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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流潋紫
玄凌正欲说话,忽听得廊下有丝履薄薄的响声涌起,伴着珠翠玲珑之声渐渐靠近仪元殿。玄凌轻轻蹙眉,“是谁?”
我打起灵兽呈祥的珠绫帘子,正见蕴蓉牵着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镶狸毛长裙在垂花长廊下行来,步履沉沉似乎比平日凝重,可以听见地面上细碎的水珠在她足下瑟瑟地迸起。她素来娇艳的面庞沉如寒水,并无一丝温和的表情。两梢丹凤眼骄然扬起,眼角淡紫含金的胭脂敷得薄薄的,似孔雀打开的华丽的尾扇,随着她的行走,那扇便似在水凝般的空气中划出了两道无形的锋芒,一路慌得立在廊下阶前的宫人们纷纷跪下。
我将帘子递给宫女掀着,回首抿唇笑道:“可见不能背后说人,说曹操曹操就到呢。”
蕴蓉扶了侍女的手进来请了安,似有些不乐意的样子,玄凌不由问道:“什么事这样气鼓鼓的?谁惹着你了。”
蕴蓉“嗐”了一声,埋怨道:“也没什么,只是怪奴才们不济事,臣妾想要点什么都要不来。”
玄凌不由好奇,笑道:“还有你要什么能要不来的东西?但凡好些的,朕都先给了燕禧殿了,连淑妃那里都未必比得上你。”
蕴蓉“嗤”地一笑,复又板了脸道:“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是臣妾得了一个新方子。皇上知道,臣妾身边的琼脂原是外祖舞阳大长公主的陪侍,她的妹妹琼萝厨艺极好,曾经伺候过纯元皇后的身孕,纯元皇后过世后便被遣出宫了。前两日琼脂回去探亲,听琼萝说起纯元皇后在世时吃东西十分讲究天然气韵,凡是蒸煮食物,皆用竹叶、箬叶或芭蕉叶搁在蒸笼底上,臣妾觉得极风雅,所以也想学着做。”
玄凌原本懒懒地听着,闻得“纯元”二字,不知不觉便含了一缕温煦的笑意,连脸庞的弧度易柔和了不少,“朕也不知她喜欢用些什么叶子,只是觉得她宫里小厨房所制食物皆有草木清馨,的确气味良佳,与众不同。”
“是了。”蕴蓉闻得玄凌亦这样说,不觉笑起来,“臣妾想竹叶太细碎,箬叶总用在粽子上,气味闻惯了,便想新鲜些用芭蕉叶子垫着蒸一笼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谁知奴才们非说今年天气冷,连芭蕉芯都冻坏了,所以不能得好的。臣妾好容易有些别致心思却不能得偿所愿,故而生气。”
玄凌笑着道:“那有什么难的,一时口腹之欲而已。等天气暖和了,朕把上林苑的芭蕉都赐给你,你想摘多少便是多少。只别忘了蒸上什么也给朕留一份。”
蕴蓉这才欢喜起来,笑生两靥,“这是纯元皇后的心思,蓉儿不敢忘了表哥的。”
卫临为玄凌把完脉,回道:“皇上一切都好,只是别劳累着了,今年时气不好,皇上熬夜多了亦伤身,微臣会给皇上开一些调理的方子,皇上按时吃着就好。”
玄凌点点头,“温实初不常在,你的医术倒也过得去。”
卫临躬身道:“多谢皇上夸赞。”他转首,笑吟吟向胡蕴蓉道:“微臣有句话要多嘴,不知娘娘肯听一句否?”
蕴蓉满面含笑,把玩着小指护甲上一粒明光烁烁的鸽血红宝石,打量他两眼道:“表哥既夸你好,你说就是。”
卫临垂手道:“方才娘娘说起用芭蕉叶蒸煮食物,人人都以为芭蕉只可观赏,其实入药也是极好的。芭蕉味甘,淡,性寒,《本草》上说可治心火作烧,肝热生风,除烦解暑,对热病、水肿、脚气、痈肿、烫伤皆有效。”
玄凌若有所思,“纯元体质燥热,可见她的别致心思亦可养生,是极好的。”
卫临陪笑道:“皇上说的是。只是芭蕉性寒,平时少吃些是无妨的,只是有孕妇人便不可轻易碰了,因为芭蕉与桃仁、红花等药一样,有破瘀消肿之效,虽不及红花药效明显,但若蒸食,其药力会缓缓渗入食物,天长日久,亦会伤身。”
蕴蓉微微一惊,即刻板了脸斥道:“皇上夸你一句罢了,你莫要危言耸听。芭蕉而已,若真有毒,纯元皇后怎还敢食?”
卫临忙恭声道:“夫人勿要动气,微臣所言不过是说孕妇慎用罢了。京师地寒,京人少用芭蕉入食,所以往往连医者也不知芭蕉药理。而微臣年轻时曾游历南方苦热之地,当地山民便懂得这些,实在不是危言耸听。”
蕴蓉微微一怔,神色间漫生出掩饰不住的惶然,低呼一声,“表哥,卫太医说孕妇慎用,可是琼萝是伺候纯元皇后有孕时饮食的,那么她所见皇后用芭蕉入食蒸煮,那必定是皇后身怀六甲之时。这……”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逐渐变成和窗外残雪一般冰冷而仓惶,“臣妾听闻母亲说起宫中传闻,说纯元皇后产下的皇子并未活下来,而且身带青紫瘢痕,当年贵妃侍奉在侧,连她亦是见过的。”
春寒料峭,加之夜雨寒凉,玄凌早已披上了家常墨绒遍底银滚白风毛直身锦袍,鎏金鹤顶蟠枝烛台上,九枝花烛参差而燃,花烛外笼着鲜红宫纱灯罩,烛光透着温暖明亮的橘色如温泉般汩汩流在他墨色的衣裳上,无端带出一抹凄绝的艳色。他的眉心紧锁成“川”字,似有无法负荷的痛苦记忆在眉心纠结,他轻轻的声音如梦呓一般,“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气息,全身冰凉冰凉,而且带着青紫瘢痕,十分可怜。他在朕的怀中,一点气息也没有,冷得似块冰一样,朕心里也冷得似块冰一样,朕怎么抱着他都暖不过来。太医告诉朕,孩子在母腹中体虚,又兼之受了惊吓,所以在母腹中夭折,身带青斑。他受的那些惊吓,皆是因为废德妃甘氏与废贤妃苗氏觊觎后位,百般折辱,才致使纯元不能静心养胎。那孩子,太无辜……”
“皇上节哀。”我柔声安慰,“过去的伤心事,皇上勿要总放在心里,于龙体不安。”我使一个眼色,槿汐会意,端上一碗早已准备好的杏仁茶奉上,我温言道:“甜食能宽心舒怀,皇上吃一口吧。”
玄凌一见那杏仁茶,面色愈加沉郁而哀伤,“这杏仁茶,亦是纯元在世时所喜。”槿汐怕引得玄凌伤心,忙道:“这杏仁茶凉了,奴婢再去换别的点心来。”
玄凌轻轻接过,只望着那微微冒着热气的乳白色发怔,氤氲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有深入骨髓的哀恸与思念,“昔日在昭阳殿中,纯元最喜晴好天气坐在长窗下饮这一碗杏仁茶,她生性不喜奢华,连甜点亦喜欢这道常见又普通的。昭阳殿里用的是浅浅明蓝色的软烟罗,薄得如蝉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仿佛衣袂里处处都有阳光流出。”他一手端着杏仁茶,一手轻轻拂上仪元殿的软烟罗窗纱,痴惘道:“就是这样的颜色。”众人不敢出声相劝,良久,玄凌轻轻啜饮一口,徐徐道:“连味道都与当年一模一样,略带苦味,回味清甜。”
“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净,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加白糖霜热啖,或兑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樱桃等佐料。先皇后不喜过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许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这声音沉重而略带涩意,如数家珍一般缓缓道出。众人转首,正见端贵妃立在门边,锦绣帘帷前的她身形单薄如一缕剪影,仿佛禁不住风一般轻轻颤动,眸底盈盈含泪。不知何时,她亦来到。
玄凌颔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当年纯元曾把杏仁茶的制法教给你,宜修亦曾学过。”
端贵妃声音清冷中透出一丝怅然,“是。后来纯元皇后有孕,一切饮食皆由她亲妹妹,当时的贵妃检点过才能入口。”端贵妃曼步进殿,端过杏仁茶轻轻一嗅,举袖掩住口鼻,静静道:“皇上,这杏仁茶是滋补益寿的佳品,可若用得不好也是杀人的利器。”
玄凌不觉失色,“什么?”
我轻轻颔首,“鹂妃是死于服食杏仁过多,纯元皇后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妃摇头道:“鹂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颇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师附近特产的甜杏仁,反复泡制,断无毒性,只是孕妇不过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风骤,春寒刺骨,恰如端贵妃此时言语,亦如长针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贵妃言语安静,“庄敏夫人,你可还记得六王的小王子予澈生下来时身带青斑?”
蕴蓉颔首,“是。那日我在柔仪殿陪隐妃和淑妃说话,曾与淑妃亲眼见到小王子身带青色瘢痕,乳母说过,是因为静妃产子前服食鹤顶红,剧毒侵体,孩子身上也会有痕迹留下,所幸静妃动了胎气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体无碍。”
端妃转首瞥见卫临,“正好你在,本宫问你,胎儿身带青斑有何原因?”
卫临甚少见端妃如此端肃郑重,不敢马虎,忙道:“胎儿在母腹中受惊,或是被些寒凉药物缓缓侵入,便会身带青斑,若此性寒药物用得久了,孩子长期受寒,便会胎死腹中。医者皆知,死胎比小产更伤身,胎毒会慢慢反至母体,母体本就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噬,极是伤身,殒命者也甚多。”
端贵妃面色沉重,“既是服食寒凉药物,身怀六甲之人自己会不会知道?”
“孕妇自己会觉得腹中发凉,手足无力,腰肢酸软,但这些症状有孕中多思受惊极为相似,并非如山楂、红花等物侵体后较为明显,若非细察,不容易发现。”
端妃点点头,也不多言,只唤道:“吉祥!”
吉祥闻声上殿,手中朱漆螺钿盘上托着小小一个八仙莲花白瓷碗,碗中热气袅袅,芳香扑鼻,正是一碗杏仁茶。吉祥端至玄凌面前,端妃低低道:“皇上尝一尝,这碗杏仁茶和方才崔尚仪那碗有何不同?”
玄凌不知就里,然而端贵妃素来稳妥凝重,玄凌也不多问,举起银匙各喝了一口仔细品味,然后摇一摇头,表示并无差别。端贵妃又道:“卫太医试试。”
卫临推辞不过,只得各舀了一勺喝下,他蹙眉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确定,又再品了一次。须臾,大约是有了十足把握,卫临道:“回禀皇上,崔尚仪所制是加了苦杏仁的,而贵妃娘娘端来的一碗则是加了少许桃仁,两者苦味相近,若非细辨,断断分不出来。”
端妃撂开碗盏,端然肃穆道:“皇上惯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辨,若非医者,如何能辨?”她一指吉祥盘中的杏仁茶,问卫临道:“若有产妇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都是加了少许桃仁粉,便会如何?”
卫临大惊失色,忙跪下道:“若真产妇天长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纵然在腹中长大,也会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会身带青紫瘢痕。”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腊月被冻在了结了厚厚冰棱的湖水里,只觉寒意从骨缝间无声无息渗入。玄凌额上青筋暴涨,原本清癯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只唇角衔着一抹冰冷如利剑的笑,叫人不寒而栗。
蕴蓉似想起一事,问道:“若是偶尔还用芭蕉叶蒸煮食物呢?”
卫临冷汗涔涔,忍不住举袖去擦,“若与桃仁双管齐下,胎儿必不能保。但若此间常有让孕妇惊悸忧思之事发生,那么极难察觉是桃仁与芭蕉之效。”
青铜麒麟熏炉卧在地上,熏炉孔内散着龙涎香的袅袅淡烟,那若有若无的青烟弥漫在空气里,似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兜脸将人蒙住。玄凌的眼神飘忽不定,静默无语站了片刻,“甘氏与苗氏屡屡生事,纯元因愧疚致使苗氏小产之事,常常惊悸夜不能寐,又要对两位废妃言行百般隐忍,其实非常辛苦。”
蕴蓉轻轻傍在玄凌身边,声线绵绵如寒针深刺,“表哥,那些只是外因,真正原因乃是这些桃仁和芭蕉,寒性日积月累,才害死了纯元皇后和嫡皇子。”
玄凌半边面孔被光线遮住,唯听见远处永巷传来阵阵更鼓声,大殿深处铜漏水滴的声音越发清晰可闻,一滴,又一滴,似是要在心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他的神色看不出任何异常,只静静问:“月宾,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
“皇后被禁足,可是皇后殿中用度所费银资不减,与内务府呈报之数有出入,臣妾忝居四妃之首,协理六宫,皇上命臣妾查处,臣妾不敢不用心,因而夜审皇后身边绘春、绣夏、剪秋三人,不曾想审出银钱数目不对之外,严刑之下绘春为求活命,吐出当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谋害纯元皇后。”她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荡的气息,“臣妾为防有失,再审剪秋与绣夏,剪秋受不过刑咬舌自尽,绣夏业已吐露实情。”
时间像是被寒气所凝,过得格外的缓慢。玄凌一字一字吐出,“是谁?”
烛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只有长窗里透进一缕琉璃瓦上的雪光,笼在端贵妃沉静似水的面庞上,如聚雪凝霜一般,“纯元皇后亲妹,当今皇后朱宜修。”
大殿内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无声,侧耳,几乎能听到沉香屑在香炉中迸裂的声音,贵妃侧目看我,“被朱宜修所害失子之人,淑妃不是第一个,也未必会是最后一个。”
声音若能噬人,大约也如玄凌此刻一般,“朕记得,为保纯元饮食周全,一应细节皆是宜修经手照顾。朕以为,姐妹情深。”
玄凌目眦欲裂,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蕴蓉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纯元皇后如何登上后位皇上心知肚明,朱宜修焉能不恨?焉能不报仇夺位?别看她素日恭谨,其实心肠阴毒,连亲姐姐亦忍心杀害!”
玄凌一把推开她,大步流星出去,一壁吩咐李长,“随朕去慎刑司!”
殿中复又寂静下来,唯余我与蕴蓉和贵妃。蕴蓉按一按鬓上串珠花翠,懒洋洋坐下,轻笑道:“淑妃,你猜皇上亲审的结果会是怎样?”
我立在窗下,向她会心一笑,“蕴蓉妹妹会心想事成,不费今日这番功夫。”
她睨我一眼,“淑妃倒是坐享其成,让我与贵妃费尽口舌。”
“我与皇后结怨已深,皇上心知肚明,若我开口,反而不妙。”
蕴蓉笑吟吟看着面容依旧沉静的贵妃,“想来除了贵妃,无人说话能让皇上这样信服。”蕴蓉拍着手道:“也亏了淑妃的心思筹谋,借口月例用度之数不足才顺藤摸瓜抓得出这些事。”
“举手之劳而已。”我淡淡道:“放眼宫里,哪怕是你我三人也好,谁宫里没有些个银钱上的亏空,不过借个由头而已。若非皇后已被禁足,咱们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只是……”蕴蓉按着心口,似是受了惊吓了一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还是很怕呢。”
贵妃半晌无言,顷刻,静静道:“事涉纯元皇后,如同在皇上心上插了一把刀一般,皇上断不能忍。”她瞥我一眼,“真要谢,咱们得谢谢死了的安氏,没她留下那句话,咱们至死都不能明白。”她扬一扬脸,吉祥上来扶住贵妃,贵妃披上竹叶青镶金丝飞凤大氅,轻轻道:“陪我去通明殿祈福吧。皇后欠下的债,还得了你的,还得了我的,也还得了蕴蓉的,唯独还不了纯元皇后的。咱们走吧。”
我应声起身,缓步出去。蕴蓉清凌凌的声音直逼上我的耳后,语不传六耳,“淑妃答允我的,不会不算话吧?”
我的话虽轻,却落地有声,“我说过,我无意于皇后宝座。”
她满意,“但愿淑妃说话算话!”
夜色浓稠如墨,寒夜冷雨潇潇,远远望下去是紫奥城连绵沉寂的深宫重重,无数灯火浮荡其间,似星海万里,绵绵无尽,我紧一紧身上一斗珠暗紫妆缎狐腋大氅,依旧觉得阴冷寒气碜人心肺,终究——是高处不胜寒罢了。





后宫甄嬛传 二十三、前盟今约共宜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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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凌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才出来,我与贵妃长跪于通明殿内亦足足一日一夜,贵妃日夜祝祷,每隔三个时辰便要拨起泠泠琵琶,寄托无限哀思,直到唇色发紫亦不愿离去。我不知道她是在祭悼亲手传授她琵琶的纯元皇后,还是未曾能到她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忧思,并非我所能感同身受。最后,是温仪帝姬前来陪伴长跪,她才肯回宫歇息。
玄凌自慎刑司出来后并未到我宫中,长夜寂寂,星冷无光,我合眼欲寐去,然而头痛隐隐相随,似眠非眠中恍惚听得更漏一声长似一声,久悬的心终究未能放下。
垂银流苏溢彩帐帷外有人影伫立,是槿汐轻声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仪元殿。”
我问道:“几更了?”
“戌时三刻。”她停一停,“庄敏夫人已奉旨前去了。”
并非是侍寝的旨意,我霍然睁开眼,吩咐道:“更衣。”
去往仪元殿的路极熟了,夜行的内监步伐又快又稳,只听得夜风细碎入鬓,轿辇直奔仪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旧有些微侵上肌肤的冷意,晚风从窗棱间无孔不入地吹了进来,皇后鬓边发丝微微浮动,不施脂粉的面庞在一对红烛的光照下细纹毕现,无处逃遁。因是待罪之身,一应首饰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对翠色沉沉的碧玉镯子安静地伏卧着。皇后的头发被挽成一个低垂的平髻,以银色丝带牢牢束住。她穿着通身镶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缎边真红宫装跪在地上,精致而不张扬的花纹疏密有致地铺陈于领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毕现的锁骨。
蕴蓉沉静侍立于玄凌身侧,含着一抹快意的冷笑,一言不发。
玄凌双眸微阖,指着跪在皇后身后的绣夏与绘春道:“她们都已招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后看一眼饱受苦刑的二人,伸手握起绘春被长针刺透的指甲,沉声道:“皇上,绘春与绣夏受刑深苦,这样的供词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凌冷冷瞥一眼满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伤痕是招供后朕所惩罚,罚她们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她们两个的供词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不出那么前后一致的供词。”他深重的怒气从唇角漫出一丝半缕,“你放心,若非朕亲自审问,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贤惠有加的皇后会连自己亲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后冷淡道:“皇上既然已经相信,何必再来问臣妾?”
玄凌闭上双眸,嫌恶道:“若非等你一句亲口认罪,你以为朕还愿意见到你这张脸么?”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恶。臣妾只是想,若姐姐还在,皇上是否依旧真心喜爱她逐渐老去的容颜?我真后悔,或许应该让皇上见到姐姐如今与我一样衰败的容貌,或许皇上就不会这样恨臣妾。”
“心慈则貌美,宛宛再如何老迈,也一定胜过你万千。”
皇后轻轻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点清淡容颜,她低首轻轻抚摩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镯,“这对玉镯,是臣妾入宫那日皇上亲手为臣妾戴上,——愿如此环,朝夕相见。可如今若非皇上以为臣妾犯错,大约不愿意再见臣妾了吧。”她停一停,语气愈加低微,“当年,皇上同样执着此环告诉臣妾,若生下皇子,后位便是臣妾的。可是当臣妾生下皇子时,您却已经娶了我的姐姐为皇后,连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为庶出之子,和我一样永远有摆脱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凌眉心曲折成川,“你知道朕并不在意嫡庶,其实母后也不在意,母后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皇上,你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中受尽委屈,爹爹眼中只有嫡出的姐姐,因为臣妾是庶出,臣妾与臣妾的娘亲很少受到重视。你如何能够明白?”
“朕明白。”玄凌或然睁眼,迫视着她,“正因为朕明白,朕才会在你入宫后厚待于你,即便朕立宛宛为唯一的皇后,你也是仅次于她的娴贵妃。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后的声音如浮在水面泠泠相触的碎冰,“本该属于臣妾的后位被姐姐一朝夺去,本该属于臣妾儿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属他人。臣妾自小就生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入宫后也要永远屈居于她之下,连自己夫君所有的宠爱都归属于她,臣妾很想知足,却实在难以做到。”
玄凌轻轻吁出一口气,“但你的确不如宛宛。”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败,永远屈居人下么?”
玄凌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惊得青釉茶盏砰地一震,翠色茶叶和着绿润茶水泼洒出来,冒着氤氲的热气流泻下宜人茶香。玄凌的面庞微微扭曲,“宛宛是你亲姐姐!”
蕴蓉一把握住玄凌的手轻轻吹着,柔声道:“表哥,朱氏蛇蝎心肠,不值得您动气!您若生气,废了她就是了。”
皇后两眼明亮之极,隐隐有傲然不群之气,看向蕴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蕴蓉,你再想多嘴也等你坐上皇后宝座之后!皇上未曾废后前本宫还是皇后,帝后说话,怎容你小小嫔妃插嘴!”
蕴蓉轻嗤一声,笑靥妩媚,“我是有样学样,有人都敢谋害皇后取人性命了,我不过插句嘴而已,不算十恶不赦吧!”
皇后轻轻一笑,冷然道:“你急着要本宫的后位也不必太心急。半分稳重自持也没有,给了你后位你也坐不上几天!”她眸光一转,冷笑连连,“现放着贵妃和淑妃呢,你倒先眼热起来了。”
我欠身行礼如仪,“皇后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不敢眼热后位。”
“不敢?”她沉下脸色,轻蔑一嗤,“敢与不敢你都已经做了,还有什么可说?你敢赌咒今日本宫势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冤有头,债有主,欠了的终究要还。”
窗棂开合的瞬间,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重重云锦帷幕沉沉坠落,风终是拂面而来,不着痕迹地带了入骨清寒,摇动满室烛焰纷乱。玄凌既怒且哀,“你难道不怕报应么?午夜梦回可曾梦见宛宛与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尽管来取!省得昭阳殿长夜漫漫,我总梦见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已。”晃动的烛光幽幽暗暗,皇后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像沾水化了的墨迹一般,隐隐有热泪从她干涸而空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似烛泪一般滚烫滚烫连珠般落下,烫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身心,“臣妾的儿子因病夭亡时,姐姐已经有了身孕。皇上,你只顾着姐姐有孕之喜,何曾还记得你还有个长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得好可怜!臣妾抱着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阎罗殿求满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换孩子的命!他还不满三岁,就被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不治而死!而姐姐却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儿子索了我儿子的命么!我怎能容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亲,臣妾怎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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