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化版本的珍妮纺纱机与历史上的那台机器区别不大。同样是依靠轮轴转动牵引棉纱,将棉线在旋转的纺锭上集中。作为简化版本,天浩删除了原型机上八个纺锭的一半,只留下四个。
为了得到权力,鹿庆西宁愿拿出任何东西作为交换。他并不认为鹿族的纺织技术能对自己有所帮助。第一次带着左所寨头领福全前往磐石寨,身份被识破的时候,为了活命,鹿庆西把鹿族的机密当做交换筹码,对天浩一一言明。
鹿族的织机有五个纺锭,只要机械基础构造大体相同,多一个少一个其实并不重要。天浩不会拿出完美的织机版本,任何时候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牛族在鹿族内部派驻了大量密探,两相印证,如果自己拿出来的织机图纸综合效能超高,非但不会得到来自牛族高层的赏赐,反而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巫彭对鹿族技术的渴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他自己也在不断潜心钻研。当即拿过兽皮,随手往火堆里塞了几块木柴,把光线调亮,弯着腰,带着说不出的满足与期待,仔细看着兽皮上的那些构图线条。
“真是奇思妙想,真正是不可思议”老国师不断发出赞叹“看这儿,这个齿轮的作用非常大,它起到连接上下两个轮轴的作用。其实我们一直都在对织机进行改良,但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位置加上一颗齿轮还有这儿,把横放在纺锭变成垂直竖立,就能节省空间,在机架上安装更多的纺锭。”
这张图纸是真的,不可能作伪。
经验丰富的巫彭很快判明了这一点。视线依依不舍离开图纸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比之前越发浓密,对天浩的欣赏与器重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你这个狡猾的小家伙,怪不得你愿意把这次的战功分给其他人。”老国师心情大悦,他探出上身,伸手在天浩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感慨且快慰地发出长叹“从我师父的师父开始,多少年了,我们一直想要得到鹿族的纺织技术,直到今天才真正变成现实阿浩,跟这个比起来,你刚才说的那三个条件不值一提。这样吧我做主,你、广胜,还有建平,你们这次都能得到姓氏。”
离开族长府邸,回到押运鹿族战俘人员的临时驻地,气氛顿时变得一片欢腾。
建平身上的伤势尚未痊愈,却并不影响正常活动。他激动得难以自持,手里拿着部落族长签发的姓氏认可文书,用贪婪的目光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这才松开右手,以巨大的力量将五指深深插入头发深处,一把一把用力揪着。与自残没什么区别的动作拽着头皮产生痛觉,这使他脑子变得清醒,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做梦。
广胜低头注视着手里展开的姓氏证明文件,两条胳膊在微微颤抖。他强迫着自己控制力道,不会因为过于激动用力将这张珍贵的兽皮撕成两半。
姓氏,这是所有北方蛮族中、下级成员为之追求的东西。宁愿挨饿,宁愿放弃尊严,宁愿向神灵献上至亲骨肉,乃至自己的生命,只为了在名字前面加上一个姓。
谁也不知道这种古老的习俗起源于什么时候。蛮族的姓氏不多,几乎都是以部族之名赐予。当然也有自创姓氏的例子,那相当于从原有部族中脱离,另外创建一个新的族群。
广涛快乐得像个未成年儿童。他抱住父亲广胜的胳膊,笑得合不拢嘴“阿爹,我有姓了,咱们有姓了。哈哈哈哈从今天起,我的名字叫做牛广涛。”
周围是无数双羡慕的眼睛。护卫、士兵、仆从包括被绳子牢牢捆住,前后连接关进木头围栏里的鹿族战俘,纷纷露出渴求的神情,憧憬的目光,无比强烈的期盼。
那意味着一跃冲天。
意味着从此以后不再是普通人。
意味着真正成为了部落里的贵族。
“扑通”
突然,建平像风一样冲到天浩面前,丝毫不顾剧烈动作可能挣裂腰腿上正在愈合的伤口,重重跪了下去。
“我牛建平在此发誓从今往后,漳浦寨上下以牛天浩为尊,永世不变。如违此誓,必遭千刀万剐,神灵永远不会接受我的灵魂。”
这些话他说得掷地有声,庄重果决的神情不容置疑。
广胜带着广涛面朝天浩并排跪下。他在心里不断咒骂建平,这个混蛋平时看起来粗鲁野蛮就像一块木头,谁知道关键时候脑子居然如此灵活。发誓效忠的确是发自内心,可这家伙选择的时机太好了,速度飞快,抢在自己前面。
不过一点可以确定,像建平这种自视甚高的人不会随随便便下跪。真正能令他做到这一点,必须是心悦诚服,彻底服从。
天浩没有制止两位寨子头领的效忠。他安静地站着,没有流露出傲慢或优越感,只有说不出的冷肃,以及威严。
这是通行于蛮族之间的重要仪式。
这种时候不需要自谦。那只会让人认为你能力不足,无法承担效忠者寄予的厚望。
周围,跪下去的人更多了。
先是零零散散,很快就变得成群结队。天浩站在数百名跪拜者正中,坦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崇拜与敬意。这一幕是如此壮观,又极其罕见,就连附近围观的人也被感染,有种忍不住想要参与进来,对这个陌生年轻人跪拜的冲动。
“我会带着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能吃饱,能穿暖,所有人都是这样。”
清朗的话音顿时在跪拜者中引起共鸣。
他们跳起来,以平生达到的最大音量喧嚣欢呼,抬脚踩着节奏,这是战士出征时特有的祭祀舞步,据说是战神所创。双手拍打着肩膀和肚皮,“嘭嘭啪啪”的撞击与脚步配合,以天浩为核心开始转圈,发出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号子,喜悦、自豪、尊敬一张张朴实黝黑的面孔构成群体性舞蹈一部分。他们从小在巫师祭司的指导下学会这种舞,跳过很多次,即便是不同城寨的居民之间仍然保有默契。力量感十足,成为这个野蛮时代最真实的写照。
崇拜神灵。
舞蹈。
野蛮血腥的活人祭祀。
一切都是时间所造就。
我们生活在地球上。
我们是人类。
龙的后裔。
建平的效忠绝对不是嘴上说说那么随便。思维概念彻底改变之后,他真正成为了天浩的手下。
天浩没有要求漳浦寨与磐石寨合并。但作为对自己效忠的分寨,漳浦寨现在与磐石寨属于共同利益集团。建平非常执拗地一直把他送到磐石寨,这才眉开眼笑带着手下护卫转身向北,返回自己的寨子。
对于年轻头领制订的规矩,他和广胜现在有着更加深刻的理解与认识。
只要遵守,那么一切都能商量。
回到家,巨大的喜悦笼罩着四兄妹。
天峰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缓缓坐在地板上,脸上充满了震惊,在狂喜中不断变换颜色,一直喃喃自语“我有姓了我现在有姓了”
天狂的反应是放声咆哮,炸雷般的嗓音传出屋外很远“我现在是牛天狂,老子姓牛”
他现在浑身充满了干劲儿,很想找个人打一架,以暴力方式释放激动。
天霜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天浩身边“三哥真了不起,三哥让咱们全家都有了姓。”
伸出手,轻轻抚过没有血缘关系妹妹的头发,天浩微笑着仔细端详她那张仍显稚嫩的脸“记住三哥的话,认真洗脸,按时洗澡,不准再吃虱子。三哥会帮你找一户好人家嫁过去,舒舒服服,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第一百二十节 父与子
牡鹿城。
鹿庆西端着装有酒菜的盘子,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进通道,很快看见独自坐在屋里发呆的父亲。
牡鹿部的军事计划失败了。本该是长途奔袭,在牛族人领地内部搅个天翻地覆,然后带着丰厚战利品与大批俘虏胜利返回,现在却变成了损兵折将,侥幸生还逃回来的人寥寥无几。
六千大军出征,只回来十二个人。
鹿庆西这段时间过得很累,倦意无时无刻都在向他展开攻击。最大的问题是不敢睡觉,必须随时等候来自父亲的召唤。父王哼老家伙现在变得很神经质,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神经过敏,觉得四周潜伏着杀手,想要他的命。
生还者带回了鹿庆东的死讯。
鹿庆西对此感到窃喜。他丝毫没有泄密者的惴惴不安,继承顺位向前跨了一大步的狂热刺激着大脑,冲淡了身体的疲惫,神经几乎每时每刻都保持着亢奋状态。他觉得自己活力无限,充满了力量。就在两小时前,他刚离开床铺,留下几个女人如烂泥般呼呼大睡。也许她们是装模作样故意讨自己喜欢,但鹿庆西毫不在意男人的价值只会在两方面得到体现一是女人,一是权力。
缓慢的脚步继续往前。他必须在慢速状态下保持平衡,否则装在盘子里的酒会泼洒出来。
这种珍贵之物不能浪费。
距离侧坐不远处的父亲更近了,可以看到他花白的头发,手背上苍老如树皮般皴皱的皮肤。
二哥鹿庆南毕竟是一位王子。牛族人对他还算客气,没饿着,也没有用刑。信使来往于牛族与鹿族之间,父亲与雷牛王很快谈好了赎买价钱以两千匹棉布为代价,换回了心爱的儿子。
货到放入,这是蛮族的规矩。
从边境到牡鹿城还有一段距离,半夜在野外露宿,有人闯进鹿庆南的帐篷,趁他熟睡之际灌下大量麻醉药,用刀子割走他的男性象征物。
杀人这种事情鹿庆西是不敢做的。二哥一向比自己在父王面前得宠,何况两族赎买已经完成,那样做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他很感激天浩,磐石寨的年轻头领的确足智多谋,他教会自己在二哥的接送人员里安排了几个牛族密探。那些家伙动作敏捷,得手以后迅速离开。现场留下了一些证据,一看就知道是牛族人干的。
一个去了势的二哥,就像雄风不在的阉鸡,永远不可能在母鸡面前扬起头颅“喔喔”叫,只能瑟缩着身子躲在鸡笼角落,慢慢养肥养壮,成为主人口中的美食。
把所有事情都推到牛族身上。这是天浩的原话。
鹿庆西很感慨,老天爷真的很不公平,年轻的磐石寨头领居然有着如此惊人的智慧。无论见识还是对事物的理解程度,远远超过自己的老师,也就是牡鹿族的大巫师。这家伙手段灵活,如果不是亲自与他打过交道,鹿庆西说什么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生而知之,他们是上天的宠儿,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写满了“幸运”两个字。
鹿庆东永远不可能抓住那些逃跑的侍卫,永远不可能尽起牡鹿大军进攻雷牛部落。他没有那个胆量,更没有那个魄力。
父王与自己一样,骨子里有着对于牛族的恐惧烙印。这烙印来源于他的父亲,也就是鹿庆西被夺去王位的爷爷。老牡鹿王是个雄心勃勃的人,曾经有过联合虎族共同歼灭五千名牛族军队的辉煌战绩。他恪守传统,固执的认为应该把牡鹿族现有边界向北面推进,重新夺回几百年前被牛族占领的区域。
牡鹿族王室保留着一张古老的地图。从分界线上看,磐石寨、庆元寨、漳浦寨,甚至包括赤蹄城在内,北方广阔的大片土地都属于鹿族。王室内部甚至还有一种说法牛族的庆元寨其实是老牡鹿王的出生地,他盼望着有一天能带兵打回去,所以给儿子起了这个名字。
牛族人强悍凶猛。自从与虎族之间不再联合,老牡鹿王再也没有打赢过。
直到他被鹿庆元砍下头颅,夺走王位。
现在是黄昏。
太阳正从天空中一点点缩减逗留时间,黑暗在屋檐、屋角、阴影等所有背光的位置缓缓聚集。它的面积越来越大,各种不同的影子也在地上拖得越来越长,慢慢汇聚起来,形成一大片吞没光线,笼罩世界的黑色外衣。
鹿庆西在心底发出叹息,同时还有那么一点点惴惴不安的紧张。他把情绪控制的很好,神情有些淡淡的忧郁,端着盘子径直走到父亲面前。
“阿爹,吃点儿东西吧”
一碗加了肉末的粟米粥,一盘炒青菜,一大块切成片的烤肉。粥和青菜都是厨子刚刚做好,淡热微凉。肉是今天中午烤好,鹿庆西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点儿就收走,现在回炉热了一下切片端上即便是一族之王也不能浪费,何况这还是从豕族那边花了重金买来,有着肥厚油脂的猪肉。
豕族是一个怪异的部族。他们会驯养一种叫做“猪”的动物。这是一种四肢矮壮的厚皮兽,有着长长的獠牙,割开外皮,里面有厚厚的白色肥膘,再往下,才是纤维紧密的红色肌肉层。
豕族的猪并非北方大陆上常见的野猪。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鹿庆元偏过头,浑浊的眼睛里目光迷惘,从鹿庆西脸上扫过,落在盘子正中装酒的小陶壶上。
“哪儿来的酒”
鹿族每年产出的布匹有很大一部分用于向狮族换取粮食酿酒。他们用酒向其它部族交换各种生活必需品。粮食是硬通货,酒的价值比粮食更高。鹿庆东虽是族长,每个月享用的酒仍有定额。这是族内大巫与所有高层共同制订的规则,即便是族长也必须服从。
他这个月配给的酒早已喝光。牡鹿族大巫是个心智坚决的人,哪怕是亲生儿子死在面前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根本不可能在酒类配给的问题上轻易松口。
“这是我从外面弄来的。”鹿庆西嗫嚅了半天,没敢直说这壶苹果酒来自磐石寨。
阿浩真的很够朋友。他送了自己好几坛子香味浓郁的果子酒。味道很甜,虽然酒精度数没有米酒那么高,喝起来却很爽口。
鹿庆元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伸手拿起酒壶,给空杯子倒满。
失败的情绪蔓延全身,像病毒一样侵袭着大脑。鹿庆元觉得很悲观,不是完全是因为这次出兵失败,更多的还是来自次子鹿庆南。
一个男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还能算是男人吗
他不是傻瓜,否则与不可能成为王者,在部落族长这把椅子上一坐就是那么多年。三个儿子私底下的争斗他一清二楚,却从未制止过。
长子鹿庆东实在太厉害了。在他身上,鹿庆元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干掉父亲上位,这种事情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谁能保证鹿庆东不会有样学样,给自己来上同样的一幕
之所以疼爱次子和三子不是没有道理。老二鹿庆南性情直爽,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很容易掌控。老三鹿庆西心眼虽多,却很胆小,只要大声呵斥几句他就会吓得瑟瑟发抖。与聪明强势的老大鹿庆东比较起来,鹿庆元当然要偏向次子与三子。其实这次出兵他从一开始就存了让长子战死的念头,只是没想到牛族人居然如此凶悍,战斗力简直强得可怕,直接歼灭了整支军队,连老二鹿庆南都活捉到手。
发生在鹿庆南身上的事情,显然是老三鹿庆西下的手。
乱七八糟扯什么牛族人。
都说“知子莫若父”,可是现在抿了一口酒,鹿庆元觉得嘴里一片酸涩,丝毫没有平时享用美酒的美妙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