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赵熙之
群臣陆续起身,宗亭对贺兰钦视若未见,自行推着轮椅往外去;而那司天台的年轻推官随司天台监起身后,却迅速看了一眼贺兰钦。
贺兰钦未收这目光,径直走到李乘风面前,语气平和地躬身道:“适当斋戒养身亦非一无是处,关中百姓的企盼的这雨雪,就指望殿下了。”
李乘风眸光如鹰,目标明确,锐利而狠毒。但在贺兰钦直起身抬头的瞬间,她却又敛了这目光。此时有内侍匆忙跑来,对她传达了女皇召见的口谕。她面色一沉,拂袖转身而去。
通往内殿的路上,空气浑浊得令人胸闷,路旁排水沟里几近干涸,甚至透出臭味来,而边上排排槐柳,也丝毫没有要酝酿新绿的打算。
内殿破天荒地没有燃灯,光线便黯淡了许多,窗子都紧闭,守卫森然,仿若一座大囚牢。而女皇,仿佛就是这其中唯一的囚徒。
女皇头疾发作,心火上便更是浇了几桶油。李乘风进殿时,恰好是这把火烧到最旺时。
她如常跪地俯身行礼,然这礼还未完,一只装了热烫茶水的杯盏便朝她飞去。水溅湿衣袍,杯子落地而碎,瓷片飞起,从皮肤上擦过,脸上瞬间就有了血痕。
李乘风动也不动,内殿中只有女皇的声音:“朕与你讲过多少次,胡闹得有个限度。你要吃多少苦头才长记性?”她声音里透着压迫,呼吸也因为疼痛变得浊重。
李乘风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血,却问:“倘儿臣是男儿身,朝臣们可还会说这样的话?陛下又会否再觉得这是胡闹?当年阿兄之行径,比儿臣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何朝臣、陛下却对他那般纵容,连谏官也从不指责他不修德行,只因他是男子,臣是女子吗?”
她不认错,也不服软,女皇心头怒火更盛,头疾痛得人甚至睁不开眼,抬手就将案上奏抄扔了过去。
李乘风稳跪不动,不闪避不忌讳地咄咄反问:“陛下如果也是男子,如今可落到孤身一人无人伴的地步吗?”
这一言将整根弦都拉紧,殿中只闻得女皇浊重得无以复加的气息。女皇双手紧紧按住台案,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下一刻似乎就要掀翻整张御案。然她心头怒火却在瞬间转为灰恶阴霾,整个人也委顿了下去。
“儿臣不愿重蹈陛下覆辙,也不想受朝臣掌控,儿臣想像男人一样活着。”李乘风脸上的伤口又渗出血珠子来,然这回连抹也未抹,竟是堂而皇之地起了身,罔顾跌坐在案后的女皇,出了这昏昧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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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齐州境内却愁云惨淡,一场大雨似乎就要倾覆而下。
一众人将驿所都翻了个遍,却压根未见李淳一和中郎将谢翛的身影。驿丞忐忑杵在堂中,不知要怎么办之际,一位卫兵忽然惊道:“吴王留了信!”
他急急忙忙拿着那信筒走出来,将其递给了都督府的使者。
使者一看那信筒上封着都督姓名,便知这信是给元信的。他不敢多留,赶紧出门往都督府去。
这只信筒递到元信手上时,李淳一与谢翛已经出了城门。元信打开那信筒,却只拆出一张白纸,他眉毛猛地一挑,交代身边僚佐道:“那报灾奏抄缓两日再递。”
僚佐“喏”了一声,元信微微敛眸看向堂中香案,又道:“对外称吴王在齐州失踪,开始搜寻吧。”
僚佐领命退下,外面凄厉大雨就倾倒了下来。劈里啪啦豆大雨点砸在地板上,从水迹斑驳到湿透也只是眨眼的工夫。
李淳一这时奔行在往东的路上,骑得飞快。谢翛快马加鞭追上去,隔着雨帘与她大声道:“前面有粥棚,等雨停了再走吧!”
李淳一行至那粥棚前,勒缰下马,站到棚后避雨。一场大雨阻断了行程,正好可以歇一歇,连夜赶路到这会儿,连马也累了。这赈灾粥棚人烟稀少,寂寞的大锅里盛满了浑浊雨水,只有泥沙却无一粒粟。
李淳一抖落抖落袍子上的水,看着棚外这瓢泼大雨眼中生出忧虑来。谢翛递给她一块饼,称呼穿了男装的她为郎君,并问:“御史台那两位里行,可是直接往北面去了?”李淳一不做声,低头将饼掰开一小块,塞进了嘴里。
御史台这两位里行都是今秋制科刚提上来的,出身淮南,先前也都在李淳一筹建的寺观内待着,这两人此次也在李淳一车队中,但那晚还未到齐州驿所,李淳一便令他们先去北面核查灾情。此外,还有水部司与仓部司的几人,也在刚进入齐州时分开出行,去检覆受灾及赈灾情况了。
李淳一作为巡抚赈给使,有权决定检覆的手段,并不需要与地方通气。
她做得无可厚非,但因为太沉得住气,以至于谢翛一直在猜。直到她自己也悄无声息出来亲自核实灾情,谢翛才大约明白她的想法——
进都督府之前,她必须自己心里有一本明账,这样才有底,才能够去为百姓、为中央朝廷争。
天地间潮气翻涌,流离失所的灾民只能忍受这无处讨说法的不仁慈。
愈发多的灾民涌入临时搭建的粥棚内,却见不到一个州县官吏。李淳一的马淋了雨,甩头低嘶,就在她打算上前将它牵进来时,霎时有一孩童朝她冲了过来,那脏兮兮的小儿几乎是扑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臂,因为饿昏了头,甚至咬住了她紧抓着干粮的手!
谢翛反应过来霍地将那孩子扯开,那小儿却不馁,饿狼般再次朝李淳一扑去。谢翛猛地将那孩子抱起来,紧紧钳制住,不让他再乱攻击。
李淳一将那块饼递了过去,小儿一把夺过,低下头登时狼吞虎咽起来。待他吃完,谢翛才将他放下,松开双臂低头问道:“你的家人呢?”
他讲的是官话,小儿似乎听不懂,只兀自将指头上的饼屑也舔干净。
谢翛看他没反应便也不再管,瞥向李淳一时却注意到了她的手。虎口处一排狠毒牙印,皮肉已经破了,血珠子正往外冒。
“郎君可还好?”谢翛赶紧摸出膏药来递过去,李淳一却未接。她视线盯向小儿额侧颈间的水泡,忽然上前两步按住他额头,那小小额头滚烫,嘴巴干裂出血。她心中一怔,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抬头却见西面流民为了抢夺干粮朝这边涌来。
谢翛见状不妙,一把牵过缰绳催促道:“郎君快走!”
李淳一闻声却还站在原地,谢翛见她动也不动,顾不得太多抓住她的臂就推她上了马,同时自己也登上马背,鞭子挥向了李淳一的那匹马。
骏马狂奔,李淳一却转过头去看。隔着漫漫雨帘,方才那孩童两眼瞪得老圆地看她远去,面目里是无尽茫然与无措。那小小身躯忽被蜂拥而来的人群撞倒,跌在地上几番要爬起来,却最终没能站起来。
马越是往前,人群便越是远去,大雨里的马蹄声与呼吸声,似乎都响在耳畔。
雨渐渐停了,马也停下来,两人浑身都湿透。
李淳一双手紧握着缰绳,面对谢翛“郎君怎么了?”的反复询问,也只低头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那脸惨白一片,毫无血色。
淮南水患时的可怖情形还历历在目,但她抬起头,面上便换了沉静与该有的稳重。
她回头看了一眼,肃着脸道:“是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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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棚里那个孩子的命运已不可逆转,齐州府百姓的命运亦未可知。骤雨止歇,天地间一片灰黯,马低头啃嚼地上枯草,中郎将谢翛听李淳一讲完,面上忍不住闪过一丝忧虑。
他在军中也见识过温病,但那已经是接受控制与隔离后的疫情,与民间爆发的温病有很大区别。山东尽管富庶,但官方的医署各州仅有医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医学生也不过十三四个,如果疫情当真爆发,官方的救助与控制力量实在有限。
此时两人已到青州境内,谢翛心中打起了退堂鼓:“殿下,可要折返回齐州府?”
“去青州州廨。”李淳一面不改色说完,一夹马肚便往前驰去。周身潮湿,乌沉沉的风将寒意全吹进了皮肉骨头里,沿途无人收殓的尸体随处可见,似乎连四肢也不齐全,森森白骨被暴雨刷去污泥腐肉,全都露了出来。
骏马疾驰,至青州州廨时已近傍晚。李淳一翻身下马,刚往前两步,门外吏卒便拦了她的路,理直气壮地对一身布衣的她道:“州廨岂可容闲人乱入?”
李淳一站着不动,谢翛走上前,将符递了过去:“请通报一声。”那吏卒捧起来符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看他二人马匹,脸色瞬变了变。就在他要揣了那符往里通报时,却有人踏着积水从衙门内走了出来。
那人一身绯色官袍,而青州境只有一人能穿这服色,此人是新任刺史颜伯辛无疑。
刺史既为州廨最高官员,自然也是一州之长。然这一州之长,也不过二十几岁年纪,清秀俊朗,哪怕因灾情难解枯瘦了一些,却不见颓靡之色。
李淳一看向他时,他也朝李淳一与谢翛看过去。
那吏卒倏地与父母官行礼,双手将谢翛的符奉上,颜伯辛却不接,只寡着脸问:“七个县的县令,到现在一个也没来吗?”
吏卒小声揣测道:“按说也该到了,大约是被先前那大雨耽搁了?”
颜伯辛面色沉重,又瞥一眼吏卒手里捧着的符,瞬间猜明了这两位来客的身份,但他却不卑不亢低头拱手道:“臣未料吴王会到此地,失迎了。”言罢他抬首看向李淳一,也不请她进州廨。
身为颜家嫡子,颜伯辛浑身上下都透着百年世族的高傲,这家人甚至不屑与出身关陇的土鳖皇家联姻,又怎么看得起这个土鳖家族里的一个庶女。
谢翛刚要开口,李淳一却已是同颜伯辛道:“颜刺史是要本王与你一道等那七位县令吗?”
“吴王若愿意一起等,那就等吧。”他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丝毫不顾她此时浑身潮湿的狼狈模样。他脊背挺直,也不惧外面寒风,就当真站在州廨门口等辖下那七个县的县令。
吏卒小心翼翼将廊灯点起来,最后点到颜伯辛头顶那盏时,夜幕彻底垂覆了下来。守在外面的卫兵一动不动,谢翛已有些沉不住气,而李淳一却不动声色,当真是陪颜伯辛站到了天黑透。
天寒地冻,下过雨的青州尤其冷。本来衣服就是潮的,李谢二人都快冻成冰,颜伯辛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面色沉静简直如死水,直到他听到那越发近的潮湿马蹄声,冰封的脸上才有了一点微不起眼的变化。
来者是益都、临淄二县的县令,来了一看这架势,各自心里顿时咯噔了下。两人不明就里,便只对着绯袍的新刺史行了礼,然颜伯辛却不开口,弄得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杵在那。颜伯辛同样不让他们进州廨,他们便只好一起等那余下的五个县令。
俩县令冻得牙打颤,心中将颜伯辛与那几个迟到县令狠狠骂了一通,余光则不自觉瞥向旁边的李淳一与谢翛。
空气里一点人声也没有,只有呼出来的热气成了团团白雾。等那五位县令陆续到了,颜伯辛看向李淳一,道:“吴王不惧严寒等到现在,可是要一起参会?”
颜伯辛完全把控着局面,这点令谢翛十分不悦。
他一路上见惯了李淳一稳略有主见的模样,这时见她如此被动,实在不舒服。但李淳一似乎另有谋算,她视线逐一扫过那几个县令,开口道:“既然都到了,就不耽误时间,进去详谈吧。”
她没有太女咄咄又张狂的架势,反而有几分礼贤下士的谦谨与稳重,且似乎格外沉得住气,多少令颜伯辛心中树立起来的偏见有一点动摇。一众县令也是吃惊,根本没想到这一身布衣的竟是女皇遣派至此地的巡抚赈给使。
一众人各怀心思进得议事公房,颜伯辛空出主位不坐,但也不请李淳一坐。李淳一果然也不鸠占鹊巢,只兀自坐在了他对面。谢翛与颜伯辛同阶,却在他下首坐了。各县令再依次往下坐,最末坐了个秉笔书吏。
一巡热茶送上,连晚饭也不给,这会就开了起来。
颜伯辛之所以将底下七个县的县令喊来,主要还是因为赈灾不顺利。前一任留下的烂摊子还没解决,转眼又碰上大地震,这个官换谁做都难。
一书吏捧着簿子过来放下,颜伯辛压着不动,只说:“难处我都了解,重复的话不必说,拣要紧的情况报。”
三五个县令面面相觑,也有兀自低着头的不吭声的,个个心中都掂着一杆秤,一头垂着考课与利益,另一头挂着百姓生计。
“一件要紧的事也没有?那我来说。”颜伯辛翻开簿子道:“博昌、寿光两个县,赈济粮一粒也拨不出,连粥棚都只是摆摆样子,是打算只指望朝廷的粮食来赈灾吗?义仓为什么不开?”
被点到的两县令含糊其辞道:“义仓也开过一阵,但刁民实在过分,如今已是空了。”
“根本是从来都空无一粟吧?!”颜伯辛语气骤抬,“前年去年留县的税收,没有按规矩充义仓,被拿去做什么用了?”
两县令年纪也都不小,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刺史这般咄咄训着,心里十分不快,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颜伯辛不好糊弄,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将各县情况摸了个透,今天这议事会,便是要找他们算账呢!
这事一搬上台面,在座几个心里顿时没了底,余光都默默瞟着颜伯辛手里的簿子,不知他对底下县乡的情况到底清楚到了什么程度。
而谢翛这时也回过味来了,颜伯辛所做的事,本质上与李淳一在做的并无两异,说到底就是初来乍到信不过,因此亲自核验清楚,待心中有一本明账后,坐下来才有可能占据主动地位。
颜伯辛续道:“义仓空着,连常平仓的粮都被炒了高价,逼着百姓卖永业田求一口粮吗?青州百姓以农为生,田卖给大户明年吃什么,请问两位明府,你们这是要逼着百姓反还是逼着百姓去死?”
其中一人仍辩驳道:“常平仓的粮价并不是官府炒上去的,是那些大户贪得无厌且狡猾,这才——”
“大户?两位明府与县中大户毫无瓜葛来往吗?!”他说话直截了当,直踩痛脚,骂这两位县令与大户之间牵扯不清,纵容土地兼并,才致贫户无立锥之地。
那人顿时歇了声。
“今年的考课已经结了,至于明年诸位的考课会是如何,得看能否顺利度过此次难关。”声音因为长久疲惫略带哑音,锐意气势却不减:“实际的受灾户数,我已遣人核查过了。之前你们虚报的我暂不追究,但今日起拨给的正仓粮,要如实发放如实记载,错了一斗我都会计较。”
“这——”寿光县令为难道,“但灾粮发放时局面常常不好控制,哗哗米粮像水一样无度地扑出去,地上却看不见潮,该饿着的百姓还是饿着。”
千乘县令紧跟着附议。
“以工代赈。”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沉默的李淳一言简意赅讲了四个字。
颜伯辛眼角几不可辨地迅疾挑了一下,寿光县令却抢着道:“微臣愿闻其详。”
“既然无偿赈济往往会乱,那就换个办法。”李淳一不慌不忙接着道,“青州蒙此大震,损毁众多,得抓紧时间修补,只靠官健兵似乎是不够的,不如雇佣灾民,以力役藉庸,这样免得灾民四处流窜,也利于青州重建。”
千乘县令频频点头,而颜伯辛竟是接着李淳一的话头讲了以工代赈的具体实施细节。
他按着簿子的手未再动过,那簿子也没再翻开。
从严控物价到控制田亩兼并,这会议也随夜越来越深入,最后寿光县令又道:“寿光县内已现疫情,下官一路过来时,也见有不少流民死于途,倘不加管控,只怕要酿成大祸。”
话题终于讲到疫情上,颜伯辛年轻面庞上显然更加沉重,但他仍无一丝一毫的气馁,有条理地回道:“各县乡要遣专人掩埋无主尸骨,病死家中的则由家人收殓埋葬,但不得停灵;倘能借寺庙的就借寺庙,不能的要单独设立病坊,不得探视、随意出入;即日起青州的十三位医学生会下各县遣发药方,张贴告示,周知百姓进行防疫。”
“粮食紧缺,这药恐怕……”寿光县令脸上又显出忧色来。
“给百姓的防疫方不会太复杂,最多一两味药,药材也不能是稀缺物,这样易记,平民百姓也更易获得。”李淳一看向坐在最末的那书吏,书吏赶紧将纸笔递上。李淳一提笔写完,起身推至案中央:“此方是太医署确认有效的,且之前淮南水患亦有使用。”
颜伯辛至此已不打算再翻手下的簿子了,他用余光看了眼李淳一,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受。李淳一仅仅说了两件事,然在这两件事上的想法却与他心中所筹谋的出奇一致。
他心中的偏见愈发动摇,但最后陡地回神,看向一众沉默县令:“还愣着做什么?等明日天亮吗?今晚就去做。”言罢起身吩咐书吏将议事要点、灾后条令及防疫方分抄给诸县令,便将他们连夜赶回各自治所。
青州的雨,停了一下午,却又下了彻夜。
这无边无际黑乎乎的雨,将青州淋得泥泞不堪,河道水位也瞬涌上来,偌大的冷寂州廨中,没有一个人能睡好觉。
一大早,李淳一便随颜伯辛前去治所的病坊,走到门口,颜伯辛道:“此处瘴气甚重,殿下玉体金贵,请不要进去了,就此回吧。”
他说完看向李淳一,只见她眼底疲色甚重,面色也十分难看,嘴唇几近发白,看起来状态极糟。
“殿下不该来。”他察觉到她应当在发热,而昨晚是他让她在寒风里穿着潮湿袍服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无碍。”这声音已非常低了,颜伯辛却不再拦她,兀自撩袍进了病坊,莫名察觉到不对,陡闻身后一阵惊呼:“殿下!”
他蓦地转过身,却见李淳一已是倒在了泥泞路面上。
他心中一怔,迟疑半晌,却忽然上前两步,低头对失去意识的李淳一冷冰冰道了一声“冒犯”,便俯身将她从泥地上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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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起来,当真是无能为力。需要雨水的地方一滴不肯落,不要雨的地方却哗啦啦倒得慷慨。
青州到处泛着潮意,重建工事难以继续,庙宇灾棚里人满为患,一女童缩在阿娘怀里,面上脖颈已长出斑疹来,呼吸愈发沉重,连额头也滚烫。那母亲躲在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女童闭着眼声音嘶哑地要水喝,她阿娘便心焦地起身,去为她寻水。
这时忽有人在她们身边惊叫起来:“有人出疹子了!”那母亲面上骇然又张皇,周围的人尖叫着避开,只有外面捂着口鼻的卫兵冲进来,要赶她们出去。
小女童昏昏无力,闻得嘈杂惊叫,想睁眼却也不能,只张嘴发出痛苦呻.吟。她阿娘紧紧抱着她,眼泪迸出眼眶,愤怒又无声地抗议着。但这对抗实在有限,周围“快点赶她们走”的呼声愈发高昂,卫兵便二话不说将她们赶了出去。
雨无边无际地下,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水珠子在棚外飞溅。
母女二人到底是被赶出了灾棚。这几日见惯了此景的一个垂暮老者,坐在门口呆呆望着,口里喃喃地道:“生民卑贱哪……”
这时候的青州府廨内,衙差们将雄黄矾石鬼箭羽等药用青布裹了,挂在中庭熏烧起来,为防疫气,连井水里也投了朱砂菖蒲等药物。
女医仔细处理了李淳一手上的咬伤,悄悄退了出去。雨声小了些,天色愈发暗沉,李淳一所居的房间周围,安静得能听到雨滴声。
早上奉命出门办事的谢翛在天黑前赶了回来,闻得李淳一病倒,赶紧要去探望,却被庶仆给拦住了。那庶仆站在毫不客气道:“颜刺史有令,不得随意探望吴王。”
“让开!”谢翛眼看着就要动粗,颜伯辛却走了过来。他寡淡看一眼谢翛,谢翛立即质问:“为何不让人进去探望?”
颜伯辛却连个解释也懒得给,这时里面一位掩了口鼻的侍女走出来,与颜伯辛道:“殿下醒了。”
颜伯辛只一人进去,那门便关上,将谢翛挡在了门外。
薰药气味扑鼻而来,李淳一刚用过药,十分虚弱,哪怕意志再怎么强撑着,却连下榻的力气也没有。颜伯辛走到榻前,不冷不热道:“殿下高烧不退,是不是温病得过两日才有定论,这阵子就委屈殿下在这里待着了。”
李淳一张了张口,但喉咙几乎罢工,连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清楚。
颜伯辛忽俯身去听,听她模糊讲了“不是温病”后又直起身看向她的脸:“臣知殿下心虑灾情百姓,但殿下在青州境内,臣就要为殿下的安危负责。”他说着看向黯光中那双丧失生气的眼睛,心中有一瞬的恍惚。其实他是见过她的,许多年前,他随母亲去长安探亲,在国子监待过几日。
那时她不过是个被遗弃的小皇女,如今不论是样貌还是气场似乎都变了,但这双眼睛却还是与多年前一样。
就在他不经意掉入回忆巢窠之际,李淳一费力抬起的眼皮忽然垂了下去。颜伯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给她掖了被角,指尖差一点就碰到她的脸,但他还是瞬间收了回来,并移开目光转身走出了门。
接连两日李淳一状态都很糟,因为缺觉又疲惫,加上伤寒捣乱,整个人枯瘦了一圈。谢翛仍在外奉命奔波,而颜伯辛每到傍晚就会来亲自探望。这天傍晚时雨终于停了,大风从青州境界刮过,似乎要将地上这累日潮湿都带走。
颜伯辛进屋时,屋内一点动静也无。他余光瞥见了案上一卷纸,便往那案桌前走了几步。
纸上墨迹早就干了,虽然是在病中所书,但上面字迹却工整。他不由自主将那卷纸摊开,借着灯豆辨读出前面所写是灾情与对策,后面写的是齐州都督府的一些情况,看到最后则是私信。而收信人,正是中书相公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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