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末之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聂九
冰龙在试图严肃地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真的一点都不怕死呢。”它揶揄着,抬起爪子又戳了戳坐在它面前的,活生生的傻瓜,心底那一丝不安似乎也随着笑声消散。
那从胸腔里发出的闷闷的笑声让埃德反应过来,他恼羞成怒地摸起块石头砸过去,却在下一刻也一样笑出声来。
他们没死……真好。
“也许我们只需要找到这个世界的尽头,然后跳下去”埃德猜测,“不过……”
他犹豫着,终于还是说出口:“找你的时候,我看到一点东西……离这里不是很远。”
冰龙在伤口彻底愈合之后才飞上天空,觉得自己轻盈得像一片云朵,甚至不用挥动双翼都能飘在空中。
它不由自主地飞得极快,快得双翼在空气里划出尖锐的声响,快得埃德抱着头把自己缩成一团,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但埃德口中那“不远”的距离,却也花了它不少的时间。
“就是……那个。”埃德的声音因为敬畏而低下去。
冰龙已经放慢了速度,在那座或许是这个世界里最高的山峰上盘旋。那依然是座黑色的石山,可岩石间夹杂着大片大片耀眼的白,其上莹莹的光芒分不清是幻是真,在强烈的对比间显出一种奇异的美,凌厉而质朴,简单又华丽。
黑与白完全交缠在一起,仿佛相伴而生。然而从半空里看下去,那缠绕在岩石里的白,断断续续勾勒出残缺却不容错认的轮廓。
那是一条龙的骨骸。
“好大……”埃德喃喃,“我差点以为那是你,如果不是很快又找到了你……龙能长到那么大的吗”
只是一条龙,却几乎就是一座山。
“我……不知道。”冰龙有些茫然地回答,“也许曾经可以……”
也许,在这个世界还只属于巨龙的时候,在空气中的生命与魔法之力还浓郁得像水一样的时候,能够活上几千年的巨龙,真的能长到如此之大。
它在半空里飞来飞去,一时竟不敢落下。除了对这个孕育它们的世界本身,龙不会对任何存在有像人类仰望神明时那样的崇拜与感激,而此刻,它却分明生出几乎想要跪伏于地的敬畏。不是因为被某种过于强大的力量和气势所压迫,而是……纯粹发自心底的敬畏。
那仿佛……就是这个世界本身,是所有生命的源头。
冰龙最终落在石山之下它不敢也不能落在它身上。
“……我觉得我见过它。”
过了好一会儿,埃德才轻声开口。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埋骨(中)
“做梦的时候吗”冰龙问。
埃德知道,这并不是嘲讽。
“梦”于他而言,已经是另一种交流与感知的方式。尽管他无比怀念能够黑甜无梦一觉睡到天明的从前,他也已经从学会了从梦中汲取一切他能够获得的东西。
但那不是梦。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飞快地舔舔嘴唇,“肖恩在斯塔内斯特尔湖底,挖出了一个蛋……”
一个已经更像是石头的龙蛋,灰白的表面上有着水流般的波纹。碰触它时他在幻觉之中看到了一条龙,大得不可思议,懒洋洋地躺在被夏日的阳光晒得发热的维因兹河河底。水草、枯叶与泥沙覆盖在它的身上,他甚至都没有看清它的模样,但那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与他现在面对眼前如山般的骨骸时一模一样。
可他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疑惑之中,某种情绪仿佛要喷涌而出,某个答案在漫长时光的迷雾之后若隐若现,他却惊惶地想要置之不理。
“埃德”冰龙的爪子戳了戳他的肩头:“你在发抖。”
埃德摇头。他得把那个疯狂的念头压下去……或者,在理清之前,他不能说出来。谁都会觉得那荒谬得难以置信,就算是伊斯也绝对不会接受。
“我不知道……”他说,“我记不清了。”
他不确认冰龙是不是听出了什么。他总是很难骗过它……他好像就没有骗过它。
冰龙沉默片刻,并没有追问。
“这条龙,”它说,“不是我知道的任何一种龙。”
埃德惊讶地抬头。
站在骨山前根本不可能看清那条龙的全貌,但冰龙记得它在半空中盘旋时看到的每一个细节。
“它的角像冰龙……但我们的角没有那样的弧度,它的身上也没有棘刺。”冰龙平静的语气里藏着一丝难以分辨,却令人不安的东西,“它的尾尖像三叉戟一样分叉,没有任何一种龙有这样的尾巴……”
“你们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丝毫改变吗”埃德轻声问。
“至少在我们的记忆能够传承之时就已经是这样。”冰龙的回答里带着难言的苦涩,“更早的……我也不知道。”
生命短暂的人类对于纪录下自己留存的一切痕迹都有着近乎疯狂的热情,拥有数千年寿命的巨龙却对此毫无兴趣。也许总有一天,连它们曾经的存在都会被完全抹去,变成传说……变成纯粹的幻想。
“也许你们远古时就是这样也说不定。”埃德向前几步,靠得更近一点,“瞧,它也在……”
“发光”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那莹白的光骤然散开,变成一片光幕。
埃德呼吸一窒,掉头往后跑,没跑两步,脚步一顿,又急转向另一个方向。
“躲开躲开!”他大叫,“那是……”
那是光之镰。
他见识过这些细小得几乎看不清的飞虫的力量,它们锋利如刃的双翼无坚不摧,能轻易划开血肉,也能吞食魔法。尽管它们不曾伤害过他……甚至救了他,它们的威力却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如果它们会像无声之塔里那些光之镰一样追着他飞过来,也许就不会去伤害伊斯……不,他可以控制它们的!他是怎么控制的来着……
冰龙扬起双翼,警惕地向后缩。飞起的光雾如轻纱般飞舞,像被风柔柔地吹拂到它眼前,但尚未触及它的身体就又缓缓地退了回去,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如波浪般起伏不定。
“……埃德!”它叫道。
它觉得这东西并无意伤害它。
但那个傻瓜已经从靴子里抽出短剑,割开了自己的手臂。
血的味道在无风的空气里分外浓郁,但那群光之镰并没有像埃德记忆中那样欣喜若狂地冲着他扑过来,像一群闻到花香的蜜蜂。
它们懒懒地飞在半空,忽前忽后,忽上忽下,仿佛在跳着某种奇异的舞蹈。如果那是想告诉他们什么……他们谁也没看懂。
埃德瞪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危险,才小心翼翼地挪回冰龙身边。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他用极小的声音问,像是唯恐惊动了那些飞虫。
“光之镰。”冰龙从眼角往下瞥他一眼,“也叫星之砂。传说是星光凝成的碎片,事实上……”
埃德满怀期待地抬头。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冰龙干巴巴地说,“有种说法是,那是从神明的尸体里钻出的东西,大概类似人类的尸体里钻出的苍蝇……”
埃德的脸白了。
但冰龙并无意体贴他脆弱的神经。它紧紧地盯着那片飞舞的光幕,也盯着光幕之后,岩石之间,那洁白无瑕的骨骸。
那质地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骨骼,甚至也不怎么像石头,倒更接近金属,只是不那么光滑和明亮,像流淌在地底的秘银矿,又比秘银多几分温润。
它不由自主地向前。如果能摸一摸……
埃德用力拉住了它的翅膀。
几乎同时,光雾缠绕着聚成水一般的流光,卷向半空。
半空里黑影一闪,埃德只恍惚看见一个像是长着翅膀的怪物,冰龙却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它一跃而起,用力拍打着翅膀,在极短的时间里冲上天空。埃德被它双翼扬起的风掀开,连连后退,用永恒之杖撑住了身体才没有摔倒在地。
他抬头往上看,那黑影已经在光之镰迅捷之极的绞杀之下变成一蓬血雾,缓缓落了下来。
浓重的腥臭里,夹杂着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气息。
没能赶上的冰龙悻悻地落地,喷着鼻息,恼怒地发出又一声咆哮。
“是……恶魔”埃德呆呆地问。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居然会有恶魔……难道世界尽头的深渊之下真的就是地狱,而这里只是地狱不为人知的一部分尼亚说过,地狱会变幻出许多不同的面貌……
“原本还想弄个活口!”冰龙愤愤拿爪子挠着地面,“这些没脑子的臭虫!”
然后它鄙视地斜了他一眼。
“别傻了,”它说,“这里不可能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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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埋骨(下)
埃德立刻反应过来一条龙不可能进入地狱,无论它是死了还是活着……
可是,为什么呢
在他的脑子里瞬间又冒出另一堆问题的时候,刚刚将一个他连看都没看清的恶魔绞杀得连一点残骸都没有留下的“没脑子的臭虫们”,已经悠然回落,细小的身体不曾沾染一点血迹,依旧散发着莹白的光芒,干净得近乎圣洁。
它们自顾自地飞舞了好一阵儿,在仍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终于像是对他们失去了兴趣,懒洋洋飘回白骨之上,沙一般无声地覆盖下去,一眨眼,就像融入了龙骨之中,再难分辨。
埃德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它们。也许这条不知死了有多少年的巨龙的骨骼也早已不复存在,眼前的形体纯粹是光之镰堆集而成……
“从神明的尸体里钻出”……可这是条龙……海琳诺流火,那个精灵长老能控制光之镰,而她手里有那颗骨质的骰子……它现在在他手里。
她其实是用这个控制光之镰的吗那到底是什么骨头……“造物者之骰,用古神的遗骸和每个世界诞生时最初的一点微尘创造而出”萨克西斯是这么说的吧……古神……那怎么可能那当然不可能……要么,也许,是“微尘”那一部分……
他的心突突地跳着,又急又重,每一下都像是要从胸口撞出来,连带着头也一跳一跳地痛得厉害。
他无法再对某种可能视而不见,尽管那会颠覆他所有的认知……尽管那比他怀疑都不敢怀疑的可能更不可能。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他口干舌燥,艰难地开口,“你们其实成功过或许,你们其实一开始就成功了”
冰龙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什么”
埃德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那颗骰子握在手心,甚至因为汗水沾染其上而愧疚又惶恐地拿衣角擦了又擦,唯恐玷污了它。他其实从未忘记它的存在尽管它一直无声无息,他其实并不怎么想要它所以假装他忘了它……
他甚至不去想那本能的恐惧从何而来。
不,就算他那时想了……他又怎么想得到呢
“……你在干嘛”
冰龙忧虑地看着他怪异的举动,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你……能不能看出这条龙的骨头,是不是有哪里缺了一块”埃德眼神茫然,答非所问。
“……多大一块”冰龙疑惑而小心翼翼地回答。
“大概……这么大”埃德举起手,手中小小的骰子毫不起眼,微黄而斑驳,与眼前在黑色岩石的映衬下近乎雪白的龙骨截然不同。
有好一会儿它也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似乎只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骰子。埃德却莫名地觉得它越来越沉,沉得他难以托起,又似乎越来越轻,轻得仿佛一阵风来便会消失不见。它烫得像块烧红的铁,又冷得像块灼人的冰。
它回应了他。
当他视而不见时它亦沉默不语。当他意识到它的不同寻常……当他不得不直视它真实的面目,它也便将它的真实袒露在他的眼前。它陈旧发黄的表面如幻觉般消失,隐藏其下的是不会被时光所改变的,新雪般的纯白。
埃德动弹不得。像是有无数条细细的丝线从骰子里探出来,轻柔却难以抗拒地缠绕在他的心上……在他的灵魂之上。
他可以挣脱,他可以拒绝……可他们需要答案。
他不能再后退。
“……好。”他说。
“……埃德!”冰龙警惕而恼怒地吼道,“你又答应了什么!你能不能……”
它怒气冲冲地一爪子拍下来,想要拍飞那颗见鬼的骰子,甚至忘了它这会儿是条龙而不是个人,这一爪子能拍断埃德的手。
当它想起来的时候,它的爪子已经触及埃德手,一声轻微的脆响把它还没有说话的话都吓回了肚子里。
它不会……真的拍断了什么吧
埃德低着头瞪着自己的手心,动也没动。
凝滞的空气里忽然有了风,从他手中散开的风,像是谁的呼吸,在长久的沉寂之后重又开始,一呼一吸之间,吐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那一声没有随着风渐远渐弱,反而在林立的岩石之间激起海浪般的回声,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一浪又一浪起伏不定,连绵而来,如有实质般将他们卷入其中,仿佛瞬间就能把他们掀到千里之外。
冰龙的尾巴再一次牢牢地缠在了埃德的腰上,它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愈发宏大到充斥于天地之间的回声里微弱得几不可闻:“你犯蠢之前能不能……先……打个招呼……”
埃德却站得极稳。即使没有冰龙的帮助他也不会被卷走,他像是站在飓风的风眼,漩涡的中心,连发丝都不曾被带动。他手心的骰子已破开一丝丝细细的裂缝,闪烁而出的光芒在柔和如晨曦,透着一点微微的蓝,仿佛刚刚诞生的婴儿的眼,又像极北的山峰上亘古不化的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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