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李斯笑道,“国尉尽管修书。只需如此如此,即使姚贾不肯来秦,怕也是不得不来了。”
嬴政闻言大喜,击节称善。
3、赵国都城邯郸(1)
此时,赵国在位的是赵悼襄王。赵悼襄王,名偃,比嬴政晚即位一年,但他不像嬴政,曾作了八年的傀儡国王。赵悼襄王在登上王位的同时,就已经掌握了赵国的最高权力。
所谓赵悼襄王,其中的“悼襄”二字是谥号。谥号制度,最早是为周公旦、姜子牙二人而制定,后世见这制度是好的,于是事就这样延续下来了。谥,行之迹也,即在其人死后,将他的生平提炼成一到两个字,用以概括他的一生,譬如齐桓公、楚庄王等等。
谥法制度,堪称中国之独创。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谥法面前,惟实惟真。孔子作《春秋》,寓褒贬于记事之中,微言大义,而乱臣贼子惧。谥法之功用,近似于此。善有善谥,恶有恶谥,人君也不能例外。在《史记正义?谥法解》里,我大致数了一下,用来谥号的字,计有一百零三个。每个字都和易经的卦相一样,有着对应的解释,以供对号入座。因此,一个人在他死前,就可以大致猜出自己的谥号。
谥法对“悼”字有三解:恐惧从处曰悼,年中早夭曰悼,肆行劳祀曰悼。对“襄”字有两解: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具体到赵悼襄王身上,其“悼”当指年中早夭,即年不称志之意。其“襄”当指甲胄有劳,即征伐不厌之意。也就是说,赵悼襄王的一辈子可以这样描述:不爱和平爱战争,壮志未酬身先死。
当然,此时赵悼襄王依然健在,而且情绪亢奋,准备要大展宏图,他绝不会想到,他在人世的光y,仅仅只剩下一年。美国前总统罗斯福曾经说过,在好消息来临之前,事情总是越变越糟。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反过来说,在悲剧来临之前,事情总是越变越好?也许,这么说未必成立,但至少在此时赵悼襄王的身上,这种说法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了。
这是赵悼襄王执政的第十个年头,国事进展顺利得一塌糊涂。在赵悼襄王的主持下,姚贾的运作下,赵、燕、齐、楚四国团结一心,成功形成了对秦国进行群殴的国际局面。在经历过长平惨败之后,赵国终于迎来了大国复兴的最佳契机。
然而,就在形势如此完美之时,悲剧悄然降临。而这悲剧,正源自赵悼襄王接连犯下的两个错误。我们先来看看他的第一个错误。
骄溢之君寡忠。郭开本是赵悼襄王最宠幸的大臣,也是赵悼襄王眼中最忠心不二的大臣,然而,在秦国金钱炮弹的攻击之下,郭开第一个作了俘虏。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郭开于是向赵悼襄王进谗言,要为秦国除去姚贾。
打小报告其实也讲究包装,郭开的策略就是:将姚贾包装成一个人渣。好在,姚贾的人品是众所周知的差,在他身上挑毛病容易,往他身上泼脏水更容易。
郭开道:“大王,姚贾侵吞公款。”
赵悼襄王愣了片刻,叹道:“无官不贪,且由得他。毕竟人才难得。”
郭开再道:“姚贾暗中调戏妃子。“
赵悼襄王面色大变,狠声道,“放浪之徒,无廉耻乎?”
郭开又道:“姚贾还背地里说大王坏话。说大王是亡国之君,志大才疏、骄横肆行、鼠目寸光,赵国数百年基业,必将毁在大王手里。“
赵悼襄王大怒,拍案而起,骂道,“娘希匹。”
于是下令驱逐姚贾,从此不许他再踏入赵国土地半步。诏书即下,有赵臣举茅劝谏道,“姚贾,大王之忠臣也,韩、魏皆欲得之,故友之,将使王逐之,而己因受之。今王逐之,是韩、魏欲得,而王之忠臣有罪也。” 赵悼襄王盛怒之下,哪里肯听!
姚贾时年四十不到,就已经主持四国合纵,一举成为国际风云人物,士女纷纷示爱,诸侯争相交结。春风得意之下,姚贾也不由自矜道,姚贾,我早知道你不会像你阿父那样,看一辈子城门。你是注定要大富大贵的。
姚贾和李斯一样,都出身于社会底层。而姚贾比李斯更惨的是,他还曾经是一个失足青年——他当过小偷,而且还因此被吊起来打。这件糗事,在相当长时间内,也成了他人生中难以洗刷的污点。后来便常有人拿这事来讥笑他,姚贾不免要争辩道,“是窃,不是偷。好伐?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3、赵国都城邯郸(2)
人就笑道,“那为什么被吊起来打?”
姚贾道,“很稀罕吗?张仪也被人吊起来打过。”
张仪是魏国人的骄傲,他的发事史,在首都大梁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人便冷笑道,“张仪是受冤枉的。你怎配和张仪比?” (注:张仪未显时,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门下意张仪,曰:“仪贫无行,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释之。)
姚贾犹自强辩道,“那又如何?反正都是被吊起来打。”
话说回来,这一通狠揍,还真把姚贾给打醒了。姚贾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的未来。他自问,偷盗求的是什么?财嘛。既然要求财,又何必一定要偷盗呢。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依市门。那么,作一个商人如何?虽然受士大夫歧视,但毕竟真金白银,实惠啊。
想到这里,姚贾坚定地摇了摇头。商人,积货逐利,倒买倒卖,锱铢必较,终究类婆娘家,非大丈夫所为。要做生意,那就做最牛的生意。最牛的生意是什么?莫过于贩卖战争!一旦真能作到贩卖战争,那就不再是商人,而是纵横家了,一个更响亮更尊贵的名号。是的,我要像苏秦和张仪那样,大丈夫生不能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
目标确定,姚贾从此勤学苦读,学问大进。后来再有人拿偷东西这事来取笑他,他便不屑地说,“你懂什么,我那不是在偷,是在作实验。”
那人一脸坏笑地道,“是吗,那你有什么成果没有?”
姚贾板着面孔,极其严肃地说道,“非其道而行之,虽劳不至。非其有而求之,虽强不得。”
姚贾庄重的神态,让取笑者也不得不收起笑脸,肃然起敬起来,知道对这小子从此当刮目相看。
数年之间,姚贾的名声渐传渐远,魏王慕名召见。席间,魏王经不住群臣的怂恿,打趣姚贾道,“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先生穷困之时,曾为盗贼,莫非小人乎?”
姚贾大笑,道,“大王难道忘了,孔子还曾说过另外一句话。当年,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兽穷则齿,鸟穷则啄,人穷则诈。此天地生物之本性也。微臣在魏为盗,非微臣之过,实大王之过也。大王有过,不自反省,却来笑我,不亦殆乎?”
魏王被反驳得哑口无言,然而终究口服心不服,虽然欣赏姚贾之才,但鉴于其不清白的过去,终究没有重用。姚贾至韩,韩王也深服其才,却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不肯重用。
姚贾游说诸侯,最终碰到了赵悼襄王这个知己。赵悼襄王在当时的诸侯王中,算是个异数,对名节什么的并不在乎。男人嘛,有才就行,所以他可以重用姚贾。女人嘛,有貌就好,所以,他能把一名邯郸娼妓纳入后宫,极尽爱宠,并将原来的嫡子赵嘉废黜,将娼妓为他生的儿子赵迁立为嫡子,作王位的法定继承人。
姚贾四国合纵成功,雄心勃勃,以为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和苏秦那样,佩六国相印,俨然是联合国秘书长。赵王驱逐令下,无异晴天霹雳,将他的梦想击得粉碎。赵国是不能呆了,接下来去哪里呢?韩王、魏王的确重我,无奈两国实在太弱,去了也无前途可言。一握之木,难有合拱之枝。汀泞之水,不容吞舟之鱼。最好的选择,只能是西去秦国。作不了苏秦,那便作张仪。
人生最美好之事,莫过于to love someone andlovedreturn。正当姚贾想去咸阳游说嬴政之时,恰好也接到尉缭热情洋溢的邀请信。姚贾览信大喜,心知必是嬴政相召之意。于是,失败的y霾一扫而空,姚贾单人匹马,毫不眷念地出邯郸而去。
邯郸城外,姚贾勒马,回望赵王宫,冷冷说道,i’llback。
1、乘兴而来
重视人才,历来是秦国的优良传统。姚贾成功地主持了四国合纵,其才能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证明。对这样的人才,嬴政和李斯自然是志在必得,是以不惜贿赂郭开,将姚贾上咸阳。
关于姚贾来到咸阳之后的接待工作,嬴政和李斯已做了周密而细致的安排。两人之所以如此重视姚贾,不仅仅是因为姚贾人才难得,他们的目光放得更加长远,他们要通过姚贾来秦这个契机,对秦国多年来的外交政策进行重大调整,以便更好地为秦国的终极战略——统一天下服务。
姚贾日夜兼程,到了咸阳,立即得到嬴政的亲自接见。嬴政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先生啊先生,你可把寡人给害苦了。”
所谓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嬴政这句半玩笑半认真的话,一下子让气氛活跃起来。姚贾风尘仆仆地笑道,“姚贾当日为赵臣,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让大王不痛快,正是姚贾的职责所在。大王如此说,是对我姚贾的赞美了。”
到今天为止,天下七王,姚贾算是见全了,而且都是零距离观察。天下七王,秦王最美,看来诚非虚言。另一方面,姚贾虽然早就知道嬴政是一个年轻的王,但真当嬴政那青春的面庞闪耀在眼前时,他还是忍不住暗暗吃惊。很难想象,地球上最强大的秦帝国,就掌控在这个才二十四岁的小伙子手里。
文未必如其人,君却必然似其国。嬴政的气质,就是秦国的气质,同样的锐利、强悍、不可战胜,在他举手投足间,都让人强烈地感受到,天下没有他不能掌控的事物。姚贾曾经是他的敌人,给秦国带来了一场巨大的危机,而且这场危机目前还在持续,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化解过去,可嬴政对待姚贾,非但不予责备,反而还有心戏谑。这份气定神闲的威严,仿佛在告诉姚贾:是的,你不能伤害到我,你只能被我伤害。
寒喧过后,姚贾试图切入正题,开始谈论国际大势,彰显自己的核心价值。嬴政却岔开话,道,“来日方长,不忙不忙。先生远道而来,定然身心皆疲,寡人也不便久留。先生且于国尉府中好生歇息,他日寡人再听先生教诲不迟。”
姚贾无奈告退,心中不免嘀咕,这是唱的哪一出?嬴政的热情,固然是无可挑剔,但终究是王顾左右而言它,让他心里没底。尉缭在邀请信里,可是将他描绘成嬴政心中的天使、秦国热盼的救星来着。四国合纵,说急不急,说缓却也缓不得。而要拆散四国的合纵,难道还能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莫非,嬴政变卦了不成?在嬴政的眼中,难道只要把他召到咸阳,让他从此不再为四国谋划,就算顺利地达到了目的?
姚贾患得患失,心神无主地来到尉缭府中。他和尉缭虽是故人,但终究是差着年纪和辈分,见面也没有多少话好聊。姚贾试着想打探一下嬴政对自己的确切态度,尉缭却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年轻人,镇静!”谈话于是就此结束。
尉缭为人简朴,清心寡欲,也没有什么夜生活,每天比小朋友还乖,不用人催,很早就乖乖地上床睡觉了。姚贾一个人呆着,也甚觉无趣,只得怏怏睡去。
姚贾囫囵过了一夜。第二天,没有等到嬴政的召见,却接到了李斯的请柬,邀他赴家宴。对咸阳的政局,姚贾大致有些了解,对于李斯这个名字,也可以算是久仰了。别看李斯在秦国政坛的排名只在五到六位的样子,但却是嬴政面前的第一红人,最得势最用事。名为廷尉,却朝政事务一把抓,什么都管。作为秦国最显赫的大臣,李斯主动邀他赴家宴,这背后又藏着什么玄机?
要知道,家宴是私人性质的会面,非极度亲密之关系,一般不会把人往家里引。倘若丈母娘邀请一男子赴家宴,基本上就是承认他的女婿地位了(当然,急着嫁女儿的除外)。李斯此举,很难说不是出于嬴政的授意,至少也是经过嬴政的默许。姚贾如此一想,于是应允。他曾听过尉缭对李斯的评价,尉缭道,“辅佐秦王得天下者,必李斯也。”对于尉缭的这个评价,姚贾颇有些不服气,他倒要去会会李斯,看看传说中那个和他一样白手起家的牛人,亲手验验他的成色。
2、廷尉府
李斯的家庭,如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李家只有可怜巴巴的四口人——李斯、妻子、李由、李瞻。连只苍蝇飞进家来,也能知道是来找谁的。现在的李家,已成了显赫的廷尉府,人丁急剧膨胀,算上舍人、仆从、奴婢这些外围人等,足有千余口之多。而李斯的家属,也就是他的女人和孩子们,人数也得到了迅速的壮大。
今日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对男人来说,这也就意味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时候可不是这样。对李斯来说,想要纳新,也用不着吐故,抛弃糟糠之妻,从而背上一个始乱终弃的骂名。更何况,李斯的妻子,乃是李斯在这个世上最信任也最愧疚的人,抛弃她的念头,他是从来也没有动过。王宝钏十八年寒窑,苦等薛平贵,传为千古佳话。李斯的妻子,为了李斯,也在上蔡独守了十一年的空房,虽在时间上不能和王宝钏媲美,但其深情和痴心却别无二致。
妻子对他的不离不弃,让李斯由衷的感激和骄傲。尤其是每当他想到,在未来的二十一世纪,爱情已沦为一种易消耗品,人们有耐心等待地铁到站、等待比赛开球、等待股票上涨、等待房价下跌,却再也无人愿意为了一份虚无的坚贞,甘心守候离去的爱人,李斯对妻子便越发充满敬意,越发倍感珍惜。
妻子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但纳妾乃是那个时代的惯例,李斯也不能免俗。李斯的小妾,数目可观,面容更是可观,个个皆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在李斯身上,正应了那句老话:娶妻娶德,纳妾纳色。
对于李斯纳妾,妻子倒也想得开,男人嘛,好比是茶壶,总不能只给它配一个茶杯吧。再说了,人一多,家里也兴旺热闹,否则,堂堂的廷尉府,却冷冷清清,既配不上老爷的身份,也没的坏了老爷的心情。就这样,李斯妻妾成群,枝繁则叶茂,子女自然也渐渐多了起来。
对姚贾的造访,李斯显然极其看重,特意让家人都出来拜见叙礼。看着李斯这温馨和睦的一大家子,娇艳如花的妻妾,天真烂漫的孩子,姚贾忽然百感交集,几欲垂泪。
3、单身汉
多年以来,姚贾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形近盲流。家,本应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就连贩夫走卒都能拥有一个,而他却偏偏没有。他何尝不想安定下来,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看孩子吐口水,为妻妾画柳眉?然而,他怎么能安定得下来?他的前半生,终日来去奔波,游说诸侯,无奈穷神附体,始终没能治下半份产业。他可不想和那些贩夫走卒一样,“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心高气傲的他,连独善其身都还来不及,又哪里敢构建家庭,既束缚自己,又拖累妻子?
姚贾压抑着对家的向往,孑然一身地与世界对抗,而这也让他一直处于麻木的亚快乐状态。当他出入六国宫殿,他不快乐。当他揖让人主之前,他不快乐。当他挥金如土,他不快乐。当他颐指气使,他不快乐。他也曾大惑不解,难道,他已经丧失了快乐的功能?
直到今天,姚贾看到了李斯和他的家庭,看到了李斯那微微发胖的身躯,也看到了李斯的平和淡定,他这才明白过来。他想要有个家,他需要有个家。他感受到了一种饥渴,一种召唤。可是,他的家在哪里?
奥德修斯在他的神奇之旅中,战胜了各种艰辛危难。而当奥德修斯漂泊绝望之时,是什么支撑他不曾倒下?是对家的信念,是对家的热爱。而他姚贾呢,他的家在哪里?他旅程的方向又在哪里?这么多年来,他就像是伟大的beatles在歌曲《nowhere man》里唱道的那样:
heeal nowhere man;
sittinghis nowhere land;
making all his nowhere plans
for nobody。
doesnt hointview;
knows not where hes going to……
姚贾羡慕甚至妒忌李斯。李斯只比他大四岁而已,然而,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至少在“齐家”上,李斯已经大大地领先于他,甚至是远远地将他甩在身后。即便天崩地裂,李斯也还有家这个港湾,可他姚贾呢?从不曾有人在清晨为他束发,从不曾有人在深夜为他留门,也从不曾有人在他沮丧时安慰他,从不曾有人在他得意时分享他。他永在黑暗的旷野之中,两条腿,一个人。
是的,他过着残缺的人生,而这究竟该怪罪于谁?他是一直坚信自己必将大富大贵的,在他的意识里,也只有到那时,他才应该安定下来,许妻子以幸福,给孩子以未来。而他四处游说,谋求利禄,正是在为那个将来的家添砖加瓦。他也知道,别人对他这样的游说之士的评价,说他不忠不义,唯利是图,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可是,那些高贵的批评家先生们,有哪一个体会过家徒四壁的凄凉,又有哪一个品尝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滋味?孟子有云,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他作为一个典型的无产者,凭什么要求他有恒心?况且,他并非视忠义为无物,他其实也不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没品位没格局,可是六国国君,从来都将他当临时工对待,给着微薄的(当然是相对于姚贾认为自己理应得到的而言)俸禄。他凭什么忠?他凭什么义?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岂有这样的道理!
而这次,他被赵国驱逐出境,他好不容易积攒的财富,都被赵王无情地全部藉没。他破产了,他成了一个穷光蛋,again!当他从赵国进入函谷关,秦国的官吏要他申报随身财物,以便征税之时,他只能像王尔德那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解嘲地说道,除了我的天才,再无他物可以申报。
4、舞者的光荣
且说李斯大开筵席,款待姚贾,蒙恬作陪。姚贾由于方才的刺激,不免情绪低落,神情游离。李斯见姚贾心不在焉,也不急着步入正题,只是殷勤劝酒。
酒过三巡,姚贾这才慢慢兴奋起来,开始进入状态。即便如此,姚贾的话却也不多,大部分时间还是李斯一个人在不着边际地闲谈。作为一个职业说客,姚贾始终认为,好钢用在刀刃上,平时的他,总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把口才用来闲聊,不仅浪费时间,更损伤元气。
再尽一觞,李斯大笑道,“美酒虽好,也须美声美色相伴。李斯为先生请乐舞。” 李斯拍掌,一时间,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仙之人兮列如麻。数十位绝色舞姬,充斥堂内,艳光生发,香风习习,浑不似人间凡尘。
舞姬含羞浅笑,向姚贾盈盈拜倒,再起身时,忽然都凝固不动,宛如一尊尊曼妙的雕塑,呈现出千姿百态。
目睹这样的情形,有那么一刹那,姚贾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以为自己其实是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能用目光把人变成石头。不过,他很快意识到那只是神话罢了,于是保持着礼貌的克制,期待起戏剧的后续。
一童子抱筝而入,置于阶前。蒙恬长身而起,于筝前肃然端坐,凝神片刻,然后以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下第一根弦。
宛如雨滴伤感了离别,音符淹没了静寂,原本定格的娇艳舞姬,在音乐中骤然复活,翩跹而舞。
空旷高远的大堂,演奏效果极其出色。此时的蒙恬,已不再是秦国最著名的少年公子,尊贵的将军之孙,他只是一个物我两忘的乐师,用魔力的手指,次第释放出被囚禁在筝弦中的精灵。
而在蒙恬和舞姬之间,仿佛存有一份神秘的契约。筝声时而温柔,如同爱人的抚摩,舞姬颤动着迎合。时而绝情,如同鞭子抽打,让舞姬痛苦地闪避。时而如狂风,吹拂着舞姬的腰肢,似柳条恣意飘荡。时而如夜色,宁静地经过那些青春而饱满的身体,让她们慵懒而忧伤。
筝声的穿行渐慢渐歇,音符以消失的姿态上升,漫过屋顶,穿越云层,直至永不可再闻。而舞姬也停住了她们的身躯,一个个面泛红霞,轻汗薄衣,呼吸潮湿,目光迷离。
一曲就此终了。姚贾恍惚失魂,久久不能动弹。他知道,自己被感动了,被征服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却说不上来。也许是美吧,他想,音乐,舞蹈,美人,美酒,今夜的一切,都只和美有关。这让他想立即大醉一场,然后赶紧将这一切遗忘。
无疑,对姚贾来说,这些感受,只是脆弱而廉价的瞬间情绪,他不能允许自己在其中沉溺。李斯和他素不相识,无端邀他赴宴,必定有所企图。他必须清醒过来,让自己回到现实。
5、艺术理论课
说起来,姚贾也是见多识广之人,出入六国宫殿之时,国宴,国乐,国色,他都没少领略过。那里的佳人,比这里的更美;那里的舞蹈,比这里的更华丽,那里的音乐,更是这里的所不能比,仅说乐器,就有鼙、鼓、钟、磬、吹苓、管、埙、篪、鼗、椎、瑟等等,数十乃至上百人合奏,绝不会仅仅只用一把简单的筝而已。可那时候,他是多么的冷静沉稳,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从不会象今天这样迷失自己。
也许,是他变弱了。在赵国的惨痛失败,是对他的沉重打击。来到咸阳之后,嬴政的态度不明,又让他失落不安。他的意志不再坚定,他的信心开始动摇。未来是吉是凶,他一无所知。更可怕的是,他甚至懒得去想,懒得去关心,他已经丧失了对未来的饥饿感。在这廷尉府里,他整个人处在放松状态,甚至是放弃状态。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姚贾用力地甩甩头,他必须让自己重新坚强起来,他不能让李斯看出自己内心的虚弱。是的,美色舞蹈,障眼而已,音乐,障耳而已,美酒,障口而已,芬香,障鼻而已。诸般种种,皆是虚幻无稽。就连缸中之脑,也可以轻易地制造出这一切。正如同时代的印度经卷《吠陀》和《普兰纳》所宣扬的那样,他目前所感知的一切,都只是摩耶之幕。“这是摩耶,是欺骗之神的纱缦,蒙蔽着凡人的眼睛而使他们看见这样一个世界,既不能说它存在,也不能说它不存在;因为它像梦一样,像沙粒上闪烁着的阳光一样,行人从远处看来还以为是水,像随便抛在地上的绳子一样,人们却将它看作一条蛇。”而他姚贾,正在为这幕布遮掩,不辩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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