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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魂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欧倩兮
郎君魂
作者:欧倩兮

二百年前,台湾水沙连内山,荒古以来,榛莽未开,天险地绝,番人聚结,射飞速走,时靖时乱……名日哮天番社。哮天社将亡了。老巫师巴奇灵身披着破麻衣,以树枝杖地,颤巍巍爬上断崖。风啸着,夜已低布,崖上有道幽黑的人影,对着深不见底的人壑,兀白盘坐。垂肩的发在风中乱扬,然而那人不动不移,无声无息,像块顽石,像段枯木──了然没有生机。“青狼……”巴奇灵哑着声唤道,满面都是忧苦之色。……





郎君魂 楔子
二百年前,台湾水沙连内山,荒古以来,榛莽未开,天险地绝,番人聚结,射飞速走,时靖时乱……名日哮天番社。
哮天社将亡了。
老巫师巴奇灵身披着破麻衣,以树枝杖地,颤巍巍爬上断崖。风啸着,夜已低布,崖上有道幽黑的人影,对着深不见底的人壑,兀白盘坐。垂肩的发在风中乱扬,然而那人不动不移,无声无息,像块顽石,像段枯木──了然没有生机。
“青狼……”巴奇灵哑着声唤道,满面都是忧苦之色。
青狼,哮天社最英勇的战士,如今也是最后的一名战士了,他是部落存亡唯一的命脉。
可是自月圆那一夜历劫归来,到今,四天四夜了,他独坐在断崖上,从白昼到黑夜,从月升到星沉。任凭烈日炙他,暴雨淋他,冷风扑他,寒露浸他,一身的发肤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他却始终浑然没有知觉、没有反应。他彷佛萌了死意,要在这崖上生生断送他的性命!这一切,一切,就为了一名汉女。
巴奇灵不由得怆然浩叹。汉番两隔,巳如天界,而今这汉女又已香消玉殒,更是隔了个渺渺的冥界。生和死是无法相寻,无法通融的;青狼,这孩子,情太痴,人太傻了……然而,今生纵使无缘,来世……还有着来世呵!祖先留传下来的智慧,世世代代的警语里,都说着来世有来世的安排,使得今生憾恨满怀的人,有了对生的勇气,也有了对死的向往……对死的向往──想到这里,巴奇灵瘦瞿的身子战栗起来,倘若青狼真的求死,那么,哮天社真真要亡了。
“青狼,”他再度唤那年轻的战士,不能不苦苦劝解,“你得提振起精神来!一场血战,族人牺牲殆尽,我已老朽,不中用了,我族要靠你来延续下去,你,万万不可有寻死的心呀!”
崖上,尽是黑风寒露,那尊石一般的影子动了,然后慢慢,慢慢的回转过来──藉一线微茫茫的月光,巴奇灵见着青狼那形销骨毁的模样,不禁一惊,兼之心痛,足下跟着颠倒了好几步。
那张原是年轻俊整的脸庞,不知惹动多少族中少女的心,如今变得麻木惨伤,教人不忍卒睹;一双深眸,从前总是迸着炯炯的神采,蕴有无比的英豪,现在成了他身后那漆黑无涯的大壑,除了空洞缥缈,还是空洞缥缈,竟──竟连一丝生趣也没有了。
“青狼──”老巫师嗓子一哽,说不出话。
这青年战士却发了声,“巴奇灵,”这是他四天来头一次开口,那嗓音哑得像摩擦出声的枯叶子,然而绝没有任何枯叶子会发出那样凄恻、那样苦痛的声音!“我不寻死,但是,我爱的女子死在我的刀下,我,又有什么活下去的凭借?而活下去又能有什么希望。”
话到后来,已成了撕心裂腑的呐喊,那年轻的面貌也因痛苦以致扭曲了。
巴奇灵不忍听,不忍看,他虽老迈,却也不是无情人,可是眼见青狼的绝望与灰败,即便是为了情、为了爱,他依然要痛心疾首的训斥他。
“你是个战士,是个男儿汉,怎能说出这样的丧气话!”
族中长老的训斥,令青狼一时默然,默然中,他的热泪却纵横了满脸。
他突然抡紧拳头,朝空中狂叫:“为什么?为什么降下这样的命运到我身上──先是让我亡族,又让我失去所爱的人!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要受此惩罚受此罪?”
夜黑的天空像命运一样的幽暗。
巴奇灵也洒泪无言了。
青狼颓然倒跪下来,像折断的青茅,垂头哽咽,“不该的,不该她死的,不该她与我的缘分这么薄;这么短……”他泣不成声了。
毕竟是个少年郎,有着热烈深挚的情感,也难怪他放不下,想不开。巴奇灵缓缓把一只枯瘠的手放到青狼肩上,用怜悯的口吻道:“你和她的缘分是在来世、在来世呵。”
那因为哭泣而耸动的肩头忽一定。“来世……”他抬起头,激楚地说:“这一生都已无缘,来世怎能够寄望?”
巴奇灵却仰首望着夜天,观那迢迢的星子,悠悠说道:“那是个很遥远的人世,用尽祖先的智慧也无法想像的人世,有一对男女在那个人世里出生,他们相遇、相爱,并且厮守了终生,圆了宿世的情绿──”老人低下头来凝视青狼。“那男子就是你,而那女子……就是让你现下生死难忘的心上人。”
青狼噤口不发一语,只管紧紧瞅着巴奇灵不放,一双泪闪闪的眸子,渐渐从怀疑,到迷惘。最后迸出火焰般燃烧的眼神。
巴奇灵是部族里不世出的智者,他的智慧、他的法力,甚至外族都为之敬畏。而他,从不打妄语,从不。
青狼猛扑到他脚边,激烈请求,“让我去见她!巴奇灵,把我送到你说的那个人世去,让我和她相见!”
老巫师倒吸一口冷气。“青狼,今生来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不能够相通,你不可能闯到来世去,在那里存活!”
“就让我走一遭,让我见见她,见见他们……不,是我们!看一切是不是如你所说的那样。就算只能见一眼,有这一眼,我也甘心!”
巴奇灵仍旧是骇然,一颗头摇晃不迭,像他们猎回来而挂在竹竿上的首级。“孩子,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吗?即便我有这法力送你到来世去,这么做,违背天道,激怒神灵,是──是会赔上一条命的!”
“我不怕!我只求见她一眼,死也无憾。”
青狼那高亢、那决绝的态度,看得巴奇灵心惊肉跳。明明知道是死路,他还是这样奋不顾身吗?巴奇灵瘦骨嶙峋的身子像是撑不住了,颤索了起来。
“青狼,你真的甘愿为此,牺牲一条人命?”
那张年轻的脸刻着都是不悔的表情。“在所不惜,在所不惜!”
假使是在白日,青狼会看见巴奇灵的面色是苍白的,并且充满悲伤。他佝着背转过去,面对险壑,久久不作声。
青狼跪在崎岖的地表,心却往崖下的深渊滚了去。长老不答应,他不答应;从来巴奇灵做的决定,没有人能够忤逆──“青狼,”老人开腔了。“去──捕一条最凶猛的蛇回来。”
青狼顿然跳起来,大喜过望。巴奇灵作法,总需要最凶猛的蛇。他旋身,踉跄但是奋力地往树林奔去,不数步,又猛打住,回头对立在那儿的老人道:“巴奇灵,谢谢你!”
巴奇灵望着迅速没入黑色森林那条英伟的影子,发出了最深沉的一声叹息。这,也是早有安排的命运吧?是他也不能挽回的。
巴奇灵蹒跚走下断崖,拣了一块空地,升起箐火。他在火边坐下来等。
月在中天的当儿,听得一阵□□声,青狼肩挑着一只长矛回来了,矛上赫然吊一尾腕口粗的百步蛇。巴奇灵兀自微弱一笑,到底是族里的少年英雄,黑夜捕蛇,也难不倒他。
老巫师取出竹筒装入小米洒,以刀刺蛇,令蛇血滴入酒中。他昂头望了望眼前这个打小受他疼爱的年轻人,再次一叹,不能够让他抱恨终天,不是吗?“青狼,”老巫师沉声道:“巴奇灵成全你,了你心愿,你万勿忘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闻此言,青狼内心涌起一股羞愧。他即要走上巴奇灵所说的死路,此去恐将不回,为见伊人,无怨无悔,但是对于祖先圣灵,对于方在血战中死绝的族人,他不能不有无限的愧意,霎时,他委实企盼有个机会,跪求先人的原谅……来不及了。巴奇灵那无人能懂的咒语,在忽忽的风里吟哦而起,不容人踌躇。青狼一咬牙。决然闭上了眼睛,带了几分的畏怖,等待巫法力量的到来。
老巫师的咒语越来越急,骤雨一般,而周围的风也越来越狂,袭起漫天飞沙走石,惊动山野,夜宿的林鸟像蝙蝠似的成群飞扑了起来。
狂风里,青狼跌跌撞撞,不但无法站稳,连气也喘不过来了。他张口想喊巴奇灵-突然那混了蛇血的小米酒整个泼向他,巴奇灵念咒的声音雷一样轰然,他感觉到天摇地动,一股巨大惊人的能量,鬼哭神号地将他卷了起来,卷了出去,他像风里一片就要粉身碎骨的叶子,不得自主的被带离开他所在的那块地,那片莽林,那个空间──那个世界。
同一个时间,巴奇灵也被同一股力量轰得整个往后跌出一、二丈远,匍匐在地上。风依旧呼号,但是那道时空的旋流,挟带着青狼去了,远了,渐渐寂灭了。
巴奇灵艰难地抬起头,他的唇眼鼻俱渗出了血丝,五脏六腑受震而裂,生命的潮水已流失了大半。青狼不知情,做这逆天的大法,报应是落在施法者身上,须得赔上的是他──巴奇灵的一条命呀。
然而他未有不甘,只因他爱这孩子……此刻,巴奇灵浑身都在痛苦的颤抖,他想就此合了眼,咽下生命最后的一口气,结束他的一生。眼前旷胧,出现他那早年即已死去的妻儿的面孔,殷殷含笑,召唤着他……他幽微地吐出一口虚气,闭了眼。
巴奇灵!一声彷佛来自云外空旷回荡的呼喊,惊动了徘徊在幽冥之境的魂魄,巴奇灵猛又睁眼──青狼!青狼在另一个人世尚需要他法力的护持,他不能,还不能,这仅存的一息,不能让它断,一断,青狼就会流落于茫茫的时空,魂飞魄散,消失于无形。
颤着,抽搐着,但是巴奇灵倾尽微薄的生命力,爬向空地上的箐火。守着火,苟延残喘,守着那火。
青狼在狂喊。
然而惊雷骇电中,连他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觉得整个人如在滚滚的漩涡里翻腾。天旋地转,白的光、青的霓上下交迸,他的四肢百骸都要崩裂开来。霍然间,一道猛烈的气流勃然大怒,将他掷入一片旷黑之中。
他重重摔下,死了过去。
他知道他死了过去──意识、呼吸、力气全不存在。
一切重新回到寂静里。天地还在吗?那个隐隐约约“咻咻”响着的声音……是什么?许久许久之后,青狼才发现,那是他的喘息。他没有死,他只是像一只从半空掉下来的飞鼠,摔昏了头,极不英勇的趴在地上。
青狼极力撑起身子,昏沉沉、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四周一片林影,一如他来的那个山野。这,便是巴奇灵所说的那个人世吗?与他死别了的。他那心爱的女人,就活在这个地方吗?一颗心突突跳动起来,摇晃着走了几步,一抬头,赫然看见黑暗中的远处无比光明,像有千万支火炬同时烧亮一般──那是祖父曾对他描述过的,汉人繁华的京城?人夜亦如白昼一般!由是越发的紧张,步履越发的慎重。片刻后,青狼发现他所在是一座偌大的花园,远远那头却是一片怪异庞然的建筑,像座山头那么高,却与他见过的汉人屋宇没一处相似。
不见飞檐,不见雕墙,整个地像个方的泥盒子,巨巍巍倒覆在那里,密密麻麻的格子窗,有明也有暗,竟似个莫大的牢笼一般。青狼不觉感到有些森然──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欲相寻的人儿又在何处?忽见着连接那建筑的有一条长廊,直伸入花园,廊下一道人影,抚柱而立。
青狼的胸口蓦地滚热起来,心喜若狂。
是她!巴奇灵没有骗他,究竟让他与死去的心上人重逢相见。
没有多一分细想,他拔足便往廊下奔去。近了,一双锋利像鹰隼的黑睛,在隐微的光下把那人看仔细了,却因而倒走了寸步。
这不是他生死难忘的女子;这是个男人,倚着柱,满面都是泪痕!就算最凶恶的豹与熊拦在青狼面前,也不能教他有一丝丝发抖,可是现在他却整副身子都在剧颤,他只能,就只能,瞠眼望着那男人──他与青狼一般,有着异乎寻常高拔的身量,五官截然分明,浓眉,直鼻,坚峻的下巴,同样与青狼毫无二致。他是他,巴奇灵所说的,来世的他!青狼一心想见的唯有心爱的女人,全无丝毫心理准备一来就撞上“他自己”,当下见此人身影凄清,独立在廊下垂泪,心头又是惊又是疑、又是急又是惧,一时间,完全不知举措。
他为什么在这里泪流满面?为什么没有把心爱的女人带在身边?为什么不是与她相守着──像巴奇灵说的那样!难道,难道说在这个时世里,他还是失去了她,他还是无缘无分与她厮守?而终究只能躲在一处,懦弱而又无助的流泪,就像青狼不吃不喝坐在断崖一样?青狼再禁不起这样的绝望,急怒攻心,伸手就将悬在腰际一把尖刀拔出,“咻”地朝廊下掷去,要结束这无用的男人一条命。
无中生有的一把刀飞过高腾云的鬓角,倏地插入廊柱,距他的脸几乎只有一发之隔。他吃了-惊,翻过身来,依旧有着天生猎人的灵敏和矫健。
“什么人?”他喝问。
暗地里草坪出现一个人形,那影子看来熟悉得让高腾云觉得怪异,凝目一看──他不禁骇然失色。
那是个年轻人,长相犷悍,蓄一肩长发,披着豹皮衣,系黑布裤,胸瞠袒露,佩了一串狼牙,赤足立在那儿。可以看出,他在咬牙切齿,一脸悲愤像整个世界的不幸都压在他身上,而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与唇,乃至于他从头到脚全般的形像──都与高腾云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高腾云完全不怪自己失去冷静──任何人在见到一个和自己长得如出一辙的……不管那是鬼,还是妖怪,能够不失去冷静的,那只有瞎子才办得到!“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甚至于不能控制他战栗的嗓子。
“我是你──”这鬼魅一般的年轻人厉声道:“我是前世的你。”




郎君魂 第一章
高腾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一定会出现。
高腾云一向是个冷静沉着的男人。十岁那年他就已经接受过考验──老天安排让他放学回家的时候,亲眼目睹喝了假酒的父母,双双暴毙在屋里的一幕。所有人称赞这个遭遇不幸的孩子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和自持,或许这样,他们才不必过度赔上自己的同情。从此以后,坚强和自持成了高腾云的人生态度。
他伪装得太好,以至于内在那一个“他”,那个忧悒、失落、无助的“他”,从来没有冒头的机会。高腾云不让“他”出现,以为能够牢牢压制住“他”。
其实高腾云不是不明白,他早晚会崩溃。事实上,这个世界如果持续不美好下去,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崩溃的一天。
高腾云的问题在于,他崩溃的日期似乎来得早了点──就在今天。
事情从一份掉在地上的报纸开始。
这天下午,他刚杀掉一个人,身上斑斑点点染着那人的血渍,一把银光霍霍的小刀居然还在手上。
通常,做完这份工作,他是不会把工具还拿在手上的,而且,他也没有感到心情沉重的必要。干他们这一行,如果不习惯儿到死人,那表示他还不上道,是个菜鸟。的确,二十八岁,在这一行仍旧被视作是生嫩的。
他自己也猜不透,今天的情绪怎会陷得这么低。走过白森森的长廊,入鼻尽是死的、病的。充满忧患的气味。一个老头子歪在靠墙的廊椅上,冲着他叫:“喂,你踩着了我的报纸!”
他脚步一顿,就顿在那张报纸上。“山地悲歌”斗大一行标题,射入他的眼帘,其下一行。字体较小,却更刺目:原住民自作孽?没错,加了个问号,然而下标题的人,难道没有指控的意味?高腾云感觉周身起了一阵奇异的刺痛感,慢慢俯下身,拾起那张报纸。
老头子越发叫嚣起来:“做什么?这是我的报纸!”有一种人,对于不值得争的东西,特别争得厉害,由于他生命里的寒伧。
高腾云徐徐转过去,看着老头说:“你要我拿出十五元买下它吗?”
高腾云有一点不自知,正因为他生得凝眉深目,眉宇间总是带一股峻色,加上他黝黑的肤色,他身形的高大,他的伟岸,他恒常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这老头似乎到此刻才对他有新的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太清楚了,手上一把刀那更忽视不了。老头子咽了咽,很不甘心,但很识相。
“算啦,反正-…是昨天的报纸了,”而且不是他的,是人家扔在椅上不要了的。“这年头,总有人比我更倒楣。”老头子喃咕着,歪歪斜斜的,就像这辈子历经的人生路,走了。
高腾云一双眉结得紧紧的,在意的不是那老头,是那张报纸。他就着窗下的光读那篇报导,由于是夕阳余晖,染得版面上一片血红。
果然是洋洋洒洒的一篇报导──经济势力向山地侵略,人们只有近利,没有远见,滥垦滥伐,种茶种果,兼之山葵槟榔。森林被侵蚀掉了,于是大地反扑了,半个月前的一场洪水造成山崩地裂,士石流埋葬了二十二条人命……哮天村的二十二条人命。
高腾云手上的那把刀,现在好像插在脊背上一样。他几可感觉到,酸腥的血,由他的伤口,新的伤口,旧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淌下来。
抬起头,望出去拱型的长窗,一条街外的报社大楼正对着他──这素以自矜,历史最久,言论最公正的报社,每天把事实真相告诉社会大众……他硕长的手把那张报纸一拧,举大步便往外走。
出了大门,过了大街,一路人车纷至杳来;这个社会一向拥挤得使高腾云觉得不快乐。
他依旧赫赫然跨入了报社大楼,没有让不快乐阻挡什么。
警卫正和一名时髦女子调笑着,忘记要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高腾云从他身边走过去,笔直朝电梯去。警卫却及时回过神来,在他背后叫道:“这位先生,你有什么事?”
高腾云回过头,脸上一抹笑,冷峻的。
“贵报有篇报导写得太精采了,我想向你的同仁表达敬意。”说毕,他闪身进入电梯,不能对方有反应的余地。他估计他上编辑部,找到那记者,把他杀了之后,还有余裕时间离开现场。
掉转身,才发现有个女孩缩存电梯角落,抱着公文袋像抱着盾牌,显现出一脸的害怕。
她是该感到害怕,和她一起关在这电梯间的,是个浑身血迹的男人,不是圣诞老公公。
他同情她,但是需要她帮忙。“告诉我,编辑部在哪一楼?”
“六-六-六-”
他伸手按了六楼的钮,没有去安慰这个吓得都结巴了的女孩,因为他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
他常常连要对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
六楼的编辑部沸腾得像个蚂蚁窝,在这里讨生活的人也像群蚂蚁,一忽儿冲来,一忽儿跑去,但是高腾云怀疑蚂蚁比他们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逮住一名卷着袖子,把笔架在耳上的瘦个子,报纸一横到他鼻尖,问:“写这篇报导的记者在哪儿?”
这瘦子天生一张青苍的脸,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神经贸的发起抖来。这会儿他却一僵,上下觑高腾云一眼──他在报社好夕混了几年,人也算灵光,现在他该怎么办?这陌生男子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分明是上门找碴的。报馆被人找碴,也不是头一遭,但是别人举标语、丢鸡蛋,这人却拿了一把刀!天知道他是不是一路从大门杀上来的,他身上全是血迹!瘦子自忖,如果他把同事指出来,他同事会吃大亏,如果他不说,他自己会吃大亏!瘦子正值天人交战的一刻,后头忽有人问话:“什么事?”
这回来的是个阔脸,瘦子立刻放弃内心的道德挣扎──不能怪他,是阔脸自己送上来的。他手一指说:“呃,就是他。”
高腾云逼向阔脸,一双浓眉如山雨欲来的黑云,令人惊慑。他揭起报纸,沉声问:“这篇“山地悲歌”的报导是你写的?”
阔脸很有危机感,马上往后退,一边提防对方的刀子,一边表明,“这……这是集体采访的新闻,我是召集人,挂个名,稿子不是由我执笔。”
“那么是谁?”
“先生,你──”
“我问你,这篇报导是谁写的?”高腾云再也按捺不住,咆哮起来。
办公室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包括瘦子和阔脸,全体纷纷往后退,谁也不想和一把杀气腾腾、直逼而来的利刃作对。
人生的挫败,真的是无所不在吗?高腾云心想,挥着刀子但不自觉,对着这群张口结舌的呆子吼道:“写这篇“山地悲歌”的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撞进编辑部,一壁用一口清脆的嗓音嚷着问:“什么时候截稿?我还有多少时间?”
高腾云回过身,入眼所见是个年轻女孩,纤长身段,穿黑色紧身裤,黑色麂皮靴,一件俊俏的皮夹克领口半竖,肩上桃一只黑色大包包,手里拎一部笔记型电脑,随时准备着要闯荡前途。
这女孩年纪不过二十三、四,明眸皓齿甜孜孜的一张脸,留一头看来非常不驯服的鬈曲短发,从来没法子梳好它。在这春寒料峭的三月天里,她娇俏的鼻尖上尽是细细的汗珠,人还在微喘,像有全天下的事教她忙得都停不下一口气似的。她用手背把鼻汗一抹,抹去了汗,留下一道污痕。
她不是没有女人味,但那模样儿,毋宁更像一个顽皮漂亮的小男孩。
她眨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整个人洋溢着盎然的精神,此时她往办公室一瞧,极为勾整的一双眉蹙了起来。
奇怪,今天的办公室好像成了快要沉没的铁达尼号,所有人相依为命挤在船的那一头。
她喊:“你们这是在干嘛──”
话未完,她突然见到前面五、六步的走道,堵了个男子,他的脸庞映入她瞳心,顿时间轰然一响,不知是响在脑海,还是响在心房,只知胸中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人感到眩晕,摇摇颤颤几乎站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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