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酒徒
“走吧,主公”,来自东方的贾老师收拾好行装,走到塞弗丁面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塞弗丁伸手扯下了自己的穆斯林头巾,擦了擦嘴角的血痕,然后将它扔向半空。“走吧,我们去东方找大明皇帝主持公道”!。从王宫出逃时,他已经明白了父亲没说完的叮嘱,作为王子,他没有过多伤心的权力。榜葛刺兵荒马乱,在这里多留一刻,就多一刻送命的风险。
师徒口中提到的大明二字将阿拉伯籍老师的魂魄从天外拉回到小山坡上,撒罕上前一把拉住王子的手臂,大声喊道:“殿下,你不能去,今天攻陷达卡城的就是大明舰队,他们找你还来不及,你怎能前去送死。趁着敌人还没占领榜葛刺全境,我们立刻动身向西北,穿过底里诸国,到河中去找大爱弥儿帮忙复国”!
“不能去找帖木儿,此刻亡国之祸就因他而起”,东方老师瞪了一眼阿拉伯人,气哼哼地拉过王子的另一条胳膊,“况且以你现在的地位,帖木尔眼中,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在大明皇帝眼中,王子同样不值一块银币”!阿拉伯老师撒罕将手撤会腰间,按住了匕首的角柄。从第一天成为王子的老师起,他就觉得眼前这个东方人眼中保藏着祸心。真主已经将天下膏腴之地全部赐给了穆斯林,不能让这个心怀叵测的中国人搅乱了帖木儿一统天下的大业。
贾樯盯着撒罕的眼睛,慢慢向后退了半步,两脚不定不八地站好,右手将衣服肩膀上的褡裢解了下来,如同一柄流星锤一样倒提在手里,左手握拳在空中缓缓划了个半圆,停在胸前。浓烈的战意以二人为核心散开,两位才识过人的智者几乎同时放弃了智慧的较量,选择以武力压服对方,让王子支持自己的建议。
聪明的塞弗丁王子此刻也被阿拉伯老师说得有些犹豫,看着两位剑拔弩张的老师,满脸迷茫。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得不可理解。谨慎了一生的父王偏偏去打劫大明探险船队,一向对大明小心防范的南洋海盗们居然会为了大明探险船队与各国联军血战。小小一个探险船队几个月就恢复了抗衡一个国家的实力。在东南方沉寂多年的沐氏家族居然与缅甸土番联手攻击榜葛刺。两位素来文雅的老师居然都是搏击行家。真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追随王子的武士们也被惊动,缓缓地围拢了过来。大伙不敢点火把,就着初月的微光围拢成一圈,等待塞弗丁的决定。
王子的四个师父是他的主要幕僚,今天下午来自德里的师父死于流弹下,眼下东方师父和阿拉伯师父争执,来自西方老师成了双方争取的关键人物。塞弗丁转过脸,期待地将目光投向传教士。
来自西方的传教士约翰也被两位同行的过火行为吓了一跳,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嘟嘟囔囔地问道:“上帝啊,这到底是怎么了。两位请千万不要动手,大伙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不能彼此咬对方大腿。”他对东方语言了解不多,一着急,将仅有的几个比喻全端了出来,也不管用得是否恰当。“我们大伙现在好比是一个船上的水手,现在我们好比遇上了大风,要合作,合作。两位千万别伤了和气,惊动了敌方士兵,大家全跑不掉,全部都得死在这里,就像嘴唇和牙齿”!
贾樯与撒罕彼此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各自后退,缓缓地收起了格斗架势。传教士约翰趁机走到中间,用身体将二人隔开。故作不解地问道:“东方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东方不是一直自诩为礼仪之邦吗,怎么会动辄出兵灭人国家”?
回答他的是一脸苦笑,“我们大明的确是礼仪之邦,太祖立国后已经将周边小国俱列为不争之国。可这次是榜葛刺先动劫的大明商船。所以….,所以…”。
“所以榜葛刺成了阻挡在大国崛起路上的牺牲品”!阿拉伯老师生气地插了一句。“所以咱们才必须北上去觐见帖木儿,请他替真主伸张正义。贾,我怀疑你拉王子去东方的居心”!帖木儿东进在即,南线的榜葛刺是最佳出海点,争取这样一个落难王子,将来就可以借他为号召争取整个榜葛刺民间支持。在撒罕眼里,王子的东方老师肯定打得是同样主意,在帖木尔与大明决战时刻,拥有一个信奉穆斯林国家的国王支持,等于向阿拉伯联军宣布,帖木儿不能代表整个阿拉伯世界。
“还是去大明,死在帖木儿屠刀下的穆斯林不比异族人杀得少”!贾樯急得捋胳膊挽袖子,被烟火烤焦了半边的白胡子微微颤抖,“帖木儿这些你给穆斯林世界除了带来战争外,还带来什么,撒罕,你休想把榜葛刺向火坑里推”。
眼看两个年过半百的白胡子老头又要动起手来,传教士约翰赶紧劝架:“大家都不要急,关键不是去哪里,关键是去哪里复国的希望更大。贾,你先说说去东方的理由,和中国人打交道需要中国人的智慧”!
“向东去投*大明,向朝廷哭诉说帖木儿勾结大国师劫持了老王,窃取了朝政,所以榜葛刺才做出背叛大明之事。”贾樯感谢地看了约翰一眼,缓缓地说出自己的计策“如今老王已经被奸臣所害,榜葛刺已经付出了足够代价,请大明念在外邦小国礼敬有加的份上,准许塞弗丁王子回国重建榜葛刺”!
这样可行?追随塞弗丁王子出逃的武士们眼中隐隐有了些亮光。小塞弗丁方才打的是同样的主意,老国王拉着国师一块自焚,已经用自己的生命给塞弗丁补全了谎言的关键疏漏。
“贾,你在说谎”,传教士约翰又在胸前画了几个十字,崭新的黑袍在逃难途中被荆棘挂出了无数破洞,方才劝架的着急所以忘了整理,在他抬手的时候被夜晚的山风一吹,半个肩膀都掉了出来。
来自东方的智者贾樯看了看传教士光溜溜地膀子,冷冷地回了一句,“你传教时说得谎言不比我少,况且真相早已毁灭在战火中。我们大明朝看不上榜葛刺这低洼多水之沼泽,最多把它降为缅甸这样的藩属,不会真正让其亡国灭种。投奔帖木儿,他会放弃趁火打劫的机会吗”!
“可大明不如帖木儿强大,眼看就会被真主的剑所惩罚”!王子的阿拉伯老师见自己的获得支持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不甘心地出言威胁。
围在周边的武士们紧张地缩缩脖子,帖木儿的强大与残忍是他们亲眼所见,虽然大明的舰队也很厉害,但他真能抵挡征服了近百个城市的阿拉伯战士吗?要知道号称强大的土耳其帝国只在帖木儿面前打了一仗就被迫宣布臣服。
老夫子贾樯冷冷一笑,嘴角上泛起一缕对帖木儿的嘲弄。“如果是二十年前的大明遇到现在的帖木儿,也许信奉真主的骑士可以讨得便宜。可从今天这场战争大伙都看到了,大明已经不是昔日的大明,帖木儿贸然东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今日的大明?众人眼中闪过那猎猎飞舞的烈焰凤凰旗帜。也许这才是那个东方民族隐藏在谦卑沉稳外表下的真实面目。一次次危机试图将其彻底毁灭,一次次它总在危难关头浴火重生。这样的民族,帖木尔真的有实力将其灭亡吗?挣扎在命运漩涡中间的榜葛刺应该追随哪一个强者。
摆在面前的两条路都充满危机,怎么选择就看王子的决断。塞弗丁从袖口上撕下一条绸布,扎起被夜风吹乱的头发,转身向东走去,边走边命令道:“我决定向东投奔大明,榜葛刺已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足够代价。撒罕老师,我知道你是帖木儿的朋友,所以也不强求你和我走。请你到河中地区向万王之王禀报一声,就说榜葛刺的命运今后与他再无半点关系。”
“殿下,殿下”,撒罕拔腿追了几步,看看追随塞弗丁东去的武士,再看看贾樯与约翰戒备的目光,只好停住了脚步。塞弗丁猜得不错,他是帖木儿特意安排在榜葛刺内应,负责监视这个国家的一举一动。现在身份被王子拆穿,撒罕并不觉得羞愧,来自德里的老师与来自东方的老师都擅长格斗,未必没负有什么使命。国家之间的争斗,本来就没有道义可言。榜葛刺亡国,他的使命已经中止,理应尽快回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向帖木儿详细汇报。
“东方人,你不是说对大明非常失望才离开故园的吗,怎么现在又动员王子去自己的国家”?走在队伍末尾的约翰小声向贾樯嘀咕。
“我现在对它依然很失望,只是今天下午看到了希望所在”!今天攻打榜葛刺的舰队不隶属于大明,即将赶来的平南军也不归皇家直属。但他们都是中国人的军队,贾樯有充分理由为他们的强大实力而骄傲。
“我看未必,在我们那里,一个国家内部矛盾难以化解的时候,狡猾的政客们总试图将矛盾向外部转移。”传教士约翰对贾樯的回答不满意,狠狠地泼了瓢冷水。
“至少它开始学着向外部转移矛盾,而不是牺牲自己的利益。这就是希望”。贾樯诧异地看了一眼约翰,停下了脚步。“你对大明好像了解很多,你真是个传教士吗”?
传教士约翰笑了笑,又习惯性地在胸口画十字,半边衣服已经丢失,月光下可以看到他胸口上浓密的软毛。“你们东方人开始向西探索时,我们西方人也在向东探索。大家中间隔着个阿拉伯世界,彼此之间才一无所知。”
“哼”,贾樯冷笑了一声,继续前行。大家彼此之间说的话虚虚实实,分不清楚哪句是真的。但眼前这个世界切切实实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强者们正在向彼此*近,开始碰撞。这些情况必须汇报给总参知道,必须让故国做好准备。尽管被敌情司派出国境后,十多年没有人向他传递过消息,也没有人命令他采取什么行动。
“贾,实际上我们西方不比你们东方差,我们是一棵大树上的两个分支,方向不同,结出的果实也不同。我们并不是化外蛮夷”。传教士约翰快走几步,在贾樯耳边说道。
“那依你之见,眼下不算帖木儿,东西方到底谁更强大些”!老夫子贾樯嘴角向上翘了翘,带着挑衅的口吻询问。
“我看差不多。但将来,要看东西方彼此之间谁对谁了解得更透彻,更清醒”!传教士约翰不服气地回应。
“苟-咯-咯-咯”,被众人脚步惊飞的夜枭在山谷中发出恐怖的叫声,叫得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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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第六章 家(一)
盛大的入城仪式让黔国公沐冕永生难忘,事实上,自从做了沐氏家族的新一代掌门人后,就再没有一件事情让他如此激动过。虽然与沐家的势力范围相比,榜葛刺只能算弹丸之地。这片贫瘠且多洪水的土地自古就引不起中原各朝代的兴趣,在农耕为主的时代,吞并它的确得不偿失。但现在世道变化了,海船强大的运输能力使港口的作用日趋凸显,达卡城在周边国家的眼中也慢慢成为一块肥肉。
取下达卡,沐家的控制范围就可以延伸到孟加拉湾。进可向西拓展到果阿等粮食产地,退可凭借缅甸、暹罗等大明藩属之国作为战略缓冲。令沐冕最为高兴的是,除了领土外,他还通过战争检验了平南军的战斗力,并且再次感受到了麾下这支队伍旺盛的士气。久未经战阵的平南军将士一个个兴高采烈,将那份兴奋与满足都写到了脸上。沐冕能看出来,部下的笑容是发自内心深处。此笑容比他们剿灭地方叛乱得胜班师时要真诚的多,也灿烂得多。
此次军事行动出奇顺利,听到要收拾榜葛刺湾匪徒,各部将士擦拳抹掌,以最快速度做好的战前准备。特别是沐家舰队的官兵,本来就整装待发准备与南洋豪杰来一场火并。正当大伙心中为屠戮同胞难受之机,听到主帅临时改变主意与南洋豪杰联手对付外敌,兴奋得嗷嗷直叫,请战书如雪片般送到了沐冕所在的中军大帐。
邵云飞比沐冕更能沉住气,与叶家的大公子叶青扬亲自赶到马六甲与沐冕制订作战方案,沟通了双方配合步骤与战后利益分配问题,将一些容易发生的隔阂事先都以条文的形式写出来,让双方决策者签署。直到粮草、器械和战争配合等条件都万无一失后,才与沐冕携手发起了这次攻势。南巫里舰队从水上直扑达卡城,而沐家舰队紧随其后,在外海埋伏,将赶来支援达卡城的加里咯答海盗一举消灭在大洋中。
这是一次辉煌的胜利,平南军与缅甸、暹罗、南越等土王的仆从军队势如破竹,一路上根本没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榜葛刺各地守军毫无准备,大多数城市在第一波攻击中就被拿下。也有个别土酋凭借地形节节抵抗,无奈双方实力差距实在太大,平南军本身就属于在山地中锤打出来的部队,来自缅甸、暹罗、南越的部族武士也属于丛林战高手,往往是两三个时辰,顽抗的榜葛刺部族首领就不得不面对战败的现实。
唯一让沐冕有些遗憾的是达卡城在邵氏舰队的持续炮击下没坚持到平南军的到来就宣布投降。而投降者的理由也很充分,榜葛刺本来就仰慕天朝文化,先前做出的种种对不起大明之事皆因为国师勾结帖木儿,劫持了国王所为。现在国王与国师同归于尽,王室的继承人塞弗丁不知去向,朝臣和卫戍部队自然要为百姓安危做出最恰当的选择。这种软弱的举动让平南军的胜利成果大打折扣,事先安排好的种种战略全部落空,如重锤砸到了棉花上,使不出半分力气。尽管黔国公沐冕所在的中路大军采用不与对手纠缠的战术直扑达卡城下,还是比邵云飞入城晚了三天。好在合作双方之间事先有分赃协议,独臂海盗邵云飞为自家舰队取足了赔偿后,爽快地按照协议将达卡城移交给了沐家。
南洋好汉首领叶风随是个细心的汉子,为了不给沐家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参与此次行动的南洋舰队并没有打海盗共和国的旗号,而是跟随邵云飞的联合船队,统一采用了烈焰凤凰旗,船只上的标识也统一改为“炎黄”两字。这两个字在战争中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本来与南洋豪杰们有些芥蒂的沐家水军将士在战斗中奋勇争先,唯恐让对方拔了头筹,将自己的威风比了下去。
“炎黄”二字也是这次军事行动的代号,按计划,下一步沐家军将以达卡为中心,以武力威逼尼泊尔与不丹等小国脱离帖木儿控制,在即将到来的双方决战中保持中立。而邵氏舰队、部分南洋豪杰与沐家水师将联手进攻加尔各答、翠屿嘴、俞里等孟加拉湾沿岸港口,在阿拉伯舰队到来之前先将孟加拉湾诸国的水师与海盗船只清理干净。
“还是这种仗打起来过瘾”,黔国公沐冕懒洋洋地从太师椅站起来伸手接过榜葛刺留守大臣奉上的榜葛刺地图与户籍,志得意满。他可以预见到此次行动结束后,沐家的声望与实力又要上升一大截。在局势越来越不清晰的大明朝,实力与声望就代表家族荣华富贵的延续。为了家族,沐氏两代人在西南耗尽心血,与北方六省民间自发的新政不同,沐家领地内各项政策的推广凭借的是沐氏兄弟和柳、方、苏、白四大家族手中的权势。在沐英在世时,西南诸侯参照朝廷和北方六省的治政得失独辟蹊径,创造出这种强势推广工商业,兴办教育、修整公共设施的铁腕政策。虽然这种政策在推广过程中由于官员的徇私及地方豪强的抵制引发了不少腥风血雨,但经过近二十年的高压执行后,成效非常明显。眼下沐氏及四大家族的主要收入来源已经完全从赋税转向工商业,而云贵地区的新兴实业和桥梁道路建设也具备了一定规模。多山地区,农业本身就不是云贵的强项,经历了最初的血腥后,百姓逐渐从沐家的政策中得到好处,从敌视慢慢转向歌颂。而朝廷派来的官员经过几个家族的甄选、厚禄和严刑威慑,也逐渐由贪婪走向廉洁。放眼大明,比起北方六省新政的无序和朝廷控制中心地区的腐败,云贵地区反而显得和谐与安宁。
虽然这次出兵有可能引起朝廷的猜忌,但相比于将来独自承受帖木儿大军在南线的进攻,沐冕还是理智的选择了前者。在出兵之前他已经给朝廷发了长长的一封“讨伐榜葛刺为大明国民复仇”的奏折,并且吩咐传递奏折的信使骑八百里快马慢慢走,一定要等平南军进入榜葛刺后再到达京城。至于使者编出什么理由去向朝廷解释路上耽搁的原因,就不用黔国公操心了,沐家门下士若是没这点撒谎的本事,也不用在沐家混饭吃。
来自叶家的人质兼联络员叶清扬就坐在沐冕身边,作为盟友的代表,他有权力一同享受这份受降的荣誉。这次双方合作协议的达成叶清扬居功至伟,“如果阿拉伯诸国联军挥师来攻,不会因为婆罗州与大明互不统属而放过南洋,亦不会因为沐家与朝廷而绕过滇南,他们看不到我们之间的分歧,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有一个名字,中国”。小家伙舌战沐王府众谋士的所做的陈词至今还在沐冕脑海里回荡。
看看受降台上各位将军眉开眼笑的模样和身后士兵以及前来观礼的榜葛刺华侨那幅扬眉吐气的样子,黔国公沐冕心中约略有些感动。事实上,关于沐家今后如何发展一直是他的心病,与朝廷搞好关系,大树底下好乘凉是沐家的祖宗规矩。但这个大树眼看着被虫子侵蚀成了空心,随时都有倒下来的危险,此时再坐于树下,就有几分坐以待毙的味道了。拥兵割据,像燕王所在的北方六省那样形成一个国中之国也是个办法,但这样做沐冕不知道底下的军队能有多大忠诚度,并且国内那些报纸的骂声也会让平南军军心涣散。家族利益,忠义思想,时时刻刻在他脑子里打着架,让他不知道何去何从。这种情况下,此次联合军事行动所选择的口号就有些触动他的心,炎黄,这两个字如同有魔法搬将人们的目光深深吸引,比大明,比忠君报国,比驱逐鞑虏更令人热血沸腾。一路上,年过半百的沐家嫡系将领高乐山就挥舞着这样一面大旗往来督战,将手下那些扛着炮弹箱的军士撵得比兔子还快。
西南境外打得热火朝天,让中原大地如猛然喝了口烈酒般,兴奋不已。几乎每个人都在议论着几千里之外的那场战争,一些小商小贩和街头文人可能连榜葛刺在哪里,有多大面积都分不清楚,但这些并不影响他们关注战争的兴致。时隔这么多年,这个令人绝望的朝廷终于肯把枪口对外一次,这才是让人开心的理由。
皇宫内,建文皇帝和他的内阁大学士们却不这样想。沐冕这手玩得漂亮,让他们有苦说不出。边将在敌情紧急时有独断之权,所以沐冕明请圣旨暗出兵的手法并不违反大明律法。在打下达卡城后,平南军将功劳全部归功给内阁运筹帷幄,皇帝高瞻远瞩上,亦给朝廷争足了面子。但允文与黄子澄心里明白,这次军事行动代表着又一个地方政权从朝廷分离出去,不再把皇家威严放在眼中。同时,各家报纸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武安国是这次行动的主要幕后策划者,更让皇帝头疼。成也安国,败也安国,这个灾星般的名字每次出现,都让建文皇帝寝食难安。如果不是他偷偷溜到了南巫里,建文皇帝可以肯定沐家掌门人不会弃朱标与沐英的交情而不顾,不去收拾南洋海盗反而和盗贼们联手。那些盗贼们说得好听,他们都是炎黄子孙,可他们何时向朝廷供奉过一分赋税!
“万岁,其实沐公爷率领平南军与帖木尔决战境外,是天下百姓之福”,侍讲博士方孝儒不停地给允文喂着宽心丸儿,“这样兵火不会烧到大明本土,即使沐公爷支持不住,大明还有充分的时间调集其他的地方的军队”。
“只怕帖木尔本来没有进攻大明之意,被武安国这么一逼,也不得不进攻了。齐学士危矣!”兵部侍郎周崇文唯恐皇帝不生气,气哼哼地随后补充。“倒是黔国公和定辽公二人的个人声望,又借机升了几分,现在天下百姓眼中,只有武安国与沐冕,哪里还记得万岁您”。!
刹那间朱允文脸色变得铁青,周崇文的话明显是在挑拨,建文皇帝对此心知肚明。可有些事情心里明白,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书案上的奏折又成了出气筒,被皇帝大手一挥,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
“皇上息怒,沐公爷一时受小人迷惑,等过了这段时间他就会想起万岁的好处来。眼下不如嘉奖前线将士,让天下百姓知道万岁并非一个的守成之主,而是具有带领大明争雄宇内的资格,借此争取天下民心”!大学士黄子澄躬下身子,将地上的奏折拣起来,规规矩矩地在书案上放端正。这些日子潜心研究武安国的做事方法,黄子澄多少有了些感悟。为什么一些事情在武安国手里做得就比自己好,为什么每次为难时刻武安国都能逢凶化吉。黄子澄认为其中主要原因是武安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正视已经发生了的变故,并从中找到最有利的应对方法。眼下大明江山岌岌可危,来自外界的任何压力都足以加速朝廷崩溃的过程。但充分利用外部压力,将其转化成动力,反而能使王朝中兴。
“等,除了等,你还教朕做了什么。朕继位以来,并无一事负沐家,可沐家居然负朕如斯”!建文皇帝愤怒地打断的黄子澄的建议。他知道自己没法对付沐冕,此时如果下旨申饬,恐怕西南诸侯更是一去不回头。可作为皇帝,被臣下这么玩弄,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方孝儒迂腐,周崇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黄子澄又拿不出好办法,李齐只会派马屁,望着纸糊人偶般的众内阁,朱允文感到一阵阵心寒。
“臣已经着手布置,这次绝对能让支持新政的北方吃个大亏,又怪不到陛下分毫”。黄子澄躬着身子说道。说这话时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红,不知是因为觉得辜负了圣恩心中有愧还是因为暗中采用的一些极端手段。坐在他这个位置上,有些事不太能讲良心。
“无论做什么事,你们都不要忘了一个读书人的良知”,北平义学里,大儒白德馨放下手中报纸,语重心长。自诩为铁肩担道义的他二十年来以骂闻名,自从老对手伯辰死后,他的笔锋愈发犀利,大事小情,凡落入白正笔下的,通常结局都是被剖析得粉身碎骨。
这几天白正破了例,毫不吝啬地在《北平春秋》上发表文章将云南沐家的军事行动大夸特夸,以至于学生们看到了报纸后奇怪地跑来,询问是不是有人冒充了老师的名字。也难怪学生们有此疑问,自打从来到北平,从女人们不缠足骂到官府中无长幼尊卑。从商人们黑心贩卖人口骂到辽蒙联号不守国家法度劫掠他国。再从朝廷纵容贪官祸害百姓,到内阁坐地分赃。无论是北六省的新政还是南方的理学,皆被白德馨挥动大笔戳了个体无完肤。伯辰去后,一些御用文人瞅准机会挥师向北,又被白正仗剑狙击,从对方的私人品德问候到学术漏洞,打得报纸上处处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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