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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第二十四章 吕不韦的背影 2、风暴即将席卷
吕不韦向赵姬辞行之后没几天,将军桓齮入咸阳述职,大军驻于咸阳城外。桓齮乃是前任将军蒙骜的得力部下,因为蒙骜的关系,桓齮和吕不韦的交往也一度十分密切。桓齮此番来咸阳,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相国府拜访吕不韦,经过相国府时也选择绕道而走。有吕府舍人名为司空马者,直骂桓齮忘本无礼。吕不韦却不以为意,只是吩咐收拾行装。司空马问是何故,吕不韦道:“桓齮,仁厚君子也,必不欺我。大王欲遣我就国,故令桓齮带兵入见,畏我作乱也。桓齮不登我门,先公后私之义也。” 到了十月,嬴政果然颁下诏书,以吕不韦牵连嫪毐谋反一案,依律当诛,念其年老,又素有功勋,姑免相国之职,遣出都城咸阳,往河南本国居住,即日起程,不得延误。 黄昏时分,向来是咸阳最为喧闹之时。然而由于全城戒严,市肆不许开张,百姓不准出门,整个城市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城门大开,一列规模浩大的车队正在秩序井然地向城外开动。吕不韦虽然已经提前半个月便开始作起了搬家准备,但他在咸阳多年经营,家大业大,半个月的准备时间还是显得仓促,有太多太多的物品都来不及收拾,只能丢弃不顾,要不然,这车队的规模还将大上一倍有余。 吕不韦出得城来,回头张望身后的咸阳,目光中有些不舍,有些忧伤。咸阳,这座壮丽宏伟的秦国国都,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光,沉默地回应着它前任主人的凝望。而在城头之上,吕不韦看见了嬴政,也看见了百官。让吕不韦伤感的是,他没有看见赵姬。她并没有来为他送行,来见他最后一面,哪怕是仅仅躲藏在人群之中。 嬴政俯视着庞大而冗长的车队,一直不曾说话。吕不韦终于离开了,嬴政却并无喜悦,相反,他脸上的忧虑越来越重。百官们陪侍着嬴政,也各想着各的心事,他们要面对并习惯这样一个事实:这座伟大都城曾经的主宰已经不在,而且不会再回来。秦国的政坛,将从此步入后吕不韦时代。 嬴政忽然开口说了一个字:“听!” 于是百官们侧耳而听。嬴政再道:“你们听到了吗?” 昌平君、昌文君、王绾等人茫然对望,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努力倾听,却只听到一片夜色将至的宁静,别无特异的声音。只有李斯接口道:“臣听到了。” 嬴政看着李斯,眼露欣赏之色,道:“客卿听到了什么?” 李斯道:“臣什么都没有听到。” 嬴政点点头,道:“客卿知我。” 嬴政和李斯的对答,让百官们陷入云雾之中,不知两人在猜什么哑谜。幸好嬴政很快便为百官们给出了答案。嬴政指着城下的车队,叹道:“吕不韦果然是吕不韦,远非嫪毐所能比。嫪毐所养,食客也。吕不韦所养,死士也。” 百官这才醒悟,为何嬴政要不喜反忧了。试想,吕不韦的数千宾客家童,组成了千乘万骑的庞大队伍,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尽数出城,而从始至终,居然能做到不发出一点声音,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吕不韦的这些宾客家童,绝非乌合之众,而是有着严明的组织和纪律。 诱惑女人献身,嫪毐可能强于吕不韦;诱惑男人献身,嫪毐就远远不是吕不韦的对手了。遥想嫪毐当年,学着吕不韦的样子,也养了数千宾客家童,可真造起反来,却多作鸟兽散,一群势利小人而已。而吕不韦不同,他所养的数千宾客家童,都已追随他多年,即便吕不韦如今失势了,也都继续坚定地追随着他,不离不弃。为了吕不韦,他们不惜性命。这样有着强大凝聚力的队伍,是一股绝对不会轻易溃散的力量,如果造反起来,一定比嫪毐那次可怕得多,难对付得多。 数千宾客家童,悲壮而安静地前行,太阳已然落山,整支队伍在天边呈现出一幅幅黑色的剪影,远远望去,像一群无声的幽灵,令人压抑,让人畏惧。 这也是李斯最后一次见到吕不韦。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李斯和吕不韦有太多的相同点。他们都来自于社会底层,靠自己的奋斗,最终获得了显赫的地位;他们都是外客,始终被秦人视为异类,即便他们在秦国取得了巨大成功,却也并不能获得秦人的真正认同。他们越是成功,反而越会遭到秦人尤其是宗室的厌恶和排斥。 一直以来,吕不韦虽不能算是李斯的靠山,却能算得上是李斯的屏风,替李斯挡了无数明枪暗箭。目睹吕不韦这样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政治家如此黯然谢幕退场,李斯也不禁心觉悲凉。他抖擞肩膀,似感到一阵萧索的寒意。 送别吕不韦,在返回的马车之中,李斯面有忧色,一言不发。现如今,吕不韦业已失势,远走河南。不管他是否情愿,他都已经成了外客中的代表人物,注定将成为宗室最新的打击目标。 然而,李斯没有想到的是,宗室将要打击的,并非只是他李斯一人。深秋的咸阳,正悄然酝酿着一场规模空前的政治风暴。这场风暴,席卷整个秦国,不仅彻底改变了李斯的命运,而且彻底改变了天下的命运……
第一百七十八部分
送别了吕不韦,李斯心情沉重地回府,迎头撞见一人,视之,蒙骜之长孙蒙恬是也。蒙恬时年十八,任狱官,典文学。李斯主审嫪毐叛国案时,蒙恬曾在李斯手下工作过,对李斯甚是敬仰。李斯也颇为喜欢这个年轻人,对他不吝教诲。 李斯问蒙恬道:“何为而来?” 蒙恬道:“回先生,狱中有一新来囚犯,自称乃先生故人,欲面见先生。” 李斯大为诧异,他实在想不起来身边有谁最近犯事入狱了。李斯道:“可知那人姓名?” 蒙恬道:“那人姓郑名国。” 李斯大惊失色,急声道:“郑国?”
咸阳市郊的一所监狱,白天,内景。虽然时间是白天,但由于监狱特有的y暗,在实际拍摄的时候,还是要巧妙地辅以人工打光。但见李斯步履匆匆,神情焦虑。蒙恬在后面几乎是小跑着,这才能勉强跟上李斯的步伐。 在来监狱的路上,蒙恬已经大致将郑国的案情向李斯叙述了一遍:十年前,水利工程师郑国带着他的天才构想,从韩国来到秦国。他向当时执政的吕不韦建议修建一条水渠,凿泾水,傍北山,经过泾阳、三原、高陵、临潼、富平、蒲城,东注洛水,总长三百余里,用以灌溉农田,从而一举解决几百年来一直制约关中地区农业发展的缺水问题。郑国提议的这项工程,比当年李冰的都江堰更大上数倍,难上数倍,不仅耗资巨亿、需征用数十万民夫,而且工期长达十多年,建成之后的实际效果也有待进一步考证。郑国的提案甫一公布,在秦国内部便招致了众多反对。吕不韦用他的远见和魄力,顶住压力,批准了这项工程,并交由郑国全权主持。而就在不久前,郑国的间谍身份曝光。原来,修建水渠的计划整个是韩国的y谋——韩国饱受秦国的侵略之苦,于是派遣郑国入秦,希望通过修建水渠,疲惫秦国国力,使其暂时无力东伐韩国。 李斯面容严峻,一旦间谍的罪名成立,郑国必死无疑。那时候不比今日,郑国虽然是韩国的水工兼特工,却并没有外交豁免权可以享用。 有狱卒阻拦李斯入内。蒙恬斥道:“无状!不见是客卿大人?”狱卒自然也识得李斯,但无奈郑国是特殊囚犯,非得廷尉之命,不许探监。李斯拍拍狱卒的肩膀,道:“廷尉追究下来,自有我李斯替你担着。” 狱卒这才放行。 郑国正在牢房里向隅而睡。李斯差点认不出郑国来,只见郑国衰老了许多,脸庞黝黑泛紫,皮肤粗糙开裂,皱纹密布,而且衣服残破,浑身是伤,显然在狱中受过无数苦刑。郑国睡得不沉,听到脚步声便醒了过来,见来的是李斯,便欲挣扎着起身。李斯摆摆手,示意他先别动,又命令狱卒为郑国解开枷锁。狱卒面有难色。蒙恬低声喝道,还不快去。别看蒙恬任狱官不久,资历尚浅,但狱卒知道他是前任将军蒙骜的孙儿,这小哥甚至比李斯更得罪不起。狱卒不敢违抗,前去为郑国解开枷锁,李斯再命狱卒取些酒来。 狱卒取来酒,李斯令其回避。蒙恬也识趣告退。 李斯为郑国斟酒,道:“李斯来迟,累郑兄受苦。郑兄还请宽心,万事有我。” 郑国颤抖地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面色稍微红润了些。李斯又道:“十年不见,郑兄苍老了许多。开渠之事,想必辛苦得很。” 郑国解嘲地一笑。干我们这行的,成天在外面风吹日晒,又没有大宝保养,也只好对不起咱这张脸了。 李斯再请酒。郑国道:“先生果非池中之物,区区数载,便已贵为秦国客卿。不意先生还记得郑某,枉驾来访,令郑某感激涕零。郑某身犯死罪,今日得见先生,于愿已足。先生还请早回,以免牵连,反误了先生前程。” 李斯道:“郑兄视李斯为何人欤?昔日倘无郑兄引荐,又蒙厚赠金钱,李斯恐怕早已饿死咸阳,焉能至今日!如今郑兄有难,李斯岂能袖手不顾?李斯纵舍弃客卿不作,抛却性命不要,只要能救郑兄脱难,也在所心甘。” 郑国长叹道:“先生高义,韩非公子果然没有看错先生。” 李斯血压急剧升高,道:“韩非?郑兄认识韩非?”
第一百七十九部分
有许多人,在他们死后才有资格成为传奇。而韩非,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则传奇。他的天才,他的气质,他的身世,他的思想,混织出神奇而高远的魔力,让同时代的人仰望神往。李斯曾和韩非同窗三年,朝夕相处,感受犹为强烈。即便是和威望卓绝的老师荀子相比,年轻的韩非的光芒也不遑多让。能拥有韩非这样的同学,一开始的确是有利于李斯的成长,但到后来,却又会转变成一种妨碍和伤害。光在大质量处弯曲,李斯要成就独特的自己,就必须摆脱韩非的影响,否则,他就只能一直是韩非的附庸和小弟,而这是骄傲的李斯宁死也无法接受的。于是他选择了远离,在咸阳独自成长。 然而,韩非始终是李斯心中的一个结,绕不过去。韩非是李斯的朋友,但更多的时候,李斯宁愿把韩非看作是自己的敌人,看作他的人生之鞭,梦想之翼。如今他贵为秦国客卿,如此成就,在荀子门下已是无人能出其右。但是,他总会时常追问自己:要是韩非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对他作怎样的评价? 郑国见李斯惊异,于是笑道:“若非韩非公子授意,郑某又怎会无巧不巧,恰好寻到先生?郑某当时正有求于相国吕不韦,自顾不暇,又为何要费力为先生代作引荐?至于馈赠金钱,郑某一水工而已,纵有心相助先生,又何来那么大一笔金钱?” 李斯一时呆了,又问郑国道:“李斯妻儿在楚国上蔡之时,每年有人送钱接济,莫非也是韩非公子所为?” 郑国点点头,道:“公子眼高四海,生平未尝轻许人,惟对先生大加推重,以为罕世之才,若湮没于草木,不得其鸣,实为天下憾事,故尔命郑国为先生铺阶在前,又命人为先生安家在后。先生有今日,不负公子重望也。” 李斯百感交集。他没想到韩非竟会对他如此用心。若非郑国入狱,他恐怕还将继续蒙在鼓里。韩非为什么如此对他?难道仅仅是朋友的关系吗?李斯不能知道。李斯也听说过,韩非在韩国过得很不如意,虽然他才高当世,又是王室之胄,却一直不能得到韩王重用,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离开韩国,来秦国谋求发展呢? 李斯虽然情绪激动,但很快便冷静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郑国的问题处理妥善。李斯道:“韩非公子之恩,容后为报。今报郑兄之时也。李斯必尽全力,令郑兄脱此牢笼。” 郑国道:“郑某本不值先生相救。先生非救我也,救水渠也。郑国贱命,一死不足惜,只是十年辛苦,万夫用命,挖土平田,穿山凿石,好不容易成功在近。郑国一死,只恐无人能继其后,前功尽弃,岂不可惜!郑国非贪生,只愿俟渠毕之日再死,此生无憾也。” 李斯道:“李斯有疑问,必待郑兄亲口澄清,以便施救。郑兄为韩非作间之说,是遭人陷害,还是确有其事?你给我交个实底。”在李斯看来,郑国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因为郑国的工程为吕不韦一手批准。整垮郑国,意在吕不韦。 郑国低头犹豫着。这个回答对他命运攸关,自然需要慎重。虽然饱受酷刑,他可一直都咬紧牙关,拒不服罪的。关键是,他能信任李斯吗?他能对李斯实话实说吗?良久,郑国抬头,望着李斯,道:“确有其事。” 李斯面容严肃起来,道:“即如此,李斯自有分处。从现在开始,你不可再和旁人说话。我明天再来。”李斯辞别郑国,又唤过狱卒,叮嘱他不许再对郑国用刑。国之要犯,万一出个三长两短,非你所能负责。廷尉那边,我自有知会。 路上,李斯问蒙恬郑国的事都有谁知道?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已经通报到哪一级了。如果捅得不够高,也许还能够先压住不报。蒙恬道:“卷宗已呈送相国昌平君、昌文君。”李斯心中一凉,都捅到了相国一级,那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去的了。 入夜,李斯犹在庭院徘徊,了无睡意。他的思绪已经不单单停留在郑国身上,他头顶着灰色的苍天,想得更深更远。 拉普拉斯曾云:只要给出宇宙诞生的初期条件和边界条件,他甚至能演算出整个宇宙的演化历程,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李斯不是拉普拉斯,政局的风云变幻,他演算不出,更多的时候,他只能依靠第六感。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自嫪毐兵败、宗室上台以来,就有一股空气,排外的危险空气,在秦国政坛上弥漫。只需要一副催化剂,这股空气就将演变成一场规模空前的政治浩劫。而郑国身为外客,作间秦国,为韩国谋利益,正是宗室们梦寐以求想抓的反面典型。如果让宗室拿郑国一事大作文章,那他李斯也将成为砧上鱼r,任由宰割。因此,某种程度上,救郑国就是救他自己。 然而,留给李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和时间赛跑,向命运抗争。李斯仰天吁气,心内惴惴不安,而在他身后,妻子和儿女却早已沉入梦乡。
第一百八十部分
李斯一夜都没睡称妥。翌日一早便匆匆出门,直奔咸阳宫而去。太阳尚未升起,街道干净而寂寥。李斯坐在车内,心神不定,总感觉有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他两眼呢?稀疏的路人,也对他驻足而观,脸y沉着,眼神也怪。李斯经过他们,回头再看时,便见到他们冲着他笑,都露着白森森的牙。李斯脊背发凉,仿佛正在慢慢陷入一张布置妥当的大网。李斯只当这都是因睡眠不足而引发的幻觉,他拿掌狠狠地击打自己的额头,力图使自己保持清醒。 到得咸阳宫,还是来早了。李斯稍许松了口气,他必须赶在宗室前面,见到嬴政。李斯看见门口的侍卫们互飞着眼色,脸上的笑容,分明也带着不怀好意的嘲弄。李斯命侍卫入内通报,有要事必欲面见秦王。侍卫入内,不一会,郎中令王绾从宫内出来。 郎中令王绾亲自出来招呼,这是没有先例的,李斯更觉得不妙起来。果然,王绾语气生硬地说道,秦王不能见客卿,客卿还是先回吧。李斯不甘心,问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秦王,他可以就在宫外等着。王绾并不和李斯对望,只是道,别问了,回吧,回吧。李斯道,王兄,你我至交多年,如是有什么变故,还望你能明言,不要瞒我。王绾苦笑道,客卿很快便知。王绾职责所在,不能擅离,客卿多多保重。 王绾连多多保重的话都说了出来,这几乎就是在向他告别了,李斯的心一下坠入谷底。他想起答应过郑国今天再去探望他的,于是转去监狱,却发现郑国根本不在牢中。李斯急召蒙恬,问郑国去了何处,蒙恬也不知情,只说郑国是在午夜被秘密提走的。蒙恬见李斯心事重重,问其故,被李斯敷衍过去。 李斯离开监狱,丧魂落魄地回走。他忽然有了未曾经验的无聊,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事值得去做,也没有任何事等待着他去做。车夫问他是否回家,他茫然地摇摇头。他有些害怕,不敢回家,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妻子和儿女。 马车在咸阳城里兜着圈子,李斯的思绪也如车轮滚滚,不能停息。他被宗室击溃了吗?他失去了嬴政的欢心吗?他真的要被驱逐出境吗?他多年的努力就这么打了水漂吗?太阳升起,光线变得温暖,街市渐渐闹腾。李斯目光穿梭,饥饿地打量着这座他生活了十年的城市。景由心生,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来的车辆马匹,反而更加剧了他心中难以排遣的寂寞。即便在他最为穷困潦倒之时,咸阳也从没有象今天这样,如此地陌生和冷漠,甚至有一种封闭的敌意。他看着那些卑微的小职员或者生意人,竟然羡慕起他们来。为了节俭,他们也许整个白天都得饿着肚子,但到了晚上,他们总会想法给自己和家人弄一顿象样的晚饭,全家围坐,慢慢品尝,把所有的食物吃得精光。他们或许没有明天,但他们何尝在乎,他们已经在过着生活中最陶醉最美妙的时光。只不过是对一顿晚餐的向往,便足以让他们的脸上一整天都泛着奇异而幸福的光。 布卢姆踟躇在都柏林的内部,从早上八点到午夜两点,流浪了十八个小时,这才回家。詹姆斯 quot;乔伊斯据此写出了煌煌巨著《尤利西斯》。李斯也徘徊在咸阳街头,而且起得比布卢姆更早,却没有人会为他写出一部《尤利李斯》。太阳下山,黑暗降临,心脏寒冷。李斯无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还没迈入家门,远远便听到一片哭声。 李斯挺直腰板,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可战胜。他是全家的主心骨,他必须给家人信心。妻子已哭晕过去,儿子李由倒还镇静。李由告诉李斯,在他回家之前,秦王便已颁下诏书:水工郑国为其主游间于秦,罪在不赦。凡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皆如郑国,心怀二志,不利于秦而适足为害,令到之日,一切逐之。 预感成为现实,李斯倒镇静了下来。他安慰完妻子家人,又自语道,郑国,看来是帮不到你了,自求多福吧,无论你我。
第一百八十一部分
道士作法,结语每每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以老君之无边法力,尚需借人间律令以壮声势,可见律令之不容抗拒。且说嬴政颁下逐客令,凡六国来秦之人,一切驱逐不论。令下如利刀之割,无能抗者。关于这次逐客行动的规模和进展,《史记》上仅给了两个字的描述:大索。然而我们不难想象,在这两个字的背后,是数万家庭的悲惨命运,是无数外客的心酸愤懑。想当年,他们作着秦国梦,背井离乡,满怀希望来到秦国,他们为这个国家拼搏奋斗,为这个国家交赋服役,临到末了,却遭到强行驱逐,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逐客令一下,即日起行,不许延误。而且,就象今日坐飞机或火车一样,每位外客都规定了行李限量,不许多带。是的,他们不仅被侮辱了,而且被抢劫了,他们在秦国多年积攒的财富所有,就这样被残酷剥夺。如果抢劫他们的是劫匪,他们还可以奋而反抗,至不济也可以申冤哭诉、寻求正义。然而,当抢劫他们的是一个国家,而且是当时唯一的超级大国之时,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忍气吞声,保持沉默。 李斯虽贵为客卿,却也成了逐客令的牺牲品。事实上,要顺利地执行逐客令,李斯也必须被牺牲,毕竟到目前为止,所有外客中以他的官职爵位最高。 十年咸阳一梦中。李斯步出咸阳城门,回首再望这座西方的都城,他体会到了吕不韦离去时的苦涩。但和吕不韦不同的是,李斯更多的还是感到不公平。他并没有作过任何有负秦国之事,只不过因为他外客的身份,就被认为和郑国一样,里通故国,图谋不轨。这分明是有罪推定,不合法理,焉能服人! 时节已是初冬,北风凛冽,天寒地冻。外客在军队的押解之下,队伍长达数里,都是拖家带口,携儿挟女。军吏们对他们也并不体恤,时有g棒鞭策。景况之悲惨,和逃难已无差别。路衢惟见哭,百里不闻歌。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而在外客内部,也互相拥挤着,推搡着,叫骂着,更有人乘机抢夺。李斯想起了师兄韩非对人性本恶的感叹:奔车之上无仲尼,覆舟之下无伯夷。此时思及此语,李斯不禁深有痛感。在大恐慌的灾难面前,无论仁义道德还是名士风度,终究是敌不过求生本能的啊。 李斯鼻孔张大,深呼吸。湿润的空气,从鼻腔一直冷凉到肺里。虽说此行是驱逐之旅,但从积极的一面来看,却又为归乡之路。故乡,多么温暖的名字,阔别已久,游子来归,不亦动情乎!但李斯却不敢归乡,至少不是现在,非为情怯,实乃心虚。他可是整个上蔡郡的骄傲啊。在乡亲口中,他是神话般的人物,在儿童心中,他是榜样和梦想。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父老乡亲们总爱?





流血的仕途 第 2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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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部分
(上) 美国第37任总统尼克松因水门事件辞职后,曾感慨道,“当我离开椭圆形办公室后,我才发现谁是我真正的朋友。”李斯和尼克松也有着同样的感慨,他离开咸阳已是越来越远,而他那些还留在咸阳的所谓朋友们,并无一人前来为他送行。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以权交人,权败而交亡。被打倒的失势官吏,对仍然在位的昔日同僚来说,就好比是传染病患者,于是纷纷要和他划清界限,惟恐避之不及。李斯虽然伤感,却并不惋惜。他知道,只要他再度掌握了权力,这些朋友们一定会厚着脸皮,去而复来的。 李斯丢了地位,失了朋友,却依然拥有足够的资本。他掌握着大量的秦国机密,整个秦国的情报系统,还完好无损地保存在他的头脑里。秦国有哪些特工潜伏在六国,六国又有哪些官僚已经被秦国收买,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撇开他的名望和才华不论,单凭他掌握的这些秘密,再就业根本不成问题,随便跳槽到哪个国家,还不得让该国国君大喜过望,郊迎于道? 然而,摩西能平安地逃出埃及,李斯是否也能平安地穿越秦国呢?李斯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嬴政和宗室还没有醒悟过来,等他们醒悟过来,想必一定会杀了李斯灭口的。又或者,嬴政和宗室已经醒悟,杀手已经派出。说不定,杀手正从咸阳紧追而至,或者早就埋伏在同行的人群之中,又或者,杀手正在路的前方,等着他自投罗网。 李斯慢慢地走着,心绪万千。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从后面追上李斯,和李斯并肩而走。李斯自顾而行,对那年轻男子并不留意。此年轻男子名为吴公,与李斯同乡,刚从上蔡老家前来投奔李斯不久。李斯顾念同乡之谊,任他为舍人,待之如子,时常亲自教诲。吴公跟着李斯走了一里多路,见李斯仍不理会他,忍不住开口说道,先生,我们就这么回上蔡了吗?李斯恍如未闻,不置可否。吴公又质问道,先生可曾因为逐客令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李斯摇了摇头。吴公拦住李斯,正告道,先生还是写点什么罢。秦王一向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李斯不答,绕开吴公继续前行。 此吴公者,后世也有名焉。汉朝孝文皇帝初立,因为吴公曾经得到李斯亲传的缘故,乃征其为廷尉。廷尉,正是李斯曾经担任了长达二十四年的官职,李斯几乎就成了廷尉的代名词。而吴公另有一弟子,更是享有大名——天才少年贾谊是也。贾谊在他那篇名垂青史的《过秦论》中,将秦政之失悉数归于始皇与二世,只字不及李斯之过,究其动机,是否因为他和李斯有着这层特殊的师承关系,故而为尊者讳?今日已是不得而知。 不一刻,吴公再度追上李斯,执著地道:“请先生谏秦王。” 李斯停下脚步,道:“小子乱烦我意,速去。” 吴公不管,提高声调,重复说道:“请先生谏秦王。” 李斯道:“小子知我所思乎?我思茅焦也。茅焦曾言,一朝为官,此身便好似货于帝王之家,非复为我所有,摧眉折腰,患得患失,难得开心颜色,何苦来哉!茅焦之言,今日思及,尤堪警醒。此回上蔡,依山傍水,筑屋而居,余生悠悠,逍遥于田舍自然,不亦乐乎!” 吴公道:“请先生回头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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