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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莫言著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第一章3
先生;匆匆忙忙讲述大爷爷的故事;是为了从容不迫地讲述姑姑的故事。
姑姑生于公历1937年6月13日;农历五月初五;r名端阳;学名万心。她的名字是大爷爷所起;既尊重了本地习俗;又显得寓意深远。大爷爷牺牲之后;老乃乃在平度城里因病去世。胶东军区通过内线大力营救;将大乃乃和姑姑救出牢笼。大乃乃和姑姑被接到解放区;姑姑在那里念抗日小学;大乃乃在被服厂纳鞋底子。解放后;像姑姑这样的烈士后代;有许多机会可以远走高飞;但大乃乃热土难离;姑姑舍不得离开大乃乃。县里领导问姑姑想干什么;姑姑说要继承父业;于是就进了专区卫生学校。姑姑从卫生学校毕业时才十六岁;在镇卫生所行医。县卫生局开办新法接生培训班;派姑姑去学习。姑姑从此便与这项神圣的工作结下了不解之缘。从1953年四月初四接下第一个孩子;到去年春节;姑姑说她一共接生了一万个孩子;与别人合作的;两个算一个。这话她也亲口对您说过。我估计;一万个孩子;大概是夸张了些;但七八千个孩子总是有的。姑姑带过七个徒弟;其中一个外号“小狮子”的;头发蓬松;塌鼻方口;脸上有粉刺;是姑姑的崇拜者;姑姑让她去杀人;她立马就会持刀前往;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前面我们说过;1953年春天时;我们那儿的妇女对新法接生颇多抵触。那些“老娘婆”又在私下里造谣诋毁;姑姑那时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因为从小经历不凡;又加上一个黄金般璀璨的出身;已经成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影响巨大、众人仰目而视的重要人物。当然;姑姑的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说头;不说脸;不说鼻子不说眼;就说牙。我们那地方是高氟区;老老少少;都龇着一嘴黑牙。姑姑小时在胶东解放区生活过很长时间;喝过山里的清泉;并跟着八路军学会了刷牙;也许就是这原因;她的牙齿没受毒害。我姑姑拥有一口令我们、尤其是令姑娘们羡慕的白牙。
姑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陈鼻。为此姑姑曾表示过遗憾。她说她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本应该是革命的后代;没想到却接生了一个地主的狗崽子。但当时为了打开局面;为了革掉旧法接生的命;姑姑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姑姑得到艾莲即将生产的消息;骑着那时还很罕见的自行车;背着药箱子;飞一般窜回来。从乡卫生所到我们村十里路;姑姑只用了十分钟。当时村支书袁脸的老婆正在胶河边洗衣裳;她亲眼看到姑姑从那座狭窄的小石桥上飞驰而过。一条正在小桥上玩耍的狗惊慌失措;一头栽到河里。
姑姑手提药箱冲进艾莲居住的那两间厢房时;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已经在那里了。这是个尖嘴缩腮的老女人;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现在早已化为泥土;阿弥陀佛!田桂花属积极干预一派;姑姑进门后;看到她正骑跨在艾莲身上;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隆起的腹部。这老婆子患有慢性气管炎;她咻咻地喘息声与产妇杀猪般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制造出一种英勇悲壮的氛围。地主陈额;跪在墙角;脑袋像磕头虫般一下一下地碰撞着墙壁;嘴里念叨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语。
我多次去过陈鼻的家;熟知他家的结构。那是两间朝西开门的厢房;房檐低矮;房间狭小。一进门就是锅灶;锅灶后是一堵二尺高的间壁墙;墙后就是土炕。姑姑一进门就可看到炕上的情景。姑姑看到了炕上的情景就感到怒不可遏;用她自己的话说叫做“火冒三丈”。她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那老婆子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力往右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子甩在了炕下。老婆子头碰在n罐上;n流满地;屋子里弥漫着臊气。老婆子头破了;流出了暗黑的血。其实她的伤也没有多重;但她尖声嚎叫;十分夸张。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哭声就会吓晕;但姑姑不怕;姑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姑姑站在炕前;戴上橡胶手套;严肃地对艾莲说: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为哭嚎无济于事。你如果想活;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艾莲被姑姑震住了;她当然知道姑姑的光荣出身和传奇经历。姑姑说:你是高龄产妇;胎位不正。人家的孩子;都是先出头;你这孩子;先伸出一只手;脑袋窝在里边。姑姑后来多次开陈鼻的玩笑;说他头还没出来就先把手伸出去;似乎要向这个世界讨要什么。陈鼻总是回答:讨饭吃呗!
姑姑虽是初次接生;但她头脑冷静。遇事不慌;五分的技艺;能发挥出十分的水平。姑姑是天才的妇产科医生;她干这行儿脑子里有灵感;手上有感觉。见过她接生的女人或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母亲生前多次对我们说:你姑姑的手跟别人不一样。常人手有时凉;有时热;有时发僵;有时流汗;但你姑姑的手五冬六夏都一样;是软的;凉的;不是那种松垮的软;是那种……怎么说呢……有文化的哥哥说:是不是像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母亲道:正是。她的手那凉也不是像冰块一样的凉;是那种……有文化的哥哥又替母亲补充:是内热外凉;像丝绸一样的;宝玉样的凉。母亲道:正是正是;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分。姑姑差不多被乡里的女人们神化了。
艾莲是个幸运的女人;当然她首先是个聪明的女人。姑姑的手在她肚皮上一摸;她就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她后来逢人便说姑姑有大将风度。与姑姑相比;那个趴在n罐边嚎哭的女人简直是个小丑。在姑姑的科学态度和威严风度的感召和震撼下;产妇艾莲看到了光明;产生了勇气;那撕肝裂肺的痛疼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她停止了哭泣;听着姑姑命令;配合着姑姑的动作;把这个大鼻子婴儿生了出来。
陈鼻刚出生时没有呼吸;姑姑将他倒提起来;拍打他的后背前胸;终于使他发出了猫叫般的哭声。姑姑说:这个小家伙;鼻子怎么这么大呢?像个美国佬一样呢!姑姑这时心中充满了喜悦;就像一个工匠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产妇疲惫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姑姑是个阶级观念很强的人;但她将婴儿从产道中拖出来那一刻会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她体会到的喜悦是一种纯洁、纯粹的人的感情。
听说小老婆娩出的是个男婴;陈额从墙角爬起来。他手足无措;在灶台狭窄的空间转着圈儿。两行蜂蜜般的泪水;从他枯干的眼窝里流出来。他心里的狂喜无法用语言形容。许多话他想说但不敢出口;什么香火啦;宗族啦;对他这种人;说出口就是罪过。
姑姑对陈额说;这孩子生了这么个大鼻子;干脆就叫陈鼻吧!
姑姑是一句戏言;但那陈额;竟如领了圣旨一般;点头哈腰地说:感谢心姑赐名!感谢心姑赐名。陈鼻好;就叫陈鼻!
姑姑在陈额的千恩万谢中;在艾莲的婆娑泪珠中;收拾好药箱;准备回去。姑姑看到;田桂花背靠着墙壁;面对着破n罐;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姑姑不知道她何时改成了这样的姿态;也记不清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是何时停止的。姑姑说还以为她死了呢;但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猫眼一样放出绿光后;才知道她活着。姑姑的心中涌起愤怒的波涛。姑姑问:你怎么还不走?!那老婆子竟然说:这活儿我干了一半;你干了一半;按说我只要一条毛巾;五个j蛋;但你把我的头打破了;看在你娘的面子上;我不去政府控告你了;但你必须把你那条毛巾给我包扎伤口;把你那五个j蛋给我补养身体。姑姑这才想起;这些“老娘婆”是要跟产妇家索要财物的;她心中充满了厌恶。可耻啊;太可耻了!姑姑咬着牙根说:什么这活儿你干了一半?如果让你全干完;现在炕上就是两具尸体!你这个老妖婆子;你以为女人的yd像老母j的p股一样;用力一挤;j蛋就会蹦出来?你这是接生吗?不;你这是杀人!你还想去告我?姑姑飞起一脚踢中了老婆子的下巴。你还要毛巾、j蛋!姑姑又是一脚;踢在老婆子p股上;然后;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揪着老婆子脑后的发髻;拖拖拉拉;到了院子里。陈额跟出来劝和;姑姑怒斥:滚回去!照顾你老婆去!
姑姑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打人。姑姑说想不到我这么会打人。姑姑对准老太婆的p股又踢了一脚。老太婆翻了一个滚;爬起来;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呼天抢地:救命啊!打死人了……我被万六府的强盗女儿打死了……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晚霞、微风;村里人多半捧着大碗站在街边吃饭;听到这边喧闹;便小跑着汇聚过来。村支书袁脸和大队长吕牙也来了。田桂花是吕牙的远房婶子;沾亲三分向;吕牙就说:万心;你一个年轻姑娘;打一个老人;不感到臊得慌吗?
姑姑对我们说:他吕牙什么东西?打得他老婆满地爬的畜生;竟敢教训我?
姑姑说:什么老人?老妖怪;害人精!你问问她自己;她干了些什么事?
多少人死在你的手里;老娘手里有枪;立马儿就崩了你!姑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老太太的头。姑姑当时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竟然自称“老娘”;把很多人逗笑了。
吕牙还想为田桂花争理;支书袁脸道:万医生没错;对这种拿着人命开玩笑的巫婆;就该严加惩治!田桂花;别耍死狗了;打你算轻的;应该送你进班房!从今后;家里有生孩子的;都去找万医生!田桂花;你要再敢给人接生;就把你的狗爪子剁了去!
姑姑说;袁脸这人;虽说没文化;但能看清潮流;能主持公道;是个好干部。
第一章4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个孩子是我。
我娘临盆时;乃乃按照她的老规矩;洗手更衣;点了三炷香;c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把家里的男人都轰了出去。我娘不是初产;在我前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乃乃对我娘说:你是轻车熟路了;自个儿慢慢生吧。我娘对我乃乃说:娘;我感到很不好;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乃乃不以为然;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还能生出个麒麟?
我娘的感觉是正确的。我哥哥姐姐们;都是头先钻出来;我呢;先伸出了一条腿。
看着我那条小腿;乃乃其实是吓呆了。因为乡间有俚语曰:先出腿;讨债鬼。什么叫讨债鬼呢?就是说;这个家庭前世欠了别人的债;那债主就转生为小孩来投胎;让那产妇饱受苦难;他或者与产妇一起死去;或者等长到一定年龄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巨大的物质损失和精神痛苦。但乃乃还是伪装镇静;说:这孩子;是个跑腿的;长大了给官听差。乃乃说:不要怕;我有办法。乃乃到院子里拿了一个铜盆;提在手里;站在炕前;用擀面g子敲打着;像敲锣一样;发出“铛铛”的响声。乃乃一边敲一边吆喝:出来吧——出来吧——你的老爷差你去送j毛信;再不出来就要挨打了——
我娘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用扫炕条帚敲打着窗户;招呼正在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姐姐:嫚啊;快去叫你姑姑!
我姐姐非常聪明;她跑到村办公室让袁脸摇通了乡卫生所的电话。那台古老的摇把子电话机现在被我收藏。因为它救了我的命。
那天是六月初六;胶河里发了一场小洪水。桥面被淹没;但根据桥石激起的浪花;大概可以判断出桥面所在。在河边钓鱼的闲人杜脖子亲眼看到我姑姑从对面河堤上飞车而下;自行车轮溅起的浪花有一米多高。水流湍急;如果我姑姑被冲到河里;先生;那就没有我了。
姑姑水淋淋地冲进家门。
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她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就把乃乃搡到一边;嘲讽道:婶子;你敲锣打鼓;他怎么敢出来?乃乃强词夺理地说:小孩子都喜欢看热闹;听到敲锣打鼓还能不出来看?姑姑后来说;她扯着我的腿;像拔萝卜一样把我拔了出来。我知道这是玩笑。姑姑把陈鼻和我接生出来之后;陈鼻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成了姑姑的义务宣传员。她们到处现身说法;袁脸的老婆和闲人杜脖子也逢人便说姑姑的飞车绝技;于是姑姑名声大振;那些“老娘婆”;很快就无人问津;成了历史陈迹。
1953年至1957年;是国家生产发展;经济繁荣的好时期;我们那地方也是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心情愉快;妇女们争先恐后地怀孕、生产。那几年可把姑姑忙坏了。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庄里;每条街道、每条胡同里都留下了她的自行车辙;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留下了她的脚印。
1953年4月4日至1957年12月31日;姑姑共接生1612次;接下婴儿1645名;其中死亡婴儿六名;但这六名死婴;五个是死胎;一个是先天性疾病;这成绩相当辉煌;接近完美。
1955年2月17日;姑姑加入中国共产党。那天;也是她接生第1000个婴儿的日子。这个婴儿;就是我们的师弟李手。
姑姑说你们的于老师是最潇洒的产妇。姑姑说她在下边紧着忙活;于老师还在那里举着一本课本备课呢。
姑姑到了晚年;经常怀念那段日子。那是中国的黄金时代;也是姑姑的黄金时代。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双眼发亮;心驰神往地说:那时候;我是活菩萨;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群的蜜蜂跟着我飞;成群的蝴蝶跟着我飞。现在;现在他妈的苍蝇跟着我飞……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学名万足;r名小跑。
对不起;先生;我对您解释一下:万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笔名。
第一章5
姑姑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是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公职人员;又有着那样光荣的家庭出身;乡村里的小伙子;没有人敢动这个念头。那时我已经五岁;经常听到大乃乃过来跟我乃乃议论姑姑的婚事。大乃乃忧心忡忡地说:她婶子;你说;心都二十二岁了;与她同年出生的;都抱上两个娃了;可她;怎么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呢?我乃乃说:嫂子;你急什么?像心这样的;没准儿要嫁进宫里做皇后呢!到那时;你就成了皇帝的老丈母娘;我们也就成了皇亲国戚;铁定了要跟着沾光呢!大乃乃说:胡啰啰!皇帝早被革命了;现在是人民共和国了;是主席当家。我乃乃说:既然是主席当家;那咱就把心嫁给主席。大乃乃恼怒地说:你这人;身子进了新时代;脑子还留在解放前。我乃乃说:我跟你不一样;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咱这和平村;你去过解放区;进过平度城。大乃乃说:你别跟我提平度城;提起平度城我就头皮麻!我是被日本鬼子抓走的;是去受罪;不是去享福!——两个老妯娌;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但头天大乃乃气哄哄地走了;似乎是永世也不跟我乃乃见面的样子;第二天;她又来了。每当看到她们俩在一起议论姑姑的婚事时;我母亲就偷偷地笑。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家的母牛生小牛;不





蛙 莫言著 第 2 部分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家的母牛生小牛;不知道那母牛是以我母亲为榜样或是那小牛以我为榜样;竟然也是先生出一条腿;便卡住了。那老母牛憋得哞哞地叫;看样子非常痛苦。我爷爷我父亲他们都焦急万分;搓手、跺脚、转圈子;无计可施。牛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啊;何况这牛是生产队放在我们家代养的;真要死了;那可了不得。母亲悄悄地对我姐姐说:嫚;我听到你姑姑回来了。没等母亲说完;我姐姐就跑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你瞎胡闹;她是给人接生的!我母亲说:人畜是一理。
我姑姑跟着我姐姐来啦。
我姑姑一进门就发脾气;说你们想把我累死吗?给人接生就够我忙的了;你们还要我接牛!
母亲笑着说:妹妹;谁让你是咱自家人呢?不找你找谁呢?人家都说你是菩萨转世;菩萨普度众生;拯救万物;牛虽畜类;也是性命;你能见死不救吗!
姑姑说;嫂子;幸亏你不识字;要是识上两箩筐字;和平村里如何能盛得下你!
母亲说;即便我识上八箩筐字;也比不上妹妹一根脚趾头。
姑姑的脸上虽然还是怒冲冲的神情;但显然已经消了气。此时天色已暗;母亲点起家里所有的灯;剔大了灯草;都端到牛棚里。
那母牛一见到姑姑;两条前腿一屈;跪下了。姑姑见母牛下跪;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们的眼泪也都跟着流了下来。
姑姑检查了牛的身体;半是同情半是戏谑地说:又是一个先出腿的。
姑姑把我们轰到院子里;怕我们看了受刺激。我们听到姑姑大声下令;我们想像着母亲、父亲在姑姑指挥下帮母牛生产的情景。那晚是农历的十五;月上东南时分;天地一片皎洁的时候;姑姑喊:好;生下来了!
我们欢呼着冲进磨坊;看到母牛身后;多了一个浑身粘y的小家伙。父亲兴奋地说:好;是头小母牛!
姑姑气哄哄地说: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乐!
父亲说:小母牛长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姑姑说:人呢?小女孩长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儿吗?
父亲说:那可不一样。
姑姑说:有什么不一样!
父亲见姑姑急了;不再与她争辩。
母牛调过头;温情地舔舐着小牛身上的粘y。它的舌头上仿佛有灵丹妙药;舔到哪里;哪里就获得了力量。大家都感慨万端地看着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口半张着;眼神很慈爱;仿佛那老牛的舌头舔到了她身上;或者她的舌头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的舌头差不多舔遍小牛身体时;小牛抖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我们张罗着找脸盆;倒水;找肥皂;拿毛巾;让姑姑洗手。
乃乃坐在灶前;拉着风箱烧火;母亲站在炕前擀面条。
姑姑洗完手;说:饿死我了!今晚我要在你们家吃饭。
母亲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乃乃说:是啊;才不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几年呢。
这时;大乃乃在我家院墙外;呼唤姑姑回去吃饭。姑姑说;我不能白给他们家干活儿;我要在这里吃。大乃乃说:你婶子过日子急;你吃她一碗面;她会记一辈子的。我乃乃提着烧火g跑到墙根;说:你要是馋了呢;就过来吃一碗;要不就滚回去。大乃乃道:我才不吃你的东西呢。
面条煮好后;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让姐姐给大乃乃送过去。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姐姐跑得急;摔了个狗抢屎;那碗面条泼了;碗也碎了。为了不让姐姐回来挨骂;大乃乃从自家碗橱里找了一个碗让姐姐端回来。
姑姑是个极其健谈的人;我们都愿意听她说话。吃完面条后;她背靠着墙壁;侧坐在我家炕沿上;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踩着百家门子;见识过各种各样人;听过许许多多的逸闻趣事;转述时又毫不吝惜地添油加醋;这就使她的谈话像评书一样引人入胜。八十年代初;当我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兰芳的评书连播时;母亲就说:这不分明就是你姑姑吗?她要不当医生;说评书也是一张好嘴!
那晚上的谈话;还是从她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杉谷斗智斗勇开始。那时我才七岁;姑姑看我一眼;说;跟跑跑差不多大;就跟着你们的大乃乃和你们的老乃乃去了平度城。到了那里就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门口有两条大狼狗看着。那些大狼狗平日里吃的都是人r;见了小孩子就伸舌头。你大乃乃和你老乃乃整夜地哭;我不哭;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明。在黑屋子里关了不知道几天几夜;把我们挪到一个独立小院里;院子里有一棵紫丁香;那个香啊;熏得我头晕。来了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乡绅;说是杉谷司令要请我们赴宴。你老乃乃和你大乃乃只知道哭;不敢去。那乡绅对我说:小姑娘;劝劝你乃乃和母亲;让她们别怕;杉谷司令没有害你们的意思;只是想跟万六府先生交个朋友。我就说:乃乃;娘;别哭了;哭管什么用?哭能哭出翅膀来吗?哭能哭倒万里长城吗?那乡绅拍着手说:说得好!小姑娘太有见识了;长大了肯定是非凡人物。在我的劝说下你们老乃乃和你们大乃乃不哭了。我们跟着那乡绅上了一辆黑骡拉的轿车;不知拐了多少弯。进入一个高门大院;门口站着双岗;左边是黄皮子;右边是日本兵。那大院很深;从大门进去;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仿佛永远走不到头。最后进入一个大花厅;门窗隔扇都是雕花的;太师椅子都是檀木的。那杉谷司令穿着和服;手里握着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说了一些之乎者也的话就招呼我们上席;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你们老乃乃和大乃乃不敢动筷子;我可不管那一套;吃这个狗日的!用筷子不得劲;索性用上了“皮笊篱”;大把抓着往嘴里塞。杉谷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吃饱了;双手放在桌布上一擦;我的困劲儿就上来了。我听到杉谷问我:小姑娘;让你父亲到这里来好不好?我睁开眼;说:不好。杉谷问:为什么不好?我说:我父亲是八路;你是日本;八路打日本;你不怕我父亲来打你吗?
说到此处;姑姑捋起袖子看了一下手表。那时候全高密县里不超过十块手表;我姑姑竟然戴上了手表。哇!我大哥一声惊呼;我们家只有他见过手表。他当时在县一中上学;他们的从苏联留学回来教俄文的老师戴着一块手表。我大哥哇完之后就喊:手表!我与姐姐也跟着喊:手表!
姑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把衣袖放下;说:不就是块手表吗?咋呼什么?她故意的轻描淡写更加重了我们的兴趣。先是大哥试试探探地说:姑姑;我只是远距离地看过我们纪老师的表……您能不能让我看看……我们跟着大哥说:姑姑;让我们看看吧!
姑姑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是淘人;一块破表;有什么好看的!她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把表摘下来;递给我大哥。
母亲在一旁大声提醒:小心!
我大哥小心翼翼地接过表;先捧在手心里看;然后放到耳边听。大哥看完了;转给姐姐看;姐姐看完了;转给二哥看。二哥只看了一眼;没来得及放在耳边听响就被大哥抢了回去;还到姑姑手里。我有些气急败坏;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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