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民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凝陇
红豆前头听见,更放了心。戏园子里里座无虚席,楼下普座,楼上包厢,全是前来观戏的戏迷,红豆他们进来时,台上是刻羽戏院那位跟白凤飞齐名的武生小金荣,扮的是禁军教头林冲,唱的是是《山神庙》。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斩奸人、祭酒、纵火焚庙、雪夜奔亡,小金荣今日着意卖好,唱腔空前凄怆不说,同时丝毫不减豪气。红豆因怀有心事,只觉得那小鼓节点太过惊心繁密,每一声都狠狠敲打在心头。
这时有人静悄悄走过来,趁台上灯熄灭,黑暗中对贺云钦道:“二少爷,白老板自来后便在后台厢房里妆画。”
贺云钦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沓钞票递给那人,道:“速带我们去找白老板。”
那人低眉耷眼藏好那钞票,推开右手边一条小门,领着贺云钦一行人往里头回廊走,刚走几步,便听后头观众席上一片克制的嗡嗡嘈嘈声,似是在议论来人,红豆看了看贺云钦的侧脸,心知多半是那位大人物来了,接下来便要轮到白凤飞上场了。
沿着回廊走到尽头,那下人对角门看门的老头点了点头,那老头认出贺云钦和王彼得,未嗦便推开门放行。一排厢房都静悄悄的,到最靠东侧那间,那下人敲门道:“白老板。”
尚未听见回应,后头回廊上由远而近传来阵阵纷沓的脚步声,待那群人到了近前,却是戏班子老板带着随从亲自来请白凤飞上台。
那老板嘴里本叼着烟斗,看见贺云钦,忙取下烟斗道:“贺公子?您怎么来了。”
贺云钦道:“白老板失踪多日,我有事向她打听,难得回来登台,我等不及她唱完,特来后院找她。”
这时那下人又敲了敲门:“白老板,白老板?”
里头无人说话。
贺云钦跟红豆对了个眼,就在这时,原本死寂的房里突然传出沉而缓的脚步声。
几人脸上都露出惊疑的神色。贺云钦对那下人道:“有钥匙吗,快开门。”
那下人踟蹰着不动,白凤飞脾气爆架子大,未得她允许,谁敢擅自闯入她妆画的房间。
这时屋里又传来板凳挪动的声音,贺云钦面色微变,推开那下人,抬脚便踢开房门。
红豆心知不妥,忙要入内,抬眼一看,手脚一阵冰凉,骇异地怔在门口。
屋子房梁上吊着一个人,正对着门口,因作花旦打扮,满头蓝翠犹自颤颤巍巍晃动不已,脸上的妆容本该极艳丽,此时却透着死人才有的青灰。
房中一位白发老者风度跟从前毫无二致,听到动静并未回头,先是不紧不慢将手里缰绳好,接着又理了理不见褶皱的长衫,这才从容看向红豆和顾筠道:“你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累,所以抱歉只有一更了,而且下一章要写东西蛮多,所以想趁明天周末多写点。
☆、第70章第70章
红豆骇然望着严夫子,整个胸膛都冷透了。
那下人吓得连连后退,一不小心,失足从台阶上滚下,痛也不觉得,一径连滚带跑出来,揪住戏班子老板的裤腿,抖着嗓子道:“白、白老板她”
戏班子老板一脚踢开那人,疾走几步上了台阶,待看清房梁上挂着的那人,一下子噎在了那里,半晌方回过神,大骇道:“来人呐!杀人了!”那几名随从慌乱得想跑,待想起凶犯仍在屋内,又拥回来堵在门口,碍于白凤飞死状太惨,一时不敢进屋。
戏班子老板勉强定住神,然而腿依然直发软,需扶着人方能站稳,好不容易脸不那么黄了,一叠声嚷道:“快,快报官,别让凶手跑了。好端端的,这是造了什么孽,外头还等着白老板上台,南京那位老爷我亲自去解释,你们速让小蕊仙扮上去顶白老板。”
严夫子对外头的喧嚷一无所动,一步一步走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长长舒口气,缓缓闭上眼。
若是警察赶来,严夫子连最后一份体面都没了,红豆挪动发僵的腿,抬步要进屋,贺云钦忙拦住她,以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外面很快就会有异动,不用等到警察来,戏院必会大乱。”
红豆呆了呆,满腹疑问看向贺云钦。
贺云钦沉声道:“我来处理,你在外面等着。”
说着进了屋,走到严夫子面前,到近前俯身一看,顿时呆住:“严先生,您服了毒?”
严夫子闭目不答,呼吸已有渐缓之势。
贺云钦滞了滞,缓缓蹲下身:“严先生,就算有罪,自有律条来定夺,是非对错姑且不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我先想办法带您出去就医。”
严夫子蔼然一笑道:“不必了。贺先生,你是厚道人,但我服药已超过半刻钟,纵是神仙来了也无救,杀人偿命,我当有此报。”
红豆眼泪无声滑落下来,终于还是进了屋,到严夫子面前蹲下:“严先生,学生我……”
想不明白。
严夫子闭着眼睛笑了笑:“我有个女儿叫丁琦,若当年没遭傅子箫等人的毒手,应该跟你的小姨一样,今年二十有八了。”
小姨。
红豆诧异地张了张嘴,难道她早前的猜疑竟是真的:“先生,我小姨她”
严夫子睁眼看向红豆,仿佛触及了极为心痛之事,脸上浮现一抹异色,良久,方苦涩长叹一声道:“从阳宇天到白凤飞,这几人的确全系先生所杀,但先生不悔。这些年我每日都痛苦如煎,唯到今日才痛快了一回。”
这时外头传来纷沓急促的脚步声:“凶犯就在里头。”显然警察已找来。
红豆忙看向贺云钦,可就在这时候,不知何处“砰”的一声,传来极短促的爆响,像岁时伏腊时家家户户放的爆竹。周围寂静了一瞬,旋即如沸水般喧哗起来,尖叫声、脚步声、呼喊声,各种嘈杂声响搅合在一起,转眼便乱成了一锅粥。
红豆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动静是枪响,哥哥刚当上警察时,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曾带她去旷野空寂处用枪匣子打过鸟。
外头那群人为这枪声所慑,还未闯进屋,全都怔在了廊下,不一会有人怪叫道:“戏院里有刺客。”
公公婆婆可全都在前头听戏,红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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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头,看贺云钦镇定自若,显然早有准备,虽然疑团百出,但仍迅速冷静下来。
经此一遭,院子里的人哪还顾得上白凤飞,眨眼工夫便跑得一个不剩。
王彼得在门口寒声道:“云钦,红豆,外头这么乱,实在不宜再久留,我们需尽快带严先生离开此处。”
虞崇毅进来,俯身劝道:“严先生,刚才云钦说得对,如果白凤飞他们真是罪大恶极,公道交由法官来论断,您不该自戕,趁外头大乱,让我们先带您出去就医。”
严夫子呼吸愈发滞缓,说话变得更艰难,抬手抖了抖袖子,从里头取出一封厚厚的书信,递给最近的红豆:“先生知道你们一直在查这案子,来前已将事情来龙去脉全写成了两封信,一封在此,另一封过几日便会寄到你府上,若不是半年前邓归庄回沪照料母亲,我无从得知当年真相,既得知了真相,不枉我苦心筹备半年,如今总算了了夙愿。吾实不悔。”
红豆搀他起来,哽声道:“严先生,您先别说了,求求您,跟我们走吧。”
可是严夫子身体沉重如山,她搀了好几把都没能搀起来,愈发急切,忙对顾筠和虞崇毅道:“快来帮忙。”
顾筠擦了擦眼泪,疾步走进来。
贺云钦道:“来不及了。”
红豆低头一看,严夫子低垂着头,面容依旧平静,但脸若金纸,不知何时已断了气。
这时外头又传来几声枪响。
贺云钦拉了红豆,叹道:“这是严先生自己的选择,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外面越来越乱,此处很快就会封锁,我们需得即刻离开。”
红豆噙着泪花严夫子扶靠在椅背,细细替他理了理蓬松如银的头发,这才跟顾筠一人一边,恭恭敬敬朝严夫子鞠了个躬,跟贺云钦出来。
外头已乱得不像话,沿原路回戏院是断断不行了,一行人从后门出了戏院,找到之前停在对面的洋车,顾筠虞崇毅上了王彼得的洋车,红豆上了贺云钦的车,到了上回去过的那栋中西合璧的小洋楼,贺云钦停了车,拉着红豆入内,一进门便给贺公馆打电话,再次确认贺孟枚和贺太太已安全回了公馆,这才放了心,刚放下电话,王彼得载着虞崇毅他们也赶来了。
红豆思绪凝结在严夫子的话上,脸色极差,进屋后怔立在厅中,贺云钦心疼不已,忙令人倒了暖茶来,扶红豆在沙发上坐下,对她道:“今晚不来回折腾了,就在这边住吧。”
红豆心乱如麻点点头:“好。”
贺云钦又道:“严夫子是位极体面的读书人,临终前能说出‘不悔’的话,定是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拦了这回,拦不住下一回,我们眼下该做的事便是从严夫子信里整理证据,若能将当年之事大白于天下,那是再好不过,因为既能还严夫子体面,也能还丁小姐公道。”
红豆抬眼看看哥哥,哥哥面色跟她一样凝重,便将那封信递给贺云钦,哑声道:“云钦,我不怕别的,但是照严夫子所说,我小姨也是被人所害,我现在心里根本静不下来,你来看看这封信上面写的什么。”
猜疑是一回事,被证实又是另一回事。
贺云钦只觉她手冰冷透骨,虽说天气远算不上冷,仍令人生了炉子,一为给红豆取暖,二为驱驱连日下雨所带来的寒气。
顾筠给顾公馆打电话报了平安,趁顾家派车来接之前,默默挨着红豆在炉边坐下,王彼得及虞崇毅也坐拢来,四人围着炉子,注意力全放在那封信上。
贺云钦立在桌边展开那封信,一页一页看下去,越看表情越庄肃,待看完整封信,静了片刻,以自己的语言复述道:“严夫子不相信女儿会自缢,曾多次去春莺里女子中学察看现场,可惜除了当时教室地上的长乐牌烟头,他始终没能找到女儿系被人所害的明确证据,直到半年前邓归庄因探母亲生病回沪,并因此生出了调回圣约翰的念头,严夫子才因为接触邓归庄,慢慢将十一年来集到的线索,零零碎碎地拼凑在一起。
“十一年前,傅子箫、许奕山及阳宇天同住春莺里,傅子箫阳宇天从小便认识,二人以拜把兄弟相称,许奕山不如他二人交情好,但因为住得近,家境也相当,不了常跟两人走动。
“三人当中,傅子箫是富荣洋行少爷程冠之的常随,阳宇天是本籍春莺里的戏子,许奕山天资聪颖,最大心愿便是借读书摇身一变成为上等人,可惜他因为父亲早逝,家中四壁萧然,为了读书凿壁囊萤自不必说,还经常向亲戚借贷,考取了南洋公学,但彼时还不认识后来成为许太太的露露百货千金,以许家当时的境况,能否毕业都成问题。
“邓归庄家境远较三人殷实,但因为他在春莺里读过中学,素来也佩服许奕山才高志远,于是常来找许奕山,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傅子箫和阳宇天,当时他已认识了严夫子的女儿丁琦,但丁琦因为害羞,从未向父母透露过自己跟邓归庄谈恋爱的事。
“不久阳宇天所在的戏班子迁来了春莺里,彼时白凤飞不过十七八岁,模样标致,唱腔惊艳,傅子箫很快迷上了白凤飞,然而白凤飞虽是为世所贱的戏子,心劲却高,虽说同时跟阳宇天和傅子箫周旋,却并不将他二人的示好放在眼里,没多久有位阔人来听戏,一眼便看中了白凤飞,给戏班子老板出大洋千元,要买白凤飞回去做妾。这人虽阔,却已年近八十,白凤飞自然不肯,只得找傅子箫阳宇天及许奕山商量应对之策。
☆、第71章第71章
“三人是穷小子,听了白凤飞的话,苦于拿不出钱,都一筹莫展,傅子箫因为巴结程冠之少爷得法,早在洋行里谋了事,但他素日大手大脚,并未攒下积蓄,可他向来以口才见长,白凤飞尚未到手,自是不舍她被人买去做妾,思来想去,便去游说当时的戏班子老板也就是现任老板的父亲。
“因这人唯利是图,傅子箫便对症下药,说白凤飞唱腔独特,若是假日时日定会成为一方名角,倘若就此卖了,戏班子等于提前失去一株摇钱树,无疑是桩亏本买卖。戏班子老板听了有些意动,改口说不卖白凤飞可以,但需拿千元大洋来抵资,不然还是要卖给那阔老爷。
“白凤飞的身契在老板手里,戏班子别的没有,打手养了一大帮,跑是别想了,傅子箫便和阳宇天几个整日琢磨弄钱的事,他们也曾跟家境相对较好的邓归庄借过钱,可是一千大洋在当时算笔极大的数目,即便富人都得斟酌再三,何况邓归庄一个学生。
“不久机会来了。富荣洋行的程老爷为了历练儿子,将一笔重要的单子交给儿子程冠之,让他去码头谈生意,傅子箫本就常跟程冠之出入,见机会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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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跟阳宇天商量了一个里应外合的惊天主意,许奕山本不耻为之,但当时他正愁学,听傅子箫说那计划说得天衣无缝,想必若是谨慎些,料也不至于露出破绽,何况傅子箫整天说‘富贵险中求’,许奕山和阳宇天都是穷怕了的人,架不住傅子箫整日游说,很快便松动了。
“到了那日,傅子箫跟程少爷一起去码头,在码头足足待了三日,眼看船货交割完毕,款子也到手了,晚上程冠之便欲回家,突然想起约好了要去春莺里看望潘姑娘(也就是红豆的小姨),临时又改了主意,未随洋行的大队人马回家,而是另让司机开车送他去春莺里。谁知开到僻静处时,洋车轮胎碾过路上的钢钉子,一下子抛了锚,车夫下去检视,被人一棍子夯晕。
“傅子箫咋咋唬唬跳下车,两下就被打得头破血流,程冠之吓得不轻,这才看到车前头来了两个高壮的蒙面大汉,看样子是拆白党来打劫的,为求保命,忙主动拿款子出来,谁知刚将钱拿出来就被贼给敲晕了。
“程冠之醒来时已是半夜,身上款子早被一扫而空,傅子箫和司机仍昏迷不醒,只得挣扎着起来给洋行打电话求救。程老爷赶来后,原疑惑过傅子箫和司机,调查了一番未果,加之当时的确有不少拆白党抢钱,遂打消了疑惑,程冠之又说傅子箫自小跟随他,对他最是忠心,何况三人中唯有傅子箫受伤最重,程家便将傅子箫送到医院,每日延医用药,好好的将其将养起来。
“三人这一番筹谋下来共抢得五千大洋,除去给白凤飞抵资的一千大洋,还剩四千,算起来在当时是极烫手的数目了。傅子箫还在住院,许奕山和阳宇天便提前将钱分作四份,加上白凤飞,一人得了一千。邓归庄某天来找许奕山讨论学问,正好撞上许奕山和阳宇天喝酒,见桌上的下酒菜空前丰盛,诧异之下打趣说前些日子还要借钱,这才几日,竟这般阔绰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许阳二人脸色都变了,邓归庄前几日在报上见了富荣洋行少爷遭劫的事,说来就在春莺里附近,贼匪共两个。事后回家,他想起许阳二人的反应,老觉得这件事太凑巧,但怎么也不敢将他向来佩服的许奕山跟这种宵小之辈才有的行径联系在一起。
“经此一事,白凤飞暂且算是解了围,然而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难保下回不会再有糟老头打她主意,当时她所接触的这些男人说,只有邓归庄模样体面,家境也殷实,虽听说有个小女朋友,但毕竟未婚配,听邓归庄对玄幻之事感兴趣,便搜肠刮肚编些古怪奇谭引邓归庄来找她,有意勾引他。丁小姐为了这件事跟邓归庄吵了好几回架,邓归庄一心要研究玄术,认为丁小姐是无理取闹,自不肯退让。白凤飞伺机趁隙,更是想方设法用各种稀奇题目绊住邓归庄。
“这边傅子箫养好伤出了院,第一时间来找许阳二人讨钱,不料他们未跟他商量便将钱分作了四份,当下便勃然大怒,说出主意的是他,提前铺垫洋行的是他,受重伤的也是他,凭什么才得一千?硬说他该独得两千,剩下两千给他三人分。吵了几日众人都不肯退让,左右邻居耳目众多,这事毕竟见不得光,四个人只得去附近少有人去的女子中学商量重新分赃的事。
“在他们吵着分赃时,洋行少爷程冠之跟潘姑娘(红豆小姨)谈了一段时间恋爱,又转头去追求一家绸缎庄老板的女儿,潘姑娘想找程冠之当面说清楚,程冠之避而不见,这晚潘姑娘回家,突然想起同住春莺里的傅子箫是程冠之的随从,傅子箫定会知道程冠之平日的行藏,便去找傅子箫。路过中学时恰好看到傅子箫跟人进校,潘姑娘一心要找程冠之讨说法,便也跟着进了学校,找到学校顶里头的教室时,正好听见傅子箫几个正说分赃的事,潘姑娘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前些日子程少爷遭打劫竟是傅子箫的主意。
“傅子箫几个见此事败露,当即吓破了胆,尤其是傅子箫,若是让程老爷知道当日之事是他一手策划,定会将他剁了丢进黄浦江喂鱼。许奕山原还挣扎,可是一想起此事若经曝光,他必定身败名裂,书是别想再念了,一辈子只能做个下等人,几人于是跑出教室将潘姑娘捉住,本想拿钱堵潘姑娘的嘴,可是又怕她迟早将这事告诉程冠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来了绳子,合力将潘姑娘活活吊上房梁。”
红豆听得又悲又怒,捂住嘴低叫一声,虞崇毅本性温吞,竟也激得红了眼圈,小姨死时他十三四岁,早是记事的年纪,小姨死时,外婆哭天抢地的那份悲恸,他到现在仍历历在目。所谓感同身受,由来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到了此时此刻,兄妹俩竟能体会严夫子的那份切肤之痛,
屋子里沉肃无言,贺云钦待兄妹二人情绪稍有平复,这才沉声道:“四人将红豆小姨缢死后,手忙脚乱拾现场,出来的时候,白凤飞看见教室前头树底下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是个女学生,且背影极熟,认出是邓归庄的女朋友丁小姐,便对几人说:会不会是丁小姐来春莺里找邓归庄,无意中闯进了中学。
“说起来丁姑娘来得次数极少,傅子箫几个根本认不得她,只有白凤飞因为邓归庄的缘故记住了丁的相貌。几人本就心虚,唯恐丁小姐目睹了他们的杀人经过,接下来几日简直度日如年,后来邓归庄来找他们时,许奕山便有意将话引到丁小姐身上,邓归庄因为维护丁小姐的名声,并不肯多言,他们打听来打听去,只知道她姓丁,连她在哪家中学念书、家住何处都不知道,更无从知道她父亲原来并不姓丁,想去找丁小姐,却半点头绪都无。
“后来丁小姐果然再未来找过邓归庄,几人愈发害怕,尤其是白凤飞,怎么也不信丁姑娘会甘心心上人被人抢走,故认定丁姑娘目睹他们行凶才不敢再来春莺里,就算丁姑娘未看见凶案现场,但潘家为了小女儿自杀的事几次去洋行找程少爷的麻烦,眼下正闹得不可开交,若是日后将此事闹上报纸,难保丁姑娘不会疑心到他们身上。
“几人越想越不放心,索性开始跟踪邓归庄,跟了几日,有一回撞上丁姑娘来春莺里找邓归庄,没说几句两个人又吵了起来,丁姑娘气得直哭,邓归庄负气之下走了,这几人趁丁姑娘落单,将其捂昏了,趁夜深,用之前的法子,将其吊到女子中学教室的房梁上,既然仵作检不出前头潘姑娘的死因,自然也检不出丁姑娘的死因,这种法子算来最稳妥不过。
”次日邓归庄得知丁姑娘自杀的消息,只当丁姑娘是因为他的缘故寻了短见,悔恨得险些病死,好不容易病好,心灰意冷去了北平。
“严先生了苦等了几日,终于等来了仵作的验尸结果。丁姑娘跟潘姑娘一样,均是自缢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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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未受外伤,亦不曾遭侵犯。严先生在女儿死前已经猜到女儿谈恋爱了,但因为女儿瞒得太严,两口子始终不知道那后生是谁,女儿死后,两口子在女儿房间翻了许久,在床下翻到一双42码的男式鞋样,记起女儿之前去过几次春莺里,怀疑那后生住在春莺里,除了认真搜罗此前几月关于春莺里新闻的报纸,还将现场捡到的长乐牌烟头小心保存下来。
“事后他拿着女儿的照片去春莺里打听,可是丁小姐来得太少,邓归庄又有意顾全她名声,鲜少有人见过丁小姐。严先生怕再打听下去打草惊蛇,只得每日都去春莺里打转,遇到戏台子搭戏的时候,便假作听戏,到台下听戏的人中找寻跟女儿年纪相当的年轻人。
“如此过了数月,他开始怀疑许奕山,因为许奕山曾在南洋公学念书,生得又相貌堂堂,而且因为跟露露百货千金谈恋爱,马上要议婚了。他便猜,会不会正是因为许奕山移情别恋,所以女儿才自杀?核对许奕山的鞋码后,他马上打消了这个疑问,因为许奕山脚上所穿是43码鞋,并非42码。一干后生中,严先生又注意到相貌出众的傅子箫和阳宇天,然而阳宇天穿44码,不合条件。傅子箫虽是42码,但言行委实上不得台面,想来女儿不会心系这种人。
“因为调查女儿的事,他曾撞见过这几个后生同白凤飞一齐去女子中学,但他当时怎么也想不出这几人为何要害女儿。而且据他这几月搜罗到的报纸,女儿出事前,春莺里仅有两桩新闻算起来不寻常,一桩是富荣洋行程少爷遭劫之事,一桩便是潘姑娘自缢案,巧的是,潘姑娘听说曾跟程少爷谈过恋爱,而且死的地方也有烟头,潘家人为此还曾去洋行找过麻烦,可是任严先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会跟女儿的死有什么关系。
”他事后在春莺里足足调查了一整年,随着戏班子迁至旁处,能搜罗的线索越来越少,只得暂且按下。
“半年前邓归庄因母病起了调回上海的念头,托人找到严夫子,想请严夫子开具一封介绍信,邓归庄当年跟丁琦谈恋爱时,丁小姐常提起她父母,邓归庄始终认为她父母是上海大学的教书先生,丁琦姓丁,父亲自然也姓丁。所以在初次拜访圣约翰的教授严夫子时,他根本没意识到严夫子就是丁琦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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