了个盹。
“师兄你怎的来了?”
“这种日子难道我不该接我的阿衾回家?”
八月十五,我这才想起,是中秋。
周大哥那个将我师兄带走的男子,在师兄骑着马带我回到他们在京郊的宅子后,玩笑道师兄有了弟弟便不要相公,被师兄赶去喂马了。
是夜,梅子酒三盏下肚,师兄摸摸我的头,叹道:“阿衾。”
月色正好,我睁大眼,像小时候一样歪了脑袋看他,“怎么了师兄?”
他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心疼道:“我的乖阿衾莫难过了。”
“其实,师兄你才是我阿娘吧。”我趴在他肩上笑道。“宋衾脑后生反骨,别人都信的事情,我偏不信。偏不信。”
桂花鱼的香味顺着风飘来。我从霈师兄的怀里钻出,顺着墙根偷偷溜进厨房里,趁着周大哥转身背对灶台的功夫,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塞进嘴里,然后回到霈师兄面前恶人先告状,“霈师兄,周大哥背着你把最肥的鱼肉吃了。”
周大哥端着缺了口的鱼往桌上一搁,作势要捏我鼻子,被师兄拦住,“不准欺负我们阿衾。”
随即又颠倒黑白补上一句:“多




玲珑美意 分卷阅读6
大的人了,还偷吃鱼。”
我坐在一旁笑得畅快无比,十足的小人得志。
再五天,在后台上妆时我发现燕大神仙几次三番“无意”路过我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自个儿可能无甚知觉,我却是看得难受。于是终于在他腾云驾雾似的不知道第几次晃荡到我身后时,一把将他拉入凡间。
“有什么事吗?”我问。
他不自在别开眼,张张口,仙音传来:“那……那公主听说也不是个好脾性的,做驸马不见得有多自在。”
只此一句,遁了。
我思索着要不要去讨帖药给他煎了服下,随即恍然一笑,八月二十,景彦大婚的日子啊。
不说我都该忘了。
我唤了小厮过来,将贺礼同自己写好的字包在一起,让他给丞相府送去。
百年好合。
这大概是我写的最好的一幅字了。
多大度啊,不是我自夸,他连喜帖都不给送来,我却备了贺礼去。我宋衾,多大度啊。
(11)
此后我又见过景彦几次。
他好像高了点,也瘦了点,下巴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看来皇家的女婿真的是不好当。
我上台唱戏,他就在角落里看我,静静的,用周大哥看霈师兄的眼神看着我。
可我不需要。
打从走那一条路起,他就应该明白,他是必须一条路走到底了。朝堂的事我不懂,但青云大道下埋着多少白骨,我却是明明白白。
他做的没错,能活着,谁甘心去死?
我买了一本道德经,他来一次,我就撕下几页塞给他,塞完后转个头和燕老板继续探讨我们自己着手编的新戏。
几次三番,他也就不怎么来了。
那段时日,梨园雅座的权贵突然多了不少,我有次从外头路过,隐约听到“变天”、“朝堂肃清”等字眼。
冬天了啊。
我捧着用雪水新煮的茶,站在假山的亭子上看孤鸟飞过,突然意识到。
那年最后一次见到景彦,是腊八。我从马厩牵了马要去霈师兄那,被守在梨园门口的他拦下。
“阿衾,信我。”他站在雪中,没有撑伞,周身被覆了一层素白。
我抬眼看他,冷冷道:“凭什么?”
他垂下眼,没有回话。
雪下得更大了,我不再理他,翻身上马,直直往郊外去。
行至半路,看见个大雪天还在支着摊子卖字画的穷书生,我一愣,动动缰绳,又折了回去。
从巷口远远望去,他果然还站在原地。
我下了马,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给路旁卖伞的小姑娘,指着景彦道:“便是那位公子。”
我佛慈悲。
开了春,师兄送我回去,半路上遇到个算命的,说我有血光之灾。师兄皱眉问如何破解,那算命的递给我一个护身符,说是带足一月便可。我半信半疑接过,和师兄说了会话,踏进了梨园。
那算命说的真准,可见凡间还是有真大仙在的。
二月三,我在脂粉斋挑新到的胭脂,转个头,看到景彦和他的新妇也往铺子里来。宋老板刻薄冷面又不爱说人话,还待不下人多的地儿,遂敲敲小跟班的脑袋,说道该结账啦。话落,眼珠子一转,却瞥见有只剑斜刺而出,直朝着景彦去
“景彦”我脑中“轰”地炸开,来不及细想,挡在他身前一把推开了他。
结结实实,穿胸一剑。
疼,真的疼。
四下早已乱开了一片,平民百姓哪里见过这种事,喊的喊逃的逃了。守在门口的侍卫从五公主出声开始便立即分了差事,一半封了胭脂斋,一半抓人去了。
这下景彦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血不断从胸口冒出,我躺在景彦怀里,喃喃道:“这腿怎的这般不听使唤……”使使劲,又开口道:“早知道就不把护身符拿下来了……”
说完两句,眼皮有点沉,呆呆看着景彦,他在喊我。
“阿衾,阿衾!”
“大夫,快叫大夫……快快,去宫里把御医也请来……”景彦颤着声朝外吼道,“嘶啦”,他手忙脚乱地撕开衣裳想堵住我胸前的伤口,他在哭。
眼泪掉在我衣襟上,晕开一大片。
我轻轻摇头道:“别喊了,怪吵的。”
眼皮更沉了,恍惚中,我听到景彦在我耳边哽咽道:“宣柔有心上人,我早该告诉你的……成亲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你,只有我心悦你才是真的……才是真的啊……”
是么,我力挤出一个笑。
冷,透骨的冷。
他还在讲,还在哭,但我已经快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毕竟,毕竟他在我心里只排第五。
对了,那只猫被他挤到了后头,因为它在去年的某日就跟着只小公猫跑了。
我彻底阖上眼。
阁楼上绣着牡丹的姑娘,井边染着红笺的才子,水光潋滟,山清眉远,那是十三年前的临安。
混沌中,我依稀看到被卖进戏班子那年,幼时玩伴哭着跟在我后面跑了两里路,喊了不下上千遍的“宋衾”,哑了嗓。
我心头一酸,刚想替他擦干眼泪,告诉他不必担心我已经成角儿了,画面又是一换。
他骑在我家的墙头上,朝卧病在床的我大声喊道:“宋衾,等我以后长大了娶你好吗?”
傻瓜,男子哪能娶男子。我说了他无数次,他却仍然反反复复都是那么一句:“我就是想娶你。”
我点点头,逆着光阴向他伸出手。
“好,傻阿书。”
全天下对我最好,最好的人。
(12)
景彦,你知道柳云霈吗?他是我师兄。
他跟着周大哥走了,还来了信告诉我不后悔。
那么,我可能,也会偶尔相信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注1: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霸王别姬》
注2: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赤壁赋》


12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