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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赵高于是道,“君侯明鉴,臣之忧,确在蒙氏。君侯之忧,却在公子扶苏。虽所忧者贵贱有别,其忧死不暇之心,同也。请为君侯言之。”
直到此时,李斯才第一次显露出紧张的神色,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却也未能逃过赵高的眼睛。赵高知道,他已经找准了李斯的命门,所以李斯才会关心则乱,方寸失守。
赵高于是再作危言,道,“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最终皆以诛亡。倘若扶苏继位为皇帝,臣恐君侯同样难以幸免,将重蹈前人覆辙也。”
李斯面寒如冰,沉声道,“说下去。”
赵高道,“臣请先言国事。公子扶苏,素爱结交儒生,颂法孔子,信奉礼教,不乐法治。想当年,扶苏数度犯颜直谏,名为谏皇帝,实则反君侯,此乃天下皆知也。扶苏为公子之时尚且如此,如一旦继位为二世皇帝,大权独揽,则其作为更是可想而知,必逆君侯而动也。简而言之,君侯之政,在皇帝以为是功,在扶苏却以为是过。君侯在日,扶苏或慑于君侯之威,不敢骤然改弦更张。然而,臣斗胆试问,君侯能长生不死乎?不能也。今君侯春秋已高,百年将近。人在则政举,人亡则政息,君侯能忍此乎?事有更可惧者,扶苏当国,必废先帝法度,改以虚仁假义顺从下民,取悦天下。可惜君侯一世功业,将尽毁无遗。今天下之怨,日甚一日,扶苏不敢归过于先帝,却可委过于君侯。君侯今日犹为国之功臣名相,身后将成国之乱臣贼子。君侯之功,转成君侯之过;他人之过,也必移为君侯之过。俗云,君子耻居下流,众恶归焉。后世思君侯,不见功勋,只知恶名。臣不忍视此,故为君侯忧之。”
3、再次游说(2)
赵高停顿片刻,再接着说道,“臣请再言私怨。君侯主秦政,二十余年,多失礼于宗室公子。废封建,立郡县,使嬴氏子弟无尺土之封,君侯之谋也,宗室由此恨君侯入骨。扶苏为焚书坑术士之事,劝谏先帝,被远放上郡监军,处苦寒之地,至今不得归。焚书坑术士,君侯之议也。扶苏遭逐,因君侯而起也。扶苏虽不言,其衷心必有深怨。商鞅功不可谓不高,势不可谓不大,当时惠王为太子,犯法,商鞅将治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乃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后惠王继位,车裂商鞅,以报当日之怨。惠王之怨商鞅,不及扶苏怨君侯之深也。商鞅犹然车裂,则君侯将安处哉?就私怨言之,君侯祸且及身,遑论身后之名?臣不忍视此,再为君侯忧之。”
4、李斯的屈服(1)
李斯默然,良久方道:“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
话虽如此,李斯的口气却明显地软了下去。孔子曰:老而戒之在得。诚哉斯言。李斯老了,很老很老了,无论是身后之功名,还是现世之富贵、子孙之福祉,他都已是拿得起,放不下。
赵高虽是太监,于男女之事却并不陌生。李斯眼下的情状,在他看来,正仿佛那些业已动情的女子,口是心非、欲拒还迎。赵高于是乘胜追击,道,“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继位皇帝。君计而定之。”
李斯道:“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人道守顺,岂能为此逆谋?”
李斯的抵抗虽然仍在继续,却已是强弩之末,后继乏力。赵高知道,李斯正徒劳地紧守着最后的底线,他只需要再多加一把蛮力。
话说回来,任赵高苦口婆心,李斯始终不肯就范,问题出在哪里?出在李斯对嬴政多年的忠诚,以及作为一名老政治家的良心。毕竟,嬴政刚死,作为和嬴政共事三十多年的亲密战友,让李斯马上就做出违背嬴政遗诏的决定,改易太子,谈何容易!
赵高历来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于李斯内心的挣扎和煎熬,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因此,他的策略是:既然他无法达到李斯那样的高度,那就只能把李斯拽到自己的低度。
赵高以退为进,道,“倘无皇帝遗诏,在二十余公子之中,君侯以为谁将被立为太子?”
李斯一怔,没想到赵高会有此一问,道,“太子之位,自应决于皇帝,非人臣所当问。”
赵高道,“君侯追随先帝多年,对先帝立嗣的想法,总能略知一二。且姑妄言之。”
李斯思索片刻,道,“二十余公子,得为太子者,若非扶苏,便是胡亥。”
赵高道,“臣之所见,正与君侯不谋而合。能争太子之位者,只有扶苏和胡亥二人而已。而臣以为,遗诏立扶苏为太子,并非皇帝本意。”
李斯惊道,“何出此言?”
赵高道,“自古太子不将兵,使将兵,即为有意废立。晋献公欲废太子申生,故使申生伐东山。楚平王欲废太子建,故使建守城父,备边兵。皇帝使扶苏监军上郡,已是无意立扶苏为太子也。君侯以为然否?”
李斯沉默无语,不置可否。
赵高再道,“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古之制也。皇帝巡幸天下,诸公子皆留咸阳,独有少子胡亥得以随行。皇帝属意胡亥为太子,不问可知也。”
李斯道,“君之所言,虽不无道理,然皇帝遗诏具在,立扶苏为太子,明也。太子已定,多辨何益?”
赵高道,“不然。皇帝立诏书之时,正抱重病在身。将死之人,心思自不能和常日相比。再者,此间乃赵武灵王当年行宫,皇帝病于此行宫之中,得无思赵武灵王之故事乎?赵武灵王初以长子章为太子,后得吴娃,爱之,生子何,乃废太子章而立何为王。吴娃死,赵武灵王怜长子章,欲王之。犹豫未决,而乱起,兄弟阋墙,父子俱死。皇帝初怨扶苏,病中感伤,又复怜之,故立扶苏为嗣。立胡亥乃皇帝早定之计,立扶苏乃皇帝临时起意。以孰为准,君侯当不难断之。”
李斯叹道,“遗诏终究是遗诏,不容更改。皇帝尸骨未寒,岂忍背叛?”
赵高道,“舍扶苏而立胡亥为太子,正合皇帝本意,何叛之有?”
4、李斯的屈服(2)
李斯道,“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虽欲从之,奈天下何?”
赵高道,“知此事者,惟天、地、君侯、胡亥、高也。君侯何疑之有?当年皇帝使扶苏监军上郡,虽未明言,但其废扶苏之意,已多为朝中群臣所窥知。今立胡亥为太子,群臣也不足深怪也。”
李斯沉吟未决。赵高再道,“胡亥得为太子,必感君侯拥立之功,不待言也。如扶苏得为太子,则皇帝之遗命也,君侯何功之有?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
李斯道,“弃皇帝之遗诏,于君何利焉?”
赵高闻言,心中大喜。李斯有此一问,便意味着他的游说已经大功告成。李斯此问之目的,不外乎是要事前分功,同时也是摸清赵高的态度,看看赵高是否有狼子野心,会不会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
服低做小,本就是赵高的拿手好戏。赵高于是道,“胡亥得为太子,则臣可幸免一死。蝼蚁尚且贪生,臣为此举,但求保命而已,何敢望利焉?臣出生卑贱,身在宦籍,肢体残缺,常自以为羞。所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臣自知非柱石之臣,不足担国之重任,若勉力而行,适足为天下笑。孟子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虽王天下不与焉。臣得为公子胡亥教师,于愿已足。且胡亥明习法律决狱,胡亥继位,持此以治国,不负先帝君侯,则臣私心甚慰。如必欲有利,此乃臣之利也。”
赵高言罢,心中忐忑。这是最后一关了,如果李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则他费了半天的口舌,眼看成功在望,却也只能是功亏一篑。
李斯视赵高为无物,自顾仰天而思,面容变幻不定。良久,垂泪叹息道:“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
赵高狂喜之下,几欲扑过去与李斯相拥而泣。是的,李斯终于从了。
5、政变的步骤
赵高说服李斯之后,回报胡亥,道:“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李斯敢不奉令!”
赵高这句话,虽然简练如同电报,但如果细细分析,却也很能见出赵高言辞的艺术。整桩y谋分明是由他一手策划,游说李斯也纯粹是他的主张,但到了他口中,却变成是奉了胡亥之命,这无疑极大地满足了胡亥那颗年轻的虚荣心。
而游说过程之曲折艰辛,也变成了李斯一听到胡亥的名头,便不敢夹生,乖乖听命,他赵高的作用,只是负责传传话而已,苦劳或有几分,功劳半点也无。难道,赵高真的觉悟如此之高,明明为胡亥立下大功,却只字不提,宁愿辞而不居?
其实不然,赵高如是说,乃是一种更高明的揽功。身为人臣,和未来的皇帝胡亥争功毫无意义,他只需要和李斯争功即可。争功有两种方法。一是你多,我比你更多。二是我少,你比我更少。赵高的方法便是后者。
通过这句话,他传达给胡亥这样的信息:李斯一听说要改立太子,立即举双手赞成,坚决拥护。既然如此,那么,无论以后李斯在政变中发挥多大的作用,那也是全出于李斯的自愿,李斯只是在作丞相的份内工作而已,谈不上有什么功劳可言。
赵高这句话,另有一长远的伏笔:李斯身为帝国丞相,倒戈却如此轻易,视政变为儿戏,可见此人大节极不可靠,不能信任。今天可以拥立你胡亥为太子,明天说不定也可以拥立别的公子为太子。我的话点到为止,但是胡亥啊,你最好还是多加提防小心。
胡亥整夜不眠,引颈而望。成则唯我独尊,败则刀下之鬼,他如何能睡得着?听到李斯应允,胡亥大喜,拜谢赵高道,“吾得为太子,悉君之功也。”
且说李斯、胡亥、赵高三人,组成了政变的铁三角。在李斯的主持之下,政变进行得有条不紊。
首先,隐瞒嬴政的死讯,秘不发丧,以防消息传出,诸公子及天下可能有变。
接着是焚烧嬴政遗诏,毁灭政变的罪证。看着遗诏在火中慢慢化为灰烬,三人表情各异。胡亥满脸得意之色,遗诏一烧,死无对证,从此再无人知道他的太子之位其实得来不道。李斯面容冷峻而忧伤,他对嬴政的忠诚,也随着遗诏一起,在火中化为乌有。赵高则眼神闪烁,神态怪异,令人莫测高深。
然后,再由赵高伪造一份假的嬴政遗诏,赐丞相李斯,命立胡亥为太子,确定胡亥继位的合法性。
最关键的一步,则是如何除去公子扶苏以及蒙恬。李斯和赵高的方法很简单,再伪造一份诏书,赐公子扶苏,令他和蒙恬自杀。书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诏书已封,盖以皇帝玉玺,使者奉书向上郡而去。与此同时,巡游队伍也不能在沙丘一地久留,于是吩咐启程,向咸阳逶迤而行。嬴政的尸体,载于辒凉车中,由知晓内情的宦官亲自驾车,任何人不得接近。嬴政的饮食,供奉一如平常,由宦官在辒凉车中替嬴政享用,以免留下破绽。百官照旧奏事,同样由辒凉车中的宦官替嬴政答复。
6、致命的小事
时值酷暑,炎阳当空,热风如火,返回咸阳的车队,无精打采地行走在中原大地。年迈的李斯,在车中昏昏欲睡,可每当他将要睡着之时,却又总会被车夫不断抽鼻子的声音给吵醒。李斯没好气地问车夫道,“你怎么了?”
车夫奇怪地反问道,“丞相没有闻到吗?”
闻到什么?李斯有些疑惑,作深呼吸。是的,空气中有一阵淡淡的腐臭气味。李斯问车夫道,“此臭从何而来?”
车夫答道,“小的也说不清楚。反正臭味一路上就没断过,象长了腿一样,跟着咱们呢。”
李斯正迷惑时,有宦官前来,神色慌张,低声问道,“丞相闻到了吗?”
李斯点点头。宦官压低嗓子,几近耳语,道,“是皇帝。”
李斯马上明白过来,心头忽然似被剃刀划过,大惊失色,急忙向嬴政所在的辒凉车奔去。
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的兵马俑坑出土的二号铜马车,即为辒凉车,只不过按比例缩小了一半而已。从二号铜马车可以推知,原大的辒凉车,其车内面积约在六平方米左右,无论是对活着的嬴政还是对死去的嬴政来说,这点空间,实在都不能算作宽敞。
李斯弯腰进入车内,立即顺手将门带上。果然,一路上的臭味,正是从嬴政尸体上散发出来的。宦官们也是见事敏锐之人,早已将车窗紧闭,强烈的臭味盘踞在狭小的车厢里,更显浓厚。
在车内待命的宦官望着李斯,眼神中满是求助和惊恐,几乎马上就要哭将出来。尸体发臭,虽是一件小事,但却是一件足以毁灭他们全盘计划的小事。自上路以来,嬴政便再也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而且连辒凉车也没下过,这已经足够招人怀疑的了。再加上从辒凉车中逸出的臭味(而且可以肯定,这臭味只会越来越强),很容易让人产生出等于真相的联想,而到那时,他们的命运就将面临一场巨大的难以化解的危机。
李斯没有理会宦官,他不发一言,跪在嬴政的尸体之前,看着嬴政的尸体已经出现了腐败的迹象。他浑身颤抖,双手哆嗦,眼泪不自觉地涌出眼眶。
尸体发臭大致是一种自然规律,尤其在这样的高温酷暑,更是再正常不过。可是,嬴政尸体的发臭,却让李斯承受着痛苦的煎熬,他内心深处的悲伤和激动,甚至比他刚得知嬴政驾崩时还要强烈。
而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让暮年的李斯经受着如此强烈的震撼?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为我们揭示了一种类似的心理情感。
7、死后奇迹
《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书的主人公阿辽沙,是一名年轻修士,他师从著名的佐西马长老——一位名动全俄罗斯的圣人。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已经公认佐西马长老为伟大的圣徒,全心全意地爱他,崇拜他。百姓们成群结队地从俄罗斯各地不远千里赶来膜拜他,听他布道,求他治病,请他赐福。
佐西马长老衰弱多病,已经离死不远。阿辽沙无疑深爱着长老,但是对于长老将要来临的死亡,阿辽沙却并无太多悲伤,相反,他和众人一样,在内心深处燃烧着一种火焰般的强烈喜悦,对长老的死亡充满期待。他期待着,佐西马长老的死亡,将必然会有奇迹显现,而这显现的奇迹,将彻底证明和确定长老的圣徒地位,并为他所在的修道院赢得伟大的声誉。
阿辽沙期待的又是怎样的死后奇迹呢?
据说,真正的圣徒虽然也会死去,但由于他们敬畏上帝,生活虔诚,他们的遗骸将不会发出腐臭,躺在棺材里鲜活如生,下葬的时候也完全不朽烂,在棺材里依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身体甚至还会散发出一阵阵的幽香。这样的奇迹,自然是上帝给圣徒的慷慨奖赏,从而让他们在死后获得比生前更大的荣耀。既然佐西马长老已经是公认的圣徒,那么他死后,也理应会有这样的奇迹出现。
阿辽沙坚信,长老死亡的那一天,一定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一天。
长老的死亡终于降临,然而,和大家的期待相反的是,他的尸体很快就开始发臭。即使是罪孽深重的人,从死到发臭,也至少需要一昼夜的工夫。可佐西马长老,一位众人心中的圣徒,却提前腐烂了,就在他死去的当天。
这样的情形,自然让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得意洋洋。而在那些忠于长老,并且始终崇敬他的人们中间,也立刻有很多人为此感到气恼,似乎受到了个人的屈辱,认为这是一件丢脸的事,彼此相遇的时候,也只是心虚地草草对望一眼。
而对年轻的阿辽沙来说,没有人比他更信任长老,也没有人因此受到的打击能和他相比。
他曾经那么坚信奇迹之必然出现。可是,本应被推崇为高于全世界一切人之上的长老,现在不但没有得到他应得的名誉,却竟然遭到了贬低和侮辱!就算根本没有出现奇迹,也没有出现奇迹的征兆,人们的期望落空了,——但为什么偏要蒙受这样的耻辱?为什么要大丢面子?为什么他的遗体腐烂得那么快,像那些恶毒的教士所说的那样,竟然“提前腐烂”了?
他的心在滴血,他在这世界上最最崇拜的那个人,如今形象受到了玷污,遭到了损害!这让他开始怀疑上帝,不能接受他创造的世界。他几乎要起来造反,反对他的上帝。
他带着崩溃的信仰,离开了修道院,准备就此堕落。
8、化解危机
话说回来,对信徒而言,他们对自己崇拜的偶像,必然爱之越深,责之越切。且再拿我们国人更为熟悉的佛教和道教来说,实则也存在着类似的情形。作为一名高僧,在他死后,他的那些衣钵弟子,自然希望能够有稀有而珍贵的舍利出现。尽管高僧生前修持精湛,奉佛虔诚,但如果在死后没能留下舍利,似乎终究有些美中不足,而他的地位也将由此而变得不那么让人信服。而对志在成仙的道士来说,死后最好连r体也不用留下。其上者,云车羽盖,形神俱飞;其中者,牝谷幽林,隐景潜化;其下者,也当解形托象,蛇蜕蝉飞。
因此,作为一名被信奉的偶像,你非但要对自己的生前负责,甚至还必须对自己的死后负责。因为你担负着信徒们的期望,而这些期望是信徒们自己无法实现的,所以他们不管不顾地强加到了你的身上。毫无疑问,他们爱你,但是,他们总是用他们能够得以自我满足的方式来爱你。
回到李斯,他无疑是嬴政的信徒,而当他不得不面对嬴政在死后发臭这一事实,心中也不由起了绝望和羞辱之感。
在此之前,对于嬴政之死,李斯一直处于麻木状态。他之所以接受嬴政的死亡,只不过是因为大家都已经接受,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嬴政会真的死去。他无法相信,那个雪中折梅的英俊少年,那个雄视六合的高傲帝王,那个在人海中将他打捞出水的知音,那个在万千人中独为他留身边之位的君主,会真的与世长辞。
然而现在,嬴政不仅死去,而且连r身都已开始腐烂,他再也无法向自己抵赖。是的,嬴政真的死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
李斯生平目睹过许多人的死亡,也亲手赐予过许多人以死亡。对于死亡,他早已能够冷静地、甚至是冷酷地予以面对。可是,嬴政乃是最最接近于神的人,无论是生是死,他完全应该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因此,李斯他就不明白了。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皇帝,他的死去居然就如此平淡无奇,没有异常天象,没有晴天霹雳,没有狂风暴雨,没有大地摇移,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声无息,不以为意。
天地岂无情乎,以万物为刍狗?即使是最为尊贵的嬴政,也只能落得这样的下场,那对凡庸的芸芸众生而言,还有什么希望?
嬴政生前,苦苦追求成仙不死,很多人也都相信嬴政必然成功。李斯对此虽然持保留态度,但他也坚信不疑,如果说这世上真能有一个人能够成仙不死,那这个人一定非嬴政莫属,再没有别人比他更有资格。可是,就算嬴政不能成仙,但也不能如此这般速速腐朽的啊。由此看来,嬴政也纯粹只是凡人一个,并无超出常人之处。
可想而知,对嬴政信仰的崩溃,将给李斯以怎样沉重的打击。嬴政先是以死亡抛弃了他,现在又用发臭来羞辱他,毁灭他。
李斯再仔细地去看嬴政的面孔,令他惊恐的是,嬴政的嘴角不知何时已微微裂开,仿佛对李斯在他死后所干的勾当,都已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裂开的嘴角,仿佛在嘲笑着李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是的,李斯背叛了他,他纂改了他的遗诏,他还要将扶苏和蒙恬置于死地。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分别的时候了。你曾是不可一世的帝王,眼下却再也不能主宰任何东西。而我李斯,已是别无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从了赵高,就再也休想置身事外。即便明知立胡亥是一个错误,那也只有将这个错误坚持到底。谁让你死了呢,谁让你不仅死了,而且还腐烂了呢。
李斯跪哭不止,宦官不得不壮着胆子,提醒他赶紧想出个对策,将这臭味对付过去。
李斯这才止住哭泣,回到现实之中。要让臭味不令人生疑,大致有两种方法,一是以香掩臭,譬如中世纪的法国人使用香水。另一种,则是以臭乱臭。李斯选择的是后一种方法,命副车载一石鲍鱼,其臭更在尸臭之上,虽然委屈了众人的鼻子,但好歹也算化解了这一场危机。
9、扶苏之死
再说使者抵达上郡,向扶苏和蒙恬宣读伪诏。扶苏大哭,走入内舍,便欲自杀。蒙恬本能地觉得事有蹊跷,劝阻扶苏道:“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为迟也。”
使者见扶苏犹豫,不断大声催促道,“请公子奉诏自裁。”
扶苏承受不住使者的威压,对蒙恬道:“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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