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建华觉得有些头疼。不是托词或接口,而是生理上真正的疼痛。幅度轻微,若有若无,就像高血压人群经常感受到的那种。如果是在文明时代,一、两片阿司匹林就能有效缓解,然而现在没有那种东西。
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坐姿,他侧过身,左手食指按在颅侧太阳穴上,轻轻按揉,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现在是哪一年”
满面急迫的天浩连忙回答“你指的是蛮历”
詹建华笑了“当然是蛮历。我们的时代距离现在太远了。以当时的历法计算,对现在来说毫无意义。”
“一八四零年。”天浩略想了一下“我记得应该是这个时间,这是宿主的记忆。”
“你醒来的时间比我晚太多了。”詹建华轻叹着摇摇头,微笑一直在他脸上持续,从未消失过“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嗯我指的的以前,你真正的名字。”
“我叫龙天浩。”
“军衔”詹建华问得很快,没给他思考的时间。
“上校。”
“自动晋升后的军衔”
“不,晋升以前。如果是晋升后,我应该是准将。”
一股说不出的压力骤然从詹建华心底升起。他不由得加重了按压太阳穴的手指力量,勉强挤出一丝笑“没想到你的军衔这么高,我这个准尉还是晋升后得到的。如果是以前的时代,我得向你敬礼。现在嘛很抱歉,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具身体。”
“我理解。”天浩显然并不在乎这些旁枝末节。他显得比之前越发焦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得尽快帮我解决问题。”
“你指的是谋杀大王”詹建华吐字发音清晰,但是说话速度很慢。
“是的”天浩用力抹了一把脸,整个人显得有些困顿“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根本不会寄生在这个人的体内。整个部落都在通缉我,我不想死,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先等等”忽然,詹建华抬起右手,做个让天浩禁言的手势“有件事情我不明白,你说我是牡鹿族的王子,你是合谋杀害王后,也就是我现在这具身体母亲的凶手你是怎么接近这个人,然后把我的遗传孢子在他的体内寄生”
“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天浩低下头,用力揪着头发,疲惫和无助使他看上去一下子变老了好几岁“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这个人逃到山上,恰好成为了我的寄生对象。那种感觉很糟糕,感觉我是一个很小的细胞,一条在树叶和烂泥里蠕动的虫子,进入他的身体后我立刻昏迷,不知道睡了多久,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两天也许是三天。我很害怕,这不是我们当初进入休眠仓的那个世界。我想逃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那时候已经走不掉了。你带着大队人马围住山坡,在森林里搜寻。如果被抓住,结局就是死路一条。”
“我唯一的依仗,就是祭司给我的那颗干缩人头。”
“如果有个大人物站出来帮我说话就好了。哼想想就觉得滑稽,如果我有一支突击步枪,我也许可以在这个世界成为皇帝。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能做。”
“我决定冒一次险。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我主动走向那些正在搜寻我的人。我大声喊叫着要见你,也就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他是王子,我谎称知道一些他母亲的秘密,与王位继承人有关。他相信了,按照我的要求,把我带进这个房间,单独谈话。”
詹建华用奇异的目光盯着天浩,脸上的神情有些困惑“我没有在宿主的记忆里找到这些思维片段。”
“我把你打晕了。”天浩自嘲地笑笑,摊开双手“再怎么说我也是军区比武格斗冠军,一个养尊处优的家伙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他们用绳子把我绑住,我手里藏了一块小铁片。这就是我的计划接近他,打晕,然后在他身上植入你的遗传孢子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必须帮我,否则他们会杀了我。”
詹建华皱起眉头,不断眨着眼睛,他在努力思考,想要从纷乱的思绪中找出答案。
左臂上的伤口隐隐传来疼痛,缝合的手法很是拙劣,他忽然发现那些黑色的缝合线其实是头发。
右边眼角侧面传来一阵酸痛。用手指轻轻摸上去,有种皮肤泡肿起来的触感。这表明该部位受到重击,力量幅度相当大。
应该是真的眼前这个人把我打晕了,然后给我做了一次简单手术。
詹建华对此并无怀疑。他对北方蛮族的了解程度很深,除了自己,这片土地上没人会用针线缝合伤口。
他有编号,这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作假。
我的确是牡鹿族的王子,宿主大脑里存在着同样的记忆。
可是,为什么我找不到他故事里的其它相关信息
通奸、谋杀、叛乱、逃亡这些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短时间的大脑困顿会扰乱思维。人类的大脑其实很脆弱,它们惧怕震荡,尤其是来自外部的重击,将会导致大脑记忆出现变化和缺失,中枢神经也会受到影响。文明时代豪门故事里常见的“失忆”情节就是来源于此。当然,失忆的实际发生率没有那么高。
詹建华以前就遇到了类似情况。第一次和第二次寄生都是这样。遗传细胞对宿主的控制需要时间,短期内无法达到最佳效果。按照詹建华的个人经验,适应期至少需要十二小时。
眼前这个人龙天浩准将,他应该没有撒谎。
至少他讲述的大部分内容是真的。
“让我再休息一会儿。”詹建华迅速做出决定,他温和地笑道“不要急,现在我已经醒了,我是王子,我可以下令让外面的人暂时把你监禁起来。千万不要误会,我没有想要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把事情办得更加稳妥。我现在对这具身体的掌控程度不足,很多事情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明天,或者后天,我应该”
“我知道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天浩急不可待打断了他的话“大王就要来了。这还是你是鹿庆东亲口告诉我的。”
詹建华眼里闪过一丝怀疑“一件普通的谋杀案,居然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天浩脸上全是苦涩“他很爱他的妻子。他要报复。”
第一百一三节 分配原则
这番话广胜说得很诚恳,没有丝毫作伪。
益丰神色骤变。他张了张嘴,皮肤紧绷的脸上升起大片愤怒之红,又在短短几秒钟内迅速蜕去,变成令人看了极不舒服的白。
“我那个我的人,我们参与了战斗,我”结结巴巴半天,用力咽了好几次口水,他终于在极其艰难的状态下以不连贯语句表达了个人意图。
“我我要五百个鹿族人。这这是我的权利。”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益丰觉得自己就像在鬼门关上绕了一圈,战战兢兢,汗水浸湿了整个后背,黏糊糊的。
天浩的嘴唇咧开,笑出声来:“益丰头领,你确定?”
充满讥讽的笑声在益丰听来无比刺耳,他很想站起来一走了之,远远离开这个嚣张狂放的年轻人。然而利益天平牢牢锁住脑海深处关于自由的种种想法,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冲动”、“血性”、“尊严”等诸多美好特质狠狠插在墙上,永远无法促使益丰转化为实际动作,连勉强挣扎都无法做到。
“我有两种分配方式。”天浩收起脸上的笑,突然转换的严肃冰冷就像夏日寒风:“先说第一种:按照咱们四个寨子的实际贡献程度分配战俘。”
神情紧张的益丰顿时变得轻松下来。他缓缓舒了口气,绷紧的面皮在释然状态下挤出一丝笑:“呵呵我就知道阿浩做事情很公平,不会让我吃亏。我的意思就是平均分配嗯,我刚才算错了,加上零头,我应该分到八百个鹿族人。”
“我只能给你一百。”天浩吐字清晰,他扬起头,视线居高临下,充满了讽刺。
震撼与惊愕同时冲撞着益丰的大脑,他张开嘴唇的幅度比刚才足足扩大了三倍,可以看到肉红色的食道内壁。
“你你怎么能我曹,凭什么?”炸雷般的怒吼在房间里回荡,益丰面颊再次变得通红,充满了烈怒。
天浩森冷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随时可以插进益丰的身体:“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有我的理由。咱们先来算笔账吧!”
“你从庆元寨带来了七百二十一个人。连上你在内,还得多加一个。首先我要说的是粮食。你们来得很匆忙,为了不让鹿族人得到补给,你们把寨子里原有的粮食藏在外面,只带了从庆元寨到磐石寨路上吃的部分。来到这儿以后,所有日常消耗都由我负责。人数、时间、单日消耗量相加相乘,无论你想用哪种计算方法都行,总之你得把这些粮食还给我。”
益丰厉声咆哮:“你你简直不,你当时不是这样说的。你告诉我鹿族人杀过来了,目标是庆元寨,让我带着人尽快离开,然后”
“没有然后。”天浩鹰一般的脸庞线条坚硬:“要么是你的记忆出了问题,要么就是你自己对某些问题产生了误解。好好想想,我从未答应过你的任何条件。没错,的确是我向你通报鹿族人进攻的消息,我也给过你尽快离开的建议。你自己想想,牡鹿族长叫做鹿庆元,你的寨子与他的名字一样。鹿族人当然要把你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要是他们的军队偷偷溜进我们的族群势力范围,却没有进攻你的寨子,那才真是让人感觉奇怪。”
暴怒席卷着大脑,益丰抬手直指着天浩,怒不可遏:“你亲口说过:所有事情都可以商量,所有问题都由你来负责,让我先带着所有人离开。”
“我是说过。”天浩耸了耸肩膀:“可是那又怎么样?我答应过你什么具体的条件?比如粮食,我说过免费供应之类的话吗?”
没有!
益丰在狂怒的脑海深处急速搜寻,最终颓然的发现:天浩的确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模棱两可的含义很容易在当时造成误解。
“你的人在我这里可不是简单的一日三餐那么简单。”天浩深黑的眼睛里露出满足与傲慢:“新鲜的鹿肉、鱼、面饼,还有数量管够的蔬菜我们摆事实讲道理。益丰头领,你的人吃了多少,就还我多少,种类和数量必须一致。”
“你”益丰努力控制住的愤怒火焰再次升腾起来。
“有点儿耐心,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天浩没有掩饰轻蔑:“现在我来和你谈谈实际参战的人数。按照我们四寨头领之前达成的协议,所有人都必须参战。可实际上,庆元寨的老人和妇女一直没有动。哪怕是磐石寨内墙被鹿族人围攻,情况最危险的时候,她们仍然像鹌鹑一样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呵呵我可没有乱说,你可以自己想想。”
这是事实。
其实庆元寨的老人和女人并不怯战,可益丰的妻子搅乱了一切。鹿族人攻寨的时候,她领着三个孩子躲进房间,因为男人都上了警戒塔,身边没有护卫,她叫了十几个身材健壮的妇人充当保镖,拒绝服从天浩的命令参战。
上面的人如此,下面的人自然是有样学样。总体计算下来,包括益丰在内的一百二十六名战士,庆元寨其余的人没有出过半点力气,从头到尾躲在屋子里旁观。
“说真的,如果不是看在你我都是一个部落兄弟的份上,我连这一百个鹿族人都不想分给你。”天浩用遗憾的目光注视着益丰,仿佛看着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蠢货:“开战前我就说过,这次我们必须团结合作才能取胜。现在我才发现,庆元寨有太多的聪明人,难道你们觉得别人都是傻瓜,只有你们最聪明,什么也不用做,轻轻松松就能享受一切?”
房间里沉闷的气氛让益丰感觉很难受,随时可能窒息。他感觉嘴里有些发黏发苦,可就算喝再多的水也没法冲淡。看着对面,心虚的他视线迅速避开天浩,滑落到坐在旁边的平林寨头领广胜身上。那是个狡猾的家伙,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从中帮着劝解。他坐在那里慢吞吞喝着茶,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细细品味的东西。
三个人都有椅子,唯独漳浦寨头领建平躺在地上。发狠的天浩很有漫画书里变身获得超级战斗力的疯子,建平伤得很重,虽说并不致命,却需要很长时间疗养。他被打怕了,垫着一张兽皮躺在那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呆滞的眼睛看着对面屋角,连转都没有转过一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益丰忽然感觉有些悲哀。
一百个人。
老子辛辛苦苦带着人,拼死拼活打了这一仗,才得到一百个鹿族人。
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多了。
庆元寨已经毁了。虽说是座空寨,粮食和其它物资早早做了安排运走,藏在安全稳妥的地方,可鹿族人进驻的那天晚上天浩带人发动夜袭,熊熊大火一直烧到天亮。现在回去剩下的只是一片残垣断壁,散发着焦糊臭味的废墟。
一百个鹿族人能换回我的寨子吗?
战乱时期,地里的庄稼得不到照顾,今年恐怕谈不上什么收成,寨子里的人怎么过冬?
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得迷蒙,连益丰自己都没有发现究竟是什么时候流出眼泪。不是因为悲哀或者痛苦,而是来源于恐惧,以及对未来的绝望。
“帮帮我阿浩你,你不能这样。”他老泪纵横,丝毫不顾还有其他寨子头领在场,离开椅子,膝盖弯曲重重跪倒在天浩面前,不断地磕着头:“你得给庆元寨的人一条活路,让我们活下去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天浩皱起眉头,丝毫不为所动:“我只是就事论事,我也没有夸大其词。做事情必须讲究公平,之前我们商量好的,按照各寨在战斗中的实际出力程度分配战利品。益丰,你不好好管束你的人,现在落到这个下场,你要我怎么帮你?”
益丰在痛苦中啜泣:“是你是你放火庆元寨,是你烧掉的”
“那是我们共同制定的战斗计划。”天浩的声音冷酷无比,他随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型兽皮,在益丰面前展开:“你仔细想想,从扰乱到最后的决战,每一个环节你都参与了讨论。还有这个,上面有你亲手按的手指印。”
抬起头,益丰忽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说不出话,连哭泣都忘了。
没错,那的确是自己的指印。
谋算从来都是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
建平是个没脑子的粗人,稍微撩拨几句就能让他陷入狂怒。天底下最容易获利的事情就是挑拨离间,用嘴皮子驱动一个疯子充当免费打手这种生意怎么看都划得来。何况鹿族人的进攻路线已经分析清楚:永利寨、积麦寨,接下来就是漳浦寨。
益丰赞同夜袭,也认为烧掉漳浦寨是一招好棋。按照公平分配的原则,建平至少可以在战后分到几百个鹿族俘虏。残破不堪的漳浦寨不可能养活这么多人。到时候,只要花费极少的代价,自己就能从他手上全盘接收,甚至有可能得到更多的漳浦寨村民。
还有另外两种情况。
就算庆元寨被烧掉,只要得到大批鹿族俘虏,同样可以用他们为交换,从附近村寨得到帮助。
最好的情况,就是磐石寨被烧。这是一个丰富的宝藏,天知道阿浩这小子究竟是怎么积攒下这么大的一份家当。益丰很眼红,一直在狂吞口水,只是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
其实妻子不是胆小鬼,她的所作所为全是益丰授意:磐石寨的青壮男女都在外面作战,寨墙内部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粗略算下来,庆元寨的壮实女子最多,以护卫的名义拢住她们,让另外三寨的老弱与鹿族人拼命。他们死得越多,到时候我们就越容易控制局面,分走最大的一块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