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流潋紫
足下丝履踩着芬芳落花,我一步步缓缓走出未央宫。
有得到,必须以付出换取,这是人之常理。
恰如此刻我伏于太后面前,心情不再是如常的坦荡与平和。我再次叩首,声音轻而坚决,“臣妾感激太后愿意成全翁主与兄长之心,臣妾也不愿意甄氏因外戚之功显赫于朝廷,为避权位偏移,后宫人心浮动,臣妾愿意交出摄六宫事之权。”
“交出摄六宫事之权?”太后斜卧在描金赤凤檀木阔榻上懒洋洋饮着茶,榻上的暗紫错金锦被映得太后脸色苍白如素,蓬松的发髻后的金丝双龙戏珠万寿簪显得格外沉重,仿佛几欲不支就要坠落下来。唯有耳垂上的三连祖母绿金耳坠在灯光下闪着幽暗的光芒,疲倦之下仍不失深宫之主的风韵,她抬起沉重的眼帘看我一眼,“那么淑妃认为谁可接手协理六宫?”
我沉吟片刻,缓缓数道:“贵妃与德妃惯熟宫中事宜,多年来也曾协理宫中事物,想来能得心应手;贞妃沉静细心,也能事事妥当;欣妃心直口快办事爽利;蕴蓉秀外慧中心思敏捷,又是出身大家行事果断,更是可造之材。”
“是么?”太后微微扬一扬下巴,孙姑姑上来揉着她的肩膀。须臾,太后露出舒适松快的心情,阖目道:“德妃与贵妃哀家自然放心,只是贵妃多病也无力可知;贞妃与欣妃可成小就断不成大器,都不是可以独当一面之人;至于蕴蓉……”太后沉吟良久,终究以一声轻哼相对,“这只凤凰恐怕要飞得远了。”
我心中一惊,背脊上一阵发凉,竟已惊出满身冷汗。宫中传言虽多,但从不敢传到太后面前。可是太后如此长年卧病,竟能将这些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孙姑姑轻缓地为太后捶着肩,口中慢条斯理道:“德妃温厚些,若庄敏夫人与之共同协理六宫,未必能听德妃的意见,终究夫人还年轻些。”
太后温和地拍一拍孙姑姑的手,微微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庞,“你不必以暂摄六宫之权来换取哀家放心。哀家这颗心从未放下过,无谓再一直操心。”太后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淑妃一向聪明,哀家不妨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后怎么被幽禁你与哀家都心知肚明,后位不稳难免宫中嫔妃人心浮动。淑妃你未必不敢打皇后之位的主意,旁人比你更热衷的也有的是。你交出权位自然可让哀家暂时放心,可恐怕接下来哀家会更多忧心。”太后缓一缓气息,“哀家也把话明明白白告诉你,皇上有生之年,绝不能废后。你动不得这样的主意,旁人也不行。”
我暗暗屏住气息,“臣妾明白太后的苦心,后位不变后宫才保得住平安。”
太后冷冷睨我一眼,“你明白就好。”她停一停,“后位不变,摄六宫事之人不变,眼前出不了大乱子。”
我再度叩首,“太后教训的是。”
她缓缓背过身去,留给我一个冰凉而笔直的背脊,“皇上说的对,不过是郡马而已。”她挥一挥手,“你退下吧。”
后宫甄嬛传 二十七、细雨闲花静无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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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传太后口谕,“赏庄敏夫人协理六宫之权,以安后宫。又嘱咐,“庄敏年轻,凡事要多遵循淑妃的意思,淑妃亦要让庄敏多历练历练。”
我收起太后懿旨,倦倚美人靠上,轻轻叹了一口气,花宜十分不解,问道:“太后这话好费解,既说要庄敏夫人听娘娘的,又有叫娘娘多放权于庄敏夫人的意思,到底怎么说呢?”
槿汐苦笑道:“太后亲自下旨定了人协理六宫,除了朱宜修为贵妃时,便是庄敏夫人了。”她停一停,低声道:“燕禧殿那边此刻热闹得很,宫中除了贵妃和贞妃,人人都去贺喜了呢,连德妃娘娘也却不过情面。”
“也难怪人心跟红顶白,朱宜修得太后眷顾而成继后,现在后位不稳,太后显然对蕴蓉青睐有加,难保她不成为下一任皇后,她又是那样的脾气,宫中谁敢不趋奉?”我低头看着手指上寸许长的指甲,因没有涂染蔻丹,指甲只是淡淡的粉红色,偶尔流光一转,便有浅浅的珠色光晕泛起。“贵妃位份最尊,不去道贺也就罢了,怎地贞妃也没有去?”
槿汐忙道:“贞妃产后身子虚,不太起得来,她素性又不太与人来往,与燕禧殿交情更不深,所以只赠了一份贺礼,未曾亲自前去。”
花宜忙插嘴道:“为了这个事儿庄敏夫人不乐意了。她也没在人前生气,只道贞妃身子虚弱要安心养着,这两个月不宜再侍奉皇上了,便叫人摘了贞妃的绿头牌,两个月不许侍寝。”她吐了吐舌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庄敏夫人这火可烧得够大的,也不知皇上生不生气。”
我瞥她一眼,“不许胡说。”不觉又叹,“皇上一向对贞妃不太上心,想必也无异议。”
花宜忙掩了掩口,不敢作声。
我叮嘱槿汐与小允子道:“如今燕禧殿得势,你们万万不要上去与那边争锋芒,凡事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实在避不开就一定要让着,万不能有一句驳回的话,更不能露半分不满的神色。上上下下都嘱咐到了,绝不可出差错。”
小允子忙答应了,觑着我的神色道:“话说回来,燕禧殿再如何也不能与咱们柔仪殿相比,连太后也说了要那边听娘娘的……”他见我只是寂寂无声,再不敢说下去。
我望着窗外花树葱茏,随风幻动乱影无数,心下坠坠,我一字一字清晰道:“谨记一句话,只要碰到与燕禧殿相关之事,必得忍耐退让。”
槿汐轻声劝慰我道:“娘娘不必烦心。”
我浅浅牵起唇角,划出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烦心,咱们安静一阵子,也好让我学学太后的权谋。”
槿汐安静微笑,颔首不语。
胡蕴蓉正得玄凌盛宠,又得太后爱护,连我也在人前人后十分谦恭,一时间她风头无两,在紫奥城呼风唤雨,十分得意。
太后对蕴蓉十分倚重,连哥哥与承懿翁主的婚事都交由她与我一起去办。我趁着身边无人,忙笑着道:“太后话虽这样说,夫人是知道的,眼下内务府里银钱用度不比往日宽松,到底是甄家的婚事,我若办得薄了伤着长公主和太后的颜面,又叫人笑我拿腔作势;若办得厚些,又叫人议论我偏袒母家。思来想去只能倚靠妹妹的才能为我躲担待着了。”
蕴蓉含了矜持的笑意,拈着一块金丝攒牡丹绫帕,徐徐道:“淑妃姐姐开得口,我哪里能推脱呢?只是姐姐也知道的,赫赫边境上不太安静,银子都用到军费上去了,我也想把甄大人和翁主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不再说下去,只是拿眼觑着我。
我只是笑,“妹妹做主就是,我只听妹妹的安排。”
她爽利的笑颜映着满头步摇金翠,相映夺目,“宫中的月例向来是姐姐头一份的,也难怪,姐姐身边的孩子多么,不比我只有和睦一个。”
我微笑着客气道:“妹妹多福多寿,和睦好福气呢。”
她盈盈一笑,再不多言。我们各自散去,也无别话。
傍晚时分,我正在窗下对着余晖整理一束狐尾百合。槿汐进来道:“庄敏夫人吩咐了内务府,将柔仪殿和空翠殿上下月例各削去半数,娘娘的削去三分之二,唯有四殿下的月例不少半分。”
我点点头,“如今她要立威,我是首当其冲,削我的月例是意料之中,委屈了你们的我会另补给你们,当着人前不必委屈。倒是贞妃,一则她生有皇子,二则怕也是上回的事胡蕴蓉心里还未放下。”
槿汐垂着手道:“奴婢倒不是在意这个,只是心里揣度着,既然柔仪殿上下都削了月例,为何独独留着四殿下那一份?”
我伸手挥开指尖沾染的花粉,道:“眉姐姐曾经对她有恩,她顾念情分,是该对润儿另眼相待些。”槿汐嘴唇微微一动,似有犹疑,我道:“你想到什么说就是。”
槿汐沉吟道:“奴婢也只是揣测,庄敏夫人肯定知道自己已不能生育,她若想登后位,家世与权势都胜过娘娘,唯独一桩,在子嗣上是万万不能与娘娘相比的。但是朱氏曾抚养皇长子为养子……”
“你觉得胡蕴蓉会效法朱宜修?”
“皇长子也年长成婚,名义上终究还是朱氏的养子,二殿下与三殿下生母都在,唯有四殿下……”她看着我,不再说下去。
我了然,随手掬起一握清水洒在花瓣上,沉声道:“润儿是眉姐姐唯一一点骨血,我绝不会让他成了别人登上后位的棋子任人摆布。”
哥哥的婚礼终究是办得风风光光,妥妥帖帖。再见到哥哥时,已是承懿翁主与哥哥婚后一月。自凉州探望翁主父亲归来,哥哥便即刻入宫来看望我。
夏日时分,午后玉帘轻卷,窗内只有滴漏寂寞的响声慢慢晕染着时光。
说起凉州之行,哥哥不免提到驸马戍卫边疆之事,又道:“长公主也与我提起,若我能为岳父一同戍边,也能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他想一想,“终究如今我与他们是亲眷,女婿为岳父分忧是应当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们不要兵权,连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训断断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响,清晰的声音似我此时分明的思绪,“皇上有多么忌讳手握兵权的人,咱们这些吃足了亏的人最明白不过。所以,远离兵权,多与风雅之士来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与风雅之士来往?我原本是不擅长此道的。”
窗外风荷正举,唯有蜻蜓栖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难言的风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长又有什么要紧,哥哥只请往细处想去。”
哥哥本就聪明,这几年来大起大落,饱受苦楚,越发通达明练,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来重文。玄凌明里不说,但自汝南王起,又经甄氏一族的变故,多少明眼人明白,皇帝是多么忌讳武将了。朝中重文轻武的风气日甚一日,文人仕子来往唱和,一则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范,二则文人手执笔墨,代表了天下言论所向。
我对哥哥说:“哥哥向来好武,那是极好的。只是文武兼修就更好了。再者说,与仕子们一同唱吟把酒,集社作文,再有修编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过了,也容易。只需哥哥出个由头把才子们聚起来就好了,这是再风雅不过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岳母大人或许也会很喜欢的呢。”我笑道:“翁主年轻,必定极喜欢诗词歌赋的。哥哥新婚燕尔,寻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来做,可不是美事一桩么?”
哥哥的目光倏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着遥远的天际出神。良久,静静道:“若茜桃还在,不晓得她会不会喜欢?”
哥哥的话,几乎在瞬间击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飞出老远,恍惚地想起,玄凌喜欢什么东西什么事物的时候,我也常常想着,清,他会不会喜欢?
心思晃荡得更远些,再远些,几乎连自己也要羁绊不住了。若我做了什么事,玄凌是不是也会想:这件事,宛宛会不会喜欢?
心底深处隆隆地响着,泛出一丝又一丝钻心的酸楚来,无孔不入地又钻进了心里去,像一条条小蛇一样,嘶嘶地抽着冰凉的信子,肆虐在心里。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的可怜人,这样可怜!
槿汐看我愣愣出神,哥哥也是默默,这样相对无言坐着,各怀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宫女换了新茶上来,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才那茶凉了,才换了新,娘娘和郡马爷趁热喝一口吧。”
茶水滚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玉胎传上我冰凉的指间,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只觉得痒。
我缓缓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于是勉强压制下摇曳的心神,轻声细语道:“有句话哥哥可曾听过?”
哥哥神色一凝,转神回来,道:“妹妹你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1)”我似作不经意道:“晏同叔(2)的词果然是极好的,道尽人世间新旧之情。”
我口中虽然劝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凄然,不晓得这劝慰的话哥哥听进去了没有。
须臾,哥哥微微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翁主待我很好。”
我点头,“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与我是结发夫妻。”
我的纯金嵌珊瑚护甲映着手中雪白的刚玉杯,溅开无数细碎耀目的金红光点,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声音渐渐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伤心与嫂嫂的夫妻之情,嫂嫂又为哥哥吃了这许多苦楚,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们苟延残喘下来的人,不能不为她报仇——还有哥哥襁褓中的亲儿子致远,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懂。他们竟也能下得去手?!”我见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说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对哥哥又十分痴心,哥哥也不该为了已逝去的人辜负了翁主——哥哥这样的心思,万万不可在翁主面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轻,是经不起知道这些的。”我见哥哥略有所动,继续说下去道:“翁主若知道了哥哥还这样牵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体谅哥哥的难处,若心思不明白,糊涂着闹起来,一来不免迁怒茜桃嫂嫂,总是怀恨在心,那么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二来若皇上和长公主知道了,难免会猜疑哥哥是否还心怀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会将她珍藏在心里。只是她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了。”
我难过,轻轻道:“哥哥其实并没有对不住嫂嫂,嫂嫂在时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乐。只是……若哥哥一定觉得对不住嫂嫂,那么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还请哥哥不要再辜负了眼前爱你的人了吧。”
哥哥只是惘然地沉静着,窗外花叶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图,映得哥哥的身影也是这样暗沉沉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话中的深意,不觉心意萧索起来。我的眼前人,不正是玄凌么?可是,他又有什么值得我怜取的。满目山河空念远,那个人,才是我一心一意牵挂思念着的人啊。我连自己也劝服不了,自己也做不到,怎么还去劝服哥哥呢?当真是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了,笑得人心底都凄苦起来了。
良久,哥哥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嬛儿这次回宫,仿佛多了许多的心事了。”
我见哥哥目光如炬,关怀之意颇浓,强笑道:“人长大了,心事总是多些。何况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还如未出阁的少女般懵懂无知么?”
哥哥目光怜惜,轻轻道:“你出宫又入宫,地位本就尴尬,幸而皇上比从前更宠爱你,又有了皇子,才能在这后宫中立稳了脚。只是位愈高宠愈多,就更加如履薄冰——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呢,你再也不是从前人人都能保护你的甄门千金了。”
我心下安慰,笑道:“哥哥不用担心我。从前在家中事事都由哥哥为我担当着,如今我能和哥哥一同进退担当了。我一定好好的,不叫哥哥担心。”
注释:
(1)、取自宋词《浣溪纱》,作者晏殊。全词为“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其中以下阕最为人称道。此首为伤别之作。光阴短若片刻,人生短暂有限。寻常的一次次离别,虚掷了年光,实非等闲之事,怎能不黯然销魂呢。既然离别已令人无奈,酒筵歌席就不须推辞,莫厌其频繁,正好借酒浇愁,及时行乐。看到风雨落花,更添伤春之思。说明念远之无济于事。
(2)晏殊:(991-1055),北宋词人。字同叔,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景德中赐同进士出身。庆历中官至集贤殿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淑密使。谥元献。其词擅长小令,多表现诗酒生活和悠闲情致,语言婉丽,颇受南唐冯延已的影响。《浣溪沙》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二句,传诵颇广。原有集,已散佚,仅存《珠玉词》及清人所辑《晏元献遗文》。
后宫甄嬛传 二十八、烟迷柳岸旧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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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被禁,形同废入冷宫。虽无废后的旨意下来,然而太后日渐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1),皇后便会被废除后位,迁出紫奥城别居。中宫之位动摇,嫔妃间一时流言纷乱,蠢蠢欲动。虽然明面上尚未见后宫有什么举动,可是关于隆庆帝废后的旧事倒是在宫中愈传愈烈,一时间甚嚣尘上。
这一日德妃在我宫里闲坐,一壁看着贵妃调校烧槽琵琶的弦,一壁闲闲道:“这几日宫中常说起一些旧事,昔年先帝独宠舒贵妃,冷落六宫,废后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贵妃日常饮用的红枣蜜中下了鹤顶红,事败后被昭宪太后袒护着才算掩饰了过去。后来废后又意图谋害当今皇上和尚在幼龄六王,故意趁皇上带着六王玩耍时弄松了两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头,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双雕。先帝忍无可忍,不顾昭宪太后养育之恩,终究还是废了夏氏,迁出紫奥城别居,三月后,废后幽愤难抑,堕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拨弄着指上内务府新贡的一套通水玉琉璃护甲,“其实论起狠毒,废后哪里及朱宜修万一。如今太后还能袒护着她,一旦太后驾崩,她这后位非废不可。”
端贵妃抱着琵琶坐在莲台畔,手指校着弦丝,徐徐落下散乱如珠的音符。她闻言连头也不抬,一如既往地神色和静,“后位不废就罢,一旦废后,后宫也要跟着大乱。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里谋算着了。”
德妃笑吟吟道:“贵妃姐姐是最看得开的人。我也罢了,终究是上不得台盘的人,不必跟着乱。其实话说回来,有什么好乱的,论资历论位份论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独秀。”
贵妃校好弦,淡淡笼烟眉扬起,“咱们倒是想不乱,可内乱一起,哪里还有我们明哲保身的份儿。暗潮汹涌,难免不被弄潮其中。”说罢看我一眼,微微叹息,“正是因为淑妃一枝独秀,所以更易被被风口浪尖上拍打了。”
德妃知她所指,接口道:“是有人太得意过了头。昨儿晚上瑛贵嫔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贵嫔生了怀淑帝姬,皇上高兴多宠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约是瑛贵嫔多去探望了贞妃几回,又与她分宠,她心里不自在。”
贵妃望着远远天际,漫不经心道:“人有权势难免得意,一旦得意便会骄纵,骄纵便失了分寸。”
我与贵妃对视一眼,“浪潮汹涌,难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垂花红宝钿在手中把玩,轻笑道:“难为皇上也没生气,只安慰了瑛贵嫔几句。”
我淡淡一笑,拿着一支玉搔头拨着耳垂,“咱们的皇上是什么性子,生气也未必即刻说出来,何况又是平日最喜欢的表妹。”
贵妃取过手边一把素纱团扇闲闲摇着,露出雪白如莲的一截手腕,笼着明晃晃的一弯绞金丝镯子,“瑛贵嫔是什么出身,胡蕴蓉是什么出身,天壤之别的两个人,皇上能安慰几句,你还看不出么?”
德妃忍不住“扑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只着紧着后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荫寂寂,蝉声起落。我掬起莲台下一握清水,道:“宫中近日流言甚多,不要说先帝废后故事,连我昔日离宫修行之事亦被人拿来说三道四。”
原本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愈加酸涨发涩,突突地激烈跳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一样。不论玄凌如何宠爱我,但出宫修行的尴尬过去依旧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纵使玄凌一笔勾销且要为我尽力掩饰弥补,可是当年是他亲自下的旨意,时时总会有人翻出来做一番文章。而皇后被幽禁之后六宫无主,虽然名义上由我执掌后廷,然而有份登上后位的宫中实实不止我一个。在她们眼中,我何尝不是眼中钉、肉中刺。
德妃沉默片刻,“宫中哪一日没有流言,妹妹不必介怀。”
贵妃轻拢慢拨,流落琴音婉转,“这才是开始呢。”她停一停道:“我已经听见外头的议论,说你不适宜养育皇子,要接了四殿下去旁人那里养着。”
我心中猛地一紧,德妃警觉道:“谁有这样的话出来?”
贵妃言简意赅,“没有子嗣而登后位,不能叫人服气。”
“气服心不服,又能奈何!”
贵妃不再说话,只静静垂首拨着琴弦。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宁静午后,倦意沉沉,在琴音中缓缓消磨过去了。
于此,宫中关于我离宫修行的流言日日甚嚣尘上,渐渐传得离谱,起初不过是说我性情孤傲,于圣驾前放肆嚣张,被废离宫;渐渐言及我当日离宫是因害死华妃、逼疯秦芳仪之事败露;更有甚者,议论起我离宫后如何狐媚惑主,设计勾引皇帝再度回宫。因有鹂妃媚药惑主之事,也被移花接木到我头上,也有说我用五石散迷惑圣心,更甚是我特意安排了与我容貌相仿的傅如吟入宫。
平常总有两三言语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余只是置之不理,依旧专心料理宫中事务,日夜操心,只比素日更加了几分用心。
连着几日劳累,这日晨起梳妆,我便不免有几声咳嗽。自己还未在意,玄凌倒先察觉,披了一件外裳在我肩上。我见镜中自己颜色不好,更着意添了一层胭脂,勉强笑道:“臣妾总当自己还年轻,原来这般经不起劳累。”
玄凌亲手递了杯茶给我,顺手加上几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见我喝了几口,又为我化开茉莉花蕾胭脂,轻轻拍在双颊。甜香馥郁中,只闻得他道:“你这样憔悴,哪里是劳累,分明是劳心过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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