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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侠记(定柔三迷系列之一)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施定柔
“安息香丸”之下是他的朱字:“宜用紫苏汤。”
字迹有些潦草,看上去好像是精神不济时写出来的。莫非……又病了?
他精神最好的时候,写的是一笔吴兴赋那样的小字。若风痹发作,笔划便僵硬起来。极累之时会写成行楷,更严重的时候又换上了陈大夫重抄之后的小楷。他严忌大夫们在处方与医案上草写,以为草书字迹难辨,有时候一字之差,便是性命。
还记得自己进谷后第一次写医案,用的是行草,结果被他毫不留情的退了回来,勒令重新誊正。
他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每隔十天,谷里就会有一次医会。大夫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谷里的、外头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起研究疑难杂症。蔡大夫这一天最高兴。他喜欢热闹,聚会的时候总是妙语连珠。
当然,抢着和慕容无风搭话的人更多。有些大夫是从几百里以外赶过来请教难症的,抓紧机会问个没完。他的话从来不多,三言两语,切中要害。
但就是到了这种时候,他也很少笑。倒是很谦逊,也很客气。
“不成名相,便成名医”,谷里的大夫是清一色的读书人,说起话来之乎者也咬文嚼字。讨论到最热烈的时候,大家都开始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而他则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极少搭话。
有时是外面的讲会,谷里不时也有大夫参加,他却总是推辞。实是医务缠身。再者,行动不便,一出门不免兴师动众。他最不喜欢麻烦别人,以至于到了对自己过分苛刻的地步。他也不许别人提他的病,生了病也不许人探望。
每日入睡之前他都要批阅谷里所有大夫的医案。重要的会挑选出来汇编成册,在各大夫手中传阅。不重要的会退回来,由大夫们自行保存。
十年来,只要他不病倒,批阅之事便不会间断。
他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性情坚韧,脾气固执。
她还记得三年前初次相遇的情景。他只是和她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不知为什么,她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吞吞吐吐,答非所问。
第二日,两人偶然在走廊上遇见,她便慌张了。满脸通红、脚步发软、心砰砰乱跳。口中嗫嚅着,说不出一个字。他倒是很镇定,给她让出一条路,她一阵风似地逃走了。
次日医会,她便觉得和他之间有了一道无形的墙壁。所有的人都往他的身边凑,只有她远远地坐在一角,没有勇气离他很近,或者面对面地说话。一到那种时刻,她就好像被一道强力向外牵扯,仿佛再靠近他一步就要崩溃一般。
大家对这种情形并不感到奇怪。她是慕容无风唯一的女弟子,也是这行当里的佼佼者。在这男人成堆的地方,女人不免感到孤独。
来云梦谷三年,吴悠和慕容无风说过的话——除了在会诊时因切磋医务而不得不说除外——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句。
慕容无风有自己的病人,通常不多,却是最棘手的。所有的重症,其它的大夫束手无策了,最后就会转到他的诊室。各大夫手头上有了难症,有时也会将他请到自己的诊室里商榷。——这也是他的职责之一,只要有空,绝少推辞。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午饭和晚饭就摆在诊室旁边的抱厦里。这种亲炙的机会十分珍贵,吴悠也曾请他到自己的藕风轩里来过两次。让自己头疼了好几天的难题,到了他手上,很快就能药到病除。
午饭的菜她头一天就开始准备了,清淡而精致,可他却推脱有事,匆忙地走了。
他从不在藕风轩里用饭。
“一共才五个字,用不着看这么久罢?”见她发呆的样子,月儿也把头挤了过来,“我也看看,‘紫苏汤’,会不会是字谜?或者藏头诗?”
“胡闹。”她一把推开月儿,小心翼翼地将纸笺收起来。
“晚上做什么?”
“读书。争取不要老让先生给我写红字。”
“又写错方儿了?”
“也没错,只是缺了点什么。我今晚要用功,你可得陪着我哦。给我研墨,叫上琴儿。”
月儿冲她挤挤眼:“他晚上做什么你知道吗?”
“做什么?”她淡淡地问。
“我刚碰到赵总管那里的小佩,她说谷主晚上要出去。只肯带两个随从。吓得总管差一点儿给他跪下了!”
她吃了一惊:“大约有要紧的病人,要出诊?”
“不是。谷主从来不出诊!”月儿从小就在谷里长大,知道的当然比她多。
“你那天说的那位楚姑娘……她……还住在竹梧院里?”
“这个……不知道。只知道谷主今天……身子好像有点不舒服。在蔡大夫那里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回竹梧院了。”
她的心一下子乱了,她忙问:“怎么不舒服?心疾又犯了?”
“好像是。就算不是心疾,这几天的浓雾和湿气他也受不住。”
“可是,他晚上还是要出去?”
“嗯。要不,赵总管怎么会这么担心?”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又把身子倚在榻上:“月儿,帮我把灯拿来。我就在这儿看一会儿书。你和琴儿去歇息罢。”
今天晚上,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没了兴致。





迷侠记(定柔三迷系列之一) 听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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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初上,袅袅的炊烟中神农镇隐约可见。马蹄踏着古老的青石板,发出一连窜脆响,一过镇门,蹄声便迅速地淹没在了嘈杂的人群之中。
“听风楼”本名“临江仙”,是神农镇里最大、最有气派的去处。只因楼在江边,不论你坐在哪个位置上都会听见呜呜的风声,所以干脆改了个名字。神农镇与别处不同的地方是除了药铺多、医馆多、客栈多之外,就是酒楼多,几乎每隔百余步就有一个,大小各异,满足各色游客。来这里寻医问药的人因病势缓急,多半也会在镇里逗留个十天半月。病人加上陪同照顾的人,自然是一大笔花销。是以酒店虽多,却个个都还有生意可做。加之病来不分节气,一年之内的任何时候都会有病人来,所以生意简直不分淡季旺季。听风楼大约要算其中最为红火的。
手注香茗,茶烟袅袅升起。荷衣刚进大门就有小二殷情地过来招呼。她却因为口渴先要了一杯菊花茶。茶盏是黑釉所制,一注沸水,片时功夫,菊花便在杯中盛开,好似水墨画一般。一流的名店当然要用一流的器皿,这黑釉茶杯仿照的是宋代的式样,宋人喜欢斗茶,茶色贵白,是以黑釉茶具最能显出茶色。如今市面上仿制虽多,却多为大户人家所藏。荷衣游荡江湖,吃过无数家酒店,像这么大量使用如此昴贵茶具的酒家还真是不多见。不过,听风楼的菜价也贵得吓人。
小二道:“姑娘是初客,本店初客一律九五折。就不知姑娘想要点什么。”
荷衣想着昨天刚有一大笔进项,虽然刚刚丢掉的包袱里有六百两银票,还是决定要好好地奢侈一番。毕竟这是她这一生中的第一次奢侈。便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的、特别的、只管送上来。”
小二道:“有,当然有。本店新近推出了一套道家七星大餐,可按客人多少分成大中小三款。姑娘一个人用饭,小的以为,要个小款的就行了。”
荷衣道:“就是它了,快些送来。”
一会儿功夫,小二端来了六碟小菜,看上去甚为精致。正当中却放着一个空碟。荷衣道:“你说是七星大餐,应该有七碟才是,怎么只有六碟?中间这个空盘子可是用来吐骨头的?”
小二微微一笑,早已预备她有此一问,道:“非也。空碟子也是一道菜。名叫‘混元一气’。”
荷衣瞪着眼道:“你们老板想发财想疯了么?空碟一盘也算是菜?”
小二道:“姑娘有所不知,本店的客人多为读过书的官宦人家。这一道菜,正是道家所谓‘以无为有’之意。不瞒姑娘说,本店推出这一款有两个多月了,吃过的人都说有意思。不少客人还要特意带朋友来吃。专点此菜,以显斯文。还有,这盛菜的碟子可是景德镇的珠光青瓷,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光一个碟子就值五两银子呢。”
荷衣一边吃,一边摇头,刚吃完一碟,只听得楼上传来一片打斗之声。只是楼下的酒客众多,大家自顾自地划拳猜令,喧哗之声竟将打斗之声盖了下去。荷衣禁不住问小二:“这楼上好像有些不大安宁?”
小二点点头道:“是水龙帮和飞鹰堂的弟兄们有些过节,在这里闹了起来。这是常事,姑娘不必惊慌。”刚说罢,只听得“砰!砰!”两声,两个彪形大汉被人从二楼的栏杆上掷了下来。两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砸碎了一张大桌,上面的筷子洒了一地。楼下的座客却是见怪不怪,大家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又重新划起拳来。
在被砸的桌子上吃饭的是两个黑衣青年,一个个头极高,粗眉大眼,一身粗布短打,看上去甚为干练。另一个虽矮他半头,却还是要比常人高得多,蜂腰猿臂,穿着一身灰袍。两个人显然是外地人,显然是来错了地方。别人的桌上全是菜碟,他们却一人捧着一碗白饭,桌上空空如也。两人看着有人掉下来,连忙托着饭碗,移到隔壁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捧着白饭继续吃。刚吃了一口,楼上又掷下来两个人,一个眼见着又要砸在他们的桌子上,只见高个青年伸手在来人的腰上一托一送,那摔下来的人本是四脚朝天的,居然被他像拨算盘似地在半空中翻了个儿,居然双脚着地大步不迭地跑了出去。另一个人落在个头略矮的青年旁边,他却理也不理,任那人狗啃泥似摔在眼前。只听那高个子道:“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同伴道:“既然有人摔了下来,又不是自己跳下来的,自然是发生了事。”
高个道:“我上去看看。”说罢要走。他的同伴却一把拉住他:“别去。这里人多事杂,没来由别去惹麻烦。谨记行走江湖安全规则第八条:艺高切忌胆大。”
荷衣一听,扑哧一声,差点笑出来。
高个显然不买同伴的账,道:“我偏要上去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这里撒野。”没等同伴回口,他的人已经一溜烟的窜了上去。没过多久,只听见“砰”的一声,又掉下来一个人。楼下的黑衣人伸手一接,正是自己的同伴,脸已经被人打出了血,便将他扶了起来,怒道:“叫你别上去,你偏不信。非让别人把你的脸打破了才好。”那高个青年显然不服输,用手把脸上的血一抹,将同伴一推,又冲了上去。
荷衣依然喝着菊花茶,觉得这两个青年甚有意思。不多会儿,楼上哗啦啦一阵乱响,有几个人从窗外飞了出去,又一阵杯碟破碎之声。然后一切安静下来,那高个青年得意洋洋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的同伴道:“摆平了?”
高个人道:“摆平了。”
同伴道:“他们究竟为什么打架?”
高个道:“我不知道。”
同伴苦笑道:“你不知道?你也不问?”
高个道:“人太多,来不及。不过是些江湖恩怨,跟女人吵架一样,永远不知道谁是谁非。”正说着,却见有个矮胖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一声不响却笑容可掬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中年人肚大腰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一边摸着身上崭新的蓝缎子,好像对衣服的质料极为满意,一边用一块丝帕擦了擦右手食指的汉玉斑指,好像正在等黑衣人说完。
高个子道:“阁下找我有事?”
中年人道:“不敢。在下翁樱堂,是这个小店的老板。方才公子打破了本店五十二个碟子,又砸了三张桌子。这碟子是本店从景德镇运来的,桌子是红木的,加在一起,一共五百零三两五钱银子。如果公子府上有现银的话,就麻烦您送过来;如果不方便兑现,银票亦可。大通、百汇、隆源、宝丰四大银庄的银票我们通收。”
高个子冷笑道:“刚才那一伙人又打了你多少东西,砸了你多少桌子?你可要他们赔来?”
翁樱堂道:“他们已经赔了。不信你看,这是收据。”
他果然递过去一张纸条和一张银票。高个子皱起眉头,道:“我没有这许多银子。”
翁樱堂道:“这就奇了。这桌子又不是你家的,你也不打算赔,你为什么还要砸?方才那些人之所以要砸,是因为他们预先告诉我他们准备好了赔的银子,我才让他们砸的。”
高个子道:“那一伙人,难道他们吃饱了撑的?又砸东西又付钱?”
中年人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两帮相斗总要找个场子。他们共同相中了我这块地方,觉得杯子碟子砸起来够档次,只要给足了银子,尽管砸。只因这里人来人往,消息走得快。他们要个名头,好让江湖知道水龙帮和飞鹰堂的势力,再加上一点过节也要在这里摆一摆,所以也就干了起来。阁下糊里糊涂地参和了进去,又多砸了些东西。两帮的人都说他们只赔自己砸的那部分,他们不认识阁下,也就不好随便帮忙代赔。”
高个子被他那么一说,也觉得不是理,道:“这个……”神情甚为尴尬。
荷衣在一旁道:“这位公子的银子我替他出了。”
三个人都转过眼去看她。高个子道:“多谢。不过在下并不认得姑娘,不敢冒然领情。这银子我自会想法子。”
荷衣道:“公子过虑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来去不过一念之间而已。”她掏出来一张精致的纸,上面画满了花押。翁樱堂一见银票,脸上笑起一朵花来:“好,好,好!只要有人出钱就行。钱又没有名字,是谁的钱都不要紧。”他验了验花押,脸色微变:“姑娘,请问这银票是从哪里来的?”
荷衣道:“莫非银票有假?”
翁樱堂道:“银票倒是真的。只不过这银票是从云梦谷里出来的。姑娘莫非是云梦谷里的人?”
荷衣道:“虽不是,不过这银子倒是慕容先生给我的。”
中年人道:“谷里有一大堆人姓慕容,你说的是哪个慕容?”
荷衣道:“慕容无风。”
中年人盯着她,看了半晌,道:“你见过慕容谷主?”
荷衣道:“见过。”
中年人忽然垂首,道:“姑娘虽然大方,在下却不敢要姑娘的银子。”
荷衣道:“为什么?”
中年人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地道:“今天的事,还望姑娘以后不要跟谷主提起。”
荷衣道:“为什么?”
中年人想了想,道:“此间的缘由不便多说。”说罢转身对黑衣人笑咪咪地道:“公子,今天的事情就算了。以后光顾本店,见着有人打架,还求公子多问一声再打为好。”
黑衣人眼瞪着他,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倒是他的同伴在一旁说道:“当然,当然。”
中年人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三位方才经在下这么一搅,饭菜想必都凉了。请稍坐,我马上叫人照原样再送上一桌,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高个子见他离去,说道:“奇怪。他怎么忽然大方了起来?”
他的同伴道:“想必是对神医慕容有些忌讳。”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的事多谢姑娘,敝姓尉迟,尉迟静雷。这位是我弟弟,尉迟静霆。”他指了指方才上楼的青年人。
原来是一对兄弟,难怪长得很像。
荷衣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两个名字,道:“幸会。我姓楚,楚荷衣。”
尉迟静雷悚然动容:“难道是一剑挑了飞鱼塘的楚姑娘?我们已经在‘江湖快报’上听说了。”
荷衣道:“江湖快报?”
尉迟静雷道:“姑娘难道不知道焚斋先生的《江湖快报》?每年的江湖名人榜都登在上面。”
荷衣道:“是么?”
尉迟静雷道:“我们是西北人。姑娘可听说过昆仑派?”
昆仑派在江湖记忆中简直就跟昆仑山一样遥远,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至少在近二、三十年内,从来没有一个昆仑派的人到中原上行走。
荷衣淡淡一笑:“当然听说过。”
尉迟静雷喜道:“昆仑派虽然近十几年来没有人到中原走动,但如果楚姑娘读过焚斋老人的《江湖旧闻抄》就一定不会对咱们这一派陌生了。”
尉迟静霆凑上来道:“我们师祖“昆山二老”当年在西北,论名头,敢跟他们平起平坐的只有天山冰王一人。只可惜两位老人家一心向道,常年不出山,所以才弄得中原只知有天山冰王,不知有昆山二老。”
荷衣道:“难怪,难怪。久仰,久仰。昆山二老的名头不但在西北,就是在中原也响亮得很。”
兄弟二人听她一说,顿时面露喜色:“师父临终时吩咐我们一定要光大昆仑派的门楣,姑娘乃武林名人,可否替我们引荐一二?”
尉迟敬雷道:“我们的名号叫‘昆仑双雄’,又称‘昆仑双杰’。这个名字甚好,我们花了三个月的功夫才想出来的。”
荷衣道:“出来闯江湖,当然得有个响亮的名头。只是……”
兄弟两人马上道:“只是什么?难道这个名头不好听?”
荷衣道:“如果你们叫双雄,别人若是不喜欢你们,就会把英雄的‘雄’字变成狗熊的‘熊’字。如果你们叫双杰,老江湖就会不高兴。因为江湖老人喜欢听谦虚一点的名字。”
兄弟两人一听,点头道:“极是极是,依姑娘看,该是个什么字才好呢?”
荷衣道:“不如就叫‘昆仑双剑’。一来,你们都使剑,二来这剑字只是兵器名,不论你们是现在有名,还是将来有名,都当得。”
尉迟敬雷一听,喜上眉梢,道:“好,好,昆仑双剑,就是它了。我们到这里来就是来观战的。飞鱼塘一战我们是错过了,但飞鸢谷这一战我们说什么都不能错过。”
尉迟敬霆道:“我们俩明日和峨嵋派的沈公子约好了在飞鸢谷比剑。如果能胜了他,我们的排名就会在十二左右。姑娘如果有空不防来观看。”
荷衣手一抖,道:“沈公子?沈彬?”
兄弟两点点头,道:“正是。抱欠,不能多聊了,我们兄弟今晚还要加紧练剑。告辞。”荷衣正在犹豫是否要把沈彬已死之事说出来,抬头一看,兄弟俩已经走出了大门。
荷衣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莫名的惆怅。这两个看上去再纯朴不过的青年,带着满脑子的热忱和梦想,兴致勃勃地走上了江湖之路。像所有初入江湖的新手一样,他们追踪名人,四处挑战,争取着每一个出名的机会。
他们可能要过好久才会知道江湖运作的程序,却很快就会明白江湖的凶险。
在最常见的一条路上走的,多半是年少而又势单力孤者,他们通常会先拜师学艺,投靠到一家有名的门派。而这门派必然会和另外几家门派有着世仇或宿怨。每年,两家的子弟都要互相挑衅,然后是一场大战,由每派中的优秀子弟参加,从徒弟一直打到师父,争出胜负。负的一方必然咬牙切齿,摩拳擦掌,苦苦练习,以期来年相报。
已然是身怀绝枝的,走的当然是另外一条路。这条路更短,更直接,也更危险。那就是向名人挑战,打败他,好让自己出名。当然如若不幸输了,后果往往就是丢掉性命,终身残废,或者被逐出武林。
走第二条路的人当然也有专门的途径。对于剑客而言,就是一句话:要经常观摩。他要对本行近几年最杰出的人物以及他们的活动了如指掌。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追踪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观察机会。
这种成名的欲望推动着江湖上的各种赛事和赌局。
华山之灵仙台,云梦之飞鸢谷,和江南谢家的试剑山庄是最富盛名的三个比试场所。这些地方忙的时候一年中的每一个月都会有好几场赛事。而其中又以飞鸢谷的活动最为频繁。原因很简单:比试必有死伤,大家都愿意选在离神医慕容近一点的地方。
沈彬自然是第一条路上出名的高手。峨眉派人多势众,青年弟子中杰出的不在少数,最出名的当然是贺回,其次便是沈彬、沈桐和刘鲲。此外还有三个名头虽不大,功夫却极高的中年道人,是掌门人方一鹤的师兄弟。道名分别是松风、松雷和松云,人称“峨眉三松”。三人在武林中罕露行迹,却在峨眉山上有着极高的威望,据称连方一鹤见了,说话都得十分客气。沈彬就是松雷的弟子。
荷衣不禁又想起沈彬死时的样子。他那吃惊的眼神分明是在诧异着自己的结局。他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这么偶然地、糊里糊涂地死去。未来就这样迅速地从他身上的某一处伤口消失了。
在荷衣看来,每个人的一生好像都是在奔着某一目的而行,而这目的又是千差万别。慕容无风注定就是神医,沈彬注定要死于剑下,而尉迟兄弟注定也要成为昆仑双剑。每个人都为着自己以为的“注定”奔忙着。慕容无风忙着行医,沈彬忙着比剑,尉迟兄弟忙着阅读最新的《江湖快报》。他们好像都很明白自己在忙些什么,为什么而忙。
自已呢?忙些什么?为什么而忙?——不知道。
好在荷衣还想得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银子。
她不恨银子。常常为了银子而接受荒唐的任务。现在她终于有了平生最多的银子,却觉得人生是如此的空虚,如此的身不由已。出名也罢,不出名也罢,都有可能被人摆布。
江湖少年因传奇故事所燃起的热情,第一个被焚烧的,总是他们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胸口一阵憋闷,连忙离开桌子,跑到楼外的栏杆上呼吸一下夜晚清凉的空气。
楼外面对着的就是镇子里最大的一条街。两旁的摊贩还没有散尽。这一片完全陌生的小镇,夜景是如此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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