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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湖阳镇来消息了”郭如克暗有不好的预感,但嘴上如是道,“老景他们怕是到了。”

    今日天气不算太热,可魏山洪竟满脸汗珠,他急喘着气声音微颤,情绪紧张致使原本就有的口吃更加严重:“是、是,湖、湖阳镇湖阳镇敌、敌已、已经到了”

    即便话说不清楚,但仅凭着几个词,郭如克犹遭当头棒喝。

    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曾在奏疏中说:“先时贼避兵逃窜,今则迎兵对敌,左右埋伏,更番迭承,则剿杀之难也。贼人人有精骑,或跨双马,官兵马三步七,则追逐之难也。”用以说明流寇中马匹众多的情况。

    流寇起于西北,素为产马重地,又有与边塞部落易物市马之便利,日积月累下来,所拥马匹数量远远超过正常比例。一般而言,一营之中,大头领普遍有马六七十匹乃至百匹、小头领亦二三十骑,且皆体恤马力,能够善加利用。平时走动徙转,多乘驴骡,不到战时绝少骑马,“唯以妻子牵之,衣服妇女器械等项,各载以驴,团聚同行曰老营”。是故机动性极强,往往辗转千里亦只数日之工而已。

    赵营起家晚,且一直以来缺少提高战马数量的手段和渠道,无奈之下才改弦更张,以步兵为重、马军为辅。此外因为多在四川、郧阳等山地作战,遭遇到以马为主的敌人比例亦少,长期的客观条件的影响造成了赵营上下基本对马军缺少必要的认知。

    然而,赵营的短板却是回营的长处。

    回营起初分马光玉与马守应两营,马光玉年老,称“大老回回”;马守应年轻,称“小老回回”。马光玉是流寇中的元老,但早在数年前即已病殁,马守应时为其心腹兼有远房亲缘关系,迎娶了他的遗孀,同样自号“老回回”。所以,与“闯王”之号流传接替相似,在西北之地威望素高甚至超过“闯王”的“老回回”,香火同样不曾断绝。而在马光玉、马守应两代“老回回”苦心经营下,本就多西北牧民、马贼成分的回营在流寇中最以骑兵见长。常论其部“马七步三”仍不贴切,说是人人乃至妇孺皆有马,才算中肯之语。

    赵当世自崇祯八年离开赵营后与回营就几乎没有了联系,他与侯大贵等在回营中算是小军官,对回营尚且没有全面的认识,更不必说当初地位比他们更卑微的郭如克以及根本就不曾在回营历事过的景可勤与宋侯真。

    预计中二日前还在唐县集结、再过段时日或许才会开拔的回营兵马的行军速度完全超出了赵营所有人的想象。今日正午时分,回营马军早已进入了湖阳镇。

    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回营先锋制大将兼左右翼统领马。

    景可勤一遍又一遍看着湖阳镇侧山坡上飘动着的一面面素白大旗,听着左右兵士给他念着上面的文字。拥有这这拗口又冗长的头衔的人无他,只有回营大将马军左右翼统领马光春。在昨日的军议上,赵当世也特别提过此人,此人乃大老回回马光玉的幼弟,马光玉死后即为马守应效力,如果说张雄飞是回营凿山碎石的铁锤,那么马光春就是回营开河劈林的利刃。

    远处湖阳镇低矮的城垣已然在目,不过半里,起浑营的兵士就可将脚踏入这朝思暮想了一日的目的地,可是,景可勤却是从所未有的恐慌。

    “宋领哨与贼兵斗,所部伤亡大半,宋哨官本人身中十余箭,受困于北坡,请景哨官及早救援”身畔斥候的喊叫声一遍又一遍,景可勤在无比的喧嚣乱局中反倒出了神。他从未想过,己军伏击的目标会反将一军,将自己的部队冲乱了大半。如此危局之下,对他而言已无关胜败,只论生死。




71北战(三)
    震惊之余的郭如克没有太多时间沉湎于情绪的波动。禀报的斥候才退,魏山洪策马而来,急促道:“西北草鸟惊飞,有大股军马踪迹”

    郭如克将他留住,简要述说了湖阳镇的变故,魏山洪大惊失色,道:“由、由此看来,北面来、来敌必是、是自湖阳镇转进、进的回营马军其势迅猛,旷野之中我我军难讨便宜”

    郭如克说道:“不错,此距岑彭城不远,我等先退入城中踞守,再做计议”

    魏山洪一拳砸在鞍鞯边缘,咬牙恨恨道:“景可勤个狗、狗杂碎,早知如此,当初就”话到嘴边,也不知是口吃太重还是心痛如绞,却是说不下去了。

    郭如克想到此节,脸色亦不由一沉。景可勤虽是川中棒贼降将,但赵当世对他并未有半分薄待,该给的赏赐、该提拔的职务,一样都没少了他。然而生死关头方见人性,景可勤为求活命,竟能片刻间将数月来赵营的恩泽抛之脑后,且助桀为虐谋害昔日袍泽性命,只能说,其人寡廉鲜耻已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卑陋无信义的棒贼中混迹了数十年形成的秉性及为人处事的准则确非一朝一夕能够完全扭转。赵当世一向用人不疑,这习惯自有其好处,然时下坏处也昭然在目。

    人若不忠不义,与刍狗何异

    如今景可勤临阵变节、宋侯真战死沙场,起浑营三哨瞬间只剩右哨孑然独存,郭如克一想到此次之奋进已然化作泡影,当即怒气盈满胸臆,忍不住仰天大吼数声。

    岑彭城中鹿头店巡检司苏照似乎也觉察到有些异常,郭如克、魏山洪引兵回返城下,城门洞子早已闭上。郭如克怒发冲冠,走马城下高声叫门,但苏照此刻却成了只缩头乌龟,任凭起浑营兵马如何鼓噪,自己索性避而不见,仅以手下兵士回应,各种理由搪塞,总之就是不愿打开城门。

    “统制,苏、苏照贪生怕死,要置我军生死于不顾”魏山洪心如火焚,黝黑的面孔因为褶起的皱纹而更添几分焦燎。

    郭如克仰头大骂:“姓苏的,这当口儿不给老子开门,等老子带人自己怼进门,必将你及手底下一班龟孙生吞活剥了”见城上巡检司弓手探头探脑正在观望,再骂,“狗日的东西,有种自己上城头搭话,看老子一箭将你射下来”

    魏山洪此时来道:“二里外已侦得敌、敌军情形,大、大约数百人步卒在前,千余人马队压、压后。”

    郭如克横眉冷眼道:“马光春能千里奔袭湖阳镇,手下必无步兵累赘。那在前的数百人想是景可勤那反复小人。”斜眼再看城头,“姓苏的狗贼恐怕不会开门,咱们得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四个字出口,魏山洪的表情立时由惶急转为坚毅,他点点头,不吭一声转身要走,却听郭如克的话似从石头里一个个蹦出来也似:“老子要死,也得先把狗娘养的景可勤办了”

    当下岑彭城诸门紧闭,起浑营右哨的五百兵背靠南城墙列阵。赵营军改,各营各哨的装备配比不一。起浑营中,原定前、左二哨为主战哨,所以无论是火器还是甲胄都优先分配,由此一来,主责暂为辅助压阵的右哨的装备相对而言简陋不少。全哨五百人中鸟铳不足二百支,小炮则只有寥寥数门,大多均是近战的刀盾、长矛手。

    即使火器不多,郭如克还是选择以小三才阵应敌。右哨近二百铳手被分为两排居于前方,第三排则放置了些虎蹲炮等小炮及近百名弓弩手。哨中所有的刀盾手及长枪手都被安排在了两侧,最后一排则零散排着些铳手或弓手。郭如克坐镇小阵后方统筹作战,魏山洪则临时充作都司,在队列靠前位置指挥。

    “姓景的”郭如克一想到景可勤那张阿谀奉承的嘴脸就恨得牙痒。不过愤怒之后,本来焦躁的心亦随之沉静。原因无他,右哨列出这小三才阵的要对付的实则并不是区区景可勤。景可勤的统兵能力作为昔日上司的郭如克是再清楚不过,再添一倍人数到对面,他也不会怵上半分。他最忌惮的还是马光春的马军。

    回营将要采取的战术,郭如克和魏山洪都有预判,认为马光春会先驱景可勤带领降兵冲阵,马军再视情况而动。郭如克的打算便是以守为主,将景可勤消耗完后与马光春慢慢周旋。这里头倒有些讲究。一个理由便是右哨人数较少,而且为步兵,面对马军容易吃机动性上的亏,为敌所趁。小三才阵专为对付马军设计,且背后有城墙倚靠,不必担心给敌军抄了后路。是以右哨在战术上可以说不动尚可、一动必败。另一个理由则在于岑彭城。虽说苏照狼心狗肺,不开城门,但此情况回营兵马并不清楚。右哨寸步不离城下对回营来说也是一桩心事,忧虑城内是否会有援兵或赵营兵是否会因不利而立刻退入城中等等。这些考虑固然细节,但战场局势最称微妙,成败往往决定于细微处。给回营施加一些不必要的压力,也许会影响到决策,对赵营而言有利无弊。

    远处清澈的溪流畔,奔赴而来的景可勤部在慢慢整队,郭如克望见那一面面先后立起的黑色飞虎旗,朝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好贼子,竟还有脸挂我赵营的旗”旋即将手中令旗微微一抬,队列中顿时号角齐鸣,战鼓擂动。

    少时,景可勤部眼看着列阵完毕,魏山洪令塘马递口信给郭如克称景可勤派人来劝降。

    郭如克哭笑不得,挥了挥手并不搭理。景可勤或许也晓得郭如克不会动摇,见劝说一次未果也就作罢,半炷香过后,十余面黑色飞虎旗也开始跟着队列向前。

    尚未交战,有斥候入阵回报,郭如克一边盯着前方情形,一边问道:“敌马军如何”

    斥候回道:“距步贼百步外,不动。”

    “仅仅百步”郭如克沉吟不语。百步距离对回营的精锐马军眨眼便至,如此看来,早前的猜想**不离十,马光春打的正是以降兵添油乱阵,主力伺机而动的算盘。

    还在沉思,齐鸣的铳声将郭如克拉回现实,视线到处,数百步外,右哨第一排的百名铳手已经开始放铳。烟雾缭绕中,景可勤用作跳荡冲锋的数十人倒下近半,剩下的则全都脚步为之一却。

    本来,若站定了互相放铳,因景可勤部占据鸟铳数量的优势,郭如克这边将处于劣势。但郭如克早就料到不擅操用火器的马光春会视降兵如草芥,催令抢攻。若是进击,那么一攻一守间,自然是坐守的鸟铳手一方占据主动,景可勤部所谓数量的优势顿时荡然无存。

    景可勤显然不傻,意识到了主动进攻的弊端,所以他的冲锋队均以刀枪手为主。可即便如此,凭着血肉之躯,也难以迎着密如雹雨的铳弹挺进,预计中快速贴近肉搏的战术收效来寥寥。冲锋队后,他同样安排了鸟铳手与右哨对射,只是一发完毕,在战场当中,又要几人合作开始一系列繁琐的装填过程,暴露之下,自然躲不过对面以逸待劳的右哨鸟铳手的打击。

    很快,右哨第二排的鸟铳也放了一轮,战场上,景可勤部的冲锋队、鸟铳手们因为伤亡、步调不一而出现了大面积地脱节,三五成群导致整个阵型开始变散。换作往日,但凡见到敌军这种情况,郭如克早就毫不犹豫号令兵士白刃突进了。但今日不同往昔,只要马光春的马军不动,郭如克就不敢妄动一步。

    “狗娘养的景可勤,果真是废物。”郭如克心中暗骂。他知赵当世授其高职不过是看在昔日地位资历,若论真才实学,景可勤实在无足称道。也因这个缘故,此前每逢前哨出战,郭如克必会亲自坐镇指挥,景可勤名义上充个副手,实际上做的都是些走马传令、端茶送水的活儿。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嘿嘿,老子将姓景的当废物养,没想到现在倒派上了用场。”郭如克颇有几分自嘲的想着。他现在有几分庆幸,庆幸投敌的不是宋侯真或魏山洪,今日只要换做这二人中的任何一个站在对面而不是景可勤,那他所面临的压力必定较之现在大上数倍。

    “敌马军何为”又有一名斥候回阵,郭如克再次问道,不经意间,攥在手中的令旗差点滑落。他将手在马鞍上擦了擦,居然已经沾满了汗珠。

    “未动。”斥候说道,“步贼再动,于五十步外再次为我铳手所阻。”

    郭如克长呼口气,强行安抚胸腔中那颗狂跳的心。和景可勤的作战进展与预测无二,不管景可勤再怎么拼命,鸟铳手占据八成以上的前哨在主动进攻时的冲击力不值一提。粗粗估计,战场上景可勤抛下的尸体恐怕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我倒要看看,回营的马儿到底有多少耐心。”郭如克暗自哂笑。景可勤部虽然徒劳无功,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作为一个沙包、拿人命吸引了右哨正面火力的作用不可小觑。马光春要真想在岑彭城外取胜,趁着这个机会包抄两翼是最好的选择,否则一旦景可勤部伤亡过大彻底崩溃,回营马队独自面对完整的小三才阵,必得付出更多的代价。

    景可勤部屡攻无果,但每次退缩过后必会卷土重来。以此见之,马光春施加给景可勤的压力甚大,以至于景可勤甘愿冒着兵士临阵哗变的风险硬着头皮往前冲。溪畔那与右哨相同的号角声再起,明知道结局的景可勤再一次督军发起了冲锋,但这一次,右哨铳手未装填完毕,仅凭借着预备着的弓手、弩手就将战意已经低至谷底的景可勤部射了回去。郭如克见状,径直派人通知魏山洪,让他立即开始做应付马军的准备。

    果不其然,俄顷之后,终于传来了回营马军动作的消息。郭如克起初尚存怀疑,可当看到远远的黑色的飞虎旗被无数素白色大旗完全盖过的景象,在马上豁然挺身,右手也不由自主将掌中的令旗木杆捏得紧仄无比。

    “左翼一排长枪手”

    “右翼二排狼铣手”

    “”

    战斗开始后一直沉寂着的右哨左右翼这时候各队各伍塘兵拉回飞奔,传令戒备。相较于已有景可勤部不断试探冲锋的正面,右哨的左右两侧很可能是回营马军突破的重点。赵营以火器为主,辅佐以少量长短兵兵士,这些长短兵兵士肩负着维持整个队列稳定的筋骨作用,所以无论是兵源的择选还是训练的强度较之从前都跃升数倍。考虑到鸟铳手为主的序列最怕冲锋及短兵相接,所以在这些长短兵兵士平日训练的内容中,抵御冲击力堪称最强的各类骑兵的进攻是重中之重。

    郭如克令旗一举,很快,左右翼都传来雄浑的呼喊振作声。长短兵兵士们擦动着手中的兵刃,相继发出清脆却又带有肃杀之气的金属碰撞声。这样的声音汇成一片久久不绝,仿佛蠢蠢欲动的钢铁猛兽伺伏在右哨阵型的左右。

    “贼马已过小溪”

    “贼马自左右抄掠而来”

    郭如克屏息听着斥候不断传回的信息,双眼也从战场的左端扫到右端,又从右端扫到左端。马光春虽有名气,但一举一动循规蹈矩,已成自然。状况全在预想中,郭如克虽然紧张,但原有的些许惧此时均已烟消云散。

    “来,好马儿。昔日你营辱我主公,今日才算与你见个深浅”郭如克因为激动,双目瞪起有如铜铃,胸中烈火雄燃,全身都不由自主剧烈颤抖起来。

    “贼马自正面穿阵出”

    突然间,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入郭如克耳中。郭如克猛然一震,回过神揪住来报的那名斥候,厉声喝问:“你说什么”

    那斥候重复一遍道:“贼马自正面阵中传出,数目不详”

    郭如克不禁气窒,急眼朝前看去,果见纷乱不堪的景可勤队中不知何时,已然飘立起了数面素白色大旗。

    “正面似现贼马军,遵统制之令,是否收缩后撤”郭如克还在震惊,一名魏山洪身边的塘兵扒开兵士,蹿到他马前神色匆忙道,“二排铳手放铳方歇,短时难以继续阻击”

    魏山洪也同样注意到了正面而来的回营马军。

    郭如克再度举目望向左右,续有斥候来报:“左右翼敌马皆游弋,其意不明”

    “糟”郭如克闻之,捶拳一叹。按正常速度,若回营要抄袭己军左右,那么此时当应在阵左右五十步内了。然而就看当下,全神贯注等待着回营马军到来的右哨长短兵兵士面前,哪有半个回营马军的身影。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马光春的变招结结实实打了郭如克个措手不及。

    正如魏山洪的口信所说一样,正面的两排鸟铳手为了阻击不断冲突的景可勤部,已经放了数轮铳。而今方在休整,回营的马军就趁势而出,此分明观察蓄谋已久,以左右翼行虚兵,实则主力全在当中。右哨兵力捉襟见肘,左右翼已经将所有精力都聚在两侧,临时变阵一来不及,二恐怕引起混乱。然而以右哨孱弱的正面想抵挡住马光春的全力一冲,亦是天方夜谭。

    辛苦一场,难道功亏一篑郭如克咽了口唾沫,脑袋急转,希望能迅速想出应对之法。然而,望着正前方远处那不断涌现、不断不绝的回营马军,他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孰料正值此时,景可勤部中忽起一阵大乱。



72北战(四)
    被乱军裹挟着的广文禄重重扇了自己俩耳光。近在咫尺,一面黑色飞虎旗下,宽脸细目的哈明远正扬刀呼咤,以他为中心,数百人的步兵阵一圈圈波纹般向外次第陷入混乱。

    恍然间,一军将纵跃至身前,凶神恶煞喝问:“景可勤背信弃义,视手足兄弟如同猪狗。哈管队替天行道,要反了景可勤那厮,助城下我赵营壮士共破回贼你从哈管队不从”听口气,当是哈明远的身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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