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尤四姐
“奴婢这里断没有二话。”高从道,斜眼瞄了瞄端太妃,“督主出面,什么事不成就?嘿嘿,那您二位聊着,奴婢帮着彤云打点去了。”
人都走了,就剩音楼和肖铎面对面站着。夕阳渐渐沉下去了,唯余漫天怒云,像一蓬火,映红他的脸。
她歪着脑袋打量他,他在宫里耀武扬威,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大堆。今儿却不同,他是独个儿来,有时候声势是人捧人哄抬出来的,宫中行走锦衣华服,到陵地里来穿皂衣,但是襟袖上那时隐时现的掐金流云纹,也足叫人感叹他这人活得多精细了。
“厂臣,我到您府上,会不会叫您为难?我琢磨过,您人缘不好,万一有谁在殿上给您小鞋穿,拿我出陵说事儿,到时候皇上不能交底,势必叫您担待着,那怎么好呢!”她蹙眉道,“您树大招风,我怕您吃暗亏。”
他以为她糊涂,没想到看得却很透彻。他嗟叹,“娘娘对臣有这份心,臣为您受点冤枉气也心甘情愿。这事原不宜张扬,泰陵里出去人,外头是不会知道的。退一步说,就算走漏了风声也不打紧,您不是说我人缘不好么!人最忌讳干什么都半拉,要么人人敬仰,要么人人得而诛之。索性恶名在外的,想得罪反倒要反复掂量,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点点头,“我知道,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么!”
他干咳一声,“娘娘诗礼人家出身,果然一肚子才学!”
她拱拱手,“不敢当,说得糙了点,然话不同而理同,我怕圣上欠考虑,带累了厂臣。”
她咧嘴笑,别看她一身重孝,年轻女孩儿脸上那份明朗火炽的神采怎么掩都掩不住。柔艳的红唇衬着细细的糯米银牙,他突然有了全新的发现,一种感觉破冰似的丝丝缕缕蔓延开,像领口的宝相花,勾绕缠绵,叫人心悸。
蓦地头皮一凛,似乎是哪里出了错。他慌忙转过脸看宫掖方向,转眼又是寻常模样,只道:“娘娘别担心臣,臣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也不能在东厂的位置上坐那么久了。”
确实是操心的多了点,她诺诺道是,“您的手段我知道,不过明目张胆总归欠缺,还是得编个幌子打打掩护。厂臣说我扮什么好?扮丫头?扮小厮?要不扮个马童也成啊!”她来了兴致,“我上东厂伺候您笔墨吧!”
他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耐着性子轻笑,“要委屈娘娘,进臣府里以族亲的名义,这样不至于叫人起疑。另外娘娘的行动,恐怕也不能太过随意。臣受皇命,不得不谨慎行事。娘娘是善性人儿,不会不体谅臣的苦衷吧!”
她有些失望,但仍旧笑着应承,“我省得,不会给厂臣添麻烦的。既然是族亲,那您管我叫娘娘就不对了,您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又追着问他,“厂臣有小字没有?我在闺中有个小字叫濯缨,后来进了宫,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濯缨……他放在舌尖斟酌,像含了糖,又舍不得压在腮帮子底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没应她的话,甬道那头的彤云过来了,他伸手接过包袱,对音楼微躬了躬身,“请娘娘移驾。”
这么一来主仆两个都茫茫然,估摸他的意思是没打算带上彤云,那哪儿成!音楼紧紧挽住彤云,“咱们俩不能分开。”
他回身一顾,有点无奈,“娘娘,您要全身而退,必然有个人要接替您,彤云留下最合适,也是她忠心报主的好机会。”
音楼是个重情义的人,其实换句话说心眼儿实,她不会想到自己先出去,回头再来搭救彤云。她只知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虽然彤云是她进宫后才拨到她身边的,说话不太着调爱呲达她,可是朝夕相处,感情已经在嘴皮子上磨得很深厚了。
“这算什么?我们乡里有传闻,比方溺水死的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转世,您是想让我学那个么?”她不甚痛快地拉着脸,“彤云不能留下,厂臣不带上她,那我也不走了,您看着办吧!”
彤云闻言大为感动,眼泪汪汪地揪住她的手,“主子,您真是关老爷转世!”
她说:“关老爷和我住街坊,我义薄云天你今儿才知道?你放心,我到哪儿你就到哪儿。你不是说要仗着我的排头耍威风呢吗,我把你撇下了,你威风给谁看?”
浮图塔 第8节
肖铎脸上喜怒难辨,他静静听那主仆俩你来我往,觉得这两人恐怕是不好分的。也没见过这种相处的模式,谁也没把谁的身份当回事,倒比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还真切些。
“罢了,娘娘既然撒不开手,带着也就带着了。只不过臣告诫娘娘,牵挂得越多,弱点也就越多。”
音楼大喜,尚且体会不到他说的那些,忙扯过彤云努嘴,“还不快谢谢督主!嗳,我早说督主是好人,看看,果不其然啊!这份心田,叫人怎么感激好呢!”
他不听她絮叨,也没受彤云的参拜,只管转过身在前面引路。
山里入夜起了薄薄一层雾,偶有岚风吹过,他袍角翩翩,隐约带起若有似无的一缕瑞脑香气,那么漫不经心又充满目的性,因为矛盾,渐渐显得有人情味起来。
第17章 苦难双
大宫门在两山之间,从七拱桥下去还有一截神道,步行一刻钟方才抵达。
彤云搀着音楼踏出门槛,汉白玉台阶下停了一辆黑漆平头车,车楣上挑一盏灯,因为地势比较低,离得有点远,在漆黑的夜里光线模糊,只看见车前有一个穿青衣戴襆头的人静待着。想来肖铎是怕声张了,所以唯带一个驾辕的长随。
他挑灯前行,回头低声叮嘱,“台阶高,仔细脚下。”
音楼提裙跟在他身后,毕竟往常侍候过人的,也不是自顾自走。身子偏过一些,虽不来搀扶,却也小心翼翼看顾。待到了车前替她打帘,和声道:“娘娘身上戴孝,未免叫人侧目。臣在车里替您准备了衣帽,娘娘换上好行走。”
音楼道了谢登车,车里宽敞,借着檐头的灯看,座上整整齐齐摆着一身衣裳,蜜合色遍地金褙子,底下一条青金马面裙。彤云伺候她换好了穿戴,又来拆她头上孝髻,因为黄杨木簪子别得太紧,两手拆得直打颤,不住嘴嘀咕着:“这晦气的行头,总算能够卸下来了。咱们到了外头不和宫里的事沾边,能松快一天是一天。主子您才进宫一个月,我足有八年没离开紫禁城了。我是七岁应选的宫女,起先在尚宫局困着,因为人不伶俐,跟在人屁股后头干了两年洒扫。后来分派主子,东一个西一个,前前后后服侍了十来位。我和您说,好些主儿是我看着一路走过来的,封了贵人封了嫔,可没一个待见我,让我做掌灯的差事,连夜添灯油。我以为这辈子就是困在永巷的命,没曾想遇见了您,还有这福气跟您出宫走走,真是时来运转。等以后您发迹了,千万别像她们似的,奴婢如今一颗心都在您身上啦!”
音楼现在人挺放松,也有闲心打趣她,“她们不待见你是你鬼见愁,也不能全怪她们,谁让你是个碎嘴子!不过你运道不错,跟了主子我,不说将来发迹,横竖饿不着。你没听见肖厂臣说么,他那儿管饱啊!”
彤云感叹万千:“肖掌印一定很有钱!”
这么点人生理想,只限于饿不着,其实也不用心寒,宫掖里本来就是这么回事。邺宫建成时面积并不大,后来迁都,才造了这么一所煌煌的紫禁城。地方广了,所需的人手也多起来,每三年一次征选宫女,只进不出,日久年深便堆积壅塞了。到眼下算算,阖宫几万的宫人,一个顾及不到就听见哪殿哪所又饿死了人。当然妃嫔宫里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那里永远是一片晏晏笙歌的气象,哪里会被那些饿殍的骇人消息沾染到!也只有她们这些塔底的人,才会为了生计发愁。
两个人在车里都施排好了,彤云爬过来在她身边倚着,悄声道:“主子,咱们什么时候再回宫去?”
音楼茫茫看着车顶,“怎么?刚出来又想回去?”
她说不是,“咱们要好好算计算计,如果回了宫,皇上怎么安排您。”她在她耳边说,咻咻的鼻息喷在她耳廓上,“如果一定要回去,您只能顶着太妃的名头留在寿安宫么?到时候可不是和关老爷住街坊了,是和荣安皇后。”见她还是一脸迷茫,越性儿说得透彻些,“您说后宫谁的权力最大?”
音楼琢磨了下,“皇上。”
“皇上管着前朝,后宫是家务事,他老人家除了及时行乐,吃喝拉撒的事儿未必上心。”
“那就是皇后。”她觉得非帝即后,这下子总靠谱了,“国也同家,皇后母仪天下,是内当家。”
彤云慢慢点头,“话虽如此,但是皇后也分人,有人干得风生水起,有人干得灰头土脸。”看她还是稀里糊涂的,最后终于不耐烦和她兜圈子了,她这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你说她笨,要紧时候来得聪明;要说她聪明,举例子三句不离“我们乡里”,太长远的东西考虑起来唯恐费神,一心只看脚前这一小块地皮。她手卷喇叭和她咬耳朵,“奴婢这么跟您说,横竖您要跟着皇上的,咱们何不挣个体体面面的头衔?庶母儿媳妇,庙里转一圈就跟镀了金似的,回来没有不另外晋封的。您好好巴结着外头那位,以前荣安皇后掌事,肖掌印靠她起家不能对她怎么样,如今他根基稳固了,新皇后都少不得看他三分脸色。您使出浑身解数抱紧他的腿,要是叫他对您另眼相看了,宫里就没人敢欺负咱们。日后别说吃香的喝辣的,就是横着走,也没人能拿您怎么样。您想想,大伙儿一块吃席面,分派螃蟹的时候您的蟹盖儿比人家大一圈,您心里痛快不痛快?”
音楼本来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散漫人,但是这种实质性的对比放在眼前,也能知道彤云的话是金玉良言。她点头不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会的东西不多。做菜不行,我只会吃。诗词歌赋倒略懂些儿,不过人家是干实事的人,不一定有那闲工夫对月吟诗。要不推牌九?我在闺里和人取乐,每回都大杀八方,牌技还算了得。”
彤云忍不住扶额,“您还有别的长处没有?除了赌钱掷骰子,就没有一点和妇德妇功沾边的么?”
她讷讷道:“绣花裁衣裳我也会,可那个费功夫,袖口领口三镶三滚,再加上膝澜行蟒,那要弄到多早晚?”
确实,太费时候,别等进宫还没能把东西送出去,那所有的努力都打水漂了。彤云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和她说,其实早年宦官管束还很严,到了近几朝因为司礼监、御马监的权力越来越大,太监们行事也日渐跋扈,外面甚至有宫监抢人/妻女的事发生。真像别人那样舍得下脸,两头都不放松,才是稳当的保障……罢了,毕竟是底下人,调嗦着主子往邪路上走未免不像话。横竖车到山前必有路,倚仗也是互相的,单靠讨好毕竟不成事。
泰陵离城三十里,夜路难行,走得也慢。车轮在黄土垄道上辘辘前行,间或遇见石砺便老大的一个颠簸。音楼坐不住,拧过身子开窗往外看,皓月当空,肖铎策马走在前头,马背上的身形劲松一样。她倚窗看了一阵,再隔许久回想起来,赏心悦目之余也另有彷徨在心头。
“厂臣,”她唤他,声音低低的,唯恐四周沉寂,太唐突破坏了那份宁静,“今晚咱们赶得及进城么?”
肖铎拉了马缰放缓一些,和她车身齐头并进,略矮了矮身子好看见她的脸,复四下探看,淡声道:“照现在的行程,天亮前进城不成问题。只是劳累娘娘,夜路不像白天,走起来费时费力些。娘娘乏累了就打个盹儿,估摸着两三个时辰便到了。”
“明儿一早你还进宫么?一夜不睡,太辛苦你了。”
他眉眼恍惚,也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只说:“不辛苦,臣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岁爷近日军机事物忙,尚且没有时间顾及娘娘,请娘娘稍安勿躁,在臣府里安生荣养。臣料着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等得着时机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娘娘进宫也就在转眼之间。”
她不想进宫,嗫嚅了下,终究没能出口。
他匆匆在她脸上一瞥,月光淡淡笼着那精巧的五官,刚才的话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什么痕迹。对于进宫她似乎并不期盼,他试探道:“娘娘有心事,不妨和臣说说,臣能尽绵力的,替娘娘周全也就是了。”
她笑着摇头,“厂臣帮我好几回,这趟又要在府上叨扰,我心里过意不去,怎么好再给您添麻烦。进宫的事原本就没有什么疑议的,但是平心而论,似乎也不那么着急。厂臣不必在万岁爷面前进言,我想……”她皱着眉略沉吟了下,“如果他想得起来,那是最好;如果想不起来,我隐姓埋名自谋生路去,也没什么要紧。”
肖铎心里明白,她的那句“想得起来最好”不过是场面上的托词,剖开胸膛说实话,她更趋于后者吧!他不由发笑,一个女人想自谋生路,靠什么活下去?
“真要放娘娘自去,市井凶险不亚于朝堂,只怕没有立锥之地。”迎面风沙吹来,他眯起了眼,婉转笑道,“再说娘娘口口声声要报臣的恩,要是就此去了,臣的利钱怎么讨回来?臣还等着娘娘一鸣惊人,将来仕途上多提携臣呢!都到了这一步,临阵撒手岂不可惜么?娘娘不懂,您生于富户,没见识过外面的苦日子,臣略长娘娘几岁,遇到的饥荒,这辈子都忘不了。”
音楼有点好奇,追问他,“厂臣的见闻,不妨说来听听?”
他略顿了下,仿佛触及了旧伤,肋下隐隐作痛,缓半天才道:“天佑八年,臣的老家遭过一场蝗灾,那时候臣才十岁,一夜之间庄稼叫虫吃光了,第二天一家人对着见了底的黄土地,哭得气儿都上不来。地里没收成,租子照旧要缴,这些都是后话,最要紧一宗是缺吃的。蝗虫所到之处,连树皮都啃光了,老百姓手里没有积谷,个个饿得两眼发花。娘娘知道蝗虫餐是什么滋味儿么?烤着吃,炸着吃,炖着吃……吃得你犯恶心,连肠子都吐出来。可没法子,吐了还得吃,不吃没活路。后来爹妈相继死了,臣就是那时候和兄弟沿路乞讨进的京。”
音楼被他一席话说愣了,没想到他有如此凄苦的出身。蝗虫餐,单是听他描述就让人寒毛直竖。她无法像他这样雍容的人,低头吃虫会是怎样一副情景。她咽了口唾沫,勉强道:“难怪我上回问起府里的人,您说都不在了呢!那么厂臣背井离乡,后头的日子怎么料理?”
怎么料理?人人都叹他权势滔天,却没人看得见他曾经经受的那些苦厄。也不知怎么了,今天有精神头和她说这些,人总需要倾诉,他也一样。不过平时是冷而硬的一块铁,今天裂了道口子,像黄河决堤了似的,把堆积的东西都抖漏出来了。
财不露白,享福还需遮掩,吃苦却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微仰起脸,清辉照亮他头上的金冠,他也无甚悲喜,喃喃道:“我们无亲无故,来了只能做叫花子,跟着五湖四海逃难的人走街串巷。白天敲着破碗到处乞讨,晚上在胡同里蹲着,有块破草席遮头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就这么流浪了两年,有一天在街口卖呆,来了个太监在人堆里挑拣孩子,说有赚钱的买卖便宜我们……”他轻轻一笑,似乎也没什么怨恨,净身这件事儿,轻描淡写就越过去了,“虽然进了宫照样受人欺凌,但是总算比外头强得多。可是做太监,也要处处留心眼儿。一拨里的人死了好几个,剩下的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做下三等,只有我跌跌撞撞爬上这个位置……为什么?因为我比别人肯用心。乾清宫、养心殿,我趴在地上擦金砖,每道砖缝摸过去,连哪块铸得空,哪块铸得实,我都知道。”
说了这么多,早就扯远了,一向谨慎机敏的人,今天滔滔不绝起来,连前面驾车的千户也觉得纳罕。他却不以为然,转了个大圈子话又说回来,“臣絮叨半天,不过是想让娘娘明白,外头日子不好过。沾染过富贵的人,由奢入俭难,只有宫里才是最好的归宿。”
音楼只知道傻傻点头,没有对他的劝解大彻大悟,单一心记挂着他的遭遇。似乎他遭人诟病的行事作风,通过这些痛苦的洗筛都可以得到谅解了。
第18章 梨花雪
从见第一面到现在,肖铎和她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及今天的多。她以前只觉得他远,对他总怀着莫名矛盾的心情,比方一半鄙夷一半敬畏,一半感激一半防备。他的磨难像陈年的疤痕一样,应该都藏在张牙舞爪的行蟒底下,可是他说出来了,原来也不是那样光芒万丈。苦出身,反而让人觉得更易亲近。
“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么一说,我似乎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有些愧疚,悻悻道,“厂臣一定不愿意提起以前那些事,我听着也不好受。您瞧都是我的错,叫您心里不舒坦了。”
他骑在马上目视前方,平静的侧脸,依旧波澜不惊,“娘娘言重了,臣心里并没有什么不舒坦。过去的事就像风里扬灰,如今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只向前看,希望娘娘也是一样。”语毕又拐了个缠绵的弯儿,温煦笑道,“娘娘今日既进我府邸,我没有亲人,就拿娘娘当半个自己人了。交些底,也是示好的意思,所以往后娘娘所思所想,也当不和臣隐瞒才好啊!”
原来是等价的交换,也许那些过去的岁月对他真的不重要吧!太痛苦急欲丢弃,于是拿来做交易,最小的筹码换取最大的利益,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音楼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含笑点头,也没了再交谈的欲望,摆正身子,把窗扉阖了起来。
耳畔依旧是他笃笃的马蹄,不急不慢,伴着车轮的吱呀声缓缓前行。夜也深了,她有点累,便靠着彤云打起了盹儿。
三十里路,打马疾行一个时辰能走完,但是赶马车,速度就慢了一半。将近阜成门,凝目远眺,茫茫夜色里城墙巍峨,巨大方砖堆叠的城池像浓得解不开的乌云。城头两腋挂着合抱大小的白纱灯笼,灯下有人交叉巡视,甲胄上铜片相撞的细碎声响随风隐约传来。
千户云尉立在辕头看,低声道:“今晚是张怀带班轮值,这人啰嗦,少不得要兜搭两句。”
肖铎嗯了声,戴上幕篱道:“他要例行盘查,做做样子就罢了,量他不敢刁难。”
云尉道是,扬鞭低喝一声,马车渐渐到了城下。抬头看,门洞上方的石匾上雕着一枝梅花,老干婆娑,这是九门里唯一有些诗情的门楼。阜成门历来是走煤车的,煤同梅,也不知哪一代的皇帝有这雅兴,给这阴冷的驻防添上了如此神来的一笔。
如今京城警跸的军队都有很细的分派,原来守卫门禁是由锦衣卫执掌,近来人员调动频繁,又逢新帝登基,便交由五军都督衙门指派御林军打点。肖铎的东厂和锦衣卫有很深的渊源,东厂门下掌班、班领、司房都是从锦衣卫里抽调的骨干,可以说是同荣同辱的两个机构。但五军都督府就不一样,无甚大的利害关系,交情便也平平。
不过肖铎就是肖铎,不管有没有交集,只要名号亮出来,没人敢不让他三分薄面。
御林军班领压着腰间雁翎刀走到马前,抬手高声喝止,“站着!什么时辰,楞头就闯?”提灯一照倒又笑了,“原来是云千户,这三更半夜的,东厂又有公务要办?”
云尉道:“正是呢,所以要请张军门行方便,开启城门放我进去。”
东厂进出,没什么白天夜里之分,但是略作查验还是必要的。张怀往车上看,直棂门闭得严实,里面吊着帘子,探不出什么虚实。他又转脸看骑马之人,锦衣曳撒,头戴幕篱,面孔隐匿在黑纱之后,也是影影幢幢看不清楚。他冲云尉拱了拱手,“敢问云千户,车上载的是什么人?请千户打开车门,等验明了即刻放行。还有马上这位,或有腰牌请交张某查验,张某职责所在,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马上的人倒也爽快,摘了腰间牙牌扔过去,笑道:“张军门恪尽职守,这份秉公的作派叫咱家敬佩。”
张怀愣了愣,面纱后的嗓音清朗如金石之声,和他们这群赳赳武夫大不相同。再看勒缰的双手,灯影下细洁得白瓷一样,坐在马上那份居高临下的气势,除了皇族近亲,大约只有司礼监的掌印了。
他很快扫了腰牌一眼,分明雕着篆书的提督东厂四个大字。冰冷的牙牌瞬间烧灼起来,他握在手里像握了个烫手的山芋,忙双手高举呈敬上去,“不知厂公驾临,卑职唐突了。”
肖铎撩起面纱道:“车上是我家眷,日里朝中事忙腾挪不出时间,只有连夜迎回府里。”嘱咐云尉,“把门打开,让张军门过目。”
张怀吓一跳,忙道不必,“既然是厂公内眷,还有什么可验的。”踅身命人开城门,揖手让道,“厂公请。”
肖铎对外人向来和蔼可亲,抱拳回了一礼,“今儿夜深了,待改日得空再请军门小酌几杯。”说完拔转马头鞭飘飘然去了。
几个御林军围拢过来呆呆目送,张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日娘的,这是个什么妖怪?”
边上人看西洋景似的凑话,“以前常听说肖铎如何心狠手辣,没想到长得这标致模样,偏又是个男人,要是个女人还了得?”
另有人掩嘴葫芦笑:“不打紧的,横竖裆里缺了一块,男女都相宜的。”
他们胡天胡地嚼舌头,张怀却很忌讳,两眼一瞪叱道:“仔细了,嘴上没把门的,别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都愣着什么?嚼你奶奶的蛆,还不给爷站班儿去!”
众人一凛,方想起来那位仙女似的人物是干什么吃的。东厂暗哨无处不在,万一传到他耳朵里……东厂大门大开着,随时欢迎你进去逛逛。
那厢车轮滚滚,很快拐上了府学胡同。再往前赶一程子,肖府也就到了。
肖铎下马来开车门,打帘往里头看,那主仆俩睡得迷迷噔噔的,听见响动才睁开眼。音楼不是审慎的人,对他也没有戒心,倒是个随遇而安的好性子。他伸出手来,“到了,下车吧!”
她犹豫了下才把手放进他掌心,他手指微凉,反而衬得她分外温暖。跳下地立在他身侧看,彤云说得没错,他敛财应当很有一套,这府邸是新建成的,高门大户,檐头挂东厂提督府牌匾,很是气派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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