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流潋紫
花宜掀了帘子进来,奉上一碗清淡白粥,加了几片紫姜。
玄凌接过,怜惜道:“朕来喂你。”
花宜垂手一边,道:“娘娘,鹂妃娘娘过来请安。”
玄凌随口道:“传她进来。”
花宜微微踌躇,“鹂妃娘娘来了好几日了,娘娘都不见。”
玄凌的眉间涌起一点不悦之意,转脸问花宜,“鹂妃日日都来请安么?”
花宜有些不知所措,很快照实答道:“是。每日早上都来。娘娘没有一次见的。”
玄凌把碗搁在床边小几上,向我道:“容儿怀着身孕过来的,何必叫她站在外头不许进来。”
我转过脸去,“臣妾实在不想见到她来。”
空气中有瞬间的凝滞,他唤我,“淑妃。”这一声里有隐约的怒气。我此时脂粉不施,加着病中瘦削,含泪的容颜颇有些楚楚可怜,“皇上也觉得臣妾应该见妹妹么?臣妾风寒未愈,若与妹妹相见,若伤了妹妹和胎儿怎办?臣妾宁可皇上斥责,也断断不敢造孽。”
玄凌双眉舒展,已然含笑,“朕知道你与鹂妃格外亲厚些,必不会向着母后也不理她。”
我含泪含笑,啐他道:“明明皇上自己多心。”我笑着推一推道,“妹妹想必还在外头等着。臣妾体谅她一份心意,妹妹却未必明白,有劳皇上陪妹妹回去说个明白,也好让妹妹宽心。”
他握住我的手,“朕喂你吃完再去。”
我盈然一笑,“妹妹是有身子的人,皇上快去吧!”我温婉低首,“妹妹本就心事重,怀孕之后常常患得患失,于安胎其实是无益的。本该臣妾多去陪她宽心,谁知这身子这样不争气,只得有劳皇上多陪陪妹妹了。”我软语哀求,“眉姐姐早走,臣妾很盼望安妹妹能母子平安。”
玄凌很是欣慰,三顾后终于离开。
我缓缓沉下脸来,吩咐花宜道:“她再来我也不会见,你们见她来只避得远远的,不要碰她身上一分一毫。否则,翻转了整个未央宫也说不清。”
过了片刻,小连子进来道:“娘娘,景春殿有位宫女来请安。”
我略一沉吟,扬了扬脸,花宜跑出去,亲亲热热拉了一人进来,笑道:“娘娘,鸢羽儿来给您请安呢。”
我笑嗔道:“花宜,你也忒没大没小了,不请鸢羽姑娘进来坐下,反而拉着人乱跑。”
鸢羽进来羞答答请了安道:“听说淑妃娘娘病了,奴婢鸢羽特来请安。”
我客气笑道:“劳你有心了,才刚你主子来,怎么你不是跟着一起来的么?”
鸢羽低下脸,咬了咬唇,勉强一笑,“看见皇上陪主子去了,奴婢才过来的。”
“这话说的,好像你们主子不喜欢你在皇上眼前似的。”我笑道:“花宜,把本宫桌上的**葡萄请姑娘吃去。”
花宜吐了吐舌头,“娘娘不说奴婢也要这么做的了。”
鸢羽惊讶地看我与花宜一眼,笑道:“娘娘待花宜真好。”
我含笑道:“你们平日伺候着也是辛苦,何必苛待你们。你主子身子弱脾气好,想来对你们也极好的。”
鸢羽涩涩一笑,只低了头不做声。花宜拉一拉她的手,忍不住道:“才不是呢。鸢羽是皇上身边的人都几个月了,鹂妃娘娘也不请皇上恩赏,没名份也罢了,背后由着那些小宫女欺负她也不作声呢。”
我一惊,忙坐起身来道:“竟有这等事!花宜你还拉拉扯扯的,鸢羽姑娘可是小主呢,你也不分尊卑上下的。”
鸢羽忙跪下,局促不安道:“娘娘别这样说,奴婢不过是个宫女,怎当得起小主之称。花宜待奴婢很好,若娘娘叫奴婢与她分出上下来,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
我忙抬手示意花宜扶她起来,声音温婉若春水,“你所欠的只是个名份而已,和寻常小主有什么区别,你主子有孕浑忘了也是有的,改日本宫见到皇上向他提一提也就罢了。只是你还记得荣嫔的例吗?”
鸢羽垂首怯怯,“奴婢知道,当时皇上宠爱荣嫔册封得急了,结果惊了贞妃娘娘的胎气,以致娘娘难产。”
我打量她俊秀的脸庞,“你倒是个有心的,都知道得清楚。”
我咳嗽两声,花宜忙端了水送至我口边,“娘娘病着还操心,先歇一歇吧。”
我抚一抚胸口,道:“无妨。鸢羽,近日你主子胎气可好么?”
她略一迟疑,避开我的目光,“都好。只是夜里有时会醒来。”
“无论她好与不好,你都不要在这事上着急。皇嗣为要,若你主子有什么不安,首先落个不是的便是你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知道么?”
她缩一缩身子,温顺道:“是。”
从镂花窗格前望出去,临水的池边开满了一丛丛百合,花姿雅致,亭亭娟秀,晨光迷离之下犹有露珠晶莹。
鸢羽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不觉叹道:“这花极美,倒与寻常百合不同。”
花宜脆生生笑道:“那是狐尾百合,你看那花蕊粉红绵长,又卷曲,可不是和狐尾一眼。难得的是香气最清郁又好养活,宫中有水的地方都有呢。”
我心中一动,亦笑:“你方才说你主子睡眠不安,百合最能清心安神,平虚烦惊悸。你若常插些在殿中,对你主子身子也有益。她身子安稳,到时皇上一喜欢,你的名份便有着落了。与其求人,还不如自己用心。你说是么?”
她乖巧点头,“奴婢多谢娘娘提点。”
后宫甄嬛传 第三十七章 瑞脑香消魂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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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前段日子操心了,我的病一直未见多大的起色。长日漫漫,我足不出户,日日只插花刺绣,打发辰光。
虽然过了中秋,但炎热之意未退,开在阴凉处的狐尾百合便愈发花姿挺拔秀丽,我尤爱那粉红花蕊数点,常常让花宜采一些来,早上所采集的花苞到黄昏时分便会盛开,凉风徐来,满殿清芬。花宜道:“鸢羽真有心,那日娘娘提了一句,她真日日一早采摘了狐尾百合送去呢,太医看过那些花苞无事,听闻鹂妃倒也喜欢。”
“她总不会提及是我教给她的吧。”
“怎会?她一心要孝顺鹂妃,何况,鹂妃哪里许她多说话了。”
我摆弄着手中一丛蓝紫色的鸢尾花,“也可怜了那丫头,原本身边有人为自己拉住皇上不算坏事。只是鹂妃自己根基不稳,怎还容得身边有人分宠,难怪要压制鸢羽。”
“不过,”花宜道,“听闻最近皇上常在别处,鹂妃娘娘有些不悦呢。”
此事我也有耳闻,为了宽慰安鹂容孕中的抑郁,我常劝玄凌去陪伴她。如此一来,不免冷落了各宫,恰逢前几日是庆贵嫔生辰,诸妃在她殿中热闹了一番,玄凌不免多陪了她两日。又接着庄敏夫人道头晕无力,玄凌亦多逗留了几日。
我笑着摇头,“罢了,你看几日后是鹂妃生辰,皇上必会去陪她的,要我们操什么心。只是那一日鸢羽必定事多,你把百合备下然后让她去水泽边自己取即可,不必叫她费心择选。况且,鹂妃也一定不喜她与别宫中的宫人来往。”
到了九月初一那一日,玄凌果然去了景春殿。鹂妃未请各宫妃嫔相贺,诸妃也乐得不去,所以只各自送了礼去便罢,只留玄凌与之独处。此时安鹂容月份已有五月,论理即便玄凌要过夜也无妨。于是景春殿中笙歌燕舞,远远都能听见丝竹柔软低迷的咏叹,软软一声,无端撩拨起后宫此消彼长的醋意。
这一日,德妃一早便陪了胧月来我宫中。胧月此时已快七岁了,小小人儿与我亲近了一些,我在窗前手把手教她临字。胧月新学写字,倒也极是认真,一笔一画虽稚嫩,但下笔极有力,可见心中有丘壑。德妃便在一旁刺绣,偶尔温柔凝睇胧月,这样静好时光,一直维持到了夜间。
这一晚天气特别热,德妃懒得走动,便与胧月一同留宿在柔仪殿中。此夜一轮月牙有同于无,星辉夜沉,我索性命宫女大开门窗,纳风取凉。
听得外头奔逐喧哗之声时已是一更时分了。我朦胧中警醒过来,推一推身边抱着胧月睡得正熟的德妃,轻轻唤道:“姐姐你听,外头像是出什么事了!”
德妃霍然醒转,正要与我披衣出去。却是小允子慌里慌张进来,“两位娘娘,可不好了,鹂妃娘娘小产了。”
德妃面色一变,斥道:“小产便小产,你慌什么!”
小允子面色煞白,“回德妃娘娘的话,鹂妃小产是皇上他……皇上自己也惊着了,不好呢。”
我与德妃听得玄凌不好,遽然色变。德妃吩咐了含珠看护胧月,急忙与我更衣一同往景春殿去。
此刻景春殿中已是一团乱糟。我踏入内殿,纵使心中已有准备,不免也大惊失色。殿中满是血腥之气,宝莺与宝鹃哀哀哭泣不止,一壁哭一壁唤着“娘娘”,用热水擦拭鹂容苍白泛青的脸。鹂容蜷卧在九尺阔的沉香木雕花滴水大床上,身下的素云缎褥子尽数被鲜血洇透,连床上所悬的天青色暗织榴花带子纱帐上亦是斑斑血迹,她整个人卧在血泊之中,身上一件杏子红半透明的云绡小衣半褪半掩,露出香肩一痕,衣上尽是鲜血。德妃惊得掩面,回头不敢去看。
夜深月淡,内殿充斥着血气和药草混合的浓郁气味。宫人们面色惊惧往来匆匆,裙带惊起的风使殿中明亮如白昼的烛火幽幽飘忽不定,无数人影投落地面,竟像是浮起无数黯淡的鬼魅。
我忙道:“鹂妃这样穿着太医如何为她诊治,还不为娘娘披件衣裳。”
此情此景,与当年眉庄离世时竟无多少分别。唯一不同的是,眉庄已然再无声息,而鹂容,她在昏厥中犹自发出一两声因为疼痛而生的**。我强自定住心神,拉过许太医道:“皇上如何?”
许太医满手鲜红血腥,犹有血珠从指尖滴答坠落,他满头大汗,语气里已带了哭音,“皇上醒来时娘娘就成了这个样子,皇上身上也是血,此刻已去偏殿更衣了。只是皇上眼见这幅场景,受惊不小!”
我问:“鹂妃呢?”
许太医一指满床血污,道:“娘娘出了这么多血,孩子铁定保不住了。孕中不可有剧烈房事,娘娘与皇上怎能情不自禁!何况娘娘……”他闭口没有再说,赶忙去救治鹂妃。
我回头,金丝檀木小圆桌上犹有几碟未吃完的精致菜肴,白玉高足杯中残余一些琥珀色的桂花酒,而另一杯中只是些蜜水。圆桌一侧的五彩冰梅蝶纹瓷瓶中供着几束狐尾百合,那花开足一天已有些残了,雪白的花瓣上有几道暗黄的迹子,许是为了保持花卉的新鲜,上面犹有洒过水珠的痕迹,沾了一点半点粉红的花粉残落在花瓣与叶尖。我皱了皱眉,叹息道:“花残了,人也损了,鹂妃醒来要看见这残花岂不伤心,去丢了吧。”
我急忙赶到景春殿偏殿,皇后已在那里守着玄凌。想是深夜赶来,皇后一向整齐的鬓角有些毛躁,玄凌披了一件明黄四海云龙披风坐着,手里捧着一碗热茶,脸色蜡黄。
皇后见我与德妃同至,不禁问道:“去看过鹂妃了么?太医怎么说?”
德妃与我对视一眼,为难道:“人还在昏迷中,太医说孩子肯定保不住了。”
皇后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惋惜,“好好的怎会如此?”
玄凌的脸有一半落在烛火的阴影中,恻然道:“是朕不好。都是朕……孩子没有了。”
他的眼神黯淡如天际零碎的星,又似鱼眼般灰败无神,他嘴唇有些轻颤,指尖伸出向我,“嬛嬛,嬛嬛,朕又没有了一个孩子。朕以为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与燕宜都为了朕生下了孩子,蕴蓉生下了,眉庄生下了,朕以为上天已经原谅朕了。可是……可是,容儿是因为朕才没有孩子。都是朕……是朕亲自……”他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无力地垂下脸去。
我比皇后快一步接近玄凌,将他痛苦的面庞拢于怀中,柔声安慰道:“没有事。没有事。皇上,皇子帝姬已经平安出生那么多,怎还会是上天不肯原谅皇上?今日之事或许只是个意外而已。”
“不是意外……”他凄然摇头,絮絮诉说,“朕不该与容儿那么晚了还喝酒,朕喝了些酒,又是与她独处,朕明知她……”
德妃见玄凌如此,不免焦灼,劝道:“其实鹂妃有身孕已经五个月,太医又一向说她胎象安稳,即便……”她脸上一红,婉转道:“想来也该无妨。”
皇后亦不由面红,温婉道:“皇上虽然喜爱鹂妃,只是鹂妃有孕,确该稍稍克制自身。”
玄凌摇头,面有愧色,“朕也知道。只是朕与鹂妃独处时每每总有情不自禁,前几次因记挂她有孕皆无事,今日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惊痛,“朕睡到半夜醒来时觉得身边湿透,一摸之下竟全是血,容儿已经痛晕过去。”
德妃念及方才所见场景,不由再度掩面,拉住要去看望鹂妃的皇后,“皇后不能去。鹂妃那里……满床鲜血,实在可怖。”
正分说间,却见孙姑姑排众而进,问了两声后道:“太后已被惊动,皇上此刻心绪未平,还请皇上去太后宫中暂且歇息。鹂妃之事自有太医照顾。”她看着玄凌,婉转的口气中有几分肃然,“太后说鹂妃娘娘再要紧也要紧不过朝政,皇上自该分出轻重,不要误了明日早朝。”说罢唤过李长,同扶玄凌至颐宁宫去。
安鹂容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已经成形的五个月大的男婴,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嚎啕痛哭。
彼时花影疏斜,第一抹秋光已经停驻在景春殿杨柳树梢。任窗外光影在幽深的眸中明灭回转,她面上没有一丝驿动的情绪。只是双手紧紧抓着锦被。这一次小产大大损伤了她的健康,整个人瘦弱得不赢一握,面色如鬼凄白,整个人便似春风中的一片飘絮,枯弱无依。^
我听得太医如此向她禀告,便停驻在镂花隔窗之外,没有再进去。她伸出枯藤般的一脉细手缓缓合上低垂的帐幔,在转身的瞬间,她似乎看清了窗外之人是我。
太医已经退出,内殿中空无一人,她轻轻道:“我乏了,困得很,不劳姐姐进来看望了。”
廊下朱栏雕砌,从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轻淡落下的阳光有陈旧的金灰颜色,沉沉的,有积古的幽暗。我淡淡一笑,心中无尽的怨毒化作唇边一缕淡薄的轻笑,“也好。我只来告诉妹妹一个好消息——太医来回禀,我哥哥的神智逐渐清晰,从前许多事都能记得了。”我停一停,“同为故人,妹妹一定也很高兴。”
“是么?”她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惊起的波澜壮阔,然而只是那么一瞬,她枯瘦的背影再度回复平静,以平淡的口吻道:“恭喜。”
我平静地看着她掩藏在纱幔后蒙眬的背影,静静道:“自然是喜,只是也会叫人怕。”
“是么?姐姐若认为怕的人是我,恐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
我牵过壁上一脉被秋阳晒得干枯的爬山虎藤蔓,道:“妹妹集皇上三千宠爱于一身,妹妹怎么会怕?”我微笑,“妹妹刚失了孩子身子不好,好好歇下吧。”
“姐姐”,她以无限的空洞和干涩的声音挽住我缓缓离去的脚步,“和你拥有那么多相比,我又失去了一样东西。我有什么好怕?和你相比,我原本什么都没有。”帐幔轻晃,似湖波轻缓的涟漪,她寂寂无声地躺下,似沉没于波心,再没有回顾于我。
这一个消息对于玄凌来说不啻于一个沉重的打击,哪怕他命皇后调制过堕胎药,哪怕他命人调制过欢宜香,哪怕他曾有许多个孩子在母胎中失去了生命,但没有一样比他亲自用自己的身体使一个孩子断送生命更可怕!
在那几日里,他对我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嬛嬛,朕忘不了朕醒来时满床鲜血,这个孩子,是朕害死的……”他说这话时,握着茶杯的手轻轻发颤,那样温热的茶水一滴一滴从指缝间漏下,逐渐变得冰凉。我无言以对,只能长久地抱住他。
他的愧疚让他无颜去面对鹂容;他的愧疚让他予以鹂容丰厚的赏赐,并且打算听从皇后的意见,予以她从一品夫人之位,许她与胡蕴蓉并列的荣耀;他的愧疚让他在朝政之余的时间里变得自责和彷徨,难以自解,也让后宫妃嫔心事重重。
为宽太后之心,有子女的妃嫔常带了孩子承欢于太后膝下,尤以欣妃与庄敏夫人为最。那日上午秋风渐起,身体稍见好转的我特意带了润儿去向太后请安。太后的容色稍稍有些倦怠,很显然,为了鹂容小产一事,她也大伤脑筋。虽然她并不看重鹂容,也未必十分重视她的孩子,但是玄凌,是她唯一的儿子,她不得不为他的自责而忧心。
欣妃开朗直爽,又是淑和帝姬生母,向来颇得太后眼缘。加之她在玄凌面前已不如往日,因而在太后跟前格外尽孝。此时她着一身烟霞银罗罗花弹刻绡纱长衣,光洁的长乐髻上只斜簪一枚银凤镂花长簪,托着从发髻上结丝串下的粉白色小骨朵菊花坠儿,依依立在朱漆花格长窗下,细细往青鹤瓷九转顶炉中洒入一把香末。太后看着她笑道:“才晋了妃位,怎地穿得这样简素,连宝石珠花也不配一朵,只用些素白银器。”
欣妃连连咋舌,摇头道:“怎么敢?!昨日穆良媛穿得喜庆了些,其实也不过簪了几朵红宝石花儿,穿了条粉色攒花裙子,皇上瞧见了便不舒坦,大骂穆良媛没心肝,宫中刚没了一个孩子,鹂妃还病着,她穿得花枝招展地给谁看!穆良媛又羞又气,躲回自己宫里哭了大半宿,今天眼睛还是红的呢。”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闻言微微蹙眉,旋即淡然道:“胡说。宫中小产的嫔妃多了去了,鹂妃又不是头一个。是她自己没福,皇上何必为这事迁怒旁人,难道叫宫里的人都为这没福气的孩子服丧么?定是穆良媛哪里不当心冲撞了皇上。”
欣妃笑着指着在座的我、端贵妃、冯德妃与庄敏夫人道:“别人都还罢了,太后且看几位位高得宠的娘娘也穿得这样素淡,便知道皇上这气生得多大了。”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轻声道:“臣妾们实在不敢惹皇上生气。”
太后的叹息融在如画的莹莹秋光中几乎难以辨清,“这样闹腾下去几时才安定下来呢?也难怪皇上心里难过,眼睁睁看着孩子没的,又是自己的缘故……”她没有再说下去,额头菊瓣似的皱纹中似被时光凝住了无数深深浅浅的忧愁,只定定望着鹤口中逸出的淡淡一缕白烟出神。
欣妃见殿中凝滞,人人各怀心肠,不由凑趣道:“太后怎么瞧着那香定神了似的,可见这香不错。”说罢笑向我道,“果然淑妃的孝心,拿来孝敬太后的东西都是好的。”
我转一转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笑吟吟道:“那也得欣妃姐姐焚香的手艺到家。”
太后闻得我们说话,勉强拾起笑容问道:“这香味是不错,甜香润肺,很是安神。叫什么?”
我忙起身道:“是鹅梨帐中香。”
太后微微颔首,理一理身上的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随口道:“这香甚好,明日让内务府也给每日供来。”
冯德妃含笑道:“太后喜欢就好,等下臣妾回去便吩咐了内务府赶紧送来。”
我禾眉微颦,摇头道:“德妃姐姐轻言了。不怕太后生气,这香原是鹂妃手制的,皇上一时高兴赏了臣妾一些,内务府并无这样的香料。若太后真喜欢,臣妾请鹂妃再制些就是了。”
太后沉默片刻,道:“罢了,不必费这些麻烦。”
庄敏夫人轻快一笑,娇靥生春,“也是的,不过是些香料而已,什么劳什子的。臣妾早起去花房选了些上好的依兰来。”说着指着墙下一溜两盆粉白蓝紫艳如星芒的花儿,笑道:“这花可难得了,素日也到不了各宫里。今日还是贵妃问起花房可有什么新鲜难得的,他们才巴巴儿地孝敬了来,正好教臣妾借花献佛。”
我微微吃惊,道:“这便是依兰花?”
德妃笑道:“这花稀罕得紧,原是迦南等国进献的贡品,我也不曾见过,娘娘也不曾赏过么?”
“许多人都是素闻其名罢了,我也只养过一两盆呢。”庄敏夫人说话间莲袖轻飏,星眼微饧,粉面染霞,那眼波似染了帘外如醉之光,大有盈盈不胜之态。
太后直起身子,关切道:“怎么了?脸这样红。”
孙姑姑忙斟了一盏青梅汤递到庄敏夫人手中,道:“娘娘喝点青梅汤。”
庄敏夫人玉颜含赤,愈加显得眉不画而含黛,唇不点而露绛,忙取下绢子拭着脸颊道:“不知怎的,只觉得好热。”
孙姑姑笑道:“都秋日里了,娘娘还嫌热。”语未完,她手指轻颤,忙忙取出袖里一块茹青绢子抚住脸颊,继而惊道:“怎么几位娘娘脸上都这样红?”
太后微一沉思,沉声唤道:“取那香来。”
我慌忙跪下,一急之下额头更是沁出豆大汗珠,“太后恕罪。是臣妾的罪过,臣妾不识依兰花,一时疏忽忘了禀明了。”
时光缓缓滑过数日,偌大的紫奥城似乎只沉浸在秋色的浸染之中,平静得并无半分涟漪。这日正巧德妃得了上好的阳澄湖螃蟹来进与太后,因而除了小产的鹂容,妃位以上的嫔妃与皇后都在太后处领了螃蟹赏菊吃蟹,笑语晏晏。
宴毕,用菊叶水浣手去腥,众人陪着太后坐于殿中闲话家常,倒也十分愉悦。然而当玄凌向太后提出要恩赐安鹂容从一品夫人之位时,太后沉默片刻,道:“不忙。”她命孙姑姑点燃了一圈檀香,那静默的香气袅袅从青鹤香炉中缓缓冒起,使得殿中有一种别样的沉静气味。
袅袅的白雾笼罩着她的面容。我一时分不清她的笑是真心还是一种习惯,只听她温和道:“你们好好闻这檀香,觉得气味如何?”
庄敏夫人轻俏笑道:“太后所用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
太后一笑,只回顾玄凌,“皇帝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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