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黑暗森林+死神永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刘慈欣
在随后的下降中,他们又先后通过了七个环,由于环的直径依次增长,两侧地面上翘的坡度也逐渐变缓。在这个过程中,程心感觉自己是在“井”中穿过时代的地层。在两个多世纪中,终端站是由内向外一环一环扩建的,所以越深处地层越新。每一环的建造材料都与上一环不同,看上去也都比上一环新许多,其建造和装饰风格彰显出一个时代的断面。从大低谷压抑冷漠整齐划一的军事色彩,到危机纪元后半叶的乐观和浪漫,再到威慑纪元弥漫着自由和懒散的享乐主义。在四环之前,环内的舱室都是与环一起整体建造的,但从五环开始,环本身只提供了一个建设空间,环内的建筑设施都是后来规划建设的,显示出丰富的多样性。由上至下经过每一环,太空站的特点渐渐消失,尘世的色彩越来越浓郁。当到达第八环、也就是终端站的最外一环时,环内的建筑风格和环境与地面的小城市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像一条繁华的步行街,加上已经增长到1g的标准重力,程心几乎忘记了这里是距地面三万四千千米的太空。
尘世都市的景象很快消失了,一辆小机动车把他们送到一处能直接看到太空的地方。这是入口处标有“a225港”的一个扁平大厅,像广场一般宽阔的平面上停放着几十艘形状各异的小型太空飞行器,大厅的一侧则完全向太空敞开,可以看到随着终端站的旋转而移动的群星。不远处一团强光亮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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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了整个港口,那个光团由橘黄色渐渐变成纯蓝,那艘刚启动发动机的太空艇缓缓移出,很快加速,直接从港口的敞开处冲进太空,程心看到了一个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技术奇迹,她一直不明白如何在不完全封闭的太空建筑中保持空气和气压。
他们穿过一排排的飞行器,来到港口尽头一个空旷的小广场。广场正中孤零零地停放着一艘太空艇,艇旁还有一小群人,显然正等待着程心的到达。这时,在港口向太空敞开的一侧,银河系正缓缓移过,它的光芒给太空艇和人投下长长的影子,使得小广场像一个大钟面,那些影子就是移动的时针。
那群人就是为这次会面成立的pdc和舰队联合小组,他们中的大部分程心都认识,都在七年前参与过执剑人的交接工作。领导人仍是pdc轮值主席和舰队总参谋长,主席已经换人,但参谋长还是七年前的那一位,这人类历史上最长的七年在他们的脸上都留下了沧桑。见面后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手,默默地感慨。
程心打量着眼前的太空艇,太空短程飞行器形状各异,唯独没有过去人们想象中的流线型。这一艘是最普通的形状,球形,很规则,程心甚至看不出推进器在哪一侧。这艘太空艇的体积大约相当于过去的一辆中巴车,没有名称,外面只印有一行编号,很普通的一个东西,程心就要乘坐它去与云天明会面。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的引力平衡处:拉格朗日点。
三天前,智子与程心和罗辑分别后,就向地球方面详细通报了会面的细节。她首先阐明了这次会面的基本原则:这只是云天明和程心两人之间的事,与任何第三方无关。会面中,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将严格限制在两人之间,不得涉及任何三体世界的技术、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内容,云天明不能谈这些内容,程心也不能提这样的问题。会面过程中不得有第三方在场,也不能进行任何形式的记录。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之间拉格朗日点的太空中,距地球一百五十万千米,通过由智子建立起的与三体第一舰队的实时通信进行,可以进行实时谈话和图像传送。
为什么要在百万千米之外的太空中进行会面通信在中微子通信时代,这个距离的太空隔绝性与在地面上没有太大区别。按智子的解释,这只是一种象征,让会面在孤立的环境中进行,以表示其与两个世界无关。之所以选择拉格朗日点,只是为了保持会面时位置的稳定,同时,按三体世界在太空中的惯例,天体间的引力平衡点就是约会的地方。
以上是程心已经知道的,接下来,她又被告之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总参谋长带着程心进入太空艇,里面空间不大,只能坐四个人。他们刚坐下,前面的球形舱壁就变成透明的,成了半球形的舷窗,像一个放大了的太空服的面罩。之所以选择这种型号的太空艇,可能主要是考虑到它的视野广阔。
现代的太空飞行器内部已经没有直接手动的操纵物,操纵显示屏是在空中投影,所以舱内空荡荡的。如果一个公元人第一次进入这里,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设备的空壳。但程心立刻看到了三个不寻常的东西,显然是后来装上的。那是三个圆片,贴在前面半球形的舷窗上方分别是绿、黄、红三种颜色,让人想起过去的交通信号。参谋长向程心解释它们的用途:“这是三盏灯。由智子控制。会面通信过程自始至终都被监听和监视如果他们认为谈话内容正常,绿灯亮;如果想对不适宜的内容发出警告,黄灯亮。”
总参谋长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才向程心解释红灯的作用:“如果他们认为你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信息,红灯亮。”
他转过身,指了指他们背后不透明的那部分舱壁,程心看到那里贴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金属体,像是一个古代天平用的砝码。
“这是一个爆炸物,也由智子控制,红灯亮后三秒钟引爆,摧毁一切。”
“哪一方的一切”程心问,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
“只是地球这一方。不用为云天明的安全担心,智子已经明确告诉地球方面,即使红灯亮起,被毁灭的只是太空艇,云天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红灯可能在谈话过程中亮起。如果整个会面过程正常完成,但他们在重新审查所监听的谈话内容时发现有不适宜内容,那时红灯也可能亮。下面,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参谋长又沉默了,程心的目光平静如水,对他微微点头,鼓励他继续。
“千万注意,绿、黄、红三灯不是顺序亮起,红灯亮之前不一定有警告,可能由绿灯直接跳到红灯。”
“好的,我知道了。”程心说,她的声音很轻,如一阵微风吹过。“除了谈话内容,还有一种因素可能亮红灯:智子发现太空艇中有记记录设备,或者有信息转发设备。但这个请你放心,绝对不会发生,太空艇是反复检查过的,没有任何记录设备,通信设备也全部拆除,连航行的日志功能都消除了,全部航行都是由艇内的a.i.自主进行,在返回前不会与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通信。程博士,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你能明白这点我很高兴,这正是我们要向你强调的。照他们说的去做,只谈你们之间的事,不要涉及其他,连隐喻和暗示都不要。时刻牢记一点:如果你回不来,地球什么都得不到。”
“那样的话,如果我回来了,地球还是什么也得不到。将军,我不想让这事发生。”
总参谋长想看看程心,但没有直视她,只看着她在前面透明罩上的投影。她的影像叠印在星海上,那双美丽的双眸平静地映着星光,他突然感觉群星都在围着她旋转,她成了宇宙的中心。他再次强迫自己,没有进一步劝她不要冒险,而是说出了下面的话:“这个,”参谋长指指后面,“是一枚微型氢弹,按你们那时的tnt当量计算,五千吨级,可以炸毁一座小城市。如果真发生了,一切都在一瞬间,没有任何痛苦。”
程心又对参谋长恬淡地微笑了一下,“谢谢,我知道了。”
五个小时后,程心乘坐的太空艇从港口了,3g的过载把程心紧紧压在椅背上,这是普通人能够舒适承受的超重的上限。从一个后视窗口中,她看到终端站巨大的外壳上反射着太空艇发动机的光亮,小艇像是从一只巨炉中飘出的一颗小火星。不过终端站本身也在迅速缩小,这个刚才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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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置身其中的巨大构造很快也变成一粒小点,但地球仍宏大地占据着半个太空。
特别小组的人反复向程心强调,这次飞行本身而言是再普通不过了,不会比她以前乘坐一次民航飞机更特别。从终端站前往地日间的拉格朗日点将飞行约一百五十万千米,也就是百分之一个天文单位,是一次短程太空飞行,她乘坐的这艘球形艇也是一架短程太空飞行器。但程心记得,三个世纪前使她选择航天专业的一个重要诱因,是公元世纪中叶的一项伟大壮举,在那项壮举中,先后有十五个男人登上了月球,但他们的航程只是这段距离的五分之一。
十多分钟后,程心目睹了一次太空中的日出。太阳从地球的弧形边缘上缓缓升起,太平洋的波涛已被距离抹去,像镜面一般光洁地反射着阳光,大片的云层像贴在镜面上的雪白肥皂沫。从这个位置上看,太阳比地球小许多,像是这个暗蓝色的世界孕育出的一枚光芒四射的金蛋。当太阳完全升出弧形地平线时,地球向阳的一侧被照亮成一个巨大的下弦月形状。这个大月牙是如此明亮,以至于地球的其余部分都隐没于阴影中,太阳与下面的弯月似乎构成了一个宇宙中的巨型符号,程心觉得它象征着新生。
程心知道,这很可能是她见到的最后一次日出了。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中,即使双方都忠实地遵守谈话的规则,那个遥远的世界可能也不会让她活着返回,而她不打算遵守规则。但她感觉一切都很完美,没有什么遗憾了。
随着太空艇的行进,地球被照亮的一面在视野中渐渐扩大。程心看着大陆的轮廓,很轻易地认出了澳大利亚,它像漂在太平洋中部的一大片枯叶。那块大陆正在从阴形中移出,明暗交界线位于大陆中部,表明沃伯顿刚好是早晨,她想象着弗雷斯在树林边看到的沙漠日出的景象。
太空艇越过地球,当弧形的地平线最后移出舷窗的视野时,加速停止了。随着过载的消失,程心感觉像拥抱着自己的一双手臂突然松开了一样。太空艇朝着太阳方向无动力滑行,恒星的光芒淹没了一切星星。透明罩调暗了,太阳成为一只不刺眼的圆盘,程心手动再调暗些,使太阳变得像一轮满月。还有六个小时的旅程,程心漂浮在失重中,漂浮在月光般的阳光里。
五个小时后,太空艇旋转一百八十度,发动机对准前进方向开始减速,太空艇转向时,程心看到太阳缓缓移走,然后,群星和银河像一轴展开的长卷般从视野中流过。最后当太空艇再次稳定下来时,地球又出现在视野正中,这是它看上去只有地面上看到的月球大小。几个小时前它在程心眼前展示的宏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脆弱,像一个充满蔚蓝色羊水的胚胎,被从温暖的母腹中拿出,暴露在太空中和黑暗中。
发动机启动后,程心又被重力拥抱起来。减速持续了约半个小时,然后发动机断续运行,进行最后的姿态调整。最后,重力再次消失,一切都寂静下来。
这里就是地日间的拉格朗日点,这时,太空艇已成为一颗太阳的卫星,与地球同步运行。
程心看了一下表,航行时间卡得很准,现在离会面还有十分钟。周围的太空仍一片空旷,她努力使自己的意识也空旷起来。她要为大量的记忆做准备,能够记录会面信息的只有她的大脑,她要使自己变成一架没有感情的录音机和摄像机,在以后的两个小时中尽可能多地记下听到和看到的一切。做到这点不容易,程心想象着她身处的这片空间,这里太阳和地球的引力相互抵消为零,这里比别处的太空又多了一分空旷,她置身于这片零的空旷中,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与宇宙的任何部位都没有关系她用这种想象一点一点地把纷繁的感情赶出意识,渐渐达到了她想要的空白的超然状态。
在不远处的太空中,一个智子低维展开,程心看到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球体,直径有三四米,距太空艇只有几米远,挡住了地球,占据了大部分视野。球体的表面是全反射镜面,程心清晰地看到太空艇和艇中的自己在球面上的映像。她不知道这个智子是一直潜伏在太空艇中,还是独自来到这里。球面上的映像很快消失了,球体渐渐变成半透明状,像一个大冰球般深不可测。有一刻,程心感觉它像是太空中挖出的一个洞。接着,有无数雪花状的亮点从球体内部浮上来,在球面上形成一片闪动的光斑。程心看出这是白噪声图像,就像收不到信号的电视屏幕上的一片雪花。白噪声持续了三分钟左右,几光年外传来的图像在球体中出现了,很清晰,没有丝毫干扰和变形。程心曾无数次猜测自己将看到什么,也许只有声音或文字,也许会看到一个培养液中的大脑,也许会看到云天明完整的本人虽然她认为最后的那个可能性很小,但还是设想了那种情况下云天明可能身处的环境,也想出了无数种,然而,现在见到的绝对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片阳光下的金色麦田。
麦田大约有半亩的样子,长势很好,该收割了。田地的土坡有些诡异,是纯黑色的,颗粒的晶面反射着阳光,在土地上形成无数闪烁的星星。在麦田旁的黑土中,插着一把铁锹,式样很普通,甚至它的锹把看上去都像是木头的。铁锹上挂着一顶草帽,显然是用麦桔秆编成的,有些旧了,磨破的边缘上枯秆都伸了出来。在麦田的后面还有一片地,种着绿色的作物,好像是蔬菜。一阵微风吹过,麦田里泛起道道麦浪。
在这黑土田园之上,程心看到了一个异世界的天空,或者穹顶。那是由一大团纷乱的管道构成的,管道有粗有细,都呈暗灰色,像一团乱麻般缠绕纠结。在这缠盘成一堆的上千根管道中,有两三根在发光,光度很强,像几根蜿挺曲折的灯丝。发光的管道露在外面的部分把光芒洒向麦田,成为供作物生长的阳光,同时也用光亮标示出它在那团管道乱麻中的走向,每根发光的管道只亮很短的时间就暗下去了,同时另一根管道又亮起来,每时每刻都保持有两至三根管道发光,这种转换使得麦山上的光形也在不断变幻中,像是太阳在云层中出没一样。
令程心感到震撼的是这团管道的混乱程度。这绝不是疏于整理造成的,相反,形成这种混乱是要费很大力气的,这是一种达到极致的混乱,好像其中出现任何一点点的秩序都是丑的。那些发光的管道使这团乱麻有了奇特的生气,有种阳光透过云层的感觉,程心一时不禁想到,这是不是对云和太阳的一种极度变形的艺术表现,旋即,她又感觉整团管道乱麻像一个巨大的大脑模型,那交替亮起的管子想着这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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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神经回路的建立但理智使她否定了这些奇想,比较合理的推测:这可能是一个散热系统或类似的装置,并非为下面的农田而建,后者只是利用它发出的光照而已。仅从外形上看,这个系统所表现出来的工程理念是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程心既感到疑惑,又被它迷住了。
有一个人从麦田深处走来,程心远远就认出了他是云天明。云天明穿着一身银色的夹克,是用一种类似于反射膜的布料做成的,像那顶草帽一样旧,看上去很普通。他的裤子在麦丛中看不到,可能也是同样的面料做成的。他在麦田中慢慢走近,程心看清了他的脸,他看上去很年轻,就是三个世纪前与她分别时的岁数,但比那时健康许多,脸晒得有些黑。他没有向程心这边看,而是拔下一穗麦子,在手里搓了儿下,然后吹去麦壳,边走边把麦粒扔到嘴里吃,就这样走出了麦田。当程心感到云天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时,他却抬起头来,微笑着冲程心挥挥手。
“程心,你好”云天明说。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满喜悦,但那是一种很自然的喜悦,就像田间干活的小伙子看到同村的姑娘从城里回来时一样,仿佛三个世纪的岁月不存在,几光年的距离也不存在,他们一直在一起。这是程心完全没有想到的,云天明的目光像一双宽厚的手抚摸着她,让她极度紧张的精神放松了一些。
这时,贴在舷窗上的三盏灯中的绿灯亮了。
“你好”程心说,跨越三个世纪的情感在她的意识深处涌动,像郁积的火山。但她果断地封死了情感的一切出口,只是对自己默念:记,只是记,记住一切。“你能看到我吗”
“能看到。”云天明微笑着点点头,又向嘴里扔了一粒麦子。
“你在做什么”
对这个问题,云天明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向麦田挥挥手,“种地呀”
“是在为自己种吗”
“当然,要不我吃什么”
云天明在程心的记忆中是另一个样子。在阶梯计划的那段时间,一个憔悴虚弱的绝症病人;再早些时候,一个孤僻离群的大学生。那时的云天明虽然对世界封闭着自己的内心,却反而把自己的人生状态露在外面,一看就能大概知道他的故事。但现在的云天明,所显露出来的只有成熟,从他身上看不到故事,虽然故事肯定存在,而且一定比十部奥德赛史诗更曲折、诡异和壮丽,但看不到。三个世纪在太空深处孤独的漂流,在异界那难以想象的人生旅程,身体和灵魂注定要经历的无数磨难和考验,在他的身上都没有丝毫痕迹,只留下成熟,充满阳光的成熟,像他身后金黄的麦子。
云天明是生活的胜利者。
“谢谢你送的种子。”云天明说,语气很真诚,“我把它们都种上了,一代又一代,都长得很好,只有黄瓜没种成,黄瓜不好种。”
程心暗暗咀嚼着这话的含义:他怎么知道种子是我送的尽管最后换上了更优良的是他们告诉他的,还是
程心说:“我以为这里只能无土栽培的,没想到飞船上还有土地。”
云天明弯腰抓起一把黑土,让土从指缝慢慢流出,下落的黑土闪动着点点晶光,“这是陨石做成的,这样的土”
绿灯熄灭,黄灯亮起。
云天明显然也能看到警告。他打住话头,举起一只手笑了笑,这动作和表情显然是做给监听者的。黄灯熄灭,绿灯再次亮起。
“多长时间了”程心问。她故意问出这样一个含糊的问题,有许可能的解读,可以指他种了多长时间的地,或他的大脑被移植到克隆的体中有多长时间,或阶梯飞行器被截获有多长时间,或任何别的含义,想留给他足够的空间传递信息。
“很长时间了。”云天明给出了一个更含糊的回答。他看上去平静依旧,但刚才的黄灯肯定使他害怕,他怕程心受到伤害。云天明接着说:“开始我不会种地,想看看别人怎么种,但你知道,已经没有真正的农民了,我只能自己学着种。慢慢学会了,好在我需要的也不多。”
程心刚才的猜测被证实了,云天明话中的含义很明确:如果地球上有真正的农民,他就能看到他们种地,就是说,他能看到智子从地球传回的信息这至少说明,云天明与三体世界的关系已经相当密切了。
“麦子长得真好,该收割了吧”
“是,今年年景好。”
“年景”
“哦,发动机运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则”
黄灯亮。又一个猜测被证实了:空中那一团乱麻的管道确实是一种类似于散热系统的东西,它们发光的能量来自飞船的反物质发动机。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程心微笑着说,“想知道我的事吗你走以后的”
“我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云天明说出这句话时仍那么平静和沉稳,却使程心的心震颤了一下。
是的,他一直和她在一起,通过智子实时地看着她的生活,他一定看到了她是怎样成为执剑人,看到她在威慑纪元的最后时刻扔掉了那个红色开关,看着她在澳大利亚经历的苦难,看着她在极度的痛苦中失明,再到后来,还看着她把那粒胶囊拿在手中他与她一起经历了所有的苦难,可以想象,当他看着几光年远方的她在炼狱中挣扎时,一定比她还痛苦。如果她能早些知道,这个深爱她的男人一直跨越光年的距离守候在自己的身边,那该是怎样的安慰。但那时对于程心而言,云天明已经迷失在广漠的太空深处,在大部分时间中,她以为他早就不存在了。
“我那时要知道有多好”程心喃喃地说,像是自语。
“怎么可能”云天明轻轻摇摇头。
被压抑在深处的情感再次涌动起来,程心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
“那,你的经历呢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程心问,这是赤裸裸的冒险,但她必须跨出这一步。
“嗯我想想”云天明沉吟着。
黄灯亮,这次是在云天明还没有说出任何实质内容前就亮起,是严重的警告。
云天明果断地摇摇头,“没有,没有能告诉你的,真的没有。”程心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对于这次使命,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至于云天明要做什么,她只有等待。
“我们不能这样说话了。”云天明轻轻叹息着,并用眼睛说出了后面的话:为了你。
是的,太危险了,黄灯已经亮起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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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心也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云天明放弃了,她的使命无法完成,但也只能这样,她理解他。
一旦放弃了使命,这片容纳他们的几光年直径的太空就成了他们的私密世界。其实,如果仅限于她和他之间,根本不需要语言,他们用目光就能倾诉一切。现在,当注意力从使命稍稍移开,程心从云天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一下把她带回到大学时代。那时云天明就常常向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他做得很隐蔽,但女孩子的直觉能感受到。现在,这目光与他的成熟合在一起,像穿过光年距离的阳光,让她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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