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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谍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牛语者
林熠措手不及,诧异道:“姥姥,你这是要做什么?”青丘姥姥漠然道:“我要将它重新淬火,炼转纯阴以平衡剑内略显过度的阳刚精气。我已能断定这柄仙剑的出处,但天兵、百战两炉用以锻铸软剑并非上佳选择。
“虽然铸剑之人已采用诸多变通方法减少阳鼎的影响,可惜人力终有尽时,哪及天工自然。”林熠一抹额头笑道:“吓我一跳,还当你记着那头摩翅铁隼,念念不忘要为它报仇。”青丘姥姥冷冷一哼,说道:“从现在开始,你要认真观察我的每个动作和步骤。天下万法同宗,炼器之道亦是如此。你能时刻记住这点,许多问题不消我解释,很快就能自己想通彻。”这时炉火“啵啵”爆裂,仙剑从光焰里冉冉升起悬浮在半空。
青丘姥姥盘膝而坐,凌空抬升九尺与仙剑悬浮的高度堪堪持平,一字字清晰道:“看清楚,这是‘焠金行风诀’!”左手食指蜷曲,以拇指扣合,另外三根手指耸立向上作“焠金”诀印;右手五指虚握半开,指向掌心,成“行风诀”。
随着真言乍动,一束蓝色的光焰犹如游蛇从炉底窜起,由剑柄向剑锋不停缠绕延伸,像是给它卷裹上了一条亮丽的丝带。紧跟着第二束、第三束光焰也源源不绝的生成,到最后完全将仙剑包容在百十束循环往复的光焰中。
林熠凝神默记青丘姥姥的诀印变化和真言内容,唯恐错过任何一点细节。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个中的道理他早已不需要别人再作提醒。
青丘姥姥似对林熠表现出的认真态度颇为满意,解说道:“焠金行风诀的最大要点便是左刚右柔,水火相济。
“初学乍练时手法难免生疏,可以采取轮番施展焠金诀和行风诀的法子解决。淬火的效果自然会差上一些,但对炼铸一柄普通仙剑而言,已经足够。”她打完一百七十九遍焠金行风诀后,双手收拢胸前,轻出一口气道:“你的仙剑已经成型,不需要深加锻铸,所以感应到剑质如冰将融未融时即刻收手。这时的剑刃,已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炼化改进。”林熠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青丘姥姥道:“下面,我就要催动‘三光降神诀’,将纯阴菁华渡入仙剑,以达到抱阴负阳的平衡境界。‘三光降神诀’凡一百零三手共计两千余种变化,你不必记住那么多,只要学会我今晚施展的三十一手四百七十八变即可。”不容林熠咋舌抗议,青丘姥姥指尖光芒弹点,玉指轻盈变幻如花,炉火顿时更盛,将心宁仙剑再次吞噬不见。
四个时辰后,炉火渐小,银色的仙剑重露锋芒。
青丘姥姥头顶光雾蒸腾如水,显然真元耗用颇剧。林熠正以为炼剑已近尾声,蓦然听到她清冷嗓音低吟道:“铸剑为神,万灵朝天”“噗”一束血红色的流光从青丘姥姥的唇间喷出,投入鼎炉与仙剑融合为一,立时令剑锋上镀起一层绚丽的光晕。
林熠大吃一惊道:“姥姥,快停下,你怎可用自身的精气炼剑?”青丘姥姥充耳不闻,脸上重现林熠那日在玄映地宫内,所见玉石雕像上所拥有的光辉。她此时仿佛是位虔诚的大师,要为自己的作品呕尽最后一滴心血。
“叮”仙剑龙吟,掠出绕指柔波鼎飞入青丘姥姥的右手,嗡嗡颤动幻舞出璀璨的银红色光芒。
青丘姥姥满面疲倦憔悴,却充满得意的神情,骄傲地轻声道:“阴阳双鼎合炼,两位当世宗师沥血吐精,此剑终成!”林熠一怔,问道:“姥姥,你是说那位铸剑大师也曾用自己的精血炼化此剑?”青丘姥姥冰冷的脸庞上,罕见的逸出微笑,回答道:“那是当然,如此绝世好剑,当然必须付出如此巨大的心血与代价!”林熠百感交集,摇头道:“你这么做,不是让我从此欠下一个大大的人情么?”青丘姥姥道:“你错了。我为剑不为人,与谁是剑的主人有什么干系?你不欠我什么,更不需要谈论什么人情。”挥手将仙剑掷还林熠,关闭绕指柔波鼎,淡淡地说道:“我要回去歇息一会儿,你莫要偷懒。”光影一闪,出了石室。
林熠手抚仙剑,温润的感觉遍布全身,意念稍动便已能接收到来自剑中灵意的呼应,直与自己的神识连成一体,再没有丝毫隔阂。
剑,在宁静中充满空灵的动感;人,在沉默中涌起澎湃的思潮。
他无法想像,这柄浸入了青丘姥姥精气的仙剑,有朝一日是否会刺向她的咽喉?
那一瞬,握剑的手,会否还能像现在这样稳定坚毅?
林熠心头百感交集,其实,自己所面对的敌人,何止是一个神秘莫测的龙头,更还有一个自己。
其后十余天,林熠重复着简单而忙碌的生活,连龙园也很少回去。至于老峦,已经不再出现。在忘忧崖,林熠同样也没有碰到过一次云怒尘。
这一天午后,林熠在静室打坐,青丘姥姥走了进来。林熠收功起身,问道:“是要去忘忧崖了么?”青丘姥姥摇头道:“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到那鬼地方去了。龙头对你的进度十分满意,我们开始启动计画的下一个步骤。”她领着林熠走进一间丹室,里面飘荡着浓郁的草药气味。走到一张桌案前,青丘姥姥打开一个青色的木匣说道:“这是给你准备的。”木匣里盛着淡青色的液体,表面漂浮着一张人脸。第一眼,林熠就认出了金城舞的五官,于是笑道:“好手艺,做得真像。”青丘姥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笑容满面的林熠道:“当然会像,因为它本来就是从金城舞的脸上剥下来的。”林熠的笑容瞬间凝固,几呼几吸之间没有说话,攥紧了拳头微微有些颤抖。
青丘姥姥继续说道:“当然我还做了一些加工,毕竟你的脸型和他稍有区别。另外,他的面色太苍白憔悴了些,也需要重新润色一下。”林熠冷冷地打断道:“昨天这个时候,我还在和他聊天。可现在,他的皮却已经被你活生生剥了下来!”青丘姥姥收回目光,语调淡漠地回答道:“他之所以能够活着,就是为了今天。你难道不懂得,我们的计画绝对不允许失败,所以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做到尽善尽美。
“普通的人皮面具,根本逃不过行家的法眼,如果用一般的易容改装,便躲不过高手功聚双目的透视。”林熠抬头冷笑道:“所以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杀死一个年轻人,然后还要我戴上这副冰冷得令人恶心的面皮,去扮演他?”青丘姥姥静静地对视林熠的目光,说道:“我没有杀死他,只是换走了他的一张脸。早在一百多年前,我就已经可以做到。”林熠沉声问道:“那他如今在哪里?”“焚魄池,”青丘姥姥回答道:“山尊亲手把他扔了进去。因为他痛恨任何一个姓云的人,哪怕那人是他的母亲。他舍不得让金城舞死,不过他的境况会比死人更加不如。我无权阻止,你也不能。”“焚魄池”林熠的声音压抑着痛苦的嘶吼,缓缓说道:“我要见龙头。”“龙头为什么要插手这样一件小事?”青丘姥姥道:“况且,你现在也绝无可能见到龙头,除非是他想找你。”“我知道,你能够把我要求见面的消息传递给龙头,对不对?”林熠坚持道。
“不错,我的确有办法。”青丘姥姥笑一笑道:“不过,我不会答应的。”“那好。”林熠也同样一笑,拍拍衣衫上的尘土,走向屋外道:“他不是无所不在的影子么,我回龙园等他主动上门来找我好了。”“站住!”青丘姥姥语气里透着无庸置疑的霸道,说道:“你这样做的结果,只会触怒龙头。他绝不可能容许有任何一个人忤逆他的旨意!即使你是他选定的人,也同样不能。”林熠道:“你放心,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杀头大罪。假如害怕因此而牵连到你,尽管躲得远远的就是。”他走出屋门。
光影一闪,青丘姥姥已拦住了去路,问道:“你要逼我动手么?”林熠缓缓举起双手,说道:“我打不过你,也没想和你动手。你把我抓了交给云怒尘,看看我会否松口服软?”青丘姥姥颔首道:“看来你真的想找死。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让我送你一程。”林熠蔑视道:“你敢杀我么,你不怕触怒龙头么?”青丘姥姥光影颤动,四道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同时感觉到对方隐含的愤怒与不屈。
风吹过,更吹动人的心。午后的艳阳被凝滞在天空,无法照耀到两人身上。沉寂中,有一种东西在燃烧。
“让他进来吧,”丹室里忽然传出龙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说道:“正巧,我也想和他好好地再谈一谈。”有一刹那,青丘姥姥的脸有稍许的扭曲,却迅速应道:目送林熠走入丹室,然后那扇门被关上,切断了视线。
稍后,这个叫林熠的年轻人,还能走出这间丹室吗?
树梢上响起小青的叫声,青丘姥姥抬起头望向它,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很抱歉,她之所以拒绝你,是因为并不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龙头的影子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凝视直挺挺立定在门边的林熠悠然说道:“看来,你也没有告诉她。”林熠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绪,回答道:“你早就来了,一直在悄悄观察我的反应。”龙头道:“我的预料没有错,你果然对这件事有很大的抵触情绪。这也难怪,毕竟你出身正道,和我、和他们都不是同一路人。今晚,我会让云怒尘送金城舞到龙园。等你在金牛宫的任务完成后,他就可以恢复自由。”说到这里,龙头轻轻一笑道:“不过,你相信么,真的把他放了出去,他只会死得更快。他早已变成了一条寄生虫,离开依附体,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林熠静静听完,没有想到龙头直截了当,爽快地解决了自己的问题,甚至不需要他开口提出要求。然而对方越是这样善意的表现,越令人感觉莫测高深。
或许,龙头话里暗藏的意思是:“戴上人皮面具,完成你的任务,我可以还他自由。”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并没有丝毫的要胁意味,反而是对自己一种慷慨的让步。
不等得到林熠回答,龙头却认为这已是最好的回答,继续微笑着说道:“三天后金裂寒外孙邓宣大婚,我们的行动也就从这一天起展开。你记熟了金牛宫的所有资料,接近金裂寒不是问题,笼络宫内几个关键人物也不会是难事。
“要知道,对于金牛宫即将空出来的宫主宝座,垂涎三尺的人不少。但真正有资格较量的,也只有邓不为、金裂石少数几个人,扫除了他们两个,你就成功了一大半。”“具体的计画怎样安排?”林熠问道。
“设定一个终极目标难道还不够么
控制金牛宫,拿到《云篆天策》。舞台已经搭好,还怕没有戏唱么?”龙头以问代答。
林熠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明白了,我只要解决问题就足够了。”龙头道:“没有错,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胜任。当然,人太少唱戏未免会有点寂寞,所以我给你这个”光亮一闪,林熠面前蓦然出现一支深红色的玉筒。
龙头说道:“这里面,是一张可能会为你提供必要帮助和支援的人的名单,当然也包括与他们联络的方法。到时候用与不用完全取决于你的意愿。看过以后,记得销毁。”“谢谢。”林熠接过凌空飘浮的玉筒,问道:“我想知道,我可以利用的时间有多长,换句话说,这项计画有时限么?”“没有。”龙头道:“相信你和我都是属于那种很有耐心的人,急于求成不是我们的行事风格。”林熠平静地说道:“为了增加成功的把握,我还需要一个人。”龙头道:“给我一个名字,希望我可以替你办到。”“你一定能够办到。”林熠回答说:“因为她刚才正和我一起坐在丹室里。”停顿了一刻,龙头的声音才缓缓响起,问道:“青丘姥姥?”熠镇定道:“不用我作任何解释,你也一定清楚,如果有她直接参与这项计画,我们的胜算无疑将大大的增加。”龙头没有立刻答覆,显然正在沉思权衡。
林熠微笑道:“我只是想借用一下而已,不必这么小气吧。假如你觉得难以答应不妨直说,或许我就不再坚持这个提议。”“你的眼光很准,她的确是这方面最出色的人才。”龙头沉声道:“不过,我担心你无法控制住她,结果有可能会适得其反。”林熠胸有成竹道:“只要你能控制住她,我就能够把她牢牢掌控在手心里。”龙头一怔,很快领会了林熠这句话的真正涵义,回答道:“好,我会命令她全力配合你的行动。但她对于你而言,依旧太危险,你不可掉以轻心。”林熠笑道:“我越来越觉得,和你合作实在是件很愉快的事。”龙头也微笑道:“但愿这样的愉快合作,能够保持到我们成功的一日。”“但愿如此。”林熠赞同道:“不过,你好像忘记要把另外一件东西也借给我。”“什么东西?”龙头微微愕然,问道:“你还想和我借什么?”林熠一字一顿地回答道:“空桑珠”龙头的笑意像被冰雪封冻,黑色的影子凝固许久,说道:“是她要你这么做的?”林熠的笑容更浓了,摇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只是凑巧知道了这件事情而已。”龙头的语气稍稍和缓,说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主意了?”林熠从容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每天让一个鬼不鬼、人不人的巫女前后左右地飘来飘去,感觉会很不爽。不如把她收在空桑珠里,等需要的时候才召出来。何况,这样一来你也不用再担心我会拿她没办法了,岂不是很好?”他察觉到龙头深深压抑着的怒意与矛盾,心头好不痛快。从进入无涯山庄到今天,他从来未曾有过如此扬眉吐气的感觉,像一个稳操胜券的庄家,耐心而安静地等待着对家摊牌。
也许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林熠才听到龙头用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语气道:“好,我答应你!”





剑谍 第六章 新郎
邓宣今年十六岁,再过十二个时辰,他就将从一个少年变为一个男人。但他并不开心。从愁眉苦脸的表情上,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岂止是不开心,简直是痛苦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这个相貌颇为英俊的小伙子,人高马大,拥有显赫的家世和一身还算不错的修为。周围许多年轻人都在暗暗羡慕甚至嫉妒他,他自己也曾经认为老天爷实在很够朋友,让他拥有一个好爹爹和一个好娘亲。
但这样的自豪,在一个月前却戛然而止。那一天,他从父亲那里得知了一个喜讯,一个天大的喜讯。青木宫宫主花千叠终于答应,将他最宠爱的小孙女花纤盈下嫁金牛宫,许配给邓宣为妻。
消息宣布的那一天,金牛宫许多人都在为此欢呼,喜气洋洋。
当然,也有人在暗中咬牙切齿,譬如邓宣的外叔公金裂石。
邓宣同样也在咬牙切齿。这倒不是说邓宣有多讨厌、反感花纤盈。相反,他听到过很多盛赞这位青木宫小公主的话,美丽可人,至少单凭这四个字,对一个即将娶亲的男人来说,就绝对不应该是什么痛苦愤懑的事。
相反,对这桩门当户对的亲事,邓宣本该高兴才对。
可邓宣偏偏就是感到别扭。为什么他就不能娶自己真正心仪的女孩子呢?那个青木宫的小公主,不管有多美丽可人,可是,跟他邓宣有什么关系呢?他从来没见过她,他根本不认识她。
他有自己的心上人,一个不算十分美丽但却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子。老天爷安排他们相遇,于是那天成了邓宣生命中最快乐、最值得回味的一天。每当邓宣和她一起在山林草甸间漫步,都会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快乐和沉醉。
她会用热烈而又微带感伤的目光静静注视他,毫不介意他东拉西扯,说一通也许并不好笑的笑话。
她冰凉的小手握在邓宣的手中,很柔软。她可以一整天就那样任由邓宣拉着她的手,漫无目的地走走歇歇,直到不得不各自回家,再重新期盼下一次的相会。
他们从来没有在意过彼此的身分,或许,她从来都只把邓宣当成龙首山附近一名普通的世家子弟。
小檀这个称呼,是只存在于他与她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然而现在,邓宣告诫自己要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底,回忆的痛会折磨他一生。
他不敢当父亲的面拒绝这门亲事,从小到大他在邓不为的面前,就不敢说半个不字。他始终觉得,毕竟父母都是疼爱自己的,一切的安排,也都是为了能令他将来活得更好、更开心,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惹老人家不快呢?
可惜这次不同,真的不同。
邓宣很想身边能够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毫无顾忌地倾诉心中的痛苦和矛盾,更可以接受自己痛哭流涕时的窝囊模样。
但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在自己身边,竟完全不可能找到这样一个人。那些围绕着他、称颂着他的人,不过是因为他的父亲是邓不为,外公是金裂寒。
他只好买醉。
可笑的是,宁福楼的孙掌柜还特意跑到桌前向他敬酒,满面殷勤地恭喜他抱得美人归,从此娇娃相伴,前程似锦。
邓宣咧着嘴勉强笑着,直着脖子吞下苦酒,好不容易应付走孙掌柜,一腔郁闷全都发泄到小小的酒杯里。
一坛接一坛,从清早喝到中午,脑子却没能够如愿以偿地迷糊起来。他更欲哭无泪了,自己的酒量,实在是***好极了,连一门心思地想喝醉都办不到。
更揪心的是,他忽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意识到,一旦离开金牛宫、离开父母,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了。所有人的敬畏与奉承,都是冲着金牛宫三个字而去。
邓宣已记不清喝空了多少个酒坛,酒楼的客人来了,热闹喧嚣好一阵,又都走了,周围渐渐冷清下来。在二楼,就只剩下两、三桌客人仍在饮酒闲聊。一个伙计手撑着脑袋靠在楼梯口的桌上打盹,既可以躲过掌柜的斥骂,又好趁机偷懒歇一会儿。
沿楼梯上来一个人,是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年轻人。一身不显眼的藏青色袍服,相貌只在寻常,身子像一根弱不禁风的蒿草,偏偏脚步声却重得很。
正在打盹的伙计被惊醒,急忙跳起来迎上去唱喏道:客官,往里请!年轻人点点头,迳自走到邓宣桌前停下,问道:我可以坐在这儿么?邓宣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觉得对方有点眼熟,却又说不上来在哪里看到过。
若在平时,他的桌旁岂容不相干的人落坐,何况酒楼里空位多的是,但这会儿,邓宣内心强烈渴望着有人能够陪在自己身边,管他认不认识,只要能在身边坐一会儿就是好的。至少,压迫心神的孤独感能够被冲淡一些。
他点点头,道:随便。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多谢。在邓宣对面坐下,随意点了几碟小炒,却一口气要了六坛酒。
邓宣打了个酒嗝,吐气开口道:这酒烈得很,朋友最好少要两坛,倘若待会儿钻到桌肚子底下爬不出来,可难看得紧。年轻人道:我这人有个怪毛病,越烈的酒偏就会喝得越多,而且从来不醉。邓宣眯起血红的眼睛打量对方,呵呵笑道:失敬,原来是同道中人。年轻人道:阁下看上去似乎有心事,脸上显得不怎么高兴?邓宣一挥手,道:谁说的,本公子今天高兴极了,从来也没像这样高兴过!年轻人哦了声,淡淡道:抱歉,那是在下看走眼了。邓宣将杯子里的酒饮尽,问道:朋友,你是从外乡来的吧?见年轻人点头,邓宣得意地笑笑说道:我第一眼就瞧出来了。龙首山附近的人,没有一个是不认识我的,见了我也都会恭恭敬敬叫一声#039;孙少爷#039;.唯独你不是,这就说明你是打从外头来的。年轻人微露诧异,拱手道:原来阁下是金牛宫的邓公子,失敬,失敬!邓宣摆摆手,说道:客气什么,我又没怪罪你。对了,朋友贵姓?年轻人道:我姓云,到龙首山探亲。没想到能在酒楼邂逅邓兄,亦是幸事。伙计将年轻人点的酒菜端上,邓宣斟酒举杯道:远来是客,我敬云兄三杯。两人对饮了,似乎找不到新话题,又陷入短暂沉默。邓宣依旧一杯接一杯地直着脖子灌酒,不消多时,桌上那个酒坛又空了。
他正要招呼伙计上酒,年轻人递过一坛酒道:我这儿还有,先喝这坛吧。邓宣一怔,接过酒坛道:那就算我先欠着云兄的,待会儿结帐一并算在我头上。年轻人摇头道:不必了,只不过是一坛酒,算不了什么。话锋一转,问道:小弟来时路上不断听见有人说起,明日就是邓兄大喜之日,为何不在家休息,养足了精神好做新郎倌?邓宣哼道:我懒得待在家里。反正婚事有人操办,到时候我只要出面走个过场便成了。现在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不如出来喝两杯。年轻人深以为然道:邓兄说得不错。也许成亲后,再想一个人溜出来喝杯酒就难了。邓宣笑道:听云兄口气,好像已经结婚成家,对此深有感触?年轻人叹了口气道:在下自幼四海为家,浪迹天涯,有哪个姑娘肯嫁给我?邓宣带着三分醉意,拍胸脯道:若是云兄愿意,不如让我在金阳堡替你谋个差事,混得好了,三、五年后成家立业不在话下。年轻人一喜,随即忧虑道:在下听说金牛宫对外人的管制极严,在下年纪又轻,除了会点祖传打铁的手艺别无长处,就怕贵宫未必愿意收留我。邓宣不以为然地哼哼道:我是谁?我是金牛宫的孙少爷,想为云兄安排件差事,有哪个敢反对?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年轻人抱拳道:那我就先谢过邓兄了。来,在下再敬邓兄三杯!邓宣见这年轻人应答之间不卑不亢,心里又多了三分喜欢。他难得能认识一个年龄相近且谈得来的朋友,笑呵呵瞧着对方把酒喝了,说道:云兄,你的酒量果真不错啊。年轻人谦逊道:在下酒量也就凑合。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才多喝了几杯。邓宣面色一黯,长吁一口气喃喃道:我却是在藉酒浇愁。年轻人眨眨眼睛,旋即笑道:邓兄莫和在下开玩笑了。明日便是你的新婚大喜,换作旁人,早高兴得晚上都要睡不着觉,哪会来喝酒买醉?邓宣摇摇头道:我骗你做什么?云兄,你不明白,我恨不得现在能够醉得一塌糊涂,什么也不晓得,什么也不去想,心里恐怕还能好受一点。年轻人凝视邓宣半晌,叹息道:我的确有点不明白。新郎倌不都是欢天喜地,满脸春风的么?邓兄怎会闷闷不乐,莫非其中另有苦衷?邓宣低头呆望桌上空空的酒杯,徐徐道:其实,我并不想娶她。这完全是我爹爹的意思,我躲在这里喝酒,却不敢对他说不。年轻人问道:是新娘恶名在外,令邓兄心中厌恶不愿迎娶么?不是,是我自己的原因。再好的女子,我也不想娶,不想要。年轻人恍然道:我明白了,敢情邓兄心里已经有人了,所以才会这样。邓宣弄不清楚自己为何愿意向这个来路不明、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吐露心事,只觉得话刚说出口,堆积心头的苦闷立时消减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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