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禾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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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燕子3(3)
“你把我吓坏了,要不是天黑我一个人早就跑了,你听见了没有,你怎么不说话?”
“对不起,我,我……”
“不要我啦,知道错了就好。”燕子打王卫疆一拳,“我害怕,你要把我送回去。”
两人个默默地赶路。天黑着黑着又亮起来了,那是天上的蓝光,天太蓝了,就把地面也照亮了,就像在梦境里行走。燕子轻手轻脚,猫着腰,不时地发出尖叫,有兔子窜过去,有树叶的晃动,还有四脚蛇从脚面上掠过去。“王卫疆,你这坏小子,我再也不跟你出来了。”王卫疆连气都不敢出。燕子还摸了一下他的鼻子。
“你不许生气啊。”
“我没有生气。”
“我胆子小,嚷嚷几下你要生气,你就真是小人了。”
“我没有生气嘛。”
他们走上大路,车子多起来,还有路灯照明。燕子拉着王卫疆的手,燕子一直拉着他的手,他心惊r跳,说不准燕子什么时候再发作起来。
“你不要害怕,我不会打你的。”
燕子使劲捏一下,松开手,校门口到了。燕子说我先进去了。王卫疆愣一下,燕子眨眼就不见了,王卫疆跟做梦一样。
王卫疆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月亮出来了,在他跟前晃来晃去,他都听见自己的呼噜声了,他就是不明白月亮怎么溜进宿舍的。后来他听见了羊的咩咩声,他就放心地睡着了。
他专门在林带里等月亮上来。夜空蓝汪汪的,跟大戈壁一样,月亮赤着双脚踏着碎石,月亮那么平静,跟观音娘娘一样,祥和端庄。要是那些放生羊活着,也有月亮这么大了。月亮越来越大,中亚腹地的大月亮,历经千辛万苦走到你跟前时,大半个天空都被它占据了,你见过那么大的月亮吗?月光跟浪花一样把蓝天到遥远的地方去了。王卫疆高高地举起双臂,一下子把月亮捉住了,他的手指缝里渗出了牛奶一样的月光,他的手就泡在牛奶里。连续好几天他都在闻自己的手。
他们又见面了。他的手抖了一下,贴紧裤缝,燕子跟个鬼一样盯上了他的手:“你的手咋啦?”“没,没有啊。”“你偷东西啦?你叫人家抓住啦?”“你胡说。”王卫疆被人家一激,就伸出了手。燕子抓住他的手,闻了闻:“你这坏小子,摸了不该摸的东西。”“你咋知道的?”王卫疆一下子紧张起来。燕子一板一眼地告诉他:“你心怀鬼胎,本姑娘一眼就看出来啦。”王卫疆声音小小的:“月亮嘛,月亮又不是谁家的私产。”燕子又变成了狐狸,又白又亮的小手一晃一晃,跟银狐的尾巴一样。他们见面的地方在校园外边的林带里,树长得高高低低,稀稀拉拉,好像到了荒郊野外。那真是狐狸出没的好地方,燕子自己都不知道她跟狐狸有多么相像,燕子一晃一晃凑到王卫疆跟前,模拟着王卫疆的声调,也是低低的,小小的,但语气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抓到的不是月亮,是一只大肥羊。”
“我把它放了。”王卫疆几乎是喊出来的,跟梦卡住了一样。王卫疆又喊了一声:“我把它放了。”
“放了几只?”已经不是燕子的声音了,空气在微微地颤动,跟冒气泡一样冒出这么一句让人心惊r跳的话。王卫疆中了魔似的随声附和:“一只,是我自己喂大的。”
“真的吗?”
“喂到秋天,我就把它悄悄放走了。”
王卫疆说完了,王卫疆就放松了,什么也不怕了,大胆地迎着燕子的目光。燕子眯着眼看着王卫疆,看了那么长时间。王卫疆沐浴在月光里,月光那么充足,跟打饱了气的轮胎一样,稍碰一下会发出嘭嘭的响声。王卫疆怕什么呢?燕子眼睛的光芒忽远忽近,忽明忽暗,燕子终于还是笑起来了,笑起来的燕子你绝对看不清她眼睛里的波澜。
“知道我家在哪里?”
“不是在托里吗?”
“知道托里是啥地方吗?”
“你的家乡你自己说吧。”
第五章 燕子3(4)
“托里有镜子一样的湖水,天上的地上的全在镜子里照着呢,包括你放生的那两只羊。”
王卫疆的声音又小起来了,“那是很肥很肥的大肥羊。”
“没有你说得那么肥,一路都是戈壁沙漠,膘都掉光了,瘦得不成样子。”
“你喂它了吗?”
“我给它喝了水,喂了豆饼、油渣,还有玉米,装在小布袋子里,系在它脖子上,一大群羊呢,只给它开小灶,别的羊饿得咩咩叫,它走一路吃一路,吃完了粮食,草地也到了,跟大家一起吃草,不出一个月,它就起膘了,就圆起来了,就像月亮落到了草丛里。”
“给羊放生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那时我就猜想给羊放生的人一定骑着白马。”
“不对,是红马,海力布叔叔送给我的是红马。”
“海力布,海力布不是石头吗?你跟你叔叔一样是块石头,你还没开窍呢,你别老打岔。我的猜想没错,给羊放生的人骑的是大白马,他是一个奇男子,是传说中的草原英雄巴特尔,跟洪格尔一样勇猛,跟颜明一样俊美。牧场长大的坏小子,知道洪格尔是谁吗?”
王卫疆声音小小的:“江格尔手下第一号勇士。”
“颜明呢?”
“也是江格尔手下的勇士。”
“颜明可不是一般的勇士,他能赢得姑娘的芳心,他所向无敌,多少坚贞的妻子都按捺不住,身不由己,用干活和咒语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你咋不吭声了?牧场里长大的坏小子,你就没想过跨上骏马到蓝天上去吗?去天上干什么?去找明月一样的公主呀,你这个坏小子,你还骑过马呢,我都替你那些马难受。”
“它们确实是我放出去的。”
“鬼才信呢,你在说梦话。”
王卫疆又睡不着觉了,月亮从天山深处一路狂奔,来到准噶尔大地,穿过林带的时候树叶发出一片喧哗,把王卫疆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王卫疆看到的林带里的月亮确实是一位美丽的公主。王卫疆在牧场听过那些流传了千百年的故事,各个民族的都有,都是一个模式,穷小子穷到这种程度,连马都是病歪歪的,穷小子历经艰难把马喂养成骏马,有了骏马的穷小子胆子就大起来了,不管是国王的公主,还是牧主老爷的女儿,只要是美女,穷小子就抓起来往马背上一摁,骏马就像长了翅膀,蹄子一扬,拔地而起,到天上去了。王卫疆的床嘎吱响,引起大家的不满,宿舍有七八个人呢,“王卫疆你不要睡宿舍了,你有女朋友,你找女朋友去。”王卫疆在大家的抗议下穿衣穿鞋,出去了,走到楼道还能听到宿舍里的家伙胡说八道:“有女朋友就是好啊,女朋友就是一座帐篷,可以在野地里过夜。”
王卫疆还真的在野地里过了一夜。王卫疆轻手轻脚到了林带里,仰首看树顶上的月亮,他还抱住树摇了摇,月亮跟果子一样落下来了,很容易让他给逮住了,把他吓得够戗,他抓住的是燕子又白又亮的小手,“是你呀!”“我不是公主吗?”燕子的两只手又白又亮,燕子的脸盘就更亮了,王卫疆把燕子的手抓得死死的,他自己的手也就腾不出来了,他正急得没办法,燕子脸盘上的月亮就滚过来了,他亲了一下,就收不住了,从嘴巴里出去的不只是舌头,还有牙齿、喉咙、心脏,整个人都出去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卷走了,那么长久,那么遥远,他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气,就跟做梦一样,他好像又回到草原,迎接他的是光背马,好骑手是不用马鞍的,他们须抓住马鬃,他跑得越快就把马鬃抓得越紧。燕子叫起来了:“你抓我的手干啥呢?”
“我怕你打我。”
“我不会打你了,打一次就够了。”
“你骗我。”
“我真的不打你了。”
王卫疆就放了燕子的手。燕子揉着手腕子,踢王卫疆,“这可不是打你,你把我抓疼了,我踢你几下我就不疼了。”
燕子踢到第六下就累了,他们靠着树坐下来。月亮离开林带到戈壁滩上去了,月亮就蔫下去了,跟纸糊上去的一样。燕子靠着圆浑浑的白杨树,白杨树和燕子都那么丰满。王卫疆心里说:“燕子比月亮还要圆,真不可思议。”燕子扭过头问王卫疆:“你嘀咕啥呢?”
第五章 燕子3(5)
“天快亮了。”
“还早着呢。”月亮越来越远,天就黑下来了,天把黑暗降到地面,天的顶棚还是那么蓝。他们靠紧了一点,他们感受到的是彼此的体温。寒气人,燕子摸王卫疆的下巴,燕子跟说梦话一样贴着王卫疆的耳根,手指叉进王卫疆的头发里。
“你这坏小子,你还有办法弄来这么好的貂皮,是阿尔泰的紫貂吧,据说阿尔泰的紫貂皮穿在女人身上,女人就能在冰天雪地里过夜,我们是在冰天雪地里过夜吗?”
“我们在一个大帐篷里。”
他们又见面了。
蓝色的夜空覆盖着准噶尔大地。两个人靠得更紧了,他们感觉到他们变得跟虫子一样。
“有一件大衣就好了。”
“我穿了毛衣。”
燕子把王卫疆的手放进来。
“很暖和是吧,这件毛衣我一直舍不得穿,我穿过两件毛衣了,都没穿这件毛衣,我一直把它压在小皮箱里。”
王卫疆的手暖和过来了,王卫疆就动了一下,王卫疆就看见了燕子眼睛里的亮光,燕子说:“这是我妈给我织的。”
“你不是只有爷爷乃乃吗?”
“我有妈妈的,我没见过她,她离开我的时候一定很伤心,就亲手织了这件毛衣,又厚又暖和,我一直舍不得穿,放在小皮箱子里,小皮箱也是妈妈留给我的。我妈妈肯定跟我一样怕冷,要不她咋能织这么厚的毛衣?宿舍的人都笑我,燕子你是不是要去翻冰大坂?你是不是要去北极圈?”
“你的毛衣是白的。”
“你这坏小子你不笨啊。”
“是从羊身上直接剪下来的羊毛,自己搓的毛线。你妈妈真了不起,这么好的手艺可不是一年两年能学到手的。”
“我妈妈在草原上待了六年,她肯定给冻坏了,她就亲手织了这么厚的毛衣。我再也不恨她了。”
燕子小声哭起来,王卫疆就不敢乱动了,连气都不敢出。燕子哭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话了:
“我都搞不清楚她是哪一个城市来的,一个城市的女孩子来到荒野肯定把她冻坏了,她离开我的时候把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全都留下了,你说是不是?”
“我们家只有木箱子,我们连都是木箱子,只有北京、上海来的知青有皮箱子,听我爸讲皮箱子顶一栋房子呢,至少也是带火墙的砖房子,可不是我们家那种土坯房。”
“你这坏小子,你会讨好女孩子了。”
“我说的是实话。”
燕子让王卫疆的两只手都进来了,一只在胸口,一只在后背。王卫疆整个胳膊都伸进毛衣里边,隔着衬衫,王卫疆还是感觉到好像抱了一只剥了皮的活羊,不由得心惊r跳。
“你这坏小子又心怀鬼胎了。”
“我在想海力布叔叔的大皮袄。我来奎屯报到的时候,海力布叔叔把他的大皮袄送给我,说奎屯是个寒冷的地方,裹上大皮袄,雪地里都能睡觉。我嫌它土气,没要。”
“你后悔了是不是?”
“我收下就好了。”
“有我这件毛衣呢。”
王卫疆的手已经到了燕子的脖颈上,燕子问他还冷不冷,王卫疆咬紧牙关,不说话,喷到燕子脸上的呼吸跟锅炉里的蒸气一样。燕子摸一下王卫疆的耳朵,烫手呢,“你这坏小子,你一点也不冷嘛。”燕子忽然感觉到王卫疆有点不对劲,燕子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可不许欺负我,听见了没有?”王卫疆点点头,那样子就像烈火中的英雄邱少云。王卫疆这么想的时候,太阳的火焰一下子从天山峡谷中冲上来了,整个天山跟受惊的马群一样从大地深处呼啸着,奔腾着。两个人跳起来,那一瞬间,他们才发现相互抱得很紧,指甲缝都合在一起了,都成了一个圆球了,一下子被太阳的利剑劈成两半,切开的时候还散着新鲜的芳香。燕子垂下眼皮,踢了王卫疆一脚,“你这坏蛋,你是个大坏蛋。”
太阳呼啸着飞离地面,跃上天空,万道金光直直地喷s过来。王卫疆拿胳膊护住脑袋,另一只胳膊护住燕子,就像躲一场火灾一样穿过林带,到路边的餐馆里吃早饭。热腾腾的奶茶,连喝两大碗,才开始啃馕。餐馆老板说:“库车来的吧,赶了一夜的路,都是冰大坂。”他们离开的时候,老板还在叨叨:“库车是个出美人的地方。”燕子拧一下王卫疆的耳朵。
第五章 燕子3(6)
有一天,燕子告诉王卫疆那些信件,燕子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好像在说一件伤心的往事。王卫疆总算听明白了,王卫疆都叫起来了,“你这丫头,你太有想象力了。”王卫疆就告诉她漂流瓶的故事,那是外国人的习惯,富于想象的年轻人把信件装进瓶子,投入江河大海,希望有一天被人捞上来,两颗陌生的心灵就一下子沟通了。燕子冷冷地说:“我可不是在幻想,我跟一个小玩意一样从一家转到另一家,我都说不清我待过的地方了。”
“你不是有爷爷乃乃吗?”
“不错,不错,我是在沙漠深处被捞上来的,要不是爷爷乃乃我会一直漂流下去的。”
“爷爷乃乃肯定收到了你的信。”
“他们不识字。”
“可他们知道你的想法。”
“那我就告诉你,我在爷爷乃乃身边才开始写信的。”
“爷爷乃乃给你安定的生活,你才有这份好心情。”
“你说这是好心情?”
“往那么远的地方写信,写那么多信,肯定是伤心的事情。”
“你这坏小子,你在安慰我。”
“信里都写了些啥?”
“让我想想。”
那些烧掉的信件跟候鸟一样又飞回来了。先回来的是声音,她记得第一封信是用铅笔写的,她刚刚认了字,给爷爷乃乃背诵了课文,当天夜里,她就从床上爬起来,点亮蜡烛,是乃乃用羊油制作的土蜡烛,有手腕那么粗,捻子是用羊毛搓的绳子,土头土脑,照出的光亮都是油腻腻的。现在想起来,那封信有一大半是错别字,还有许多拼音。她有那么多话要说,她憋了那么久,直到她认了字,她就睡不着了,就趴在小方桌上写起来,给远方的爸爸妈妈写信。她压根儿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从她后来了解的情况看,她刚出世,父亲就离开她们母女提前回口里了,她在母亲身边待了大半年,多少吃了一些母亲的奶,这大概是她跟亲生父母最微弱的联系了,她还能保留这么一点记忆,依仗的就是那半年的哺r期,母亲与母亲的体温,一下子断了,又续上了。这就是写信给她带来的快乐。写完了,她也没看,轻轻放下铅笔,又回到被窝里。乃乃在做梦,乃乃跟捉一只小羊羔一样捉住浑身冰凉的她,乃乃一下子就成了一只老绵羊,把她揽进怀里。她还记得大清早起来,乃乃嚷嚷着让她把作业收好,乃乃不识字,把她写的信当成作业了,有大半张呢,歪歪扭扭的符号,大大小小,就像挤在山道上的羊群,乱哄哄的。她写这封信的时候,耳朵里全是咩咩的叫声,她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这些声音跟她有什么关系。后来她就把这封信发出去了,很快就有了第二封,第三封,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写信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屋外黑糊糊的,大风从屋顶掠过,大风裹挟着沙尘和杂草,有时把树杈都抛过来了,跟一只大鸟一样咔嚓一下撞在黄泥小屋上,树杈拼命摇啊摇啊,快要把小泥屋搬到天上去了,小泥屋快要成鸟巢了,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里边的小女孩伴着烛光在自言自语,她没想到大风会把她的声音刮走。多少年以后,风又从天空的另一头吹回来了,重新唤起她的记忆。她烧掉的只是纸张和纸张上的字,她没法烧掉风和风中的声音。她的眼神一定很吓人。
“你这坏小子,你偷看我的信了。”
“咱们不是才认识吗?”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相爱的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想象过一个女孩,你肯定她就是我,唉,你这傻瓜,我也想象过我的勇士,那就不一定是你了。我这么说你会不会生气呢?你不生气就好。那时候我确确实实没有把心上人设想成某一个具体的人,就是在我捡到放生羊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设想过。据说放生羊能给人带来幸福,我连续两次捡到了放生羊,我们那一带的人都这么说我,说我会得到幸福。”
燕子满脸幸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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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燕子3(7)
这种美好的感觉不到一个礼拜,燕子又陷入苦恼之中。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人人皆知,他们形影不离。他们有时吵嘴,吵得很厉害。燕子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就无所顾忌了,就说放生羊的故事是骗人的,那些话也是骗人的。王卫疆如五雷轰顶,愣了那么一会儿,一下子就疯狂了,就冲上来抓住燕子的肩膀,声音压得低低的,王卫疆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燕子听得明明白白,王卫疆在咬牙切齿地重复放生羊的故事。在王卫疆的故事里,燕子听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乌尔禾西边的遥远的牧场,孤独的海力布叔叔成功地扮演过邮递员的角色,海力布叔叔把写信的小女孩的故事带回牧场,海力布叔叔告诉王卫疆放生羊变成永生羊了,放生羊走过的地方,有鲜花一样的姑娘,那个姑娘竟然会写信,写好的信就寄到四面八方。海力布叔叔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用马鞭子指向东指向西指向北指向南,要知道在准噶尔盆地深处想辨清方向是很不容易的。“还有比我们更遥远的地方吗?”海力布叔叔大声地喊叫着,远方的回声在扩散,跟波浪一样,越过草原,越过大戈壁,很快就被空气淹没了。
他们两人闹别扭了。
刘师傅的老婆把两个小冤家喊过去,刘师傅把王卫疆训了一顿,就忙去了,刘师傅的老婆接着训。刘师傅的老婆跟燕子在厨房做饭。独家小院,王卫疆在院子里帮师傅劈柴火,刘师傅老婆的大嗓门从小厨房里传出来,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这娘儿们是有名的高音喇叭,刘师傅就怯她这一手。王卫疆一边干活一边体会师傅的难处,他就是不明白,师傅这么牛气的汉子何以受制于女人呢?平心而论,师傅长得太不起眼了,老婆高大白净,丰满,泼辣能干,里里外外没得说。娘儿们的难听话一浪连着一浪,很快就听到了燕子的笑声,她终于笑了,王卫疆放下斧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猛地一下又抡起来,连续十几下就把牛犊那么大的树桩劈开了,彻底地散开了,也干透了,木片散了一大堆。王卫疆正在发呆,刘师傅的老婆就喊他进去,一大桌菜热气腾腾,最显眼的是那盆煮羊r,还有花花绿绿十几个大盘子,大概是大盘j。刘师傅的老婆大喊一声:“大老爷们,肚子胀着呢。”刘师傅的老婆就给燕子传授女人的秘密武器:“收拾男人就是要骂,骂他个狗血喷头,让他狗日的肚子胀,男人嘛,肚子胀才能吃,能吃能睡才是汉子。”王卫疆的胃口就这样被打开了,他这么能吃,肯吃,他听见他的腑脏一下又一下动荡着,就像裂开了一条大峡谷,大块的羊r、大盘j都这么吃下去,还有米饭、馒头、拉条子。
王卫疆吃得大汗淋漓,都不能动了,跟个大狗熊一样憨憨地笑着。刘师傅老婆的大嗓门又嚷起来了:“笑了,你还会笑啊,进门就带着一副死娃脸,不就是跟燕子吵了一架嘛,拉一副死娃脸给谁看呢?王卫疆我告诉你,你要拉死娃脸可以,可你不能拉给燕子看,你到西戈壁拉去,戈壁滩上还有四脚蛇呢,还有毛毛草呢,戈壁滩也不是死娃脸呀,活在这世界上,就没有拉死娃脸的地方。”王卫疆头一次听到“死娃脸”这个词,王卫疆的牙都龇起来,“我的脸真的那么难看?”
“难看得很,不是一点点,不要说对燕子,对任何人都不要吊那么难看的脸,对一块石头,一块木头都不行,活人嘛,吊个死娃脸干脆不活了,死了算了。”
第五章 燕子4(1)
他们毕业留在了奎屯。王卫疆在汽车营上班,燕子分到市区一家企业当小会计。
最初的那几年,他们住单身宿舍,他们就梦想着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哪怕是一间黄泥小屋。
“你真的羡慕土坯房子?”
“没有砖房的情况下,土坯房就是首选的目标。”
“没有窝,只能是地窝子了。”
“地窝子也是窝呀?”
“我们就住地窝子。”
他们真的在地窝子里住了一回。那是在郊外137团的地盘上,还残留着许多地窝子,农工们用来堆放杂物,当菜窖,好点的地窝子让孩子住,都是准备高考的中学生。他们待的那间地窝子已到荒野的边缘了,是种西瓜的农工当窝棚用的,地荒了,芦苇、骆驼刺和芨芨草彻底毁了瓜地,农工们被迫后撤几百米。他们在郊外闲逛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地窝子,里边已经住上了野兔。王卫疆把兔子赶走了。王卫疆第二天来的时候带了镰刀,割了芨芨草,晾在地窝子上,把周围收拾一下,又割了大片的芦苇,晾在地上。空气里全是草y的气息,苦涩而芳香,阳光跟蜜蜂一样大团大团地纷纷飞下来,全都聚集在割倒的芦苇和芨芨草上。王卫疆在抽一支天池牌香烟,王卫疆就像被太阳烤焦了,起火了。
三天后,王卫疆带燕子来到这里。干草已经铺到地窝子里了,里边的羊粪、兔屎和蜘蛛网都不见了,干草的芳香那么浓烈。燕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得跟火焰一样。他们交往这几年,最厉害的也只是在林带里拥抱亲吻,然后大声喘气,跟树一起发抖。燕子咬住嘴唇:“好呀,你这坏小子,你真把我引到地窝子里来了,你要干什么?”王卫疆嘿嘿地笑,不说话。“你吭声呀,你这坏小子你哑了?”王卫疆内心紧张,外表平静,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忽然,一只百灵落在地窝子的小窗口上,蹦跳着,鸣叫着。燕子轻手轻脚靠过去,拎起裙子,撅着p股跪在干草铺上。小窗口底下就是床铺,甚至是个土台子,铺上干草就是一张挺不错的床铺,燕子把干草压得吱吱响,小窗口上镶着玻璃,干草的吱吱声吓不走百灵鸟,百灵鸟的叫声却能传到地窝子里。郊野太安静了,树梢的摇动声都那么清晰。王卫疆他们班有个维吾尔族学生就唱过一首叫《百灵鸟》的歌曲,那是一首民歌,歌唱亘古不变的爱情,曲调忧伤,令人心碎,在全校文艺晚会上表演过,也仅仅一次,小伙子唱得那么投入,唱到一半就泪流满面,好像他就是歌中所吟唱的燃烧着爱情的姑娘,为爱情而忧伤、而死亡。燕子听过这首歌,燕子把歌中的忧伤全剔除掉了,燕子跪在百灵鸟跟前,给百灵鸟唱《百灵鸟》,却唱出了一种忧伤的欢乐。鸟儿隔着玻璃都能感觉到这种欢乐,鸟儿的脑袋跟燕子的脑袋快要挤在一起了。燕子的身体弓成一个好看的圆,王卫疆在这个圆跟前站了很久,这个圆就像草原高车的轮子,轰隆隆响着,王卫疆跟在轮子后边。王卫疆第一次见到高车的时候就忍不住跟车轮子比高低,草原上的人们就告诉他,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不是巴郎子了。那时,他还没有车轮高,他就问海力布叔叔这是为什么。海力布叔叔告诉他:敢跟车轮比高低的人是死不了的。“真的吗?”“草原上的传统,部落间打仗,总是杀掉战败一方的所有男子,以车轮为准,高过车轮者死,低于车轮的就留一条活命。”那时王卫疆总是蹲在大车轮子老远的地方,不管他长多高,从远处看,他都高不过车轮子。跪在窗前的燕子没有发现王卫疆的异常举动。王卫疆已经上来了,王卫疆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已经高过那个车轮投s到天幕上的圆。百灵鸟显然受惊了,不动了,愣了那么片刻,地窝子里的干草响得那么厉害,歌声也没有了,百灵鸟就蹿到天上,又落下来,绕着地窝子一声连一声地唱着。百灵鸟唱累了,就到树丛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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