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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莫言著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姑姑下令:开船。
秦河用摇把子摇着了柴油机。他可能头晕;身体不稳;干呕几声;吐出一摊泡沫。
我们帮他解开拴在码头上的绳子。姑姑说:你们上船!
我可以想象王肝的激动;坐在船舷上;他的身体紧挨着小狮子。我看到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根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着。隔着那件因湿而贴在身上的汗衫;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心脏在跳动;好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野兔;碰撞着栅栏。他的身体僵硬;一丝儿也不敢动。那个胖姑娘小狮子;浑然不觉;只顾盯着那块漂浮在前方的西瓜皮。
秦河将船头往外一别;船沿着近堤的缓流前行;机器声平缓。李手站在他身边;观察着他的动作;好像一个学徒。
姑姑说:慢慢地开;对;再慢点。
船头距离那块西瓜皮大约五米时。柴油机油门降到了再小就要熄火的程度。这时我们已清楚地看到了西瓜皮遮掩下的那孕妇的头颅。
真是好水性;姑姑说;怀孕五个月了还能游得这样好。
姑姑命令小狮子进舱去放广播。小狮子应声立起;弯腰钻进船舱。王肝的身侧似乎出现了一片无边的虚空;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痛苦与失落。他在想什么呢?他那封才华横溢的情书;小狮子是否收到了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船头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来。尽管我知道喇叭要响;但听到这声音还是被吓了一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口非控制不可——喇叭一响;那孕妇便掀开了西瓜皮;从浑水中露出头来。她惊恐地扭头回望;然后猛地潜入水中。——姑姑微笑着;示意秦河把船速再放慢点。姑姑低声道:我倒要看看;这东风村的女人;水性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小狮子从船舱里钻出来;挤到船头;焦急地张望着——真是天随人愿啊;她丰满的身体又和王肝靠在了一起。我甚至都有点嫉妒王肝了。他瘦猴般的身体;紧贴着小狮子。那么胖的、那么瓷实的r啊!我猜测着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和温热;一定能……想到这里时;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为自己的肮脏念头感到无比的羞耻。慌忙把视线从他们身体上移开;把手c进裤兜;狠狠地拧着自己的大腿。
露头了!露头了!小狮子大叫着。
那孕妇在离船头五十米远处露出了水面。她回头望望;身体浮出水面;双臂搏水;速度极快;顺流而下。
姑姑对秦河做了一个手势。柴油机轰鸣;船速加快;近孕妇。
姑姑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挤得瘪瘪的烟;剥开;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个打火机;扳动齿轮;吡嚓吡嚓地打火;终于打着。姑姑眯缝着眼睛;喷吐着烟雾。河上起了风;浊浪追逐前涌。我就不信;你还能游过一艘十二马力的机动船。高音喇叭又放出歌颂毛主席的湖南民歌——浏阳河;拐过了九道弯;九十里水路到湘江——姑姑将烟头扔到水里;一只海鸥俯冲下来;叼起那烟头;腾空而去。
高音喇叭哑了;唱片到头了。小狮子转头看姑姑。姑姑说不用了。姑姑大喊:耿秀莲;你能一直游到东海吗?
那女人不回答;依然在奋力挥臂;但速度明显放慢。
我希望你放明白点;姑姑说;乖乖地上船;跟我们去把手术做了。
顽抗是死路一条!小狮子气汹汹地说;你即便能游到东海;我们也能跟到你东海!
那女人大声哭泣起来。她挥臂击水的动作更慢。一下比一下慢。
没劲了吧?小狮子笑着说:有本事你游啊;鱼狗扎猛子啊;青蛙打扑通啊……
此时;那女人的身体已在渐渐下沉;而且;空气中似乎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姑姑探身观察着水面;大喊一声:不好!
快;超过她!姑姑命令秦河;接着命令我们跳下去;托住她!
王肝飞身入水;我与李手紧跟着。
秦河将船头斜了一下;从那女人身侧驶过去。
我和王肝靠近那女人。我伸手提住她的左臂;她的右臂就像章鱼的长腿一样抡过来;将我摁入水中。我喊叫着;猛地呛了一口水。是王肝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往上提;是李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上提;才使我露出水面。我眼前一阵昏黄;剧烈地咳嗽着。船在我们前面;秦河将油门减小。我的肩膀撞在了船上;那女人的身体也撞在了船上。姑姑她们从船舷边伸出手;有的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有的拽着她的胳膊;我们在下边托着她的p股托着她的腿;一阵乱七八糟吆喝;几股子合力;终于将那女人弄到了船上。
我们都看到了那女人腿上的血。
你们不用上船了;自己游上岸吧;姑姑对我们说罢;急火火地命令秦河;快;调转船头;快;快!
尽管姑姑她们使用了最好的药;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耿秀莲还是死了。
第二部6
部队领导向我出示了一份加急电报;说我的妻子王仁美怀了第二胎。领导严肃地告诉我;你是党员;干部;既然已经领了独生子女证;每月还领取独生子女补助费;为什么又让妻子怀了第二胎?我茫然无措。领导命令我:立即回去;坚决做掉!
我的突然出现;让家里人吃了一惊。两岁的女儿躲在乃乃背后;畏惧地看着我。
怎么冷不丁地就回来了呢?母亲心事重重地问我。
出差;顺便路过。
燕燕;这是你爸爸啊;快叫爸爸。母亲把女儿往前推;说:这孩子;你不回来;天天念叨着找爸爸;爸爸真回来了;倒怕了。
我伸出手;握着她的胳膊;试图抱她;她“哇”的一声哭了。
母亲长叹一声;道:天天担惊受怕;藏着掖着;这不;还是透了气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恼火地问;她不是一直戴着环吗?
这事儿;母亲说;她显了形后才告诉我。头着你回来探亲;她就去找袁腮把环取出来了。
袁腮这个杂种!我恨恨地骂着;他不知道这是犯法吗?
你可千万别去告人家;母亲道;是仁美央求了人家许多次;后来又托了王胆去说情;他才给取的。
太危险了;我说;袁腮是个劁猪阉狗的;竟敢给人取环;万一弄出点事儿来怎么办?
好多人找他取呢;母亲压低了声音说;听你媳妇说;他技术好得很;用一根铁钩子;几下就钩出来了。
真是不要脸!我说。
你别多心;母亲看看我的脸色道;是王胆陪着她一起去的;取环时袁腮戴着口罩、墨镜、橡胶手套;那铁钩子先用酒精擦了;又用火燎了;保证无毒。你媳妇说;根本不用脱裤子;只把裤裆剪一个d就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
跑儿啊;母亲忧伤地说;你大哥二哥都有儿子;唯你没有;这是娘的一块心病;我看;就让她生了吧。
我也愿意让她生;但谁能保证就是个男孩呢?
我看像个男孩;母亲说;我问燕燕:燕燕;你娘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燕燕说;弟弟!小儿语;灵验着呢。再说了;就是再生个女孩;燕燕长大后也有个依靠;一个女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这么大年纪了;两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我这是替你想呢!
娘啊;我说;部队有纪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回家种地。我奋斗了这么多年才离开庄户地;为了多生一个孩子;把一切都抛弃;这值得吗?
母亲道:党籍、职务能比一个孩子珍贵?有人有世界;没有后人;即便你当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么意思?
毛主席早去世了。我说。
我还不知道毛主席早去世了?母亲说;我是打个比方呢。
这时;大门声响。燕燕高叫着:娘;俺爸爸回来了。
我看着女儿挪动着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着我当兵前穿过的那件灰夹克;肚子已经腆出。她臂弯挎着一个红布包袱;里边露出花花绿绿的布头。她弯





蛙 莫言著 第 6 部分
这时;大门声响。燕燕高叫着:娘;俺爸爸回来了。
我看着女儿挪动着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着我当兵前穿过的那件灰夹克;肚子已经腆出。她臂弯挎着一个红布包袱;里边露出花花绿绿的布头。她弯腰抱起女儿;夸张地笑着说:哎哟小跑;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呢?我没好气地说;你干的好事!
她的布满蝴蝶斑的脸变白了;转瞬又涨得通红;大声道:我做什么啦?我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回家带孩子;没干一丁点儿对不起你的事!
你还敢狡辩!我说;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袁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叛徒;内j!王仁美放下孩子;气哄哄地走进屋里;小凳子绊了她一下;她一脚将小凳子踢飞;骂道;是哪个丧了天良的告诉你的?
女儿在院子里大哭着。
母亲坐在灶边垂泪。
你不要吵;也不要骂;我说;乖乖地跟我去卫生院做了;啥事也没有。
你休想;王仁美把一面镜子摔在地上;大声喊叫着;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里;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谁家门槛上!
跑儿啊;咱不当那个党员啦;也不当那个干部啦;回家种地;不也挺好吗?现在也不是人民公社时期了;现在分田单干了;粮食多得吃不完;人也自由了;我看你就回来吧……
不行;坚决不行!
王仁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噼里啪啦地响。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说;涉及到我们单位的荣誉。
王仁美提着一个大包袱走出来。我拦住她;说:到哪里去?
你甭管!
我拉住她的包袱;不放她走。她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通红;尖利地叫着:你放开!
跑儿!母亲尖叫着。
我自然清楚王仁美的脾气。
你走吧;我说;但你逃脱了今天;逃脱不了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做掉!
她提着包袱;急匆匆地走了。女儿张着双手追她;跌倒在地。她不管不顾。
我跑出去;把女儿抱起来。女儿在我怀里打着挺儿;哭喊着找娘。我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儿啊;让她生了吧……要不;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第二部7
晚上;女儿哭叫着找娘;怎么哄都不行。母亲说;去她姥姥家看看吧。我抱着她去岳父家敲门。岳父隔着门缝说:万小跑;我女儿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你跑到这里找什么人?要是我女儿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我去找陈鼻;大门上挂着锁;院子里一团漆黑。我去找王肝;敲了半天门;一条小狗在大门内发疯般地叫。灯亮;门开;王脚拖着一根g子站在当门;怒冲冲地问:找谁?
大叔;是我啊。
我知道是你;找谁?!
王肝呢?
死了!王脚说着;猛地关上了大门。
王肝当然没死。我想起;上次探亲时听母亲唠叨过;他被王脚赶出了家门;现在到处打溜儿;偶尔在村里露一下面;也不知住在哪儿。
女儿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着她在大街上徜徉。心中郁闷;无以排解。两年前;村子里终于通了电;现在;在村委会后边那根高悬着两个高音喇叭的水泥杆上;又挂上了一盏路灯。电灯下摆着一张蓝色绒面的台球桌;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大呼小叫地玩着。有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在离台球桌不远处的方凳上;手里摆弄着一个能发出简单音符的玩具电子琴。我从他的脸型上;判断出他是袁腮的儿子。
对面就是袁腮家新修建的宽敞大门。犹豫了片刻我决定去看看袁腮。一想到他为王仁美取环的情景我心里就感到很别扭。如果他是正儿八经的医生;那我无话可说;可他……妈的!
我的到来让他吃惊不小。他原本一个人坐在炕上自饮自酌。小炕桌上摆着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罐头凤尾鱼;一大盘炒j蛋。他赤着脚从炕上跳下来;非要让我上炕与他对饮。他吩咐他的老婆加菜。他老婆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脸上有一些浅白麻子;外号麻花儿。
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嘛!我坐在炕前凳子上说。麻花儿把我女儿接过去;说放到炕上去睡得踏实。我稍微推辞;便把女儿给了她。
麻花儿刷锅点火;说要煎一条带鱼给我们下酒。我制止;但油已在锅里滋啦啦地响;香味儿也扩散开来。
袁腮非要我脱鞋上炕;我以稍坐即走脱鞋麻烦为由拒绝。他力邀;无奈;只好侧身坐在炕沿上。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伙计;你可是贵客;他说;当到什么级别了?营长还是团长?
p;我说;小小连职。我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就是这也干不长了;马上就该回来种地了!
什么话?他自己也干了一杯;说;你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前途的;肖下唇和李手尽管都上了大学——肖上唇那老杂毛天天在大街上吹牛;说他儿子分配进了国务院——但他们都比不上你。肖下唇腮宽额窄;双耳尖耸;一副典型的衙役相;李手眉清目秀;但不担大福;你;鹤腿猿臂;凤眼龙睛;如果不是右眼下这颗泪痣;你是帝王之相。如果用激光把这痣烧掉;虽然不能出将入相;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是没有问题的。
住嘴吧;我说;你到集上唬别人倒也罢了;在我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命相之学;老祖宗传下来的大学问;袁腮道。
少给我扯淡;我说:我今天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把我害苦了。
什么事?袁腮问;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谁让你偷偷给王仁美取了环?我压低声音说;现在可好;有人发电报告到部队;部队命令我回来给王仁美做人流;不做就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党籍。现在;王仁美也跑了;你说我怎么办?
这是哪里的话?袁腮翻着白眼;摊开双手道;我什么时候给王仁美取环啦?我是个算命先生;排八字;推y阳;测凶吉;看风水;这是我的专长。我一个大老爷们;给老娘们去取环?呸;你说的不嫌晦气;我听着都觉晦气。
别装了;我说;谁不知袁半仙是大能人?看风水算命是你的专业;劁猪阉狗外带给女人取环是你的副业。我不会去告你;但我要骂你。你给王仁美取环;怎么着也要跟我通个气啊!
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袁腮道;你去把王仁美叫来;我与她当面对证。
她跑没影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再说;她能承认吗?她能出卖你吗?
小跑;你这混蛋;袁腮道;你现在不是一般百姓;你是军官;说话要负责任的。你一口咬定我给你老婆取了环?谁来作证?你这是毁坏我的名誉;惹急了我要去告你。
好了;我说;归根结底;这事不能怨你。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说我该怎么办?
袁腮闭上眼;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猛一睁眼;道:贤弟;大喜!
喜从何来?
尊夫人所怀胎儿;系前朝一个大名鼎鼎的贵人转世;因涉天机;不能泄露贵人姓名;但我送你四句话;牢记莫忘:此儿生来骨骼清;才高八斗学业成;名登金榜平常事;紫袍玉带显威荣!
你就编吧——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慰。是啊;假如真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
袁腮显然是看穿了我的心理;他似笑非笑地说:老兄;这是天意;不可违背啊!
我摇摇头;道:可只要让王仁美生了;我就完了。
有一句老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快说。
你给部队拍个电报;说王仁美并没怀孕;是仇家诬告。
这就是你给我的锦囊妙计?我冷笑道;纸里能包住火吗?孩子生出来;要不要落户口?要不要上学?
老兄;你想那么远干什么?生出来就是胜利;咱这边管得严;外县;“黑孩子”多着呢;反正现在是单干;粮食有的是;先养着;有没有户口;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不信国家能取消了这些孩子的中国籍?
可一旦败露;我的前途不就完了吗?
那就没有办法了;袁腮道;甘蔗没有两头甜。
妈的;这个臭娘们;真是欠揍!我喝干杯中酒;撤身下炕;恨恨地说;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娘们身上。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我给你们推算了;王仁美是帮夫命;你的成功;全靠她的帮衬。
帮夫命?我冷笑道;毁夫命还差不多。
往最坏里想;袁腮道;让王仁美把这儿子生出来;你削职为民;回家种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十年之后;你儿子飞黄腾达;你当老太爷;享清福;不是一样吗?
如果她事前与我商量;那就罢了;我说;但她用这种方式对付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跑;袁腮道;不管怎么说;王仁美肚里怀的是你的种;是刮是留;是你自己的事。
是的;这的确是我自己的事;我说;老兄;我也要提醒你;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小心点儿!
我从麻花儿手中接过沉睡的女儿;走出袁家的大门。我回头向麻花儿告别的时候;她悄悄地对我说:兄弟;让她生了吧;躲出去生;我帮你联系个地方。
这时;一辆吉普车停在袁家门外;从车上跳下两个警察;虎虎地闯进大门。麻花儿伸手阻拦;警察推开她;飞扑入室。室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袁腮的大声喊叫。几分钟之后;袁腮趿拉着鞋子;双手被铐;在两个警察的挟持下;从堂屋里走出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袁腮歪着头质问警察。
别吵了;一位警察道;为什么抓你;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袁腮对我说:小跑;你要去保我啊!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这时;从车内又跳下一个胖大的妇人。
姑姑?!
姑姑摘下口罩;冷冷地对我说:你明天到卫生院去找我!
第二部8
姑姑;要不就让她生了吧;我沮丧地说;党籍我不要了;职务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面前水杯中的水溅了出来。
你太没出息了!小跑!姑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公社;连续三年没有一例超计划生育;难道你要给我们破例?
可她寻死觅活;我为难地说;真要弄出点事来可怎么办?[ 。。]
姑姑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土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
这也太野蛮了!
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搞计划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砖头;连五岁的小孩;都用锥子扎我的腿——姑姑一撩裤脚;露出腿肚子上一个紫色的疤痕——看到了吧?这是不久前被东风村一个斜眼小杂种扎的!你还记得张拳老婆那事吧?——我点点头;回忆着十几年前在滔滔大河上发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们把她从河中捞上来。可张拳;包括那村里的人;都说是我们把那耿秀莲推到河中淹死的;他们还联名写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国务院;上边追查下来;无奈何;只好让黄秋雅当了替死鬼——姑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烟雾笼罩着她悲苦的脸。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两道竖纹直达下巴;眼下垂着泪袋;目光混浊——为了抢救耿秀莲;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还为她抽了鲜血。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办法;赔了张拳一千元钱;那时的一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张拳拿了钱还不依不饶;用地板车拉着他老婆的尸体;带着三个披麻戴孝的女儿;跑到县委大院里去闹。正好被下来视察计划生育工作的省里领导遇上。公安局开着一辆破吉普车;把我和黄秋雅、小狮子带到了县招待所。那些警察板着脸;粗言恶语;连推带搡;完全把我们当成了罪犯。县里领导跟我谈话;我脖子一拧;说;我不跟你谈;我要跟省领导谈。我闯进了那领导的房间。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一看;这不是杨林嘛!当了副省长;保养得细皮嫩r。我气不打一出来;话像机关枪开火;嘟嘟嘟嘟。你们在上边下一个指示;我们在下边就要跑断腿;磨破嘴。你们要我们讲文明;讲政策;做通群众的思想工作……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x痛!你们自己下来试试。我们出力、卖命;挨骂、挨打;皮开r绽;头破血流;发生一点事故;领导不但不为我们撑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泼妇一边!你们寒了我们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别人见了当官的不敢说话;老娘可不管那一套!我是越见了当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里积攒的苦水太多了。我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把头上的伤疤指给他看。张拳一g打破了我的头;算不算犯法?我们跳到河里救她;我为她献血;算不算仁至义尽?——姑姑道;我放声大哭;说;你们把我送到劳改队吧;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吧;反正我不干了。——那杨林被我说得眼泪汪汪;站起来给我倒水;到卫生间给我拧热毛巾;说:基层的工作的确难干;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小万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县里的领导也了解你;我们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过来靠着我坐下;问我;小万同志;愿不愿跟我去省里工作?——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想到他在批斗大会上的胡言乱语;我的心就凉了——我坚决地说:不;我不去;这里的工作离不开我。他遗憾地摇摇头;说:那就到县医院工作吧!我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姑姑道;也许;我真应该跟他走;一拍p股走了;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生谁就敞开p股生吧;生他二十亿;三十亿;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c这些心干什么?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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