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米糕羊
赋役分为田租户调和役,以田租为例,梁国和如今陈国的制度循南朝传统,不光收实物,其中三分之一甚至一半要折算成铜钱。
这个问题宇文温已经在建康听章华说过了,略过不提,他关心的是户调。
南朝的户调在梁武帝时经过改革,调的征收从以户为单位换为以丁为单位,实际上户调已经转为丁调。
何为丁?男女年十六以上至六十为丁,其中已婚女十八为丁,未嫁者二十为丁。
为什么要改呢?因为征收户调时,要由官府对各户的情况做调查,然后按照九品相同的原则划分为九等。
上上户缴纳的户调自然要多,每户缴绢五匹,下下户则是最少,每户缴绢一匹。
然后在吏治的情况下,世家大户的户等全部偏低,贫民百姓的户等全部偏高,黑白颠倒。
所以萧梁时改户调为按丁征收,这种做法看上去比按户征收更能减轻农民负担,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回事。
问题出在哪里?
地主家地多奴仆多,可这都是隐户,在官府的户籍上是不存在的人口,大户们收买官吏,自己一户人依旧是按两老两大一小来计算丁口。
富人家里良田千亩却是一户五口,穷人家几亩薄田也是一户五口,实际上贫困农户缴纳的户调(丁调),和富裕地主缴纳的量差不多。
如今的梁国是如此,江南的陈国也是如此。
然后是名目繁多的杂税杂调,例如贷粮种子钱塘丁税修城钱州郡送迎钱等等。
灾荒年景青黄不接时,官府名义上开仓赈灾,实际上是借贷,粮种也是如此,届时百姓不光要悉数归还,还得加一定的利息,此为贷粮种子钱。
说到贷粮种子钱的利息嘛呵呵。
所谓塘丁税,是农民自发兴建一些小型水利工程时,朝廷要收税,美其名曰管理费,然而收了钱管理是没有的,日常维护还得农民自己来。
城池修葺的费用也摊到百姓身上,名为修城钱,其实就是新官上任的头一笔勒索;地方官员要离任,需要送故,然后新官到任,需要迎新,这些钱都是百姓出。
然后还有军用征调钱,这是临时性摊派,数额由开支来定,说是和百姓借,可实际上是有借无还,平日无战事时,最多是剿匪需要征调,可一旦名目变成北伐呢?
这和明末的辽饷有区别吗?
宇文温拎着几条鱼往城里走,边走边琢磨收集来的情报,弹丸江山的梁国都是如此德行,那么陈国的情况只会更糟糕,若是往日龟缩江南倒也罢了,可如今为了北伐中原,那可是要出事的。
明廷为了保住辽东所以征收辽饷,结果大部分都被官员漂没被辽东将门给吞了,一点效果都没有,反倒逼反农民。
如今的陈国为了保住淮南,大约会征收各种杂税,并且征发百姓服力役兵役,在吏治的情况下,副作用会成倍的放大。
按照先前从建康收集到的情报看,两年下来陈国百姓日子愈发艰难,虽然历史上陈国这个时间段没发生什么民变,可当时的陈国也没有淮南这个溃疡变成的包袱。
再加上他往江南推销廉价水纺布,大概会让情况恶化不少。
陈国的世家大户占山护泽,名下隐户不知凡几,却基本不用缴纳赋税租调,作为朝廷税基的自耕农越来越少,可越来越多的赋税力役兵役压在这些人身上。
百姓都快家破人亡,你们家里快起火了还想搞东搞西?谁怕谁!
。。。。。。
傍晚,陈国吴州吴兴郡,武康。
一处村庄内,各家各户冒起炊烟,吴斗躲在草丛中,静静看着村里的情况。
他冒险从淮南逃回来,是为了带着家人逃亡,投到一家大户下去做佃农,虽然待遇好不到哪里去,可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强。
官军要守淮南,征发百姓服力役兵役,吴斗一年多以前被征发去淮南筑城,好容易熬到城墙修好,却被继续征发服兵役。
随行的同村同乡死的死逃的逃,吴斗生怕连累家中父母妻儿,一直老老实实的服役,可眼见着在外一年多都没有回家的希望,他坐不住了。
作为家中唯一的壮劳动力,常年在外那家里怎么办?父母年老体弱,媳妇一个人又要照顾小的又要照顾老的,还得做农活养家,这样能行么?
肯定不行!
所以吴斗一咬牙,趁着月黑风高开溜,一路南下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回到江南,他在建康遇见了自己的一个同乡,对方也是和他一起到淮南服役,后来私自逃跑回家。
一问才知道那人带着家小投到一个大户家里作佃农,看在同乡的份上答应帮他介绍进去,问清楚了地址后,吴斗星夜南下,就等着今晚回家,带着父母妻儿逃走。
服役时逃亡是犯王法的,吴斗白天不敢进村,毕竟此事会连坐,就怕被左邻右舍看见抓了去见官,所以他只能在村边草丛里等。
只是这么一等,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自家院里没有冒出炊烟。
怎么回事?是不是没东西煮了?
吴斗摸了摸怀里那两个炊饼,这可是他在州城街上炊饼摊偷的,一路回来只吃了一个,剩下两个就是要留给家人。
想到家里会出事,他再也等不下去,不顾一切向着自家小院摸去。
一年多没见到家人,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有些焦虑的吴斗蹑手蹑脚来到自家那破落小院,攀着墙头翻进去。
院内一片萧瑟,房间里黑灯瞎火,哪里有一丝人影,吴斗心急如焚的推开房门,只见家徒四壁,卧榻上的被褥早已积满灰尘。
人呢,人呢
吴斗一家在别处没有亲戚,父母不可能移居别处,他只觉得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在自家小院里不停地翻着。
厨房似乎很久没有生火了,吃饭用的破碗都是灰尘,为数不多的破旧衣物也积满灰尘,整个家看起来已经破败很久了。
你是阿斗?
门口传来声音,吴斗转身一看,是隔壁的成二,算是从小长大的玩伴,因为数年前随军作战断了条腿,所以躲过被征发的厄运,可依旧逃不了免役钱。
阿二!我耶娘呢!我媳妇呢!我儿子呢!
别别!别这么大声!你不怕被人听见啊!
吴斗一把将成二扯进房间,尽量压低声音问道:我家里是怎么了?人都去哪里了?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成二杵着拐杖,痛心疾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啊!他们人呢!!
吴斗咆哮着,从对方的表情里,他看出不祥的征兆。
你家唉
成二说出了残酷的事实:吴斗被征发在外一年多,家里老弱妇孺只能自食其力,春天借钱买了种子,老爷子和媳妇拉犁,老婆子背着孙子扶犁,好容易耕好地播了种,夏天一场连绵数日的大暴雨毁了一切。
秋天歉收,债主上门催债时哪有收成来还,地是租的没法抵押,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全被拿走。
屋漏偏逢连夜雨,吴斗的儿子病了,因为没钱治病就这么死在吴斗媳妇怀里,媳妇受不了刺激上吊自杀,留下两老欲哭无泪。
吴斗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两老不相信儿子死了,苦苦的熬着,熬着熬着就没了动静。
头一天没见两老出来,我们还没注意,到了第二日上午觉得不对劲,进来一看
说到这里,成二泣不成声:两老已经饿死了
我我家里粮食根本不够吃,可若是知道这样,怎么都要匀一些给两老阿斗,是我对不住你啊
吴斗听到这里呆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扶起跪在地上的成二问道:人呢?他们在哪里?
大家帮忙把你父母和媳妇儿子埋在一起,在村头的坟地,歪脖子树东面二十步。
没钱买棺材,只能用你家中的破席子一裹
不等成二把话说完,吴斗疯了一般冲出门,向着村头坟地跑去,家人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里,他无数次幻想回家时的情景,可从没想过会是如此结局。
没了,儿子没了,媳妇没了,耶娘没了,家没了,都没了!
片刻后,村头方向传来凄厉的哭喊声,刚才的动静村民们都听见了,人人都知道是吴斗逃回来,可没人有勇气去报官。
一人逃亡,三户连坐,吴斗被征发服力役结果家破人亡,要是报官说他逃亡,那些胥吏会昧着良心借此征发更多的人去服力役,美其名曰震慑宵小。
不,不用报官,淮南那边一旦发觉吴斗逃亡,官府会立刻派人过来,从三户人里抽丁去服力役兵役,到时候吴斗家的遭遇,会在这三家人身上重演。
待不下去了,再不跑会被弄得家破人亡的!
第一百零三章 观望
冬去春来,长安城外,渭水河畔,隋军云集,周军就在不远处的长安城内,若按兵力来说隋军明显占了上风,可自从新年到现在,双方都一直在对峙。
隋军将领都在等,静待局势发展,所以一直在观望。
这些隋军若要强攻长安不是没把握拿下,可接下来呢?
隋帝杨坚皇后独孤氏太子杨勇已经没了,朝中重臣大多陷在长安,隋国群龙无首如今情况不妙,只要不是傻瓜就该知道良禽择木而栖。
择哪根木?
表面上看隋国实力还在,并州洛州隋军主力还在和周军作战,胜负尤未可知,但国不可一日无主,几位皇子之中谁来继位?
谁继位都有人不服!
晋王杨广理所当然继位,
可在洛州的秦王杨俊会服么?在益州的蜀王杨秀会服么?都是出镇一方的藩王,手里握有兵权,谁会甘心俯首称臣?
当年南朝梁国的侯景之乱,梁武帝萧衍及太子完蛋后,即便后来侯景完了可梁国也跟着完了,因为群龙无首所以各地萧氏藩王相互火并争皇位,偌大个国家瞬间瓦解为北朝所趁。
此时也差不多,兄弟阋墙不可避免,那么隋国完蛋也是指日可待。
周军即便放弃长安,死去的皇帝已经不能复活,事已至此没必要跟着隋国一起完蛋,所以没多少将领愿意认真攻打长安,如何利益最大化才是关键。
现在就投靠周军么?
太早,因为并洛益州方向均有军队正向长安赶来,要是投了周军,免不得要死战一番,万一周军撤退,那自己和士兵们的家眷怎么办?
至于攻打长安就更蠢,除了入城后能大肆劫掠一番的好处,坏处大把,周国迟早会灭了隋国,到时候算起账来吃不了兜着走。
更别说陇右的各总管们还要坐镇治所提防突厥来犯,在长安外的勤王隋军相互之间并无隶属关系,无人可以名正言顺节制诸将。
攻城?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已经暗中投靠周军,若是自己在攻城时被人在后背来那么一下,要多冤有多冤。
很多将领都在等,等几位宗室藩王赶来长安,再看看能否拿下长安,拿不下,那该反正就反正,拿下了,还得看哪家藩王实力比较强,免得站错了队倒霉。
众人心里门清,加上周国援军又赶到了几拨,双方实力差距在缩小,所以勤王的隋军便这么顿步长安城外,都在观望,想着利益最大化。
举步不前的理由很多,什么粮草不足什么周军势大,什么害怕将对方逼急了来个玉石俱焚一把火烧了长安,这罪过末将/下官可担当不起呀!
正是因为如此,长安城经历最初的几日混乱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状态:不战不和不进不退。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可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
周军入城,当夜便攻入皇宫,城内的隋杨宗室自然要倒霉,即便是年幼的皇太孙杨俨也不例外,当年杨坚杀得宇文宗室血流成河,如今周军主帅杞国公宇文亮报复也理所当然。
同时也是以防有变,免得哪个隋杨宗室逃出城去,成了勤王军的主心骨。
除此外,那些杨坚的心腹大臣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连着一家老小软禁起来,长安要是守得住还好说,要是守不住的话
长安一隅,张定发转入某处小院,房间内一人已等候多时,见着张定发将一袋珠宝放到面前,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不知那件事情
张定发瞥了一眼云定兴,
低声说道:你的事情,尚书令知道了,只是如今局势不明,一旦官军撤退,你怎么办?
尚书令,指的是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亮,文绉绉的称呼应该是宇文尚书,但通常口语称呼没那么讲究,都称其为大行台或宇文行台。
我愿跟着官军走!云定兴回答得斩钉截铁。
是么,尚书令说了,你为刺杀杨坚立了大功,若是赏宅院,如今的局势怕不合适,若是散官衔,毕竟还得等朝廷下旨才作数,你等得起么?
等得,等得!
云定兴忙不迭答应,他如今哪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
眼前这位姓吴之人,一个多月前和他接触,说要刺杀仇人杨坚,按说他应该报官,但此举却暗合心意所以就狼狈为奸了。
云定兴的女儿是太子杨勇的宠嫔,生下的儿子是皇太孙,一旦杨坚死了,即位的就是杨勇,到那时女儿必定扶正为皇后,那么他就是国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杨坚夫妇讨厌云昭训,连带着讨厌其父,这些事情云定兴都知道,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杨坚要是早点死那他是求之不得。
所以收了许多好处后,云定兴让吴先生等人扮作女装混进东宫,就等着哪日有机会混进皇宫,把杨坚干掉,当然最好顺便把那个母老虎也干掉。
结果呢?杨坚夫妇确实被这些人干掉了,可太子杨勇也同时战殁了,周军冲入长安控制了局面,这让云定兴的愿望落了空。
太子没了,周军入城来个一锅端,他的女儿和外孙没有逃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何攀上另一棵大树才是最关键的。
吴先生,不知小女现在如何了?
云昭训?还软禁在宫里,怎么,想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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