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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萧红
团圆媳妇的婆婆,差一点没因为心内的激愤而流了眼泪。她一想十吊钱一帖,这哪里是抽帖,这是抽钱。
于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了。她赶快跑到脸盆那里去,把手洗了,这可不是闹笑话的,这是十吊钱哪!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爷那里祷告了一番。祷告完了才能够抽帖的。
她第一帖就抽了个绿的,绿的不大好,绿的就是鬼火。
她再抽一抽,这一帖就更坏了,原来就是那最坏的,不死也得见阎王的里边包着蓝色药粉的那张帖。
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见两帖都坏,本该抱头大哭,但是她没有那么的。自从团圆媳妇病重了,说长的、道短的、说死的、说活的,样样都有。又加上已经左次右番地请胡仙、跳大神、闹神闹鬼,已经使她见过不少的世面了。说活虽然高兴,说去见阎王也不怎样悲哀,似乎一时也总像见不了的样子。
于是她就问那云游真人,两帖抽的都不好,是否可以想一个方法可以破一破?云游真人就说了:
“拿笔拿墨来。”
她家本也没有笔,大孙子媳妇就跑到大门洞子旁边那粮米铺去借去了。
粮米铺的山东女老板,就用山东腔问她:
“你家做啥?”
大孙子媳妇说:
“给弟妹画病。”
女老板又说:
“你家的弟妹,这一病就可不浅,到如今好了点没?”
大孙子媳妇本想端着砚台,拿着笔就跑,可是人家关心,怎好不答,于是去了好几袋烟的工夫,还不见回来。
等她抱了砚台回来的时候,那云游真人,已经把红纸都撕好了。于是拿起笔来,在他撕好的四块红纸上,一块上边写了一个大字。那红纸条也不过半寸宽,一寸长,他写的那字大得都要从红纸的四边飞出来了。
他家本没有识字的人,灶王爷上的对联还是求人写的。这四个字,一模一样,好像一母所生,也许写的就是一个字。
大孙子媳妇看看不认识,奶奶婆婆看看也不认识。虽然不认识,大概这个字一定也坏不了,不然,就用这个字怎么能破开一个人不见阎王呢?于是都一齐点头称好。
那云游真人又命拿浆糊来。她们家终年不用浆糊,浆糊多么贵,白面十多吊钱一斤。都是用黄米饭粒来黏鞋面的。
大孙子媳妇到锅里去铲了一块黄黏米饭来。云游真人就用饭粒贴在红纸上了。于是掀开团圆媳妇蒙在头上的破棉袄,让她拿出手来,一个手心上给她贴一张。又让她脱了袜子,一只脚心上给她贴上一张。
云游真人一见脚心上有一大片白色的疤痕,他一想就是方才她婆婆所说的用烙铁给她烙的。可是他假装不知,问说:
“这脚心可是生过什么病症吗?”
团圆媳妇的婆婆连忙就接过来说:
“我方才不是说过吗,是我用烙铁给她烙的。哪里会见过的呢?走道像飞似的,打她,她记不住,我就给她烙一烙。好在也没什么,小孩子肉皮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不来地,过后也就好了。”
那云游真人想了一想,好像要吓唬她一下,就说这脚心的疤,虽然是贴了红帖,也怕贴不住,阎王爷是什么都看得见的,这疤怕是就给了阎王爷以特殊的记号,有点不大好办。
云游真人说完了,看一看她们怕不怕,好像是不怎样怕。
于是他就说得严重一些:
“这疤不掉,阎王爷在三天之内就能够找到她,一找到她,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刚才的那帖是再准也没有的了,这红帖也绝没有用处。”
他如此地吓唬着她们,似乎她们从奶奶婆婆到孙子媳妇都不大怕。那云游真人,连想也没有想,于是开口就说:
“阎王爷不但要捉团圆媳妇去,还要捉了团圆媳妇的婆婆去,现世现报,拿烙铁烙脚心,这不是虐待,这是什么。婆婆虐待媳妇,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锅,老胡家的婆婆虐待媳妇……”
他就越说越声大,似乎要喊了起来,好像他是专打抱不平的好汉,而变了他原来的态度了。
一说到这里,老胡家的老少三辈都害怕了,毛骨悚然,以为她家里又是撞进来了什么恶魔。而最害怕的是团圆媳妇的婆婆,吓得乱哆嗦,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虐待媳妇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事情吗?
于是团圆媳妇的婆婆赶快跪下了,面向着那云游真人,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落:
“这都是我一辈子没有积德,有孽遭到儿女的身上,我哀告真人,请真人诚心地给我化散化散,借了真人的灵法,让我的媳妇死里逃生吧。”
那云游真人立刻就不说见阎王了,说她的媳妇一定见不了阎王,因为他还有一个办法一办就好的;说来这法子也简单得很,就是让团圆媳妇把袜子再脱下来,用笔在那疤痕上一画,阎王爷就看不见了。
当场就脱下袜子来在脚心上画了,一边画着还嘴里咕噜咕噜地念着咒语。这一画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旁边看着的人倒觉十分地容易,可是那云游真人却冒了满头的汗。他故意地咬牙切齿,皱面瞪眼。这一画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像他在上刀山似的。
画完了,把钱一算,抽了两帖二十吊。写了四个红纸贴在脚心手心上,每帖五吊是半价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于二十吊。外加这一画,这一画本来是十吊钱,现在就给打个对折吧,就算五吊钱一只脚心,一共画了两只脚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云游真人拿了这五十吊钱乐乐呵呵地走了。
团圆媳妇的婆婆,在她刚要抽帖的时候,一听每帖十吊钱,她就心痛得了不得,又要想用这钱养鸡,又要想用这钱养猪。等到现在五十吊钱拿出去了,她反而也不想鸡了,也不想养猪了。因为她想,事到临头,不给也是不行了。帖也抽了,字也写了,要想不给人家钱也是不可能的了。事到临头,还有什么办法呢?别说五十吊,就是一百吊钱也得算着吗!不给还行吗?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把五十吊钱给了人家了。这五十吊钱,是她秋天出城去在豆田里拾黄豆粒,一共拾了二升豆子卖了几十吊钱。在田上拾黄豆粒也不容易,一片大田,经过主人家的收割,还能够剩下多少豆粒呢?而况穷人聚了那么大的一群,孩子、女人、老太太……你抢我夺的,你争我打的。为了二升豆子就得在田上爬了半月二十天的,爬得腰酸腿疼。唉,为着这点豆子,那团圆媳妇的婆婆还到“李永春”药铺,去买过二两红花的。那就是因为在土上爬豆子的时候,有一棵豆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她也没有在乎,把刺拔出来也就去他的了,该拾豆子还是拾豆子。就因此那指甲可就不知怎么样,睡了一夜那指甲就肿起来了,肿得和茄子似的。
这肿一肿又算什么呢?又不是皇上娘娘,说起来可真娇惯了,哪有一个人吃天靠天,而不生点天灾的?
闹了好几天,夜里痛得火喇喇地不能睡觉了。这才去买了二两红花来。
说起买红花来,是早就该买的。奶奶婆婆劝她买,她不买。大孙子媳妇劝她买,她也不买。她的儿子想用孝顺来征服他的母亲,他强硬地要去给她买,因此还挨了他妈的一烟袋锅子,这一烟袋锅子就把儿子的脑袋给打了鸡蛋大的一个包。
“你这小子,你不是败家吗?你妈还没死,你就作了主了。小兔崽子,我看着你再说买红花的!小兔崽子我看着你的。”
就这一边骂着,一边烟袋锅子就打下来了。
后来也到底还是买了,大概是惊动了东邻西舍,这家说说,那家讲讲的,若再不买点红花来,也太不好看了。让人家说老胡家的大儿媳妇,一年到头,就能够寻寻觅觅地积钱,钱一到她的手里,就好像掉了地缝了,一个钱也再不用想从她的手里拿出来。假若这样地说开去,也是不太好听。何况这拣来的豆子能卖好几十吊呢,花个三吊两吊的就花了吧。一咬牙,去买上二两红花来擦擦。
想虽然是这样想过了,但到底还没有决定,延持了好几天还没有“一咬牙”。
最后也毕竟是买了,她选择了一个顶严重的日子,就是她的手,不但一个指头,而是整个的手都肿起来了。那原来肿得像茄子的指头,现在更大了,已经和一个小冬瓜似的了。
而且连手掌也无限度地胖了起来,胖得和张大簸箕似的。她多少年来,就嫌自己太瘦,她总说,太瘦的人没有福分。尤其是瘦手瘦脚的,一看就不带福相。尤其是精瘦的两只手,一伸出来和鸡爪似的,真是轻薄的样子。
现在她的手是胖了,但这样胖法,是不大舒服的。同时她也发了点热,她觉得眼睛和嘴都干,脸也发烧,身上也时冷时热,她就说:
“这手是要闹点事吗?这手……”
一清早起,她就这样地念了好几遍。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动也不能动了,好像一匹大猫或者一个小孩的头似的,她把它放在枕头上和她一齐地躺着。
“这手是要闹点事的吧!”
当她的儿子来到她旁边的时候,她就这样说。
她的儿子一听她母亲的口气,就有些了解了。大概这回她是要买红花的了。
于是她的儿子跑到奶奶的面前,去商量着要给他母亲去买红花。他们家住的是南北对面的炕,那商量的话声,虽然不甚大,但是他的母亲是听到的了。听到了,也假装没有听到,好表示这买红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并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没有让他们去买红花。
在北炕上,祖孙二人商量了一会,孙子说向她妈去要钱去。祖母说:
“拿你奶奶的钱先去买吧,你妈好了再还我。”
祖母故意把这句说得声音大一点,似乎故意让她的大儿媳妇听见。
大儿媳妇是不但这句话,就是全部的话也都了然在心了,不过装着不动就是了。
红花买回来了,儿子坐到母亲的旁边,儿子说:
“妈,你把红花酒擦上吧。”
母亲从枕头上转过脸儿来,似乎买红花这件事情,事先一点也不晓得,说:
“哟!这小兔羔子,到底买了红花来……”
这回可并没有用烟袋锅子打,倒是安安静静地把手伸出来,让那浸了红花的酒,把一只胖手完全染上了。
这红花到底是二吊钱的,还是三吊钱的?若是二吊钱的倒给的不算少,若是三吊钱的,那可贵了一点。若是让她自己去买,她可绝对地不能买这么多,也不就是红花吗!红花就是红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谁晓得?也不过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





呼兰河传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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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着想着,因为手上涂了酒觉得凉爽,就要睡一觉,又加上烧酒的气味香扑扑的,红花的气味药忽忽的,她觉得实在是舒服了不少。于是她一闭眼睛就做了一个梦。
这梦做的是她买了两块豆腐,这豆腐又白又大。是用什么钱买的呢?就是用买红花剩来的钱买的。因为在梦里边她梦见是她自己去买的红花。她自己也不买三吊钱的,也不买两吊钱的,是买了一吊钱的。在梦里边她还算着,不但今天有两块豆腐吃,哪天一高兴还有两块吃的!三吊钱才买了一吊钱的红花呀!
现在她一遭就拿了五十吊钱给了云游真人。若照她的想法来说,这五十吊钱可该买多少豆腐了呢?
但是她没有想,一方面因为团圆媳妇的病也实在病得缠绵,在她身上花钱也花得大手大脚的了。另一方面就是那云游真人的来势也过于猛了点,竟打抱不平起来,说她虐待团圆媳妇。还是赶快地给了他钱,让他滚蛋吧。
真是家里有病人是什么气都受得呵。团圆媳妇的婆婆左思右想,越想越是自己遭了无妄之灾,满心的冤屈,想骂又没有对象,想哭又哭不出来,想打也无处下手了。
那小团圆媳妇再打也就受不住了。
若是那小团圆媳妇刚来的时候,那就非先抓过她来打一顿再说。做婆婆的打了一只饭碗,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丢了一根针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跌了一个筋斗,把单裤膝盖的地方跌了一个洞,她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总之,她一不顺心,她就觉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谁呢?谁能够让她打呢!于是就轮到小团圆媳妇了。
有娘的,她不能够打。她自己的儿子也舍不得打。打猫,她怕把猫打丢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猪,怕猪掉了斤两。打鸡,怕鸡不下蛋。
惟独打这小团圆媳妇是一点毛病没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丢了。她又不会下蛋,反正也不是猪,打掉了一些斤两也不要紧,反正也不过秤。
可是这小团圆媳妇,一打也就吃不下饭去。吃不下饭去不要紧,多喝一点饭米汤好啦,反正饭米汤剩下也是要喂猪的。
可是这都成了已往的她的光荣的日子了,那种自由的日子恐怕一时不会再来了。现在她不用说打,就连骂也不大骂她了。
现在她别的都不怕,她就怕她死,她心里总有一个阴影,她的小团圆媳妇可不要死了呵。
于是她碰到了多少的困难,她都克服了下去,她咬着牙根,她忍住眼泪,她要骂不能骂,她要打不能打。她要哭,她又止住了。无限的伤心,无限的悲哀,常常一齐会来到她的心中的。她想,也许是前生没有做了好事,此生找到她了,不然为什么连一个团圆媳妇的命都没有。她想一想,她一生没有做过恶事,面软、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亏,让着别人。虽然没有吃斋念佛,但是初一十五的素口也自幼就吃着。虽然不怎样拜庙烧香,但四月十八的庙会,也没有拉下过。娘娘庙前一把香,老爷庙前三个头,哪一年也都是烧香磕头的没有拉过“过场”。虽然是自小没有读过诗文,不认识字,但是“金刚经”“灶王经”也会念上两套。虽然说不曾做过舍善的事情,没有补过路,没有修过桥,但是逢年过节,对那些讨饭的人,也常常给过他们剩汤剩饭的。虽然过日子不怎样俭省,但也没有多吃过一块豆腐。拍拍良心,对天对得起,对地也对得住。那为什么老天爷明明白白地却把祸根种在她身上?
她越想,她越心烦意乱。
“都是前生没有做了好事,今生才找到了。”
她一想到这里,她也就不再想了,反正事到临头,瞎想一阵又能怎样呢?于是她自己劝着自己就又忍着眼泪,咬着牙根,把她那兢兢业业地养猪喂狗所积下来的那点钱,又一吊一吊地,一五一十地,往外拿着。
东家说看个香火,西家说吃个偏方。偏方、野药、大神、赶鬼、看香、扶乩,样样都已经试过。钱也不知花了多少,但是都不怎样见效。
那小团圆媳妇夜里说梦话,白天发烧。一说起梦话来,总是说她要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她的婆婆觉得最不祥,就怕她是阴间的花姐,阎王奶奶要把她叫了回去。于是就请了一个圆梦的。那圆梦的一圆,果然不错,“回家”就是回阴间地狱的意思。
所以那小团圆媳妇,做梦的时候,一梦到她的婆婆打她,或者是用梢子绳把她吊在房梁上了,或是梦见婆婆用烙铁烙她的脚心,或是梦见婆婆用针刺她的手指尖,一梦到这些,她就大哭大叫,而且嚷她要“回家”。
婆婆一听她嚷回家,就伸出手去在大腿上拧着她。日子久了,拧来拧去,那小团圆媳妇的大腿被拧得像一个梅花鹿似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了。
她是一份善心,怕是真的她回了阴间地狱,赶快地把她叫醒来。
可是小团圆媳妇睡得朦里朦胧的,她以为她的婆婆可又真的在打她了,于是她大叫着,从炕上翻身起来,就跳下地去,拉也拉不住她,按也按不住她。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声音喊得怕人。她的婆婆于是觉得更是见鬼了、着魔了。
不但她的婆婆,全家的人也都相信这孩子的身上一定有鬼。
谁听了能够不相信呢?半夜三更的喊着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着眼睛,张着嘴,连哭带叫的,那力气比牛还大,那声音好像杀猪似的。
谁能够不相信呢?又加上她婆婆的渲染,说她眼珠子是绿的,好像两点鬼火似的,说她的喊声,是直声拉气的,不是人声。
所以一传出去,东邻西舍的,没有不相信的。
于是一些善人们,就觉得这小女孩子也实在让鬼给捉弄得可怜了。哪个孩儿是没有娘的,哪个人不是肉生肉长的。谁家不都是养老育小……于是大动恻隐之心。东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说她有奇方,她说她有妙法。
于是就又跳神赶鬼、看香、扶乩,老胡家闹得非常热闹,传为一时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赶鬼的,竟被指为落伍。
因为老胡家跳神跳得花样翻新,是自古也没有这样跳的,打破了跳神的纪录了,给跳神开了一个新纪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会闭塞了的。
当地没有报纸,不能记录这桩盛事。若是患了半身不遂的人,患了瘫病的人,或是大病卧床不起的人,那真是一生的不幸,大家也都为他惋惜,怕是他此生也要孤陋寡闻。因为这样的隆重的盛举,他究竟不能够参加。
呼兰河这地方,到底是太闭塞,文化是不大有的。虽然当地的官、绅,认为已经满意了,而且请了一位满清的翰林,作了一首歌,歌曰:
溯呼兰,
天然森林,
自古多奇材。
……
这首歌还配上了从东洋流来的乐谱,使当地的小学都唱着。这歌不止这两句这么短,不过只唱这两句就已经够好的了。所好的是使人听了能够引起一种自负的感情来。尤其当清明植树节的时候,几个小学堂的学生都排起队来在大街上游行,并唱着这首歌,使老百姓听了,也觉得呼兰河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一开口说话就“我们呼兰河”;那在街道上捡粪蛋的孩子,手里提着粪耙子,他还说:“我们呼兰河!”可不知道呼兰河给了他什么好处。也许那粪耙子就是呼兰河给了他的。
呼兰河这地方,尽管奇才很多,但到底太闭塞,竟不会办一张报纸,以至于把当地的奇闻妙事都没有记载,任它风散了。
老胡家跳大神,就实在跳得奇。用大缸给团圆媳妇洗澡,而且是当众就洗的。
这种奇闻盛举一经传了出来,大家都想去开开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瘫病的人,人们觉得他们瘫了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能够前来看老胡家团圆媳妇大规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天一黄昏,老胡家就打起鼓来了。大缸,开水,公鸡,都预备好了。
公鸡抓来了,开水烧滚了,大缸摆好了。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来看。我和祖父也来了。
小团圆媳妇躺在炕上,黑忽忽的,笑呵呵的。我给她一个玻璃球,又给她一片碗碟。她说这碗碟很好看,她拿在眼睛前照一照。她说这玻璃球也很好玩,她用手指甲弹着。她看一看她的婆婆不在旁边,她就起来了,她想要坐起来在炕上弹这玻璃球。
还没有弹,她的婆婆就来了,就说:
“小不知好歹的,你又起来疯什么?”
说着走近来,就用破棉袄把她蒙起来了,蒙得没头没脑的,连脸也露不出来。
我问祖父她为什么不让她玩?
祖父说:
“她有病。”
我说:
“她没有病,她好好的。”
于是我上去把棉袄给她掀开了。
掀开一看,她的眼睛早就睁着。她问我,她的婆婆走了没有,我说走了,于是她又起来了。
她一起来,她的婆婆又来了,又把她给蒙了起来说:
“也不怕人家笑话,病得跳神赶鬼的,哪有的事情,说起来,就起来。”
这是她婆婆向她小声说的,等婆婆回过头去向着众人,就又那么说:
“她是一点也着不得凉的,一着凉就犯病。”
屋里屋外,越张罗越热闹了,小团圆媳妇跟我说:
“等一会你看吧,就要洗澡了。”
她说着的时候,好像说着别人地一样。
果然,不一会工夫就洗起澡来了,洗得吱哇乱叫。
大神打着鼓,命令她当众脱了衣裳。衣裳她是不肯脱的,她的婆婆抱住了她,还请了几个帮忙的人,就一齐上来,把她的衣裳撕掉了。
她本来是十二岁,却长得十五六岁那么高,所以一时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看了她,都难为情起来。
很快地小团圆媳妇就被抬进大缸里去。大缸里满是热水,是滚熟的热水。
她在大缸里边,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边站着三四个人从缸里搅起热水来往她的头上浇。不一会,浇得满脸通红。她再也不能够挣扎了,她安稳地在大缸里边站着,她再不往外边跳了,大概她觉得跳也跳不出来了。
那大缸是很大的,她站在里边仅仅露着一个头。
我看了半天,到后来她连动也不动,哭也不哭,笑也不笑。满脸的汗珠,满脸通红,红得像一张红纸。
我跟祖父说:
“小团圆媳妇不叫了。”
我再往大缸里一看,小团圆媳妇没有了。她倒在大缸里了。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们,一声狂喊,都以为小团圆媳妇是死了,大家都跑过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泪来。
小团圆媳妇还活着的时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还求救于人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忙她,把她从热水里解救出来。




呼兰河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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