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孙团练祖上世代皆为枣阳县的大地主,家境殷实,早年有此基础,他也得以安心舞枪弄棒。只是近年来,县中巧立名目,将不少他家名下田产收没入官,还在三年前将他家选为了里长,明面上让他督促里中各家各户,暗地里则不断压榨。好在他到底多有积蓄,疲于奔命坚持至今尚有喘息之力。谁料两个月前,官府又说“民心所向,不可推辞”,责他在里长之外兼任县中团练。亲友私底下都认为他连遭背运或许是被褚家盯上了,可纵然如此,枣阳县上下都是褚家的一言堂,他一介平头百姓,哪里敢支吾半句。
更可气的是,当上团练后,县中立刻用府库支度紧张为由,热热闹闹送了他一块牌匾,表彰他大公无私,暗中则勒令他“为国纾难”,自掏腰包解决新募五百乡勇的各类开支,并承诺只要贼寇一退,县中支度缓过劲儿,必如数与他报销花费。如此一来,他骑虎难下,只能应允。平日里走在街上,旁人一嘴一个“孙里长”、“孙团练”叫得亲切动人,他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每日回到家中,满脑子都在盘算自己所剩的那些家底,还能支撑到何时。成为“团练”的短短两个月,本来精壮的他愣是瘦了十余斤。
敢怒不敢言的孙团练听闻赵营兵要进驻县城,高兴的两宿都没睡着了。适才所说“往后城防事务,都仰仗廉、杨二位将军布置提领”的话实是出自真心。在他想来,赵营兵个个久经沙场,一个兵士至少抵得上四五个粗手笨脚的乡勇,有他们坐镇县城,那整日价提心吊胆担忧贼寇进攻的心先可松了一半。此外,赵营兵来,团练乡勇承担的日常守御工作也将被分担不少。想想这些日子,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为了团练奔波劳累,不单心理有压力,身体上的疲惫也令人难熬。看着雄赳赳的赵营马队,孙团练不断搓着手,嘴里反复念叨着“好”字。
“祝大人在何处”杨招凤举目往人群巡视,并没有发现祝允成的身影。按理来说,野战部队进入营中驻防,事件大事,身为一县之主,祝允成理应出面,即使没有东西拿出来劳军,基本的礼仪与面子还是要给的。
“这个”一提起知县,孙团练也挠起了头,“孙某位卑,没有见过祝大人几面。只接到衙门通知,带人来城门迎接贵军哦”说着一拍脑袋,“是了,今晨在城中面摊吃面,似乎听到旁桌有衙门当差的皂吏,提及祝大人祝大人近日身体不适想必今日未出面,与此有关。”
杨招凤一皱眉,也无话可说。孙团练再不入流,好歹也是县中委任的武装部队的领导人之一,祝允成如此粗枝大叶,即使自身有恙,也该知会主持迎接的孙团练一声,这才好
与入城的赵营兵沟通。素闻祝允成年老昏聩,不想初来乍到就能领略一二。
聊了片刻,除了孙团练,城门口不见任何县中其他官吏,本待与县官简单交流些当前形势及对策的杨招凤不禁郁闷。那孙团练客套话说尽,木木讷讷站在那里,眼神游移,双手没处放也似上下摸索,颇为尴尬。当下廉不信、杨招凤二人急于安顿兵马,也就不再扯闲,问起了城中营地情况。
准许赵营兵马进城驻扎,这是杨招凤唯一感到祝允成有魄力及略微欣赏的地方。只听孙团练回答道:“贼寇大举进犯,祝大人仁德,不愿坐视百姓遗骨荒山野岭,在城中临时开辟了许多安置点供城郊百姓暂避。城东、西、南、北四面,皆腾出了位置。只是眼下,仅有东、西两面,还剩些许空置营房可住,只是贵部二百人难以容纳于一面,故而,故而需得分兵各赴东、西居住。”
来之前,廉不信派人先期询问过县中营地,当时县中信誓旦旦保证安顿二百兵马不是问题,廉不信得了保证才安心尽起兵马而来,哪里想到如今会是分营而居的情况。杨招凤与廉不信相顾蹙眉,问道:“东面可住多少人马西面可住多少”
孙团练不假思索,回道:“东面五十,西面一百五十。”
廉不信不悦道:“当真没办法腾挪不如把那些百姓”
“既如此,老廉,今夜已深,县里怕都放衙了。且部队疲惫,咱们还是先安排休整为先。你带大部去西面,我带剩余的去东面。”杨招凤了解廉不信,知道他与孟敖曹的大嘴巴伯仲之间,生怕他口不择言给赵营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由是不等他说完就立刻插话打断,“在城中防守,分隔两地,无甚大碍,不过平日里多练练脚程。等明后日安顿好了,咱们择机去衙门里拜访祝大人,届时顺带再谈谈营地之事是否还有通融余地,如何”
廉不信一向对杨招凤很信服,听他这么说,点头道:“自是好的。”
孙团练陪笑看着两人,生怕这些兵头一个着恼就在城门口闹起来,闯下事端,这时见杨招凤好生通情达理,心中惊喜,又怕面色不善的廉不信反悔,急忙招徕兵士,引导杨、廉二部分别去东、西两处营地。
枣阳县城内道路狭窄,但好在宵禁得力,空无一人,走起来顺遂非常。杨招凤带着五十骑,跟着向导辗转片刻,来到位于城东阎王庙附近的营地。
那向导指着营地不远的成片窝棚道:“这些便是县中安置城郊百姓的所在。这些人都是乡野粗蠢之辈不懂礼数,与军爷们住得近,平时或许偶有冲撞,还请军爷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杨招凤笑笑道:“我省得。我赵营兵的刀剑,向来只斩妖佞奸邪,从不损伤平民。”
那向导拜谢着诺诺去了,杨招凤带兵进营地,有看管营地的老军头开了门,继续接引。等战马、辎重、人员等都安顿好,西边天弦月高照。
纵使浑身汗湿,有着多年征战的适应,躺进被褥里的杨招凤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忽而有人推门而入,声音虽轻,但敏感的杨招凤还是反射性地弹身而起。
“怎么了”杨招凤发现来人是营中的兵士,脸色惶急,再一细听,窗外似乎起了喧闹,那声音很小,像是从远处传来。
那兵士咽口唾沫,两行泪径直就滚出了眼眶:“城西起了大火,人称廉哨官纵兵烧杀抢掠,城中已经大乱!”
“烧杀抢掠”杨招凤脑袋嗡一声,登时懵了。
79南守(三)
夜半时分,枣阳县城内却飘起了毛毛细雨。杨招凤从床榻上鱼跃惊起,一身亵衣飞脚奔到了营院内,这时候,兵士们已经各自从营房中出来,睡眼惺忪着零零散散立。军官们各自呼叱,抓紧整备队列。
“城内情况如何”杨招凤一边由两个兵士协助裹上又厚又重的甲胄,一边问向侧里替他牵马过来的一位名叫赵承霖的军官。
“打探多次,百姓皆言廉哨官引部发难,焚烧民舍、抢掠财物。”赵承霖二十五六年纪,中等身材,面目方正、眉目间透着点点锐气,压着声音回道。他原随薛飞仙在汉中投顺赵营,薛飞仙伏诛后,复归韩衮,任马军队长。因是薛飞仙旧将,虽然骁勇善战,却长时间未受重用。直到一次军宴中,无意间透露出自己的籍贯,被有心人得知乃是赵当世的乡党,仕途才有所起色。又因他做事把细,与杨招凤聊得来,这次飞捷营兵马入驻枣阳,杨招凤特意将他带在身边作为副贰。
杨招凤用力扯了扯甲胄的下摆,将之理平,疑云密布“我与老廉相识日久,他为人如何最是清楚。平日军中三令五申,他都谨遵在心,怎会突然转了性”廉不信虽然为人豪爽仗义,但比上孟敖曹、崔树强等人,实则要谨小慎微许多。兵马进入枣阳县城前后,杨招凤并未觉察到其人有任何异常表现,夜阑人静正是将息时分,他却忽而引兵烧杀,思来想去都委实难以理解动机所在。
“行伍已整顿完成,请参军发落”几名军官上前与赵承霖交谈片刻,赵承霖回身禀道。
此时杨招凤也已穿挂完备,跨上马背,持鞭朝城西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漆黑中,泛起无数红黄明光,照亮了半个苍穹。传来的声音在风中零乱,听不甚清,但可以想象,彼处必然已经兵戈扰攘。
“先去城西,找到廉哨官”杨招凤一夹马腹,赵承霖亦随之飞身上马。当下军号一鸣,东面营地内马蹄翻动,五十余骑接连出营。
枣阳县城内道路不宽,且多有曲折起伏,纵然杨招凤心急火燎,行进速度依然受到限制。越靠近西面,喧哗吵嚷声就越发清晰起来,火光同样越发明亮,空气中甚至不断扑来轻微的热浪。
“前方五十步乃县学,馆舍中怕是住有不少庠生,传令下去,各军马小心慢行,切莫喧嚷惊扰。”杨招凤侧身对赵承霖吩咐道。赵营求贤若渴,赵当世更是一向礼贤下士,杨招凤念过私塾,对读书人有着天然的好感,即便在紧要关头,也不愿因自己的疏忽而使赵营在读书人中留下凶暴骄横的不良印象。
赵承霖领命,拍马先一步去往县学把控情况,过不多时,却兜马回来,道“参军,县学里已进了官兵。”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一汉小跑着到了近前,就马前对杨招凤拱手道一声“杨将军。”
杨招凤定睛看去,认出是不久前照过面的孙团练,也跳下马来回礼,并问“城西情况如何听说县学里进了兵”
孙团练先道“县学中庠生这段时日都回老家省亲,馆舍里只剩几个老苍头。县里团练乡勇,就将他们暂时安置进去居住,少些麻烦。”
杨招凤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城西”
他话刚出口,孙团练凑近了道“杨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招凤看他似有心事,便与他走到县学门外的槐树下,道“孙团练有话相说”
孙团练脸色沉重,道“城西的乱子,想必杨将军也知道了。坊间盛传廉将军暴起,纵兵劫掠”话锋一转,“城西现在去不得,北门附近有侧门不
显眼,在下引杨将军前去,出了县城,再勿回头。”
杨招凤满腹疑窦,道“既与廉将军有关,我怎可坐视不理”进而问,“孙团练,你负责城中上下守备,当知事情原委。”他心中其实已经猜出几分端倪,今夜乱局起因,未必是人人口中所言廉不信烧杀抢掠,否则自己与廉不信乃是同袍,孙团练为何看到自己不畏反迎想到此节,他便打定主意要从孙团练口中问出话来。
一究原由,孙团练立刻变得期期艾艾。他神情局促道“事情便是和传闻一、一般”
杨招凤看他犹豫不决模样,料定内中猫腻不少,正色道“要我抛下廉将军独走绝无可能,孙团练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城西,我是必去不可”说罢,索性来个激将法,朝孙团练重重拱手,拔足佯装要走。
“且慢”才走两步,背后孙团练起声唤道,“城西已是死局,将军此去但送死而已”
杨招凤心头一震,扭头道“何出此言”
孙团练快走上前,叹气道“廉将军是给人栽赃陷害了。而今为乱城西的,不是廉将军,而是而是”
“到底如何”即便好脾气如同杨招凤,到这节骨眼上也不禁着急,语气重了不少。
四面耳闻喊杀声此起彼落,混乱向城中彻底蔓延开来,冲天的火光照出孙团练紧张不安的神情,他咬紧了干涩的嘴唇,低头思忖。杨招凤看他踌躇难定,不愿再多磨时间,果断道“既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告辞”
孙团练经他一逼,始才下定决心,咳嗽一声道“城西进了贼。”
一听此话,杨招凤心砰砰直跳,强自镇定道“什么贼”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但纵使有了心理准备,当揣测成真,他依然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半昏半明间,孙团练的表情也晦明难辨,他摇着头道“只知是南来之贼,具体哪家旗号,我我实不知情。”寻即解释道,“我虽领团练防守城门,可今日衙门里传信,西城门防御暂由衙中弓手接替。才交接不久,这城西就乱了。”
杨招凤了然道“有人支开了你,与贼寇里应外合,接进了贼,又散播谣言,诬陷廉将军逞凶,是也不是”
“正是。”孙团练苦着脸道,“据在城西戍卫的少许团练乡勇说,西城门已洞开,有贼兵自外涌入。我思来想去,也不会是已经在城内安顿的廉将军所为。”
杨招凤说道“如此说来,倒是衙门里有人通贼”
孙团练心一横道“不错。”续道,“暮前调令忽至,我就猜到夜间未必太平。杨将军与廉将军都是好人良将,今番必是受到奸人陷害。”
杨招凤疑道“团练与县中差役、弓手相异,更有守城之重则,没有知县印信,无人能临时调动。难道祝大人他”
孙团练咬咬牙道“祝大人德高望重,不会做此等辱没祖宗之事,定是背后受人摆布。”
杨招凤心道“事已至此,非方寸间可以妄下定论,眼前最紧要的还是与老廉会合,同撤出是非之地。”便道,“无论事出何因,我得先去寻我营兵马。多谢孙团练提醒,若捱过此劫,日后必当涌泉相报。”说罢,拱手要走。
谁料那孙团练当即急了,一把扯过杨招凤的袖甲,恳切道“城西龙潭虎穴,万万去不得。杨将军且听我一句,此去向北,可走北偏门出城,有我在一路无人敢阻拦。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除了城,咱们见
机行事”
杨招凤一愣神,正纳闷孙团练为何苦口婆心执意要自己避去北门。再一想,方懂他的考量,敢情这孙团练接连苦劝不因古道热肠,而是在为后路担忧。贼寇进犯,必然洗城,孙团练看情形没有通贼,难说就能保全身家性命,所以名义上救杨招凤一命,但往细里想,与强劲的赵营马军共进退于他又何尝不是一道护身符再有,贼兵再强,按当前湖广局势,也不可能坐城死守,长则三四日、短则一二日,必然撤走。若朝廷秋后算账,本就有守城职责、且无实质官身的孙团练或许会沦为顶包的替罪羊。
思及此处,四面八方的杀声突烈。孙团练正满眼殷切等着杨招凤回应,暗处一人冲过来,直接将他推到一边,对杨招凤道“参军城西方向消息,有大股兵马破了西城门正涌入城中,沿路烧杀纵火,口称我赵营替天行道”说话的是赵承霖,他微微喘气,补充道,“西面营地的兄弟们都被冲散,死生不明,几无战力可言。廉哨官乱中坠马,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杨招凤揪心道,正说间,县学门前空地上,本伫立着的数十骑赵营马军遽而躁动起来,但听“倏倏倏倏”,无数飞矢划过黑沉的夜色凌空射来,眨眼间,马嘶人沸,骑士与战马们下意识闪避,相互拥挤,本就促狭的空地上顿时混乱起来。
“上马”敌兵已至,杨招凤振臂高呼。多年的战斗经验指引着杨招凤暂时放下所有的疑虑,专心面对不期而至的敌人。
“参军,敌骑自西、南两面来”鼓噪的马军中,赵承霖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杨招凤一正兜鍪,伏在马背上抬眼而视,幽黑的远处巷口,几道寒光闪过,猛然间,十余银甲骑士飞跃而出,当中一匹战马极为雄骏,在原地不断跳跃显得兴奋异常。背上那骑士则一手扬刀,一手提溜着个布包,纵声笑语。
杨招凤问道“他笑什么”
赵承霖绕马而回,面若死灰,涩声道“廉廉哨官已经战殁”
这一句,似百余面黄钟大吕在杨招凤脑中震响,他只觉天旋地转,坐在马背犹如坐在陡峭的山巅“老廉”两个字才出口,余光里一点亮芒闪动,他心一绷,侧身要闪,怎奈身体此刻却全然不受使唤,又笨又重。
“救参军”
随着耳边赵承霖的呼声高亢,杨招凤的思绪也戛然而止。
苍茫四合的夜空下,枣阳县城却喧嚣通明仿若白昼。三人立于城外幽谧的小山山顶,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虽身处身处二里外,但县城中耀出的光线依旧将他们脸庞的轮廓都照得明明白白。
“进城打头阵的是谁”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他满脸阴郁道。
与他相伴的一魁梧汉子道“杨傻子。”接着道,“他进去,赵营这点人,怕都得折了。”
另一个三角脸的汉子摇头道“可惜了赵营这些马军。”转问,“老刘不来了”
那魁梧汉子道“老刘早说了,不稀得看。早知道也是这个结果,我三个就不该大半夜的摸来这里看吹风。”
那三角脸汉子道“枣阳一丢,双沟口与舂陵城之间的联系就断了。舂陵城小小一地早晚也保不住。我看这赵营啊,凶多吉少喽。”说着笑着对那五短身材的汉子道,“老贺,姓赵的靠不住,看来咱们得尽早换个出路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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