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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流潋紫
她面孔变得雪白,惊惶之下慌乱去摸带在身边的薄荷香囊。因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她双手发颤,一抖之下香囊竟从手中掉落。
她迫不及待弯腰去拾,我足上的锦绣双色芙蓉鞋轻轻点在香囊上,轻巧将香囊踢入近旁太液池中。只听极轻微的“扑通”一声,香囊落入水中,被涌起的太液波涛越卷越远。浪涛轻卷,将绝望之色覆盖上胡蕴蓉娇美的容颜。
我转身,再不看她。
我轻扬的袖间飞出无数藏掩其间的柳絮,飞絮蒙蒙如香雾轻卷,很快笼罩了蕴蓉惊惧的面容。我转身拈过一片柳絮,轻叹道:“人道柳絮无根,不过是嫁与东风,好则上青云,差则委芳尘,其实做人若如柳絮该多好,至少自由自在,无须为名利荣宠所束缚。反倒是人呢,总是想不开。”
我背对着她,一径自语,刻意忽略她在我身后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她痛苦**,不断挣扎,口中犹对我不绝咒骂。
渐渐,她的声音低下去了,呼吸之声也再不能闻。
周遭一切平静如旧,依然是花艳叶翠,莺燕啼啭,一派春和景明。
我缓缓转身,但见胡蕴蓉双目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嘴唇青紫微张,手指蜷曲向天,似在申诉自己满心不甘与忿恨。嘴角鼻端,犹有几缕粉白柳絮驻留,风吹不去。
我唤来候在近处的卫临,冷淡道:“告知内务府,胡才人不慎吸入柳絮,哮症发作,薨。”
卫临垂首答应了。我眸光流转,看着他道:“皇上经此重伤,龙体不安,以后怕是不会有皇子了吧。”
卫临一惊,旋即明白,“娘娘圣断,必然是这样的。”
我微微颔首,方露了一丝笑意,“胡才人、滟嫔与恬妃相继过世,李婕妤断臂后也不宜服侍皇上,宫中必定会准备选秀充实掖庭。皇上年过四十,你是太医院之首,该好好拿出你的本事,不要让皇上在新宠旧欢之间觉得力不从心。”
他低眉顺目,“此中法子多的是,娘娘放心。”
槿汐唤过几个内监带走胡蕴蓉尚且温热的尸体,温言向我道:“娘娘该去看望皇上了,皇上仍在病中,不宜知晓此噩耗。”
我颔首,“这个自然。”
云鬓花颜金步摇,我含着如常的娴静笑意从容离开,双目一瞬不瞬地直视前方,任和暖的春风吹拂去我心间澎湃的哀痛与快意。一切与以前或以后的任何一天没有区别,我依旧是端庄华贵的皇贵妃,不再是为一个妙音娘子之死而惊梦慌乱的甄嬛。
太液清波烟水茫茫,乱红如雨,我在依稀的怔忡间,只身向前,早已不记来时路。
时光如一匹上好的绸缎,染着紫奥城幽深的光影与艳丽的姿容,交错出纷繁夺目的光泽,日复一日徐徐展开。半年后玄凌伤势逐渐恢复,只是他受伤后健康大不如前,难免生了懈怠之意;又因宫中连连损了好几位妃嫔,选秀之事隆而重之,选入宫中的年轻宫嫔如雨后鲜亮的花朵一丛一丛在他面前盛开,眩了他的眼,他的心,他的精力也逐渐衰退下来。一应政事奏折,皆由我先过目,再挑出要紧的读与他听。朝政之事我已烂熟于心,却仍事无巨细问他意思,直到他自己也觉厌烦,只叫我自己相宜处置。更甚至,在他御体不适的日子,立于御座垂帘之后,替他细听朝臣奏谏,再在适当时转述与他听。
时光弹指一挥,已到了乾元三十年,因着他的体衰,朝中立太子的呼声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此时紫奥城中,唯有我位份最尊,因而借“子凭母贵”之说请立赵王予涵之声最高。此外,亦有不少老臣以为“主少国疑”,提议立长,以皇长子为太子。朝中顿时分为两派,争执不休。主张立贵者以为“齐王平庸,且齐王妃出身不高,不可母仪天下”;立长者则认为“主少而母壮,皇贵妃一旦借此成为太后,必然把持朝政,牝鸡司晨,且皇贵妃曾被废黜离宫,其子不可说子凭母贵”。
立太子之事纷争连续年余,玄凌亦不堪烦扰。然而他身体日衰,国本之事必须尽快有定夺,才能安稳国中人心。
这一日,他依旧命我立于御座珠帘之后,沉默倾听。
烨烨朝堂之上,百官肃立如泥胎木偶,唯有司空苏遂信眉发皆张,面色赤红,“臣以为主少而母壮,比如吕后、武氏一流祸乱朝纲,且皇贵妃甄氏本非善类,否则何以被废黜离宫?”
玄凌挥一挥手,道:“朕已说过,皇贵妃是离宫祈福,祝祷国运,并非废黜。”
司空毫不退让,“国有定例,妃嫔离宫祈福,皇上应当加以尊奉,甄氏却被废黜,显然是她德行有亏!”
玄凌一时语塞,司空仍不放过,扬声道:“赵王年幼,皇上若执意立他为太子,请效法汉武帝未雨绸缪!”
玄凌目露疑惑之色,“什么未雨绸缪?”
司空道:“汉武帝晚年欲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又恐弗陵生母钩弋夫人正当壮龄,会效仿吕后故事生出人彘惨祸,更至牝鸡司晨,祸乱朝政。因此借故赐死钩弋夫人,才立弗陵为太子。”他上前一步,大声道:“臣以为,汉武帝决断于前,英明过人!”
玄凌一惊,声音已含了怒气,“你要朕赐死皇贵妃?”
司空毫无惧色,大声道:“是。”
忍无可忍!
御座之后,我霍然掀开珠帘款步而出,沉声道:“司空在圣驾面前口不择言意欲屠杀后宫,皇上何不扑杀此等不知上下之人,以正朝廷风气!”
众臣见我不觉惊呼出声,玄凌见我出来,不觉蹙眉,“朕不是嘱咐你在帘后听着便好,朝堂之上你怎能贸然出来?”
司空气得发怔,连连上奏,“皇上,皇贵妃祸乱朝纲,断断不能相容。”
我含了极有分寸的笑意,端然道:“臣妾再不出来,恐怕此身再不得分明了。臣妾也希望国本归正,还望皇上恕罪,也请听臣妾一言。”
玄凌侧身,低声道:“你有什么话,回后宫再告诉朕。”
“皇上请听臣妾一言。”我并不妥协,只是一味坚持。
玄凌无奈,亦不便避开朝堂诸臣灼灼目光,“皇贵妃,你说罢。”
我盈然拜倒,真红蹙金双绣海棠锦春长衣抚开如云岫般的华彩,紫金飞凤玉翅宝冠垂下银丝珠络遮住我的容颜。我正声道:“皇上,予涵资质平庸,臣妾无德无能不能教导,所以予涵不宜被立为太子。”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连司空也不由愕然。我郑重拜倒,请求道:“皇四子予润资质聪慧,生母惠仪贵妃出身名门,敏慧冲怀,贤良淑德,生前最得昭成太后钟爱赏识。皇四子最堪继位大统。”
国本所争,不过是在立长还是立贵。予漓太过平庸,予沛本就默默,予涵因我而受非议,却连玄凌都未曾在意,还有一个幼子予润。论生母出身、德行还是本人资质,予润都是当之无愧最合适的太子人选。甚至连我也能被顾及,我是予润养母,不能执理朝务垂帘听政,却能被善待终老。
避开所有人的锋芒所指,这是最妥善的选择。
群臣再无可争,纷纷赞同,玄凌亦无异议。
皇四子予润册立为皇太子,由皇贵妃抚育。
冠上垂下的银丝珍珠络子恰到好处地蔽住了我此时盛妆后的容颜,和唇边,一缕痛快的笑意。





后宫甄嬛传 五十一、卧听南宫清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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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十年的春天姗姗来迟,在玄凌昭告天下立四皇子为太子后,他的身体病痛日多,终于在仲春时节卧床不起。为了让玄凌安心静养,寝殿便移至宫中最清静的显阳殿,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妃子,其余宠妃无诏皆不可随意入内。
这一日我批阅玩奏折仍觉神清气爽,又往德妃处叙话半日,便去显阳殿看望玄凌。辇轿尚未至百步外,内侍听闻我来,早早迎了过来,毕恭毕敬趋前打开显阳殿的正门,显阳殿高阔而古远,位置又清净,是养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刻金殿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似一个垂暮老人嘶哑而悠长的叹息。殿中垂着一层又一层赤色绣飞龙在天的绣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被密不透风的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一瞬间,仿佛有翦翦风贯入大殿,风吹过无数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汹涌直逼向前,直吹得重重锦绣飘飘欲飞。
我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绕到玄凌养病的床前。玄凌似沉沉睡着,难得睡得这样安稳。却见一个素纱宫装的女子坐在榻下的香炉边,隐隐似在抽泣,却终究之是幽幽一脉,不敢惊动了人。
我遥遥驻足,极轻得咳了一声。听得声音,那宫装女子转身过来,却是贞一夫人。
她见我,忙立起身来拭去眼泪,静静道:“皇贵妃金安。”
我忙客客气气扶她起身,“妹妹不必多礼。”
贞一夫人入宫十余年,对玄凌最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难得的温婉安静,素日里一心只在照拂二皇子上,闲时吟诗作画打发辰光。这次玄凌重病,除却在通明殿祈福与必要的休息外,她无时无刻不伏侍在玄凌身侧。
贞一夫人自产后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这样辛劳。看她这些日子殷勤谨慎侍奉汤药下来,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着似桃子一般,似乎哭过,眼下更各有一片半圆的鸦青,一张脸黄黄的十分憔悴。
虽然皇帝从前叫她受了那样多的委屈,也并不十分宠爱她,但是这深宫里天长日久的岁月,撇开皇帝是后妃们的终身所靠,她对他,亦是十分有情。
我心下不忍,道:“妹妹辛苦了。”又问:“皇上好些了么?”
她泫然欲泣,又实在不愿在人前落泪,只得苦笑道:“哪里能好,不坏也就罢了。太医才来瞧过,叫服了药,刚睡着。”她微微摇一摇头,道:“姐姐言重了。姐姐要辅佐朝政批阅奏章,又要照料三殿下与太子殿下,已经十分劳累。臣妾忝居夫人之位,自然要侍奉在侧。”她柔声关怀道:“这两天时气不大好,忽晴忽雨的,姐姐腿上的旧疾只怕又要犯,听花宜说姐姐昨夜腿伤又发作,疼得半夜没睡好,姐姐自己也要珍重才是。如今,一切都要依仗姐姐费心。”
我点一点头,扶着她手臂道:“已经是旧疾了,惯了也就不打紧了。妹妹关心皇上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自己身子也要紧,况且还要照顾二殿下呢。”又笑,“我要专心打理朝政,妹妹亲自照料着皇上,后宫琐事都劳烦着德妃姐姐和贵妃姐姐,她们也都辛苦了。不过,眼下皇上病着,是该我们姐妹齐心协力的时候。”
贞一夫人看一眼床上闭目沉睡的玄凌,轻轻道:“姐姐说的是。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咱们都是为了皇上。”她见我只是站着,忙让道:“姐姐坐罢,咱们一起等着皇上醒来。我已经吩咐小厨房里炖了参汤给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过的。”她忧色满面,深深叹息,“皇上的身子是虚透了,我总以为没了赤芍,皇上会好些,谁知……”她欲言又止,终究不肯再说下去。
她的话是有所指的,年余来玄凌宠幸新人,常常欢娱至天明,又屡屡向太医院索取房中丹药,我与德妃、贵妃常常劝他善自保养,他每每只一笑置之,收敛几日又故态复萌。为此,贞一夫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我从德妃处来,心里有话要单独对玄凌说,于是笑吟吟道:“妹妹连日照料皇上也辛苦了,不如好好去歇一歇,二殿下也到下学的时候了,一定盼着妹妹多陪陪他。”
贞一夫人看向皇帝,似有眷眷之意。她不舍得离开玄凌,又惦念爱子,略略思量片刻,屈一屈膝告辞道:“那么,等下皇上若醒了,请姐姐着人知会我一声。”
我含笑看着她,“这个自然,妹妹放心就是。”
贞一夫人起身走了两步,又驻足回头向我道:“等下小厨房的参汤炖好了奴才们会送来,请姐姐叮嘱皇上喝了。”她方欲转身,想一想又道:“皇上醒来若嘴里发苦,床头有新制的枣泥山药糕,是皇上素日喜欢吃的。”
我见她如此,不觉失笑道:“请妹妹放心。若再不放心,只能等皇上醒来时请旨让皇上去妹妹的空翠殿安养了。”
贞一夫人微觉失态,十分不好意思,红了脸道:“姐姐说笑了。有姐姐在这里,我自然是安心的。”
然而她还是有些迟疑,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似光洁丝绸上微曲的折痕。她犹豫片刻,问道:“孙才人的事,姐姐打算如何处置?”
我见她问起,沉吟片刻,肃然道:“我与德妃商量过,这样的事,不是咱们能做主的,终究得请皇上示下。”
她大是不踌躇,“那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皇上吧,皇上这身子,只怕经不起生气……”
我愁眉深锁,忧然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孙才人的事未免太出格,宫中风言风语不断,若再不请皇上下旨,只怕宫人们口中那些污秽的话传到皇上耳中,更惹皇上生气。”
她想了想终究无可奈何,只得道:“流言难平,还是姐姐告诉皇上吧。”她恳切道:“还请姐姐缓缓告诉皇上,勿让皇上太动气。”
我微微颔首,寸把长的珍珠嵌粉红金刚钻宝塔耳坠沙沙打在芙柔缎的锦绣华服上,像小雨一样,在空旷的大殿里有轻浅的回音,我含着融融笑意回应她的话,“妹妹的心思便是我此时的心思。——只是有些事,必定得皇上来拿主意才好,我们姐妹终究也做不得主。我会选个合适的时机缓缓告诉皇上。”
她满腹忧虑,幽幽叹了口气,“那皇贵妃做主便是。”
我唤来她的贴身侍女,“桔梗,竹茹,好生扶着你家娘娘回去歇息,若本宫下次见到夫人还是这样憔悴,一定拿你们是问。”
我亲自送了贞一夫人至显阳殿外,眼见她走了,花宜轻声在我耳边道:“贞一夫人真是可怜见的,陪伴皇上这些日子,又添了这许多伤心难受,可怜她那身子。”
我只觉得胸口有些窒闷,随口吩咐花宜,“叫人去把那绣花厚锦帷幕都钩起来,换上鲛绡的,这样闷的天气,还用这样厚的帘子,益发气闷了。”
花宜应了声“是”,便吩咐人去动手。李长小心翼翼插嘴道:“太医说了,皇上要少吹风才好,所以才用的绣花的厚锦帷幕。”
我看他一眼,缓缓道:“本宫怎会不知。只是太医说了要防风是一理,可是病人的病气重,要适当换换新鲜空气也是要紧的。再说好好的一个人,这样闷着也闷坏了,何况皇上身子这样不爽。”
李长诺诺应了,不敢再多问。我微笑道:“本宫近些年冷眼瞧着,李公公仿佛是不大敢和本宫说话了。”
李长忙道:“不敢不敢。娘娘雍容华贵,又日理万机,哪里有奴才随口说话的份。奴才是十分敬重娘娘的。”
雍容华贵?我“嗤”一声笑出来。曾几何时,这话是我用来形容昔日的华妃慕容世兰的。今时今日,在旁人眼中,我这个皇贵妃也如当日的华妃一般凛冽犀利了么?
李长不晓得我在笑什么,愈加有些惴惴。我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纱,又以红宝九连赤金环拢住,近乎漫不经心道:“敬重就好,敬畏就不必了——你在自然懂得分辨这里边的分寸。而且,你这些年对本宫的好处,本宫自然记在心里。”
李长脸上几乎要沁出冷汗来了,眼觑着周围无人注意,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有件事要私下禀告。方才邵太医来为皇上请脉,说了好一会子话,连贞一夫人也被请了出来,这是从没有的事,竟像是在密谈些什么。”他见我只是抿了嘴听着,不敢停滞,又道:“奴才不放心皇上,私下里听着,似乎是涉及娘娘与三殿下,邵太医走后,皇上的神气便不大好,只吩咐说从此不用卫太医来诊脉了,只用邵太医瞧,如此喝了药方睡下的。”
我“嗯”一声,似笑非笑着看他道:“很好,你很忠心于本宫,只是怎么这会子才来告诉?”
李长抬袖擦一擦脸上汗水,急忙道:“奴才本要遣人来报,一是听闻娘娘在德妃娘娘处,不方便回禀,再者估摸着娘娘今日要来,所以一直静候在此。”
我淡淡笑道:“知道了。你把人都带下去,本宫静静陪着皇上就好。”我想了想,再嘱咐一句:“吩咐下去,今日本宫在这里,无论是谁,都不许来打扰。”
李长躬身答应了,忙打发人下去。殿中无人,愈发空旷寂寥。我徐步进去,三尺长的芙柔缎裙裾绚烂盈于寸厚的红绒织金毯上,盈盈地扫过无声。
一颗心更加空落了,几乎要冷到深处去。
自温实初看守惠仪贵妃梓宫,卫临便深得玄凌宠幸,一步步当上太医院正,成为太医院之首。卫临医术又高明,向来为皇帝所倚重,且又是我的心腹,皇帝也知道,因此更加信任。现在忽然弃之不用,未必是不信卫临,只怕是对我起了什么疑心了。
语涉三殿下,是关于予涵那孩子的。
玄凌疑心日重,一旦被挑起,就不是轻易能弹压的下去的。
我的心一丝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紧紧压着。寒冷,透不过气来。
这么些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冰冷而无所依靠的感觉。
我缓缓走到玄凌榻前,地下青铜九螭百合大鼎里透出洋洋淡白烟缕,皇帝所用的龙涎香珍贵而芬芳。我打开鼎盖,慢慢注了一把龙涎香进去,又注了一把,殿中的香气愈浓。透过毛孔几乎能渗进人的骨髓深处,整个人都想懒懒的舒展开来,不愿动弹。
可是此时此刻,我不能放松,不能不动弹。只要一个疏忽,一个差池,我今日的一切,他用性命保护我换来的一切,都要灰飞烟灭了。不只是我死,多少人又要因为我而死。
不!我不能再冒险!这些年来的辛苦,几番心死,我已经撑到了今天,再不能倒下去。
我迅速合上鼎盖,步到窗前。沁凉的风随着错金虬龙雕花长窗的推开涌上我妆点得精致的脸颊,涌进我被龙涎香薰得有些晕眩的头脑。风拂在脸上,亦吹起我散在髻后的长发,点缀着浅紫新鲜兰花的数尺青丝,飘飘飞举在风中。我忽然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还年轻,还在甘露寺的那些岁月,青丝常常就是这样散着的,散落如云,无拘无束。
我心口盘思着端贵妃与德妃对我说的玄凌病情反复的话,卫临的叮嘱也萦萦绕在耳边——“这两年宫中新人辈出,皇上流连不已,又进了好些虎狼之药,这身子早就是掏得差不多了。只是毕竟是九五至尊,自幼的底子在那里,太医院用药又勤,也未必是没得救了。只看娘娘是什么打算?”
天色阴阴欲沉,似乎是酿着一场极大的雨。膝盖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一把小钢刀沙沙地贴着骨头刮过来刮过去,无休无止。
我能有什么打算?!又能是什么打算!
我只深垂螓首,食指上留着寸许来长的莹白指甲,以凤仙花染得通红欲滴,一点一点狠狠抠着那窗棂上细长雕花的缝隙,只听“咯”一声脆响,那水葱似的长指甲生生折断了,自己只浑然不觉。须臾,我冷冷把断了的指甲抛出窗外。
那一年,死在我怀中的那个人。他的血,这样一口一口呕在我的衣襟上。那么鲜艳的血色,洇在我雪白的襟上,我的心也因着他的血碎成齑粉,漫天漫地的四散开去,再回不成原形。
我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心口,腿上的旧伤疼得更厉害。每到这样的天气,我的腿伤就开始疼痛,似乎是在提醒着我,我再也不能作惊鸿舞了。
也好,他死了,我还跳什么惊鸿舞呢,再不用跳了。
我微微冷笑出来,笑意似雪白犀利的电光,慢慢延上眼角。
我缓缓,缓缓地松出一口气。
我安静坐到玄凌榻前,心里只盘算着怎样才能把孙才人的事说的最好。大鼎兽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殿中光线被重重鲛绡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错金虬龙雕花长窗里漏进的淡薄天光透过明黄挑雨过天青色云纹的帐幔淡淡落在玄凌睡中的脸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心曲折地皱着,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蜡黄蜡黄地,似干瘪萎败了的两朵菊花。
我轻而无声地笑了笑,自榻前的屉中取出一把小银剪子慢慢修剪方才折断了的指甲,静静等着玄凌醒来。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玄凌侧一侧身,醒了过来。他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眼,半天才认出是我。
他似乎是在笑,声音也有了些力气,轻轻叫我:“皇贵妃。”
自我册封皇贵妃以来,他已经很少叫我的名字“嬛嬛”了。哪怕是私下里唯有两人相对时,玄凌,他亦是叫我“皇贵妃”。
皇贵妃,这个貌似尊荣天下无匹的称呼。
我只是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上前扶他起来靠在枕上。他点点头,“你来了。来了多久?”
“臣妾来时皇上刚刚入睡。”
他淡淡“哦”一声,咳了两声,又问:“燕宜呢?”
我替玄凌卷起袖子,亲自伏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绸巾来拭干,方微笑道:“贞妹妹连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臣妾让她先回自己宫里去歇息了。”
他“哦”了一声,道:“燕宜回去也好。朕瞧她背地里伤心,只是不敢再朕面前流露,朕看了也难受。朕寻思着要唤几个人来,碍着她服侍殷勤,也不大好开口。”
我微微一笑,“皇上可是记挂着几位年轻的妹妹了?”
他见我服侍妥帖,看着我道:“你是大周的皇贵妃,这些事何必你来做,打发奴才伺候就成了。”
我笑道:“皇上这会子可嫌臣妾粗手笨脚,服侍不周了么?”我盈盈望住他,“皇贵妃身份再尊贵也是伏侍皇上的人。臣妾纵然忝居后宫之首,统理后宫,那也是皇上给的尊荣。臣妾所有,一切皆为皇上所赐,所以臣妾心里一刻也不曾忘怀,唯有尽心尽力侍奉皇上,才能报得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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