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注:尉缭,缭是名没错。至于尉,有人认为是姓,也有人认为是官职。今取前说。)
第一百九十五部分
(上) 尉缭,男,魏国大梁人氏。 关于尉缭的个人资料,能提供的就只有这么多,因此,对那些有意和尉缭相亲的女士们,只能在此说声抱歉了。好在,尉缭留下了一部《尉缭子》,而通过这部书,也多少可以遥想其为人。 据《汉书
amp;#8226;艺文志》,《尉缭子》被归为杂家,共二十九篇。今天能够看到的,只剩下五卷二十四篇了。《尉缭子》杂取法、儒、墨、道诸家思想而论兵;在先秦兵书中独具一格,对后世有深远影响。姑略述其可特异之处。 最能体现尉缭兼合法、儒、墨、道之说的,是尉缭对战争的定义。“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又曰:“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又曰:“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皆战国谈兵者所不道。 尉缭论治军,尤重明赏罚。“凡诛赏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喜者,赏之。杀之贵大,赏之贵小。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赏及牛童马圉者,是赏下流也。”此一观点尚算得上堂堂正正。然而,尉缭对诛杀的作用过分夸大,致有 “臣闻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立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之论,怎么看都有点邪派武功、走火入魔的意思。 尉缭象一个传教士,在他的书中,为他的读者(现在或未来的将军们)塑造了一个理想化神格化的将领形象。“夫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为将者一旦达到了这样的境界,自然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 宋元丰中,颁行武学,《尉缭子》与孙、吴二子,司马穰苴《兵法》,黄石公《三略》,吕望《六韬》,李卫公《问对》一起,号为《武经七书》,成为研习兵法的标准教材。实则,《尉缭子》不仅仅兵书而已,对政治和哲学也时有涉及。如“王国富民,霸国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仓府,是谓上溢而下漏,故患无所救。” 其d察识见,犀利高远,非大师不能道也。又如“故曰:举贤用能,不时日而事利;明法审令,不卜筮而事吉;贵政养劳,不祷祠而得福。故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事。圣人所贵,人事而已矣。”比起《国际歌》里所唱出的“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其行动主义者的思想,足足早出了两千多年。 至于书中所言如何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皆属细枝末节,非所大者,不再一一列举。经此一番浮光掠影,或许有问,既然足本《尉缭子》有二十九篇,那为什么当时蒙恬只看到了十二残篇?这十二残篇又分别是哪些? 我们有理由相信,蒙恬只看到了十二残篇,是因为当时尉缭的确也只写了十二篇。而这十二篇,应该分别是《尉缭子》卷一的天官、兵谈、制谈、战略、攻权五篇,卷二的守议、十二陵、武议、将理、原官五篇,卷三的治本、战权两篇。其余的十七篇,则是在尉缭到了秦国之后,专门针对秦国和嬴政的需要而补写的。补写部分包括卷三的重刑令、伍制令、分塞令三篇,卷四的束伍令、经卒令、勒卒令、将令、踵军令五篇,卷五的兵教上、兵教下、兵令上、兵令下四篇。另外五篇如今失传,姑且不论。 我们可以看到,补写部分都是军令。比较《孙子》等兵书来看,《尉缭子》中之所以会大量出现这种机械的、刚性的军令,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向尉缭下定单约稿。毫无疑问,这个约稿者便是嬴政。这些军令,当是后来尉缭在担任秦国国尉时,主持编撰并向全秦军上下颁布的军规定令,后一并收录入《尉缭子》书中。(注1。)
(下) 从《尉缭子》一书,我们不难看出尉缭的超常智慧,以及其对秦军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并最终帮助秦国统一了天下。让人费解的是,尉缭这样的高手,他的故国魏国为什么不能留而用之?待我们翻阅魏国的历史,却又不禁释然。把高手赶到别的国家,一向是魏国的“优良”传统。曾几何时,战国七雄,魏国最强。遥想文侯当年,李悝变法了,强匡天下。威行四海,诸侯臣服。然而,前有商鞅,吴起,范睢,今又有尉缭,皆不世出之英才,只要魏国能留住其中一人,国运也许便会从此改写。可惜可叹的是,魏国却大方地将他们拱手让人,最终沦为鱼腩之国,也算是咎由自取了。(注2。) 注1:《尉缭子》中最早写就的十二篇,在尉缭入秦后,根据形势需要,应该也做了相应的修改。比如在將理篇里道,“今夫系狱,小圄不下十数,中圄不下百数,大圄不下千数。十人联百人之事,百人联千人之事,千人联万人之事。所联之者,亲戚兄弟也,其次婚姻也,其次知识故人也。是农无不离其田业,贾无不离其肆宅,士大夫无不离其官府。如此关联良民,皆囚之情也。兵法曰:“十万之师出,日费千金。”今良民十万,而联于囹圄,上不能省,臣以为危也。”当是针对秦国重狱任法的有感而发。治本篇云,“苍苍之天,莫知其极;霸王之君,谁为法则?往世不可及,来世不可待,能明其世者,谓之天子。所谓天子者,四焉:一曰神明,二曰垂光,三曰洪叙,四曰无敌。此天子之事也。”也可视做对日后嬴政统一六国、开始行天子之事的提前的理论准备。 注2:关于《尉缭子》,一直被许多大牌学者如钱穆等人怀疑为伪书然而,一九七二年四月,在山东临沂银雀山的一号、二号汉墓里,发现了一批战国时代的竹简,其中便有古书《尉缭子》,证实了《尉缭子》确为战国时代的著作。在出土文物的铁证面前,再权威的学者,也只能闭上他曾经颠倒黑白、广征博引的嘴。 至于文中所言,尉缭先写了十二篇,入秦后又补写了其余的十七篇等等所云,乃是曹三的一相情愿的想象,未必是真。但这想象,自认为也算是建立的合理的基础上,却也未必是假,反正是被我给扯圆了,呵呵。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百九十六部分
(上) 蒙氏一门,在老天牌蒙骜死后,并没有衰败下去,反而更加显赫。蒙骜的两个儿子,蒙武为将军,蒙嘉为中庶子,皆身居要职,位高权重。而蒙氏第三代中,又出了蒙恬蒙毅兄弟俩,皆是龙凤之材,况且,此二小子和嬴政关系密切,甚得嬴政爱宠,虽然目前官位尚且卑下,日后造化却未可限量。 除了王室嬴氏之外,秦国最显赫的家族就数蒙氏了,而且可以预料的是,这种显赫还将一直持续下去。这个时候,日后在中国炙手可热、呼风唤雨的李氏家族还没有壮大起来,此时的李氏,李由李瞻还没长成,全靠李斯一个人在撑门面,自然远远不能和蒙氏相提论。 对一般人来说,能够有幸成为蒙家的坐上客,或者能够得到邀请,到蒙家参加个派对什么的,就已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值得狠狠地对人夸耀。而这回,一个老者的来临,竟然由蒙恬亲自为其牵马开道,蒙武、蒙嘉、蒙毅都到门口恭候迎接,这样隆重的礼数,在蒙家是绝无先例的。尉缭十足名士派头,应对自如,好象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被人尊崇的待遇。 蒙家将尉缭奉为上宾,一门精英,皆执弟子礼,向其求教兵法,尉缭却总是顾左右而言它,今天天气哈哈哈。 蒙嘉看不惯尉缭的做派,私底下抱怨道,所谓客来三天,服侍主人。好个老朽之物,如此不识抬举。问而不答,留着又有何用?轰走得了。 蒙恬反驳蒙嘉道,敢问叔父,尉缭凭什么有问必答? 蒙恬虽然年纪还小,蒙嘉却已经对自己的这个侄子颇为忌惮。早在蒙骜还在世的时候,就曾当着两个儿子的面,对蒙恬大加赞叹道,汝二子不足道,日后光大我门者,必此小儿也。从此,蒙恬在蒙氏家族中便占有特殊的地位,一直被当作蒙氏家族的接班人,悉力栽培,他的意见,有时候连他父亲蒙武也不敢忽视。面对蒙恬的反问,蒙嘉也是一愣。是啊,凭什么呀?尉缭这老头,不贪色,不好酒,不爱财,在物质方面几无要求,从来蒙府到现在,最多也就是蹭了他蒙氏几顿饭而已,谈不上欠他蒙氏什么,他又不象别人,有求于他蒙氏,凭什么必须对他蒙氏 必恭必敬,言听计从? 蒙恬再道,尉缭,天下名士也,非世俗凡人。纵大父复生,不能以威夺之,不能以势凌之。今欲求其学,当诚心正意,事之无倦,或能终得其诲,也未可知。 蒙恬侍奉尉缭越发恭谨,又以老子为喻,请尉缭续写其书,以传后世。 当年,老子西游,欲遁世灭迹,为关令尹喜强留。关令尹喜知道老子这一去,将不复见于人间,如不能对其智慧进行抢救性挖掘,将是全人类全天下的损失,乃曰:“子将隐矣,强为我着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尉缭大笑,道,小子亦欲强我乎?老子隐可以。说完便欲拂袖而去,蒙恬苦苦挽留,从此绝了再让尉缭开口或动笔的心思。
(下) 花开两朵,各在一枝。且说嬴政采纳了李斯的建议,向天下放出了要兴兵灭亡韩国的消息。韩国接到消息,聚群臣共议,群臣莫不响震失色,以为这回真的是狼来了。 当时,天下七国,韩国最弱。最弱也就罢了,偏偏其地理位置又和秦国紧邻。在秦国的卧榻之旁,酣睡是不指望了,只要每天能有觉睡,哪怕只是打个盹,韩国也就基本知足了。是以,多年来,韩国一直对秦国俯首称臣,象傍着大款的小蜜,对秦国小心逢迎,媚态丛生,惟恐哪天秦国一个不开心,就把自己给灭了。 然而,秦国作为大款,对韩国这个小蜜不但不付包养费,反过来还经常性地掏韩国的腰包,调戏蚕食。接连发动几场大战,打得韩国花容失色,尊严扫地,彻底地绝了望。十三年前,蒙骜伐韩,取成皋、荥阳,初置三川郡。十一年前,王龁攻韩上党诸城,悉拔之,初置太原郡。七年前,蒙骜伐韩,再取十三城。韩国面对秦国的索取无度,也实在是没辙,这才饮鸩止渴,想出了派郑国到秦国作间谍,为秦国修建郑国渠,使其疲劳而无暇东伐的“馊主意”来。 数年来,韩国饱经秦国欺负蹂躏,每战必败,战士被残杀,土地被占领,百姓被接管,早已是苟延残喘,气势低落,满朝上下,皆陷入一副末日将至的惨淡景色当中。如今,郑国事发,秦国扬言要灭韩国以为报复,韩国的那些重臣们,一时间也没了主意,纵有抵抗之心,何来抵抗之力?有的大臣,干脆主张向秦国纳地效玺,请为籓臣,以免生灵涂炭,黎民遭殃。 当时韩国在位的是韩王安,二十有五,即位才两年,正年轻气盛。闻听有人建议投降,大发雷霆,愤慨言道,公等食韩俸禄,非一日也。今秦师将出,公等不能筹划应对之策,为寡人分忧,却各顾妻子,挟持私虑,欲迎秦以自保,甚失寡人之望。百姓仰公等何为?国家养公等何用? 韩王安回到后宫,向太后请安之时,面上犹有激愤之色。太后因问之,韩王安以实相告,又叹道,家贫思贤妻,国乱思良臣。今满朝文武,怯懦无能,无一人堪为寡人筹谋。祖宗数百年基业,莫非将丧于寡人之手? 太后道,眼下便有一人,可匡社稷,能保宗庙,吾儿莫非忘了? 韩王安大惊,急问乃是何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百九十七部分
(上) 太后盯着韩王安,道,吾儿真不知欤? 韩王安疑虑道,母后所指,莫非韩非? 太后点头道,正是韩非。韩非之才,天下皆知,不待老妇多言。今何不起而用之,或能助我韩国渡过此劫。 韩王安低头不语,神色怪异。当此国家存亡之际,韩非也许就是那根救命的稻草,韩王安却依然踌躇犹豫,不敢信用韩非。这其中的缘故,却要从韩非的身世说起。 六十三年前的韩国,时为韩襄王十二年,太子婴病死。为了空出来的太子之位,公子咎、公子虮虱两兄弟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夺。公子虮虱名字取得晦气,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当时正在楚国做人质,人身不得自由,加上距离又远,很难左右朝中局势。原本在太子继承次序上排在公子虮虱之后的公子咎,当时则留在韩国国内,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巧使计谋,最终在这场###中获得了胜利,被立为太子。韩襄王卒,公子咎立,是为韩釐王。韩釐王在位二十三年,卒,子韩桓惠王立。韩桓惠王在位三十四年,卒,子韩王安立。 再说公子虮虱,在韩釐王即位之后,对他仍小心提防,不许他返回韩国。公子虮虱也只能接受失败者的命运,最后在楚国郁郁而终。 韩非,乃是公子虮虱之子(注),算起来,韩非是韩王安的叔父了。 当年韩非之所以到楚国向荀子求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其父正在楚国为质。韩非作为公子虮虱的后裔,虽然能够留在韩国,却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一直遭到王室的猜忌。更何况韩非才华绝世,锋芒毕露,声望和智慧皆远胜于王室中任何一人,自然更让王室不能放心,不敢起用。 韩王安登基时,其父韩釐王有遗言,汝为韩王,用人无所不可,惟不可用韩非。韩非之才,非你所能驾驭。不用,国弱而已。用之,恐国为之夺,不复为汝所有。切记切记。 韩王安对韩非这个王叔也甚是忌惮,左右思想,终是不敢让韩非掌权,于是搬出韩釐王的遗言做挡箭牌,道,父王遗命在先,不可用韩非。孩儿不敢抗命。 太后厉声道,先王在日,老妇数荐韩非,恨先王不能听。且拭目今日之韩国,连年割地献城,国土三去其二,名为诸侯,实如郡县。积弱而不思振作,不图光复,一味含辱苟全,为天下耻笑。韩非,国士无双,早能用之,韩何至于有今日?先王遗言,以汝年幼,畏韩非夺汝王位也。殊不知,当年先王夺公子虮虱之位,乃用术使诈,已是有亏在先。自先王至今,已传三世,六十余载,韩王之位,纵还于韩非,又有何恨?韩非,终为韩宗室也,血脉相连。秦国,韩世仇也,势不两立。老妇宁愿国柄传于韩非,也绝不能坐视韩国亡于暴秦。况且,老妇曾观韩非之上书,言辞激烈,义气耿介,一心以强韩为念,无有野心私欲。韩非,天下闻名,志气高洁,爱名甚于爱身,夺位之事,老妇知其不忍为也。国难临头,有贤者而不知用,韩亡必也。老妇当早死,不忍见汝为暴秦之囚也。 经太后这么一激,韩王安也是血气上涌,道,母后之命,寡人敢不敬听。
(下) 于是,韩非终于再次出场。 这一年,韩非已是四十四岁。十年前,他和李斯在兰陵分别,此后,两人际遇大异。原本弱势的李斯青云直上,仕途通坦,原本强势的韩非却江河日下,不能得志。 韩非从兰陵回到韩国,心痛韩国之削弱,这十年来,没少给韩王上过谏书,韩王不能用,也不敢用。是以,韩非名为公子,却一直处于失业状态。如果他不是公子,他完全也可以象李斯那样,四处游说,干达诸侯,以他的才华,也许他已经是某个国家的丞相了,手掌大权,意气风发,又何至于象现在这样,在新郑城里虚度年华。然而,他却从不会埋怨自己的身份,他是根本以自己的身份为荣的。这也就注定,他只能继续困守在韩国,而他也甘心如此。不管怎样,他始终认为,韩国是他的国家,也许他已经丧失了对这个国家应有的权利,但他不能拒绝对这个国家应尽的义务。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韩王不作践韩非,韩国的当道大臣们,也乐得顺着韩王的意思,对韩非大加排挤。另一方面,韩非心高气傲,目空四海,为人又冷峻刻薄,极难相处。心中不喜之人,厌恶辄形于颜色。朝中之人,多恨之惧之,是以,韩非纵然蒙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却也没人愿意站出来为他呐喊说话。 在排挤过韩非的韩国大臣当中,应该包括一个名叫张平的人。此人曾经先后担任过韩釐王、韩桓惠王的丞相,长达三十余年。此人史册上无多可书,生了个儿子却是鼎鼎大名。他的儿子,名叫张良。 韩非满腹韬略,却无所用力,这才穷愁著书,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韩非作书,不为发表,只为自遣,故世莫能得见。李斯主管秦国的情报工作,眼线通天,却也是只打探到韩非在写书,具体写了些什么,就不能知道了。 韩非虽然著书以自遣,然而心中苦痛,却并不曾因此而稍减。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猛回首,张望年少,曾记否,朱颜玉貌,心比天高,牛鬼蛇神何足道,乾坤挪移天地扫。今十年为期,余梦未了,只落得荒唐可笑。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抚今追昔,徒伤怀抱。算了,算了,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你话接个套?然而,韩非说了,老子不搞,老子就是不搞。 杜甫有诗自嘲:幽人志士莫怨嗟,自古材大难为用。同为不遇,韩非可没杜甫这般好的情调。十年蹉跎,几乎将骄傲的韩非入疯狂。在他看来,别人也就罢了,凡夫俗子的,浪费个千八百年,也不会对这世界产生半点影响。可他是韩非,他流着韩国王室的血,他长着当世最伟大的头脑,别说虚掷十年,就是虚掷十天,那也是人神共愤的噩耗。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韩国在召唤他,等待着他挽狂澜于即倒。 韩非也知道,这个机会,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秦国赐予他的,也可以说是李斯赐予他的。韩非向王宫而去,其时艳阳初开,竟仿佛有春色的味道,让他不禁想起,十年之前的那个春天,他和李斯见了最后一面。那一夜,韩非和李斯痛醉而别,各奔前程,韩非持歌相赠:“子欲西入秦,吾将东归韩,子勿为秦相,吾不为韩将,子攻兮吾守,兄弟两相伤。千般相见好,莫逢在沙场。” 一语成谶,良有以也。 (注:韩非之身世,史无明文,史记但云,“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文中以韩非为公子虮虱之子,乃从施觉怀先生所著《韩非评传》中对韩非身世之推测。)
第一百九十八部分
所谓歌不离口,拳不离手。又所谓,技一日不练不精;刀一日不磨不快。十多年来,韩非远离政治中心,荒废在野,虽有满腹理论,却并未经过实战考验。就这样一个久疏战阵的人,临时被抓来充当救火队员,真就能一举扭转局势吗?对此,韩王安也是将信将疑,然而事到如今,他已是病急乱投医,只能召见韩非,告以秦国的威胁,请求韩非给开个处方。 韩非长远的忍耐,观察,思考,终于等到了今天。当下唾沫飞溅,作激愤之语。而韩非独有的口吃,更让他的愤怒听起来字字滴血。韩非厉声道(注1):“吾王之患,在内而不在外。今朝中执政,多为先王旧臣,久浸权势,尸位素餐,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古人有言;妻子具则孝衰;爵禄厚则忠衰。试观诸大臣,忠者无有一人,过推于上,功归于己,只知以国养身,非甘以身奉国,皆后世江东张昭之属,可以同富贵,未可共患难。今四郊多垒,虎狼环伺,卿大夫不以为耻,反欲劝降于旧君,邀宠于新主。此等国贼,吾王当尽数诛之而不少惜。今不诛之而竟纵之,则吾韩已是自瓦解于内,何暇以秦国为忧? ” 韩王安闻言不快。寡人明明挂的是外科的号,你韩非怎么倒给寡人看起内科来了?然而,他又知韩非和朝中大臣多有龃龉,心存委屈,趁机报复也在情理之中,于是说道,“叔父所言,毋宁太缓,寡人实不能待。今秦师将出,志在灭韩。且先救国家燃眉之急,敢问叔父可有退秦良策? ” 韩非道,“两国相处,不恃其不我欺也,恃我不可欺也。今退秦虽易,然重臣不杀,则士不愿忠,民不可固,国弱不能复振,秦必退而复来,徒解一时之急,又有何益?” 韩王安急道,“倘叔父有妙计,能退秦之兵,保全国境,寡人自当举国相托,惟叔父是听。望叔父莫辞。” 韩非又怎么会辞呢?他正急于用世,这十年可把他给憋坏了。韩非大笑道,“吾王勿忧,欲退秦之兵,修书两封足也。” 韩王安心道,好大的口气!然而,在他最走投无路之时,听到这样的豪语,虽然不敢尽信,但心里着实安慰。盛名之下无虚士,韩非终究是个靠谱的人,他这么笃定,应该不会是空口白话。然而,秦国的铁血雄师,真的靠两封书信就能摆平?难道,他韩非乃是李太白的前世不成?遥想当年,玄宗之朝,太白紫衣纱帽,前有杨国忠捧砚,后有高力士脱靴,高踞御榻之前,飘然如仙,醉书草草,番臣仓皇,屈膝折腰,从此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注2) 韩王安于是问道,叔父修书两封,各欲送往何处? 韩非道,一书报秦,一书报赵。 韩王安道,叔父将以何为说? 韩非道,臣先以书报秦。秦国扬言要灭亡韩国,其实只是意在试探,其心未定,其志未坚明也。所谓兵贵神贵速,倘秦果真决意灭韩,当不告而伐,出吾不意也。如今秦兵马不动,战报先行,乃是以无为有,意在观韩国及天下之应对。臣修书报秦,使其知韩存有利于秦,韩亡有利于诸侯。秦所畏者,不在韩也,在诸侯也。灭韩而利诸侯,臣知秦不能为也。 韩非再道,臣次以书报赵。秦,天下之公敌。赵国力抗暴秦,隐约为天下之望。诸侯合纵,必以赵国为首。今臣再修书遗赵,请为合纵。赵国苦秦,也欲广结诸侯,共谋弱秦。如此,则合纵议起,秦复以函谷为忧,纵有意灭韩,分身无暇也。 韩王安大喜,便请韩非修书。韩非也不推辞,手不停挥,须臾毕就。韩王安览书大悦,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云,同时心中也暗暗后悔,后悔没有早点起用韩非。 (注1:为行文方便,韩非所言,虽然多有停顿拖沓,姑仍以正常道白写出。) (注2:李白此?
流血的仕途 第 24 部分
鹩煤恰! 。ㄗ?:为行文方便,韩非所言,虽然多有停顿拖沓,姑仍以正常道白写出。) (注2:李白此一事迹,史册不载,见于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九——李谪仙醉草吓蛮书。其事当为杜撰,然刻画入微,极状太白之神,番使之怖,长天朝志气,灭番国威风,读来每心胸大快,忘世俗之忧,起凌云之兴,径信之又有何妨!)
第一百九十九部分
上回说到韩非为救韩国之难,特修书两封,一封报秦,一封报赵。今且放下韩非不表,单说尉缭。 尉缭来到秦都咸阳,虽一直客居在蒙府之内,然而,象他这样活着的传奇,正如漆黑夜色中的萤火虫,丈夫身上的香水味,凶杀现场的指纹,美人皓齿间的菜渣,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嬴政贵为秦王,却也是久仰尉缭大名,听闻其人眼下正在咸阳城中,不由大喜,便令蒙恬召其来见。 蒙恬和嬴政名为君臣,却更象是死党,在嬴政面前,蒙恬向来是有话直说,当下答道,臣以为,尉缭必不肯奉召入见。 嬴政冷笑道,不欲见寡人,那尉缭来咸阳作甚? 嬴政的语气,有着说不出的自傲,仿佛凡来咸阳者,必以能面见他为终极之幸,如未曾见他,便不能算是真的来过咸阳。然而,嬴政确有资格如此骄傲,这是他的咸阳,他便是这座伟大都城的灵魂和化身。 大学,非有大楼,为有大师之故也。名城,非有名胜,为有名人之故也。名人固然吸引,却又不如佳人来得销魂。名人使你神往一城,佳人却让你爱上一城。但事实却是,并非每间闺房都值得采花贼的光顾,大而言之,即便穷尽一城,也未必有这样一位撕心裂肺、醍醐灌顶的女子,象乔伊斯绝妙的形容那样,能让人领悟到凡躯之美,从此无悔地投身凡尘。而当你寻到这样的女子,伊人却又绝城而去,于是乎,纵然此城素以风情著称,又复时值上元之夜,倾城出动,遍街花灯,满天烟火,然于你寂寞的眼中,又何异于空城一座,死城一座。哈。 蒙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回见尉缭,备述嬴政一片思慕欲见之心。尉缭听完,颜色不稍动,只是摆摆手,道,不见。 蒙恬所请遭拒,却不气反喜。我果然没有看错尉缭,端的是宠辱不惊,宗师气度。尽管如此,蒙恬毕竟身负嬴政之托,因再说道,先生既然来了咸阳,理应一见秦王。 尉缭摇头叹道,吾已年老,无能为也,自思一无用于大王,何必见之。 蒙恬道,秦王殷勤相召,先生不宜拂了秦王盛情。倘动秦王之怒,恐有不祥。 尉缭笑道,吾自知来日无多,得失早已了然。无得失之念,纵以秦王之尊,能奈我何? 蒙恬道,先生何为言年老?当年姜尚,年迈八十,犹能感文王之意,奋起辅佐周室,卒名垂后世,万代景仰。今先生与姜尚相比,堪称青壮之士也。 尉缭大笑,道,小子必欲强我出世乎?汝,贵胄子弟,又和秦王自幼交好,入朝仕宦,犹不能左右如意,况我区区一介布衣乎?今秦王于我,闻名多而识面少,虽然相召,非为重我,实因好奇之心使然。我宁使秦王讶我之不来,无使秦王厌我之不去。 蒙恬回报嬴政,嬴政大怒。何物老叟,竟如此不识抬举。命蒙恬再请,见则可,不见则死。蒙恬再报尉缭,尉缭大笑,问蒙恬道,以小子之见,我何人也? 蒙恬恭敬答道,先生当世神人,非小子所敢妄评。 尉缭一笑,道,神人我可当不起。然而,老夫虽志衰身残,却也绝非召之即来、挥之则去之人。如今而论,秦王需要我,更甚于我需要他。秦王倘以死相胁,老夫愿含笑受死。只是这笑,却是讥讽失望之笑。 第一百九十九部分 (下) 蒙恬再回报嬴政,嬴政先是错愕,迅即大笑,道,寡人将亲往请之。于是轻车简从,不使人知,悄然驾临蒙府。到得蒙府,蒙恬于前带路,到了一院落,蒙恬道,尉缭便暂居于此。 嬴政正欲迈步而入,忽听宅里有琴声传出,琴声之中,又夹杂着人声之歌吟。琴音清越,歌声苍凉,相掩相映,飘然有世外之想。嬴政和蒙恬交换了一下眼色。嬴政不无惊讶地说道,寡人秘密来此,欲出尉缭之不意,使其不能拒寡人。如今看来,尉缭已知寡人之来。好一个尉缭,果非常人也。 蒙恬道,以臣所闻,尉缭似无意见大王。 嬴政奇道,何以知之? 蒙恬道,昔日,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今尉缭所奏之曲,正是孔子当日所奏之曲。尉缭所歌,正是孔子当日所歌。 嬴政脸色一沉,道,寡人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如愿。于是前行,至门前,门内琴声与歌吟一时俱停,片刻,传出一个声音,道,来者可是秦王? 蒙恬道,正是秦王亲来。先生还请开门。 尉缭在门内说道,吾将朽之人,填沟壑不远也,何敢劳大王枉顾。吾终无益于大王,大王请回。 嬴政隔门言道,寡人有言,愿先生听之。今天下苦战,杀伐不休。欲使天下无战,百姓安居,则七国必归于一统,舍此再无他法。七国一统,舍我秦不能为之。寡人久欲兴仁义之师,一统天下,惜力有未足,羽翼不就,愿先生不弃寡人,有以教之。寡人来请先生,非为寡人一己之私,为天下苍生也。 尉缭冷笑道,秦军残暴嗜血,乃天下共知。长平之战,坑赵军四十万人,赵壮者皆死,几成寡妇之国。伊阙之战,斩韩魏壮士二十四万。华阳之战,斩首十三万。其余杀人万数以上之战,不可胜数。莫非,如此秦军,便是大王所谓仁义之师乎?窃为仁义悲之,窃为六国哭之。 遭到尉缭不留情面的挖苦,嬴政却并不生气,而是动情说道,先生所著之书,寡人曾终日阅之不倦。先生所云,兵者,凶器也;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如此种种,皆让寡人叹服再三,并铭记于心,时刻警勉。寡人也自恨当年秦军杀伐太重,欲遵照先生之论,从今改之。先生也当知,六国势在必平,寡人愚钝,自问不能兵不血刃,但立志绝不滥杀一人。今先生神龙出世,远来咸阳,实乃天赐寡人也。寡人愿得先生之教,起仁义之师,弭天下战火。此岂非先生向来之宏愿乎? 门内的尉缭,已是老泪纵横。嬴政啊嬴政,只要你能作到你所说的一半,那我就没有白来这一趟咸阳。尉缭之所以在隐居数十年之后,在老迈之年,却反而挺身而出,前来咸阳,拿他传奇的一世声誉冒险,正是因为他意识到,七国的统一在所难免,而那个统一者,极有可能便是年轻的嬴政。他要了解嬴政其人,一旦嬴政符合自己的期望,则接近之,尽量利用自己的力量,影响嬴政的军事思想,以减少统一战争中的杀伤。他的这一片苦心,一腔悲悯,知道的又有几人?另一方面,尉缭初到咸阳,便欣然接受了蒙恬的邀请,前往蒙府为客,何尝不是有着他深远的用意?蒙恬虽然只有十八岁,但秦国的百万大军,日后必将掌控在他的手中。足球,要从娃娃抓起。要减少未来六国的伤亡,自然也要从蒙恬这个少年抓起。 良久,尉缭在门内道,“臣之义,不参拜,大王能使臣无拜,即可矣。不,即不见也。” 嬴政大笑,道,礼岂为先生而设! 再是良久。门,终于无声地开启。而正是这一扇门的艰难打开,让日后无数人的性命得以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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