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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我都能够看见你头发上挂着的水珠了。”忡忡在电话那头说。
“那下次我们一起来啊,我们去吃海鲜,这里的海鲜真便宜真好吃啊,好大一桌子,吃到肚子都翻掉。”我站在医院空荡荡的走廊上,闻着消毒水的气味,却在憧憬着能够在山坡上走啊走,突然抬头望见女生宿舍楼,望见走廊外晒着的衣服。这种情景,这条路就是这样反复地出现着。这天,我跟忡忡说话,直到一张电话卡的话费打光。
在南方山坡上的大学里,我读的专业是文学,而忡忡则因为考试分数差了几分,读了完全不搭调的物理。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没有人知道我们将来到底要做什么,我们自己也都完全不知道,所幸过去的那些教条并未在我们身上起根深蒂固的作用。这里几乎每天都定时会下一场雨,仅仅一小时的时间,下完以后就立刻出太阳,所有的绿色植物都挂着水珠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没有明显的季节界限,天气总是湿润得叫人心荡神摇起来。我感到身体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睡在上铺的单人床上,梦见穿着中学里面的那件衬衫,穿不下了,还是努力地塞进去,扣上扣子,站在黑压压的操场上做广播体操,只是做着动作,却听不到音乐声,周围鸦雀无声。突然之间扣子就一枚一枚地绷掉了,落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但是不敢停下来,怕领操台上的老师呵斥,还是用功地做着,前排的男生回过头来看我,我依然不敢停下广播操,于是在极度地紧张和羞怯中醒过来,感到胸口堵着巨大的棉花团般,竟然很幸福。
“喏,这是第二次发育吧。”睡在对面上铺的小夕说。我们在夜晚躲在蚊帐里面,各自抚摩着自己光滑圆润的肚皮。小夕是我的舍友,她也是独自一个人来报到,拎着一只大箱子,还背着双肩包,我惊叹她头发的颜色,是暗暗发霉的栗色。
“你的头发是哪里染的?”这是我的开场白,“我太喜欢你头发的颜色了。”
“我没有染过头发,天生就是这样的,所以中学里面为此烦恼过很多次呢,老是被教导主任逮住说是违反校规了,得叫妈妈到学校里去证明才行。”小夕穿着蓝色的吊带衫和长裙子,她的皮肤是真正的小麦色,好像涂了一层蜂蜜似的,瞳孔透明,鼻子上有浅褐色的小雀斑,她简直就是为了那些绿色植物而生的,不着一丝妆饰。下雨的时候,她坐在窗台上涂脚指甲,整条大腿从睡衣里面滑出来,却丝毫不忸怩作态,神态自若,从不知道旁人在打量她似的。而她对物质的要求亦是极低,一顿麦当劳就可以叫她憧憬很久,常常是欢呼着晚上又可以去吃麦当劳。出去打工,一天赚回来六十块钱换来的透明指甲油,她一定要把涂过的脚指甲举起来给我看,一颗颗都好像贝壳一样。在南方,我们根本意识不到口袋瘪瘪的又有什么困窘。小夕跟人说话的时候喜欢把面孔凑上来,近到可以看得见她睫毛的扇动,她很快就搬了一盆芦荟进来,每天睡觉前用肥皂洗完脸就拗一截芦荟下来,用胶质涂满脸,芦荟在走廊这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很快就疯长起来,长成一大盆杂草,像是忡忡的头发。
(www。。).
小夕带着我去露天市场,她是在南方长大的,身体里充满这里带着潮气的活力,她每天晚上就着路灯看书看到凌晨,早上六点钟就爬起来喝速溶咖啡,根本不需要睡眠似的。我们在某一天下午的古典文学课上从教室后面宽大的窗户里跳了出去,跳出





往南方岁月去 第 3部分阅读
户里跳了出去,跳出了睡意绵绵的地方,往山坡底下飞奔而去,每次沿着这条路飞奔而下,身体处于惯性滑翔,我总得咬紧嘴唇才能够忍住尖叫。
露天市场,红底圆点的雪纺裙,印着牡丹花和仙鹤的绸缎裙子,桃红和柳绿,针脚都做得很差,却叫我的眼睛发亮,我在布匹里钻进钻出,欣喜地抚摩着那些图案,那些柔软的布片,那些繁复的蕾丝,几乎什么都喜欢。我没有一个富有的家庭,在东面城市里面我从不曾拥有一件漂亮的衣裳,所以面前的一切都叫人惊喜,那些廉价的裙子也叫人激动。我拉着小夕的手在露天市场铺子与铺子间的小路上走着,最后在一个卖墨鱼丸子的铺子前停了下来,两个人花两块钱买了两串丸子。
我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买过衣服,过去买衣服是一件特别大特别隆重的事情。十三岁那年过年,没有新衣服穿,妈妈因为要在家里做年夜饭,所以叫我自己坐公共汽车去爸爸上班的地方找他,结果爸爸陪着我在百货公司里逛了一个下午。那是冰冷的冬天,我身上还穿着一件丝毫不合时宜的灰色羽绒服,是过大的童装,绣着古怪的花纹。那个下午我一直看不到喜欢的衣服,那些好看的衣服又因为过于昂贵而不敢开口,于是爸爸带着焦灼的我在百货公司里逛了好几圈,越到后来越是沮丧,直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了下去。爸爸说:“怎么办,实在是买不到你喜欢的。”而他还要回去继续上班。于是我捏着他塞进我口袋里面的车钱,坐上回家去的公交车,整个车厢里都挤着回家去吃年夜饭的人,充满了喜气,我想着第二天没有新衣服穿了,望着车窗外毫无意义的灰色楼群和树木,委屈得小声哭起来。
我对小夕讲着这件事,咬着墨鱼丸,她便成了我到南方后的第一个朋友。
后来我买了一条牡丹花图案的假绸缎裙子,那条裙子最后却是落得一个无疾而终的下场,我把它泡在洗衣粉里遗忘在水房里了,三天之后那些桃红色的牡丹花褪尽颜色,把整盆水都染成深红色,而那些假丝绸干脆全部缩水,皱成一团,我把它从水盆里捞起来,就直接扔进了走廊的垃圾桶里,不心疼,只是从此,买衣服再不是什么隆重的事情。
小夕习惯晚上熄灯后靠路灯的光在床上写信,她整个人趴在床上,在枕头上垫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有的时候光着上半身,胳膊挡住了乳房的形状,在腰上盖一条毯子。
“你也可以写信。”她见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把笔咬在嘴唇里跟我说话。
“我不知道可以写什么。”我在撒谎,看着小夕在那里写信,笔尖不时地扎破信纸,并且笔尖与信纸摩擦着发出沙沙声,我的胸口再次涨潮,一些句子在我的手指间蠢蠢欲动,指尖发麻,我几乎就想翻身起来开始写信,那些句子已经要将我的身体挤破了,但是我在黑暗中拼命地想,却只看得到模糊的面孔在我的面前一晃而过,就好像失忆病人一样,我分明看到前一秒钟这张脸还清晰地浮现在东面城市的烟尘里面,背后是灰色的操场跑道,但是后一秒钟,这张脸连同背景一起消失,好像被擦去图像的录像带。
我竟然已经忘记了小五的面孔,小五的面孔。
于是说起恋爱来,我觉得小夕是有男朋友的,她总是半夜跑到走廊里打电话,手里捏一张电话卡,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肩膀靠在墙上,背对着宿舍的门,有的时候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但是她不说,我们靠在床头什么都说,连罩杯的大小都彼此知道,但是她从不说起关于男朋友的事情,好似生活中从未有一个电话那边的人存在。女生宿舍门口总是有男生呆立着等各自的女朋友,在山坡的拐角处,那些男生抽着烟背着手站着或蹲着,但是我总觉得他们是窘迫的,他们跟背后那些有着巨大叶子的植物比起来竟是缺乏生命力的,他们如此乏味地站着,蹲着,等待着。每次我在水房里洗完澡,带着一身肥皂的香气,裹在湿漉漉的大毛巾里走在南北通风的走廊上时,我也总希望能够这样带着一身香气去约会,洗净的头发像只猫一样贴着耳朵,可是走走走,向外面一派葱翠的绿色走去,却总也不知道在那山坡拐角处等待着我的将是如何一个模样的人,我多么担心乏味。
“我们多少是有点残疾的。”忡忡坐在食堂里面说,她的面前摆着一碗罗宋汤,一碟子煎饺和醋,伸着两条笔直的腿,手里面还握着一瓶吮光了的冰可乐,用牙齿咬着吸管。
“嗯?”中午时分外面又下雨,但是不妨碍太阳将植物的影子投射在桌子上。
“我是说,恋爱方面,我们多少是有点残疾的,过去要得太多,希望得太厉害,是因为被禁止,到现在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的时候,多少就有点无所适从了。”忡忡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头发因为洗了几遍褪去一层颜色而多少显出枯黄来,而且正在疯长,好像顶着一窝疯狂的鸟,她缩在太阳的光影里面,又拼命地咬起手指甲来,十只光秃秃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咬过来。
“我记不得小五的脸了,我担心过去的事情我都要忘记了。”我说,忡忡咬一口煎饺,一股汁水溅在了她的白衬衫上。我们俩走出食堂的时候,雨就停了,水珠还挂在所有的叶子上面,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我们沿着山坡往底下走,忡忡指着远处说:“那里有一个湖。”我望着山脚下一片浓郁的绿色,“就在那片树林的背后,他们都说那里有个湖,不过从这里望过去正好被挡住了。”忡忡走到山坡底下的便利店里买了四罐啤酒,拎在塑料袋里,我们坐在已经蒸发去水分的平滑石头上面,忡忡的指甲涂成光滑的黑色。
“以前我曾经带了一瓶伏特加到学校里,我们俩在小花园里面喝到微醉,还去上课,可是你到底相信么,我们现在真的是残疾的。”忡忡打开罐子,泡沫涌了出来,“只有过去,我们根本就不在乎对方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索取,只是爱太多了,装不下了,一定要分出去,一定要去爱别人。”
在南方山坡我真的见不到我所迷恋的美少年,难道美少年们还是滞留在原地么,难道只有我们往前走去了么?我在清晨做梦,梦见与人接吻,在南方山坡最初的日子里面我总是梦见与人接吻,各种各样的陌生面孔,但是他们的嘴唇湿润而且异常温柔,我在梦里几乎要激动得哭出来,并且身体在潮湿的被子里也湿润起来。有一天我在清晨醒来,脑子里还存着梦里面一个余音缭绕的吻,我突然看到东面城市灰蒙蒙的操场,我坐在看台上,似乎是运动会,周围都是跟我一样坐在水泥板上的人,而操场上面坐着小五,他穿着紫色的运动裤和白色的汗衫坐在操场中央,很远,于是我集中所有的精神想要将视线推近,我要看清楚小五的模样,我不敢有半点闪失,唯恐他的面孔突然又消失,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睁大眼睛,手指都要颤抖起来,我感到他的面孔很快就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要看清他卷曲的黑头发和棕色的脸,我因此而被巨大的幸福感所笼罩。但是走廊里面的电话突然就响了,操场、小五连同那个吻,顿时就被记忆擦掉了。太早了,天都没有亮,没有人去接电话,电话铃执著地响了整整一分钟,断了,我的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间断而猛烈地跳起来,再把脸埋进被子里,试图重新回到刚才的梦境中去,肯定已经是徒劳的行为了,我深深地被这种正在遗忘着的不安全感围绕,焦灼起来。
我不能再去想,这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失忆者,那些图像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
晚上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重新翻出来念,多么熟悉的暗恋,少女总是等候在门里面,透过门洞等待门对面的作家归来,身体里面充满了疯狂却又不自知的欲望,一次偶遇就能够咀嚼长久,最后甚至怀上孩子,为什么我总是能够想象她在怀孕后渐渐衰败的美貌,发胖的身体和妊娠斑,而到连孩子也死去之后确实是无以寄托,于是死。我在书页的翻动中重新得到巨大的快感,纸张的气味就已经叫人心起涟漪,叫我无端想念起在东面城市里对阅读的饥渴,每个周末都是在图书馆里面度过的,靠在书架的边上,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直到天色全暗,图书馆里惨白的日光灯跳动着亮起来,腿已经长时间血液循环不畅而无法移动,可是阅读叫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念头,那些念头在血液里奔腾着,叹息一个人的死去,叹息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种种揪心的背叛离合,刻骨铭心的孤独,那些优美的句子、韵律、节奏就此被藏在身体里面,一到适当的时候就要翻腾出来,叫人身不由己地往悲剧里陷。
我在高考前最后的那些夜晚听无线电里的小说,在拥挤的宿舍里空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在柔和的风笛声里面听一个个的故事,我最喜欢那个写会褪色的红头发女孩的人写的小说,偶尔在深夜里的电台里听到,总是会一直听到念完,天空露出鱼肚白来。
于是我提醒自己,哪怕我忘记了小五的模样,也绝对不可忘记那些疯狂的暗恋时光,我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了好几遍,便记得自己铰着蘑菇般的短头发,在灰蒙蒙的城市里面,沿着墙壁,疾步快走的模样。
若我可以绕开这一段不说,我一定会选择不说,当我第一次跟父亲来到南方度假,在孤零零的医院里面打电话给忡忡的时候,我就只想与她一个人分享南方的葱郁。但是我绕不开,绕不开忡忡也绕不开j先生,我心里害怕很多事情,可是不知道如何去躲,这是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的,我是个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躲的女孩,我绕不开通往女生宿舍的坡路,也绕不开那个抛锚在路边的黄昏,更躲不开不堪回头去看的初恋,我只知道沿着墙,迅速地向前面走去,如若是死,我定是撞墙而死。
二○○○年的冬天,忡忡在网络聊天室里遇见j先生,同年冬天,我恋爱了。
其实南方山坡是根本没有冬天的,这里的四季根本就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但是我依然习惯于沿用东面城市的计时方法,当十二月份到来时,我觉得这就已经是冬天了,但是这里的冬天依然有着常青的树木,那些浓艳的花朵照旧在肆意开放,雾气和潮气笼罩着的山坡在十二月里显得更加迷人。那时候网络聊天室多少还是很流行的玩意儿,我与忡忡都在聊天室里有各自的名字,她叫重重,与她的名字同音,我叫特洛伊,因为光头女人辛妮德·奥康娜的一首歌,我与忡忡都喜欢里面的一句话,大致说的是:“没有另外一个特洛伊可以被焚毁,
若我归来,我定将杀死一条龙,我将重生。”宿舍里的电脑不能上网,于是我们晚上一起去图书馆的机房里排着队上网,我们在聊天室里面厮混那些消耗不去的时间,与陌生的名字搭话,或者人来疯地玩最最老版本的超级玛里奥,小人吃蘑菇,扔子弹,在水管里钻来钻去。
“j,”忡忡吐出这个音节的时候嘴唇拉得扁扁的,好像两片树叶一样,满怀着令人心醉的迷惘,“他叫j,他说他是个作家,他的开场白特别有意思,他说以后他有一个小说要用我的名字做主人公。”哪怕是多年之后,我都会记得从忡忡嘴里吐出这个音节的时刻,她的嘴唇,她身后湿漉漉的葱翠。
我突然之间就愤怒起来,我感到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音节,我甚至不了解这个音节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是j,是杰,或者是其他什么符号所发出的声音,而且我丝毫看不起这文艺小说般的开场白,于是我的嗓子变得尖细起来,我用很刻薄的语气说:“他是个过气的作家么,为什么用那么蹩脚的开场白?”但是忡忡丝毫听不出我的尖酸,她走到我的前面去,耳朵里面塞着耳机,她迷恋辛笛奥康娜,也迷恋涅槃,还迷恋收音机头乐队,她收集所有的唱片,在东面城市里,这曾经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陪着她拐过很多小弄堂,在棚户区里面转悠,寻找卖唱片的地方,那些用廉价的玻璃纸包裹起来的唱片叫她眼睛大亮。于是此刻,她缩回了音乐里面,走到我的前面去,走在山坡上,我恨她如此的悠然自得,恨她。
于是我故意提高嗓门说:“你还记得季然么?”
她突然转过头来,扯下耳机,很认真地说:“我记得,我很想念他。”然后她快步向前走去,我也快步地跟在她的背后,“但是我根本就找不到他了,他的电话号码都背不出来了,这怎么可能呢,才半年的时间而已,就背不出他的电话号码了,那个号码好像就在手边,可是对着电话机却怎么也拨不出来。”
“听说他是考到南方来了。”我已经?




往南方岁月去 第 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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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是考到南方来了。”我已经开始后悔提起这个人。
“是的,我也听说了,但是南方那么大,根本就遇不上的吧。”
“那也不一定,可是你想遇见他么?”
“我当然想,我跟你说了,我很想他,我做梦梦见他。”
“还爱他?”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大胆说爱,在山坡上大声地反复地问着,“还爱他?还爱他么?”忡忡往前走去,不回答我,我快步跟随着她,继续问:“那么你记着他的脸么?”
“当然记得。”
那天我们又没有去上课。下雨,我们站在芭蕉树的叶子底下躲雨,这天的雨下了特别长的时间,有大滴的水珠从芭蕉树的树叶上滚落下来,冰凉地掉进头颈里面。我们都沉默着不说话,奇怪的气氛在两片大大的树叶底下肆意蔓延,我望着我们俩从凉鞋里伸出来的脚指头,都涂上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在这里,也只有我们才会在十二月温暖的天气里依然光脚穿着凉鞋,路上的泥巴都溅在光光的脚背上,我们就是这种肆意挥霍的人,恨不得一年四季都叫人望得见那些彩色的脚指头。我想跟忡忡搭搭话,这静悄悄的雨声叫人听了发慌,可是那些话突然之间都消失了,一些东西横亘在我与忡忡之间,拔都拔不走。在东面城市的宿舍里面,我们俩窝在一张床上背英语单词,突然从忡忡的字典里掉出一张纸片,纸片上用红色的圆珠笔画着小人,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忡忡惊慌失措地收起来,收进抽屉里的一个信封里面,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所不了解的事情呢。
“他摸过我。”忡忡突然说,“你还记得河堤么?”
“记得,我也去过那里。”
“夏天的傍晚,河堤上有很多人,但是很暗,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也不知道边上坐着的都是谁。刚开始我们在接吻,然后他的手就伸进我的衣服里来,我其实很害怕,因为当时觉得这已经是非常出轨的事情了,但正是因为出轨,所以又突然鼓足了勇气,于是我们继续接吻,他的手停滞在我的肚子上,突然发起抖来。边上坐着另外一对恋人,穿着校服,我的一只耳朵里是他喘气的声音,另一只耳朵里面是隔壁的人说着的情话。”忡忡喃喃自语起来,“我们吵架,他用胳膊掐住我的脖子,我那么小,根本动不了,就感到痛,也叫不出来,只能哭,但是他也哭,他掐住我的脖子跟我一起哭,也不知道是在哭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吵架,我们很荒唐。”
我没有说话,我从来没有听忡忡说起过这些,我一直以为忡忡和季然是连接吻都没有过的小恋人,我感到有些丧气,是因为被蒙了太久,她为什么从不曾告诉我这些。但是在忡忡的声音里我渐渐地又再次望见那个河堤的模样,那些在夏天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还有黄昏,黄昏的时候石头才刚刚褪去温度,肮脏的河水散发着微熏的臭味,噪音极大的垃圾船在狭窄的河面上开过去。堤岸上都是周围几个学校的学生,成对儿地坐着,恋爱的背景竟然是垃圾船呜咽着前行。毕业的时候,我替忡忡和季然拍过一张照片,季然从后面搂住忡忡的
腰,背后就是煤渣跑道的操场,曝光过度,他们俩的脸一片亮白色,眼睛和嘴唇都笑得非常清晰。于是我隐约地看到小五的影子又再次出现在跑道上,他在跑步,小腿的肌肉抖动着,像头矫健的鹿,这次他没有消失,他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跑步,远远的一个人。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能够阻止忡忡往j先生的恋情里面滑,哪怕是对季然的想念和无疾而终的初恋,毕竟我们都已经过了十八岁了,没有人的恋情会永远地停留在十八岁,我们都是被硬推硬挤着向前的,而且必须得向前,所以我为什么要怀疑记忆留给我的遗忘。我不愿意记起我的恋爱,我没有过值得记忆的恋爱,但是我得说,有很多时候我强迫自己诚实,既然我曾经笔直地面对那些事情,那些人,既然我从来不曾逃避,那为什么我不能够再次想起来呢,为什么我依然这样害怕呢。
对,我也恋爱了,纵然我太想将这段时光抹杀。
有一天我痛经,上课上到一半就独自回到宿舍的时候,门被反锁住了。我下意识地面红耳赤起来,因为意识到隔着这薄薄的门板,小夕一定是在里面的,我甚至在门前踯躅了几秒钟,想到她蜜糖色的皮肤,那条从睡衣底下裸露出来的大腿,心脏猛跳起来了。可是小腹处血液温暖而猛烈的撞击又唤起我对床无尽的渴望,紧张和身体莫名的骚动叫我几乎就要痛得昏倒在门口,双脚再也不能够移动,既不敢敲门又不敢离去,只能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可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小夕迅速跑过来开门,衣冠楚楚的丝毫不见轻薄的痕迹。而我第一眼就望见窗户底下坐着一个男生,南方人,因为与小夕一样有着小麦色的皮肤,笑起来甚至有一枚酒窝。小夕撩了一下刘海儿,指着他说:“这是我的中学同学。”
“马肯。”小麦色男生伸出手来。
自从来到南方山坡我就再也没有认识过什么新的男生,这儿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女儿国,到处都是健康得好像植物一样的女孩子,到处都弥漫着蒸汽和洗发香波的气味,于是我受宠若惊地握住这只手,这只汗津津的手。
我会一直记得这只汗津津的手,后来我跟很多男人握过手,我喜欢那些干燥的手,大力地将我的手围拢在里面,手掌处感觉得到轻薄的茧,手指关节粗大而诚恳,只有这样的手才能给我安全感。可是我在很长时间里面都会梦到那只汗津津的手,那只手多么漂亮,多么绵软,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气,它钻进我的衣服里,冰凉地湿漉漉地贴着我的皮肤行走,好像缠绕在身上的蛇。有段时间我总是突然惊醒,然后半夜跑去水房里面,将热水龙头开到最大,叫滚烫的水浇在身体上面,烫到毛细血管全部发红,烫到离开水房的时候皮肤都干燥得起了褶子,然后我不愿意再钻进带着潮气的被子里面,我裹着干净的毛巾,靠在枕头上面阅读,直到天重新又亮了起来,这些梦似乎又要将我带回东面城市里面,那些肮脏的窄小的集体浴室,那些湿漉漉的蛮横的年轻肉体,我常常靠整夜的阅读才能够驱走这种恶心的与陌生肉体接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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