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商厉
任晖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妹妹今年不过及笄,却似是对沈约用情已深。说来也是自己不好,若是自家大人不这麽熟,豆哥儿恐怕也不会年纪轻轻就不顾其他选择......他这般自责著,却忽然想到一椿事儿:希望沈约参加春闱的是豆哥儿,逼沈约考试的却是廖谨修,也就是说,廖谨修对豆哥儿......他心头大怒,说不出的一阵恶心,当即铁青著脸,“豆哥儿,你老实跟哥哥说,你是不是跟廖谨修那厮说过沈约其实很会念书的事?”
任蔻不明所以,只知道哥哥是真火了,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我只是,瞧不惯他那麽笑话约......安仁哥哥。”
任晖顿时明了,廖谨修这是一石二鸟,一面看沈家笑话,一面在豆哥儿面前树立高大形象。而讨好豆哥儿,自然是为了她背後的自己,今天他和太子一同出现,所以想拉拢自己的......不是廖谨修,而是太子!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身冷汗,当今圣上正值春秋鼎盛,太子想登基,至少还有二三十年。自己不比一般朝臣,太子想怎麽笼络怎麽笼络,任家,是不能这麽早站队的。
不行,别说廖谨修那副臭屁样他瞧不上,就算他不是那副模样,豆哥儿也不可能嫁给他。圣上不会允许群臣之首的宰辅大人和手掌兵权的任家结成姻亲,同理,日後的那位也不会允许,抓到那g线後,任晖的脑子转得奇快,瞬间便找到了症结所在,所以,真正想娶豆哥儿的是......太子。
他对太子没有什麽太差的印象,据他所知,太子是个温和的人,甚至有点软弱。这也是正常的,圣上立储极早,并从一开始就给予了不容置疑的地位,无论文武,都是顶尖的师傅在教。皇子虽多,太子却没有什麽值得在意的竞争对手。加上圣上正当壮年,又尚武功,照说他只要安分些,等著二十年後接一个太平天下便罢,应该不会养成什麽怪异x子。
可豆哥儿决不能嫁给太子。g门一入深似海,嫁进皇家,将来是怎样一个凄凉光景!父亲和他长年在外,豆哥儿自幼少管束,爷爷疼惜她自幼丧母,除了日常管教外,放任她跟著沈约几个小辈到处玩耍,过的是闺阁弱质少有的自由日子,才养成了这样活泼快乐的妹妹。
说他自私也罢,专横也罢,他不能让妹妹嫁给太子。
反正豆哥儿喜欢的也不是那位。
打定主意之後,任晖反倒不怎麽著慌。现下的选择,要麽马上让妹妹嫁出去,要麽让太子短期之内无法娶妻。太子早已有了正妃,凭自家在朝中的影响,妹妹又是嫡出,做侧妃并不合适,按理说这门亲他就是不从中阻挠也成不了,圣上......总该有些忌讳吧。
任晖发挥自己行军布阵的脑袋,一瞬间便已转过十七八个主意,妹妹是送不出京的,毕竟,这一大家子撂在京师,他们出门打仗圣上也放心些。
“豆哥儿,你愿意现在嫁给沈约还是再过个五六年?”
“五六年?”任蔻惊呼道:“那豆哥儿都人老豆黄啦。”
任晖失笑,“怎麽会?没听过豆蔻芳华吗?我家豆哥儿永远年轻貌美──那,你想现在就嫁吗?”任蔻咬著下唇,似觉有些为难,半晌才抬头,“哥哥,我也不想现在嫁,我......我还想看看这个世界,安仁哥哥说过的,越春城外面的,很大的世界。是不是......很自私?”
任晖欣慰地笑笑,这样才是他的妹妹。他揉著妹妹的脑袋,很认真地说道:“就像男儿选择赴考或从军一样,女子要嫁,就要嫁得好,嫁得开心,娘的话,你还记得?”
任蔻点点头,“要互相扶持、互相信任。”
“相信哥哥,没问题的。”任晖拍拍她肩膀,“初梢那丫头怎麽还不来,天色也晚了,你喝了就早些歇息。”
任蔻答应下来,起身送任晖出门。哥哥的身影益发地高峻,严肃起来的神情不怒自威,让人越来越......难以接近,可就像约哥哥说的那样,是很好很好的人,一点点关怀都记在心里,然後十倍百倍地回报给你。这麽想著,鼻子便酸楚起来,“哥哥......”
“怎麽了?还不放心?”任晖似笑非笑地瞅著妹妹泫然欲泣的脸蛋,刮她一计鼻子。
任蔻摇头,忍住眼泪,她想告诉哥哥......不是不生疏的,不是不害怕的,哥哥越来越像爸爸,是个将军了,身上总是冷冷的,昨天看到时她有些怕。约哥哥说得对,她今天的话会给哥哥带来大麻烦,可是她不说的话,哥哥会更难过吧?
“豆哥儿?”
任蔻勉强一笑,“没事儿,只是觉得......大哥啊,你变老了好多哦。”
任晖佯怒,怪声怪气道:“还说没给沈约带坏,还没进他门,那贫嘴样儿就学了个十足十!看我明儿个不打断他腿。”
任蔻扑哧一笑,终是开怀了,望向哥哥了然的眼睛,她知道,哥哥在告诉她,亲人之间,没有利用。
隔了三进屋,就在任蔻的小院正後方有一间安静的小屋,屋前有竹篱,院中有菜畦,仿佛南山下某个贫寒人家。这间屋子与整座大宅太相悖离,矮小平凡得突兀。沈家和任家虽是对门,可任家的大宅生生占据了半条街,一应仪制,均是按著王爵府邸制造,阔大奢华之处难以言说。宅子的主人很清楚,若是容得下,这点享受绝不致招祸,若是容不下,再多的谨慎也是白搭。所以不同於沈府的低调,任家的屋子,向来最大最豪华。
而这间破落的茅屋,却是坐落在任府正中央。
一位穿著棉衣的老人,正靠在菜畦边的躺椅上望著自己种的大白菜,现在不过秋天,他膝上却盖著厚厚的毛毯,老人的棉袍洗得有些发白,毛毯却是上好的紫貂皮,朴素和奢华的对比过分强烈,以至於你一时弄不清他到底是何等身份。
而他身旁侍立的男人,很多人都很熟悉。
飞雪楼总管,任二当家。
老爷子的手上转著串乌木佛珠,神情恬淡,眉目间却隐有重忧,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任炜棠却是晓得的。这些年老爷子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金戈铁马间受的大大小小的伤缠绵不愈,在这样秋风凉的夜里,老人身上的每个关节都说不出的难受。褐黄的老人斑、斧凿般的皱纹,雪白的乱发──他看起来太老了,远远比六十九岁更老,这是长年征战的结果,属於军人的荣耀和痛苦。
应国三千里的江山,是用枪p弓弩,在沙场上打出来的。老爷子这一辈子与武器打交道,不知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应国四周的部族,千万人死於面前亦可面不改色。族中多少子侄埋骨他乡,如今他关怀的人已然不多。
可他不能死。
因为依靠一棵大树的鸟儿太多,除了他,没有人能同时成为任家的矛和盾。
这是他最大的隐忧。
但老爷子现在没有感叹的闲情,老人家早睡早起,他并不愿意在晚上听自己的二儿子汇报一些芝麻绿豆大的闲事。任炜棠已经向父亲汇报了他手上掌握的所有信息,见父亲没有反应,心中也自忐忑。
任家已历经三朝而不倒,但这并不代表著每一次改朝换代没有它的惊心动魄之处。
可老爷子的关注点似乎很是奇特。
“听说沈约那孩子今天去楼里玩了。”
“是。”
“这位故人之子啊”,老人沈吟半晌,“有好好招待没?”
“儿子一直让人盯著,没出什麽大乱子。”
老人叹了口气,将膝上的毛毯又往上拉了些,“少年人贪玩,什麽该跑不该跑的地方都去,炜棠啊,你也算长辈,总要看护著他些。”
任炜棠沈吟片刻後应承下来,“儿子知道。”
“炜长不在的时候多,炜方他们几个又只知带兵,这些年委屈你了。”老爷子似乎有些怜惜儿子,抬头望了他一眼,任炜棠帮父亲拢拢被风吹散的头发,轻轻摇了摇头。
“可你要清楚,你和晖儿,将来就是任家的两条g,这楼子,你得牢牢地守住了。”
“是。”
“只会玩些小手段,还不成气候啊,无需太过担心。”老爷子自言自语道,有点吃力地起身,任炜棠心中有一大堆疑惑,然而他做的,只是扶父亲回房,服侍他上床後帮他掖好被角。黑暗中,老爷子满意地弯起嘴角,无论敌方强弱,不轻视,有耐心,这样的人,即使非良将,也足以守成。
本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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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预告:第四章、萧郎心在青天外,从此秦楼是故人
第四章
第四章、萧郎心在青天外,从此秦楼是故人
大凡做生意的人到了别家店里,总要研究一下铺子的位置、店堂的采光、房间的布置和陈设、甚至於小厮的勤快程度。而读书人却不一样,他们只注意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对周遭的事物鼻孔朝天视而不见,偏偏还要假装风雅。
怡情阁新进的丫鬟羞羞在心里暗自冷笑,这地方普通人便是花千儿八百两银子也未必进得来,从架上的兰草到案上的笔筒,哪样不是难得一见的古玩珍物,而这公子一脸心不在焉,怕是给扒光钱包也不晓得,晴姐姐这次当真俏媚眼做给瞎子看。
伺候范希诚吃茶食的大丫鬟点点肚里却是一声叹息,难得通过了几轮考试跟培训,眼神儿却这等浅法,只怕在这待不久。范公子是这儿常客,她自然是认识的,人家家里是京都府尹,自己又是侍郎,哪里看得上这些玩意儿。何况......她抿嘴一笑,又给他倒了杯茶,听著晴姑娘衣裙声近,自行领了羞羞出去。
“范公子,许久不见。”
晴弓掀帘进屋,语气温柔愉悦,让人如沐春风。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的小褂,里头是蟹青的长裙,腰间系了如意云纹配,梳了个坠马髻,上头无其他装饰,单只c了g碧玉簪子,玉上的沁纹随脚步轻轻漾起来,更衬得她眼波温润似水。饶是范希诚跟她相识多年,仍有一瞬间目为之眩、神为之夺,他暗暗喝了声彩,心道海路看女人的眼光一流,若不是出身太差,就凭这样貌身段,便是皇帝也配得上了。
晴弓注意到他目光热切了几分,若换了从前她定要气恼,为盟鸥不值,然而她最近心境平和,不想为这点小事坏了心情,便顺手拿过杯子,泼了残茶,重新沏了热的与他,轻声道:“范公子想什麽呢?晨光初上便这等没j神,莫不是昨夜c劳过度?”
范希诚轻笑,“晴弓姑娘过奖了,希诚纵非柳下惠,怜香惜玉还是懂的。”晴弓微微扬眉,“既懂惜花,便好生带回去养著,她虽非楼里姑娘,平日里遭人欺负也是难免,跟著你我多少放心些。”
范希诚不答,只端著茶盏低首沈吟,眼里说不出的一股沈郁之气,晴弓晓得自己话说得明了,不由得微微叹息,瞧他这样儿,盟鸥只怕是痴心错付。这等千般苦楚与人看的男人,也不知盟鸥看上他哪点。但她既不想留在怡情阁,就得为身边几个亲近的谋个出路,范希诚本x不差,家世也好,虽软弱了些,但嫁与她做个侧室,总好过这倚楼卖笑的生涯。何况她打听过了,范府尹惧内,范母又最宠溺这个小儿子,他若执意要娶,盟鸥在范家也不会太吃亏。当初她便是念到这层才放任盟鸥和他来往,甚至多方撮合,事到如今,怎麽也得有个结果。“范公子多少给我个准话,若是对我家盟鸥始乱终弃,我做姐姐也好为她留条後路啊。”
范希诚闻言眼角一抬,眼锋直s进晴弓眼里,竟是十足犀利。 他这些年是京都官场上的风光人物,居养气移养体,真正端起架子来自有一番威严。晴弓身子一僵,可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寻常女子,镇定下来又是巧笑嫣然,然而她刚欲开口,范希诚手一摆阻止了她,笑道:“还以为晴弓你被任晖那一番训,到底温婉可人了些,怎麽x子还是这麽硬?”
晴弓也不恼,掩唇一笑,“范公子你不若直说我野x难驯便是,我不生气的。有道是男人是真男人,女人才是真女人,如此说来,这也怪不得我吧?”范希诚哑然失笑,“你啊,一张利嘴,尽跟海路学的。”晴弓正色道:“海路这些年的照拂,我是记在心里的,我初进楼子的时候,要不是他提携,帮我到处大吹大擂,便凭我这点本事,哪里能有什麽才女名号?海路他......是个极好的人。”
范希诚斟酌著字句,缓缓道:“晴弓,我们三人是同天认识,今日你叫他海路,却称我范公子,这亲疏之际也未免太分明。”晴弓娇笑,“现今你是盟鸥家的希诚,这可不能乱叫,会出乱子的。”她顿了顿,又道:“都道婊子无情,晴弓深以为然。不管布置得多清雅,实际我们干的就是个卖r行当。”
“晴弓,你......”
晴弓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直直看进范希诚的眼里,仿佛要挖出他真实的心意,又似乎要将自己的愿望传递到他心中。“我本不是这麽爽快的人,不过近来我发现,你对别人直接点,生活对你便简单些。怡情阁做生意规规矩矩,姑娘们的抽成都是明码标价。我不喜欢这地方,却喜欢这一点。要是再来一遭,我定不会选择这般生涯,毕竟当初也不是真正走投无路,流落烟花是我自己吃不得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麽chu活儿也做不来,又被人伺候惯了,受不得罪,所以才落到这般境地,我不怪别人。”
范希诚揽住她肩头,“海路他,从未这麽想过你。”
晴弓点点头,“我知道,他也说过要赎我出去,是我自己不知道出去後要做什麽,才一拖再拖。说来三年前我就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可这日子还是一天天过了下来。”
“晴弓,你到底想说什麽?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直接讲吧。”
“我想说,虽然入行非我自愿,可是若要让我选在哪儿做妓女,我定然还会选择怡情阁──所以,你若要抛弃盟鸥,她不是没有地方去的,我会带她走,若她不愿,依她姿色,在这阁里也未必就饿死了。
“男子汉大丈夫,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你我多年交情,更何况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你也有自己苦处,我不会因为这点怪你。”
范希诚一惊,望著晴弓那双沈静温和的眸子,心头久久不能平静。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分才能说出话来,却是声音枯涩,不忍卒闻。他看著晴弓,轻声道:“晴弓,这麽多年了,你当我是什麽人?”
晴弓心里定了几分,也後悔自己这麽伤了他,咬著下唇不说话,见范希诚并不似生气的样子,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当我妹夫啊。”范希诚连声叹息,“忒没诚意了,枉我这麽待你,痴心错付啊!”
“哟哟,对谁痴心错付啊?”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从他脑後环过来,“赶紧坦白从宽,顺便五十两银子封口费拿来!不然我跟林大哥说去哦。”
“死没良心的丫头!我这儿替你急得火急火燎,你倒好,五十两银子就卖了娘家。”晴弓明显极为抱憾,功亏一篑啊!
范希诚伸手覆住他额头上的一双手,顺著指缝轻轻摩挲,又慢慢滑到了袖口......“停!”那人又羞又恼,嗖地抽回手,活像烫了脚的兔子。他大笑,反手勾过腰带她入怀,“昨晚不够累?”“喂,大清早的死不正经!”盟鸥靠在范希诚怀里,一身黄衣衬得肌肤如玉,眼波盈盈,双颊酡红如醉,又笑又嗔地伸手捶他。
晴弓看得啼笑皆非,“得,全是我做恶人,一堆口水都白费。范侍郎还是早早去处理政务吧,你家小娘子我帮忙看著,上你家八抬大轿之前管不教出了事。”说罢从怀里m出一只小铃摇了摇,立马便有人来收拾茶盘,她走到门口福了福,竟是送客架势。
范希诚愕然,他倒不知什麽时候将这位夏姑娘得罪得这麽狠,一点面子不给。但他素来自诩君子,当即翩然一欠身,便要离去。盟鸥也不阻拦,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去吧。”
“盟盟......”范希诚仿佛想说些什麽,却终於难以启齿,片刻沈默後握住了她的手,“昨晚累得紧,早点回去歇著吧,别乱想,我......定不负你。”
盟鸥臻首低垂,纤指抵在他x前,声如蚊鸣,细不可闻,范希诚侧耳去听,那些千回百转的急促呼吸後只有三个字,带著微微的颤抖,却坚决,她说,“我信你。”
范希诚大慰,瞟一眼晴弓,晴弓也笑,却是七分欢悦三分悲凉。他心里一沈,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范希诚一走,盟鸥理理裙裾,先前的娇媚姿态也一并收拾起。晴弓心头感伤,脱却那些强加的撩人风韵,其实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还是个孩子。
而且是个多美丽的孩子,眉眼清冷,干净地很,周身的那一点风尘味还只沾在皮r上。理当身著华服,梳著双丫髻,在春风细雨里与情郎追逐嬉戏、共放纸鸢,而不是在这窑子里,伺候完了自己伺候男人。
盟鸥随她多年,见惯她神色,她这里眉心刚蹙起,盟鸥便朝她笑笑,又从架上摘下琵琶,伸指试音,慢慢拨弄著。大抵是天下安定的缘故,应国虽以武功立国,本朝却尚文,官员世子莫不沾染了些酸腐气,连带著这怡情阁里的小院也都琴瑟绕梁,拿不拿手都得练一两曲。晴弓以字著称,嗓子低沈,音高了便拔不上去,是以不常唱曲,盟鸥的嗓子倒是极好,又清又亮,她向来心高,也不忌讳什麽,闲时便教她曲词。从前无客的夜晚,她们便是这麽一个唱曲儿一个写字,慢慢过来的。
琵琶音节脆亮,盟鸥又拨得欢悦,顿时清泠泠一串珠玉之音盈满小厅。
“多情惹得多忧,多才便有多愁,若教煎熬凄苦,哎呀呀,谁叫你会风流?”
盟鸥漫不经心地拨著弦,她没上甲套,刚刚这麽一用力,此时指尖便有些红肿,她也不在意,只是随手挑出一个个单音。
“姐姐,我十二岁被卖进怡情阁,便做了伺候你的小丫鬟。那时你也小,才十五,却已经美得紧,而我呢?莫说容貌,便是做舞女也嫌没身段。然而也好,在这等地方讨口饭吃,做chu使活儿自然是最有福的。这些年我们俩作伴过来,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你说的对,什麽才女花魁,都是虚的,谋个好男人管好下半辈子才是实在。何况......那个男人我的确喜欢。
“想过日子,想过好日子,自然是有代价的。我没那麽自命清高,给别家美人儿下泻药泼脏水的事儿,咱们当初也没少做。可是姐姐,你既想脱离这地方,就莫再为我脏了自己手。至於希诚......我信他。”盟鸥说得平淡,眼神却那麽亮,里面满满的,都是希冀。晴弓握住那双她纤秀的手,一时无言。她知道盟鸥要让自己打消威胁范家的y损主意,可是这样......
盟鸥将琵琶放到一边,反握住她手,“姐姐,我晓得你为我好。只是咱们要是这麽做了,即使我将来能进范家,他爹娘会如何想我?我在范家又如何自处?我信希诚,你也信吧。何况──”她笑得促狭,“任将军的话,也是信任希诚的,对吧?”
晴弓大窘,伸手欲敲她,“你从哪听的闲话!”
盟鸥眨眨眼,蝴蝶般穿到花架後头,笑吟吟地探出头,“哈哈,姐姐莫问从哪听来,你先告诉我,是也不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晴弓何等聪明,模棱两可的一句反诘抛出去,趁著盟鸥微怔,走到书桌前,从抽斗里拿出一封信,“去叫阿峰把这封信带到沈府。”
盟鸥不解,“你要见沈少爷?”
晴弓笑笑,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柔和神色,“只是忽然觉得,任将军或许更信任沈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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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莲湖,采莲舟,白莲青茭没人头 。世间风流相思事,尽在莲间一小篷。
越莲湖是个好地方,美景好,美人多。
飞雪楼卖的是风情,异域风情, 赌桌旁时常能见到别处没有的胡地美人;怡情阁卖的是风雅,环境清幽,里头姑娘不冉媚、不失仪,都是知情识趣的主儿;而越莲湖卖的却是真正的风流,河道交错水纵横,一年四季,莲叶间多的是船头挑了红灯笼的小舟,还有专卖处子的茭白船,席天幕地,清爽新鲜。湖中有汀洲,上头有歌舞,一流的。无论什麽样的男人、什麽样的爱好,都能满意而归。
而沈约此时的小日子无疑更加美妙。这也是一艘挂了红灯笼的船,刚刚离开港口,与其他船儿分开,他正卧在一代花魁的膝上,身子随著流水波动左右摇晃,听著小曲儿,享受著红颜素手给自己喂的葡萄,在远处小船上的客人看来,真真是相当惬意。他从冰镇过的葡萄串上拧下一颗,喂进晴弓嘴里,“唱得虽然不怎麽地,曲子却可爱,赏你的。”
晴弓浅笑如银铃,“安仁忒地皮厚,明明是你自己写的曲子,自吹自擂好不知羞。”
“实话实说而已。”沈约阖目养神,从说起那事後已然半个时辰,晴弓还能耐得住,养气功夫总算是j进了些。他当然不打算难为自家人,只是这事委实出乎他预料,不算棘手,只是有些麻烦。他心念一转,温声道:“晴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点?”
“知进退,识礼数。”晴弓毫不迟疑。这位沈大少爷虽然看来随和,内在里却将亲疏之别问题看得很重,他们相识多年,对此自然有数。
“果然聪明”,沈约靠在她怀里,语声轻快,“你虽常心怀不平,但总能将好拿捏住分寸,不让人为难。而今──你怎麽就有把握?我会卖你这麽大一个人情?”
“我知道收盟鸥为妹妹不是易事,但相信沈少爷定能做到。”
沈约对赞美一向照单全收,不过他感兴趣的不是这个。“我可是不能和海路抢女人的,你又能如何报答我?”
“若沈少爷这次伸出援手,两年前让晴弓瞒过海路的人情便算是还了,这样成不?”
沈约哈哈一笑,“你当我傻瓜吗?怡情阁跟海路那个伪君子老爹勾勾搭搭,你是正宗双面间谍,泄密的话,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自己,林士明可是很在乎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的。暴露了主子的秘密,是不忠,对海路知情不报,是不义。就算我不多那一码子事,你也得将自个儿的嘴缝好了。我给你个台阶下,你反倒自以为是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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