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梦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沈石溪
命运是不可抗拒的。
当紫岚叼着鹿崽刚想离开蚂蚁包,突然,前方黑黝黝的草丛里蹿出一条朦胧的白影,紧接着,汪汪——传来两声尖锐的愤怒的狗的咆哮声。紫岚一惊,没想到那条讨厌的大白狗会一路嗅着气味跟踪过来。再竖起耳朵听听,大白狗身后远远地传来猎人的吆喝声。它不敢大意,立即扭头朝荒野奔跑。大白狗尾随追击。
一般来说,狼的奔跑速度胜过狗。但紫岚叼着一头鹿崽,虽然不很沉重,却也是一种负担,影响了它的奔跑速度。大白狗紧撵着它的屁股,怎么也甩不脱。要是把鹿崽丢掉,它能很快摆脱掉大白狗的,可它舍不得。自己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好不容易猎到头鹿崽,怎能轻易丢弃呢。
就这样,紫岚和大白狗一前一后,相差几步远的距离,在广袤的尕玛尔草原上展开了一场马拉松式的长跑比赛。
紫岚撇开四足,越过小溪,越过草滩,越过臭水塘,一路狂奔,很快逃到尕玛尔草原的边缘,前面出现了两条岔道,一条是通往日曲卡山脚它栖身的石洞,一条是通往干涸的古河道。它犹豫了一下,拐进了古河道。它出于一种动物护巢的本能,不愿把危险引到石洞去。它快要分娩了,狼崽出世后无疑要在石洞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万一自己栖身的巢穴被大白狗和它的主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紫岚在铺满鹅卵石的古河道又奔跑了很长时间,漆黑一团的天空逐渐透出一抹亮色,天边泛起一片玫瑰色的晨曦。它已跑得精疲力竭。听听身后的大白狗,也已气喘吁吁,累得连吠叫声都嘶哑了。凭经验,它晓得狗的主人已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了,但大白狗仍然没有罢休的意思。紫岚心里又愤慨又纳闷。按常理,一条狗是对付不了一匹狼的,狗所以能在凶猛的野狼面前骁勇善战,那是因为依仗着主人的势力。俗话说狗仗人势。一旦主人没在身旁,狗的威风立刻锐减,由勇敢的斗士变成夹紧尾巴逃命的懦夫。此刻,大白狗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大白狗并不蠢笨,是应该知道这一点的呀,它为什么还紧追不舍呢?难道说大白狗吃了豹子胆了?抑或是条神经错乱的疯狗?紫岚想,也许这条大白狗是血统纯正品种优秀的军犬。军犬是狗中的精英和豪杰,其胆量和力量都是可以和狼相媲美的,倘若真是这样,它紫岚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紫岚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大白狗不是军犬,品种也很一般,是滇北高原上最常见的那种草狗,是郎帕寨养鹿专业户安柯度豢养的一条普通家犬。大白狗既没吃豹子胆,也没有神经错乱,它所以能在远离主人的情况下仍奋勇追击,是想得到主人的宽恕。
不知是时运不佳,还是狗的生物钟正处在零点,反正,这段时间大白狗是够倒霉的了,接连出了好几次差错。那天中午,在牧场上,一条蟒蛇趁它瞌睡之际,吞吃了一头幼鹿;还有一天半夜,它在主人熟睡后,溜到寨子里和一条名叫西努儿的母狗幽会,结果一只该死的豹子用嘴咬开栅栏门和铁销,闯进鹿群叼走了一头三岁的公鹿……主人损失惨重,当然愤慨,迁怒于它,把它视为渎职的罪犯。过去主人很宠爱它,常把它揽在怀里,捋它的背脊,亲它的面颊,自从失窃事件接二连三发生后,主人收回了对它的宠爱,免去了对它的亲昵,特别是那头长着四平头鹿茸的三岁公鹿被豹子叼走后,主人用极其厌恶的表情,在它肚皮上踢了两脚。与其说它的肚皮被踢疼了,还不如说它的心被踢疼了。它懂得,狗自古以来是依附人类生存的,失去了主人的宠爱,也就失去了生存的价值。它亲眼看见过那些被主人厌弃的同伴的悲惨的下场。原先主人还豢养过一条名叫罗罗的老母狗,因衰老而变得整天懒洋洋的,腿力也不支了,连鹿群都追撵不上,结果被主人用十元钱的代价卖给了屠狗贩子,等待罗罗的无疑是沸腾的汤锅。据说罗罗年轻时是主人形影不离的伙伴。大白狗害怕主人也会因它失职因它无能而最终厌弃它。狗是没有自主权的,狗的幸福完全取决于主人的恩赐。只有设法重获主人的宠爱,它的生存和幸福才能有保障。而要重获主人的宠爱,一般化的讨好乞求撒娇献媚已经不管用了,必须立功赎罪,也就是说,必须杜绝马鹿——主人的财富再次失窃,必须擒获胆敢冒犯主人的蟊贼。这就是大白狗打破常规在远离主人的情况下仍紧追不舍的思想动机和精神支柱。
大白狗决不蠢笨,它也知道,失去了主人手中那杆猎枪的撑腰,自己孤身和一匹狼拼斗,是很难占到便宜的,弄不好还会白白断送性命。狗的天性在不断提醒它,快中止这场危险的追逐游戏吧,趁这匹在前头疲于奔命的恶狼还没有觉悟,还没回身朝自己反扑,赶紧收场吧。但当它的眼光落到紫岚圆鼓鼓的已膨胀到极限的腹部时,它又舍不得放弃这场追逐了。它产生了一种侥幸心理,它想,前面正在奔逃的这匹恶狼之所以不敢回身反扑,肯定是因为怀孕而身体虚弱,说不定已完全丧失了扑咬能力,这是老天爷赐给自己的立功赎罪的好机会。咬死了这匹恶狼,不但能得到主人的宽恕重获主人的宠爱,还能提高自己在狗群中的地位和威信。啧啧,孤狗逮孤狼,它英雄的名声将传遍整个尕玛尔草原。
大白狗受虚荣心的驱使,在侥幸心理的支撑下,忘却了自己狗的劣势,继续勇猛追击。
四
紫岚实在跑不动了,唾液吊在嘴角,腹部一阵阵抽搐。叼在嘴里的鹿崽已成为一种累赘。它意识到假如再继续这样奔跑,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累得口吐白沫倒毙在古河道上的。与其在逃命的途中累死,倒不如停下来,转过身去,朝白狗反扑,也许还有生的希望。想到这里,它突然岔进古河道的一条支流,这儿也是干涸的河床,但更为狭窄,更为荒僻,更为隐蔽。四周挺拔的山峰割断了晨曦,地上的鹅卵石都蒙着一层青苔。河道中央散落着一堵堵矶石和一块块巉岩。这儿地形不错,它想,便于周旋也便于逃逸,更重要的是,漏斗形的山谷会遮挡住大白狗的叫声,即使大白狗的主人追踪到附近,也听不到它们的吼叫和格斗,无法赶来增援。
紫岚一面继续沿着幽暗的古河道奔逃,一面斜着眼睛,眼看着大白狗的前爪只差那么几寸就要落到自己的屁股上了,突然吐掉衔在嘴里的鹿崽,往旁边纵身一跃,跳上一块半米高的卵石。大白狗没有防备,再加上长满青苔的河床滑得像涂了一层油,想收敛脚步,已经迟了,在惯性作用下,身不由己地越过紫岚,滑行到前头。
紫岚占据了居高临下的有利位置,瞅着大白狗扭动狗腰想转身又未转成的有利战机,从背后猛地扑到大白狗身上。公平地说,在还没有交手前,紫岚内心有一种悲壮感,它从大白狗来势汹汹锲而不舍的追击中猜想对方是凶猛的军犬,它是准备着和对手同归于尽的。但当撕咬了第一个回合后,它很快看透了大白狗其实是一条很不中用的草狗。大白狗的爪子一点不锋利,连狼毛都扯不破;大白狗的牙齿也不甚尖利,只能咬破皮肉,而无法咬断骨头。于是,紫岚抛却了恐惧和悲哀,恢复了狼的自信,决心把这条害得自己疲于奔命的大白狗咬死,也好拖回石洞当一顿点心。狗肉的滋味虽然不如鹿肉,但也蛮好吃的。
再说大白狗,没防备那匹正在逃亡的狼会朝自己突然反扑。它躲闪不及,肩胛被锐利的狼爪抓出了好几道血痕,脊背上被狼牙连狗皮带狗毛咬去了一块,火烧火燎般地疼。幸亏它反应还比较快,就地打了两个滚,才算把凶残的狼从自己背上甩掉了。
大白狗吃了大亏,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正处在极端危险的境地。狼总归是狼,哪怕怀孕临产也比草狗强几倍。现在觉悟已经晚了。转身逃命吧,大白狗想,但退路已被狼封死,再说自己在长途追击中已跑得精疲力竭,恐怕很难逃出狼的魔爪了。它只好虚张声势地汪汪吠叫,希冀自己的叫声能唤来主人,共同对付那匹狼。但主人离它实在太远了,人类的听觉和嗅觉是十分麻木和迟钝的,不可能像狗或狼那样循着气味追踪到这里来。它的叫声只换来山谷间空洞的回响。它还有一个绝招,就是摇尾乞降,但这绝招面对狗伴和人类还有实效,用在嗜血成性的恶狼身上,只能是徒劳。大白狗逃也逃不脱,降也降不得,只好以死相拼了。
狼王梦 第3章 狼王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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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岚初战占了上风,变得更加凶猛。它想尽快结束这场厮杀,不顾一切地扑到大白狗身上,把大白狗撞翻,仰面按在地上,尖尖的狼嘴使劲朝大白狗柔软的颈窝伸去,想一口咬断狗的喉管。这是狼最拿手的战术,也是狼的看家本领。大白狗很明白这一点,一旦自己的喉管被咬断,鲜血就会喷溅,生命也就结束了。因此,它举起两只前爪,拼命抵住紫岚的下颏。但狼的力气比它预想的要大得多,紫岚的嘴一寸一寸地逼近它的喉管,粉红色的粗糙的狼舌已舔到它的颈窝了,狼嘴里那股浓烈的骚臭和腥味呛得它头晕眼花,直想呕吐。它力气已经耗尽了,明白自己已支持不住了。太阳是橘红色的,从东边的山峦背后冉冉升起,朝幽暗的古河道喷吐着温暖的阳光,照耀着绿的树、红的土地和灰白色的河床,早晨的世界显得富丽堂皇。大白狗不愿就这样暴死荒野。它比任何时候都留恋生命。它很后悔自己不该争强好胜只身来追撵这匹恶狼。但现在后悔也迟了。再过几秒钟,尖利的狼牙就会不可避免地触及自己的脆嫩的喉管,美丽的世界从此就要和自己分别了。
完全是出于一种动物求生的本能,完全是一种无意识的挣扎动作,就在紫岚的狼牙触碰到大白狗喉管的一瞬间,大白狗两条后腿在紫岚的腹部猛蹬了一下。
假如紫岚没有怀孕,假如不是临近分娩,别说被蹬了两脚,即使被蹬了二十脚紫岚也无所谓。对狼来说,这类踢咬打斗是家常便饭。但紫岚正在怀孕,又正临近分娩,这两腿又恰恰蹬在高高隆起的下腹部。紫岚像被高压电流击中似的一阵灼疼,浑身痉挛,惨嚎一声,从大白狗身上翻落下来。肚子里的小宝贝兴许是被踢伤了,在子宫里拳打脚踢,似乎是在抗议,疼得紫岚在河道的砂砾上打滚。
大白狗懵懵懂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望着紫岚在地上打滚,它还以为这是诡计多端的恶狼的一种欺骗战术呢,目的是引诱它上钩。它在旁边疑疑惑惑地观看着。似乎又不像是装出来的痛苦,瞧那张狼脸,鼻子和下颏严重错位,分明是被无法忍受的疼痛折磨得扭曲变形了嘛;瞧那双狼眼,野性的光芒已经消散殆尽,黯然无神,一瞧就知道其生命已经衰竭。大白狗产生了一种反败为胜的侥幸和得意,快,趁恶狼正处于半昏迷半休克状态,暂时丧失了反抗能力,扑过去,也学学狼的残忍的看家本领,咬断狼的喉管。主人一定会嘉奖自己的勇猛,重新宠爱自己的。大白狗一阵冲动,跃跃欲试。但是,它过于聪明的脑筋突然绕了个弯子,狼的狡诈是出了名的,不乏这样的先例,狼用装死的伎俩来度过危机或克敌制胜,谁能保证这匹正在地上打滚的狼不是在装死呢?狗的多疑的天性使它在这个节骨眼上犹豫了。真的,自己刚才在格斗时明明占了下风,自己并没有伤着狼的致命处,怎么恶狼就一下子瘫痪了呢?反常的现象极有可能就是欺诈的假象,大白狗这样分析着,不敢贸然扑上去撕咬,只是不远不近地围着紫岚团团打转。
紫岚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剧痛缓解了些,但浑身的筋骨变得像柳絮一样绵软,继而腹部产生一种物体下坠的感觉。它明白自己要分娩了。它虽然是胆大妄为的狼,此刻也感到了极度的恐怖。在杀气腾腾的仇敌大白狗的眼皮底下分娩,其危险程度不亚于在刀尖上舞蹈;只要它稍微露出一丝破绽,只要大白狗瞧出一点蹊跷,它和它的狼崽就不可避免会被大白狗撕咬成碎片;在狼崽欲出来的当儿,在分娩的阵痛与昏眩中,别说对付凶猛的大白狗,即使一只猫来扑咬,它也是招架不住的。唉,宝贝,你们出来得真不是时候啊。它很想逃到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去分娩,但这是不可能的,它此刻连挪动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它很想让狼崽在自己的肚子里再多待一会儿,让它先设法收拾了大白狗,解除生存威胁,然后再迎接宝贝出世,但不行,肚子里的狼崽迫不及待地想钻出母体,它有一种憋不住想撒尿却尿不出来的难受。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用假象迷惑住大白狗,争取时间。想到这里,紫岚忍住腹部的绞痛,停止了打滚,蹲在砂砾上,竭力撑直前肢,挺起胸脯,佯装出一副刚才自己是在使用装死的战术可惜大白狗没有上当受骗的愤愤然的表情来。
大白狗果然上当了,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更加谨慎地监视着它。
紫岚又稍稍抬高了些臀部,眯起狼眼,做出一种正在暗中凝聚力量,觊觎时机,随时准备跳跃起来给对手致命的一击的架势。
这一招很灵,大白狗惶惶然地停止了打转,站在它面前,全身紧缩,尾巴竖得像根旗杆,紧张得眼珠都快从眼眶里蹦跳出来了。
嘎呕——紫岚拼足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威风凛凛的狼嚎。
大白狗吓得尾巴耷拉在两胯之间,惨嚎一声,掉头就逃。逃出十几丈远,看看没有动静,这才惊魂不定地蹿到一道石坎上,远远观望。
但愿大白狗永远被蒙在鼓里。
阳光渐渐由橘红变得炽白,古道河两岸的树林里不时传来猿猴的啼声和飞禽的鸣叫。终于,紫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接着,一只狼崽蠕动着钻出了体内,接着,又产下了一只,顿时,刚才那种无法忍受的下坠感减弱了一半。这些它都是凭身体的触觉知道的。它不敢回过头去看看自己刚生下的宝贝狼崽长得是啥毛色,是啥模样。它害怕自己一动弹一分神,蹲在石坎上的大白狗就会看出破绽,蹿下来撕咬它和刚出生的宝贝狼崽。
噢,第三只狼崽也顺利地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了。三只宝贝狼崽在冰凉的大地和它温热的身体之间蠕动着,在寻觅它的乳房——生命的泉。它真想用轻柔的动作把它们衔到太阳底下,让它们尽情享受明媚的阳光和湿润的空气;它抑制不住一种母性的冲动,很想把三只宝贝狼崽从身体底下移到面前来,仔细端详它们的容貌,它们一定长得美丽又可爱,娇嫩鲜艳,像出水的太阳,越看越爱,永远也欣赏不够的;它多么愿意伸出自己的舌头,深情地舔净宝贝身上粘留着的胎胞和血污,把它们的体毛舔得闪闪发亮,像圣洁的小天使,然后轻轻舔开它们闭阖着的眼皮,让它们睁开骨碌骨碌转动的比黑宝石更明亮的眼睛,看看这红的太阳绿的山林蓝的天空,看清并永远牢记它们的母亲;它觉得自己的乳房已奇迹般的膨胀起来,像洪汛期的水库,里面有春潮在汹涌,它真想把奶头塞进宝贝狼崽稚嫩的嘴里,让它们饱吮芬芳的乳汁……
紫岚渴望完成母性的一切本能,但是,它不敢。大白狗近在咫尺,它只能把三只狼崽紧紧藏在自己的腹下。小狼崽一出世就显露出淘气的天性,不愿乖乖地睡在它的腹下,蹒跚爬动。它腹部的空间过于窄小,有一只狼崽毛茸茸的小脑袋从它右侧腰部的空隙穿透出来,它急忙移动胯部,把狼崽毛茸茸的小脑袋重新掩藏进腹下,但立刻,另一只狼崽的小屁股又从它左侧腰部的空隙暴露在阳光下……
倏的一下大白狗从石坎上蹿了下来,脸上疑云密布,犹犹豫豫朝紫岚躺卧的地方靠近。糟糕,大白狗贼亮的眼睛一定看出破绽来了。紫岚耸动一下腹部,里面还有两只狼崽没产下。快出来吧,宝贝,别耽误时间了,趁大白狗还没有完全觉醒,快从妈妈的肚子里钻出来吧,这样,妈妈就能卸去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力,去对付那条该死的大白狗了。但不知最后两只狼崽是生性懒惰还是迷恋子宫的温馨,就是赖在体内迟迟不肯出来。紫岚拼命蹭动下腹部,想把两只小淘气挤压和驱赶出来,但没用。
大白狗离开自己只有两三步远了,紫岚只能故伎重演,装模作样地继续摆出种种恫吓的姿势。但这一次失灵了,大白狗毫不理睬。
刚才大白狗蹲在石坎上,因距离隔得较远,只是模模糊糊看见有物体在这匹恶狼的腰际蠕动;是紫岚惊慌的表情和急欲掩饰的窘相引起它怀疑的。莫非……仿佛是要证实它的怀疑,就在它逼进恶狼只有两步远的时候,一只狼崽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紫岚两条前肢间吱溜钻了出来。虽然恶狼用极快的速度一爪子把狼崽的小脑袋蹬回了腹下,但由于距离极近,大白狗看得真真切切。哦,怪不得这匹恶狼会有这份耐心长时间在一个地方静卧不动,原来是正在分娩!一瞬间,大白狗心里升腾起一股被戏弄了的愤懑。要是自己刚才能看出蹊跷来,早就轻而易举把恶狼连同狼崽子一起收拾掉了。怪恶狼太狡猾,怪自己太老实。它懊恼极了,后悔极了。当它的眼光在恶狼身上仔细扫射一遍后,它又转悲为喜,哈,恶狼还腆着个大肚子,也就是说,恶狼还没有彻底完成艰难的分娩过程。它庆幸自己觉醒得还不算太晚,该死的恶狼,瞧着吧,你要为你的狡诈付出代价的!
大白狗旋风般地朝紫岚扑去。
紫岚正在分娩当中,无力还击;腹下还有三只毫无防卫能力的狼崽,它又不能躲闪。它只能蹲在原地,听凭大白狗以极高的频率一次次朝自己扑来。它唯一能做的是,在原地调整自己的方位,用坚硬的狼头正面承受狗牙和狗爪,不让大白狗有机会从侧面或背后来袭击。这样,虽然狗爪在它狼耳和狼额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虽然狗牙在它肩胛上叼走了好几口狼毛,却形不成致命伤。有两次,大白狗的冲击速度稍慢了些,它还能在原地张开狼嘴噬咬反击,虽然连狗毛也没咬掉一根,却迫使大白狗放慢了扑咬的频率。
大白狗似乎也察觉到老是这样从正面攻击很难把对方置于死地,就改变了战术,闷声不响地以紫岚为轴心绕起圈子来,想伺机跳到狼背上去撕咬。
紫岚一眼就看穿了大白狗的计谋,针锋相对,始终和大白狗保持一种面对面交锋的态势。
要是不发生突然变故,这样僵持下去,大白狗是很难占到更多便宜的。
唉,肚子里这两只小狼崽,刚才还赖在子宫里不肯出来,在这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却又想钻出母体来了。冤孽啊,凑什么热闹嘛!紫岚刚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猛烈的宫缩,一只狼崽顺着产道慢慢滑向世界。在这生命诞生的一瞬间,紫岚一阵昏眩,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被一层白纱遮盖,变得虚无缥缈。它的注意力被高度分散了,甚至忘了大白狗的存在。只是当脊背上突然落下一件沉重的物体,它的搏斗意识才猛然苏醒。糟糕,大白狗趁它神志眩迷时绕到它的背后扑到它的狼背上来了。要是在平常,它可以就地打两个滚把大白狗摔下背来的,但现在不行,它怕一旦改变姿势,会把狼崽窒息在产道里。它只能凝然不动地趴在原地,听凭大白狗啃咬。它把四肢尽量撑开,护住腹下的三只狼崽免遭伤害;它紧紧钩起下巴缩起脖子,不让大白狗咬到致命的喉管。
大白狗在紫岚的后颈窝连毛带皮咬下了一块狼肉。
紫岚疼得惨叫一声,滚烫的狼血顺着耳垂滴在古河道白色的沙砾土上。在疼痛和紧张的刺激下,第四只狼崽呱呱落地了。
紫岚的肚子里还剩下最后一只狼崽了。
大白狗叼着那块狼肉,从紫岚的背上跳下来。也许是被饥饿所驱使,也许是想炫耀自己的野性,也许是想羞辱紫岚并把紫岚吓倒,大白狗蹲在紫岚面前,啃咬起那块血淋淋的狼肉。
大白狗贻误了宝贵的战机。
还没等大白狗把狼肉吞咽进肚,紫岚肚子里最后一只狼崽顺利地钻出了母体。随着第五只狼崽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发出的第一声尖叫,紫岚腹部那种强烈的下坠感顿时消失,身体变得异常轻松,虽然后颈窝的伤口还滴着血,心里却仍然产生一种飘飘然的快感,同时油然滋长了一种终于完成了艰难的生命诞生过程的自豪感和幸福感。在这样的精神作用下,它恢复了些力气,终于在一片血污的沙砾上站了起来。
这时,一块黑沉沉的乌云遮住了太阳,树林里飞禽惊啼,走兽奔蹿,透露出一种山雨欲来的凄惶,荒凉的古河道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紫岚圆瞪着狼眼,逼视着大白狗,那野性毕露的眼光在明白无误地警告对方,瞧吧,我已经完成了整个分娩过程,我已经站起来了,为了我心爱的宝贝,我随时准备与你同归于尽!
大白狗是聪明的,它看出形势在朝自己不利的方向逆转。刚才恶狼在身心瘫软的分娩过程中自己尚无法置它于死地,此刻自己恐怕更难取胜了。护崽的母狼比豹子更凶残。唉,只怪自己觉醒得太晚,动手太迟,现在,后悔也晚了。山雨欲来,还是赶快回到养鹿场舒适安逸的狗棚里去吧。想到这里,大白狗转过身去,悻悻地退出了古河道,很快消失在一片墨绿色的斑茅草丛中。
五
狂风骤起,古河道上飞沙走石。远处一座山峰上落下一只球状闪电,随着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一棵大树被一团烈焰吞没。刚出世的狼崽生命力很脆弱,被狂风吹得浑身战栗,被雷电吓得吱吱惊叫。紫岚把五只狼崽护在自己的腹下,紧张地抬头观望天色。乌云越聚越厚,天色越来越暗,看样子,非得落一场比魔鬼还恐怖的暴雨不可。待在古河道里太危险了,这儿地势低,万一山洪暴发,后果不堪设想。必须赶快转移地方,最好的去处当然是它栖身的石洞。那儿不怕雷电风雨,又隐蔽又安全。想到这里,它毅然站起来,用狼嘴拱,用狼爪踢,把五只小狼崽通通驱赶到一块背风的岩石下,然后用牙轻轻叼住其中一只狼崽的后颈窝。剩下的四只狼崽失去了母体的庇护,惊慌地互相挤成一团,发出绝望的尖叫。听到狼崽这样的叫声,紫岚母性的心快要破碎了。但狼是具有高度理智的动物,它晓得,空洞的慈悲和怜悯无济于事,只有行动起来才能拯救自己和宝贝们。它狠起心肠,顶着狂风,箭也似的朝自己栖身的石洞跑去。
它一次只能叼走一只狼崽。
从古河道到它栖身的石洞,约有两华里远。紫岚几乎是一口气跑到的。把第一只狼崽送到石洞后,它来不及喘口气,又像接力赛跑似的奔回古河道,衔起第二只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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