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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城兄的女人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阿蛮
“不,我能吃,我能吃的!”小信蝉有点心焦,怕“吃不得辣”这句话会让他对自己起反感似的,忙动着一双不太灵活的筷子要去夹他便当里那枚和黑橄榄酷似的菜,还沿着清楚就要往嘴里送去。
结果被他快手一挡,“等一等,你夹的是什么?”
小信蝉被吓着,筷子一松,一枚里油油的不明物体瞬时掉落到地面,弹到他的球鞋尖端。
他弯下身,以拇指和中指将之拾起,对着向阳处瞧个仔细,兴奋地说:“是蝉蛹!”
“蝉蛹?”她踞起脚尖。
他抓起她的小手,往她捧高的掌心一放。
小信蝉屏息看着手上的东西,静得像一枚黑得发紫的鹅卵石,于是,抬眼仰望雷干城,低头又望望手上的蛹,不知该拿牠如何,只能紧张地问一句,“牠死了吗?”
“没有。”他将蝉蛹接过手后,蹲下地。
她的眼睛睁得犹如铜铃般大,看着他以手指铲开树根处的土,挖出一个约莫一尺深的小坑,焦急地说:“你不要活埋牠啊,如果牠突然醒来怎么办?”
他将蛹放进坑里,摇头解释,“我没活埋牠的意思,只是让牠继续睡下去,以免又被鸟叨走。”话毕,他拨了土把坑填满,拍掉手上的泥土,起身面对她解释,“有些蝉,从幼虫到成虫要花十七年的时间呢,经过一个夏天的餐风饮露、传宗接代后,秋天一过,就要面对自然死亡,所谓‘蝉不知雪’就是讲牠们的习性,只不过引伸的意思不很正面就是了。”
小信蝉听了,竟不知所措起来,“那牠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雷干城被她仓皇的反应惹笑了,安慰她道:“牠会没事的,起码牠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好了,咱们快把饭吃完吧。”
“我吃不下了。”她忘不了蝉蛹,楚楚可怜地说。
“我帮你吧!回头我再跟你哥解释,要他别漏口风。”他接过她的饭,倒在自己的便当里,将空盒递还给她,催她回家,径自往后一躺,满足地哼了一声。小信蝉想留下来,但又不愿违逆他,于是乖巧地照他意思做,走不过十来步,回头望一眼,见他一动也不动地仰躺在熠熠摇曳的树荫下,有没有睡着她不清楚,她只看见那盒插了筷子的便当盒,静静地躺在埋了蛹的地旁。
从那一刻起,她就崇拜起他了,不为他爽直的个性,不为他落拓不羁的外貌,只因他全身洋溢一种舒服、值得人信赖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无邪的崇拜慢慢累积,终至蜕变为爱恋。
她对自己立下愿,九月开学后,一定要转来这所国中院,虽然只念一年,上国三的他就得毕业,但是他家与自家只隔两个巷弄,往后要加深他的印象,机会多得是,搞不好自己再加把劲,还能跳级追着他上同一年级,甚至大学。
不料,事与愿违。天真的小信蝉的确是转到哥哥所念的私立学校,但念不到一个月,雷家便出了大事。
平常难得一见,见了都是以大轿车代步的雷伯伯,竟然被捉进了牢里!
邻人都议论纷纷说:“雷先生原来是干卧底警察,抓毒枭的,不想自己乔装毒贩反而监守自盗,最后被人害死在监狱里,真是恶人有恶报。”败坏风纪的坏警官,添上真毒贩的双重身分无异雪上加霜,让以往人人称义的雷家在邻里面前抬不起头来。
雷家的财产,包括当年雷伯母从富豪林姓娘家带进来的嫁妆与不动产,不管有无报备,一律被法院查封,雷家的经济顿时像断了源的水龙头。最教人气愤的是,雷伯母的养弟当时担任某国大代表的秘书,因为想独揽家族继承权,又怕这事坏了他的政途,便以雷伯母当年不顾家族的劝阻,执意要嫁给一个中央警官毕业却不干正事的穷警官来大作文章;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出了事,不能怪他与雷家划清界线。
小信蝉曾好几次特别绕道经过雷干城的家,从窗外往里望去,只见黑黝黝一片,门禁森严,不像有住人,邻人死盯活瞪她的疑神表情让她没敢上前敲门。事隔一个月后,她在餐桌上听到爸爸询问大哥有关雷家的事,才得知两个令她梦碎的消息——
第一,雷干城休学了。
第二,雷家早在事发不到一个礼拜,就被迫迁到别处去。
她以为,这就是世界末日了。那一晚,蓝得发紫的天空没有打雷、闪电、下大雨,蛙呜鸟唱不绝的地面也没有裂开喷出岩浆;是哪一个不切实际的古人说过“无情荒地有情天”的?
她要按铃申告,控他诈欺!她雾眼迷蒙地对着国文老师额外加发的课外教材发愣,嘴里吟不出的是印在纸上的“在狱咏蝉”的委屈。这让她提起一只笔,在练习簿上随意写下雷干城的名字。
她写,拚命、用力、专注的写,写到整张纸都满了,反过来再继续写,终于,她找到一个发泄心情的方法--写下自己的心情故事。
依稀记得,去年初夏。
白花花的天空热得像是有九颗太阳,乌油油的地面则是熔烫得像地心着火,我在学校的川堂阶前遇见一个大男孩,那男孩有着全宇宙最温暖的笑眼,像太阳,不在乎自己散失多少能源,而我,被太阳般的笑容一照,便无所遁逃。
一枚意外蹦出的蛹让他带领我进入蝉的世界,难料,那未孵的蝉蛹及竖了两灶香杆筷子的便当盒,竟是一出人生悲剧的序幕……就这样,她养成了记事的习惯,严格说来,不能算日记,因为她总是三天捕鱼、五天晒网,如此持之以恒,多年下来,竟也成厚厚一本。
偶尔,她会在父母亲家门前见到雷干城,他人在外面,灿烂的笑彷佛被天狗吃掉似地,漠视她殷切的瞻望,仅严肃、客套地问:“你哥在吗?”
她只好不发一语地帮他请出大哥。一等到佟玉树现身后,两人急急地出了巷,头也不回他朝大路奔去。
她十七岁保送进大一读书的那年夏天,雷干城娇生惯养的母亲走了,是病重抑或是心力交瘁走的,无人知晓。刚下部队的他送来了一份用毛笔亲自书写的丧帖,苍劲的笔法像出自年迈老翁之手,字字孤寂地道出他心中狂乱的沉痛。
火葬那天,台北刮着轻度台风,黄豆大的雨点弹得断肠人疼疼进心骨底。
除了雷干城、巷尾五十号的单身荣民庄爷爷、她的父母、大哥、弟弟以及她之外,送行人是稀少得可怜。等到近黄昏时,他将他母亲的骨灰瓮送到佛塔后,人才依序散去。
佟信蝉临时跟父母假托与同学有约,实则远远地陪着蹒跚的他走上一个小时的夜路,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夜市摊,躲在街角喝着西北风,忧心地任他吃酒买醉,最后,依样画葫芦地学着半醉的他,抬手招计程车,一路跟随他来到仍被查封的雷家后巷。
她远远杵在一盏幽黄孤灯的巷口底,看着他走过后巷十来幢屋,斜长的身影在雷家后门停伫片刻,便隐进破纱窗里。
她等了约莫十分钟,杂货店旁突然窜出两只尾交的野狗,看店门的老板娘生怕触着霉头,连木屐都来不及套上,便急躁地抡了一把棍子从店门冲出来,打算来个“棒打鸳鸯狗”,无奈未果,反而得到一阵犬嗥,她先生见状马上提出热水就要往狗身上浇去。
至此,佟信蝉再也看不下去,尾随雷干城的足迹来到雷家后门,咬紧牙关跟了进去。
里面很暗、很湿、很冷,一阵腐霉味夹着冷风亲灌进她的鼻,她必须以袖掩脸才不至于被呛到,走路时,脚不是踢中发霉的家具,就是撞到滚动的门板,额头还不时黏到愈挥愈多的蜘蛛网,等到她的视觉能接受室内时,便依着窗外微晕的街灯,开始寻找他的踪影,最后才在二楼的房间找到他。
他面朝门,像婴儿般地蜷伏在床上,没睡着,只是闭目无声地抽搐,像低回在迷雾林间的风,久久绕不出来。
她见了他这副样子,像是撞见日蚀的上古愚民,没来由得惶惑起来。本能地,她快步走近他,将他僵硬的身子围在怀里,前摇后晃着身子,嘴上喃喃安抚,一遍又一遍后,才教他放下强搭起来的伪装,将脸凑进她胸前,痛哭一场。
他一哭,她的世界也开始下起雨来了。她眼里裹堆着泪,情不自禁地吻上他宽挺的额,手探寻他的眉眼,愿能抚平他的愁。
蓦然,他抬起头,一对涣散的眸子在黑漆里茫茫然地朝她瞪过来,良久,他打了好几声响嗝,醺人的酒气随着两个字浑沌地溢出来,“信蝉?”
她静默好几秒,空白的脑子糊成一团,嗫嚅地否认,“不是……”其不坚决的口气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岂料,他没追根究底,反而松了一口气,头往她的细肩一靠,结实的双臂一抱,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料,开始来回探索她的曲线,当他的手滑过她的胸前,触上她的第二性征时,猛抽一口气,怕是漏闻她女性的气息。
佟信蝉主动吻上他的唇,他唇上有泪,又湿又咸,温暖如初春的朝阳,而她则如遇雨发芽的种子,从土挣出一片天,颤巍巍地对着亲吻她新绿的主宰微笑。
她卸去厚重的外套,抖着不听使唤的十指解着自己的黑衬衫。他则掀去自己黑色的毛衣,拔去牛仔裤,不等她解完最后一粒钮,手已钻到她背后,解去她的胸罩,并且将手探进她黑白相间的百褶裙里。
他像一阵疾转的焚风把她所有的理智烧成灰,并将她轻推倒在自己和她的外套上,半推半迫地进入她,同时在她未发出尖锐的吶喊时,将她的痛楚吞进自己的喉里。像是无法承受,她猛地转开脸,咬上他耸起的右肩,那种咬不像在抗议,倒像在防堵自己的声音。
她听着他喃喃呓语,醉梦地解释……
他累了,不想去猜她的身分,也许是前巷张家的二女儿,也或许,是杂货店老板娘的女儿。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她紧得不好受。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他的,她得受苦,而他却没有任何负担得承受,这点着实不公平,但他煞不下来,快乐向前冲的时候怎么可能煞得下来!
她现在才知道,男人是较自私的动物,但他向她保证,待会儿,他会好好待她、报偿她的天真,他不会让她留下坏印象就走,他想知道她的身分,想看看她的长相,如果彼此个性合,也许能长久交往也不一定,退了伍的他尚有一笔小积蓄,足以顶下一间小吃摊,他们可以做个平凡、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连天塌下来都不必理会。
但是他好累,却又矛盾地不想停,他被她女性柔媚与温存的神秘气质所牵动。他想要她,要她全心全意地接受他,这七年来他学着不去搭理熟人同情与鄙视的双重目光,此刻却在乎她的感受极了,啊,不行了,他就要到达醉仙似的天堂--佟信蝉却坠进无声的地狱里。她听他闷哼一句不成调的谢谢后,便在她的胸前渐渐沉睡过去。足足有十五分钟,她无意识地躺在那里发怔,不懂为何肿热的嘴里有一股甘咸的腥味,思索半晌,才弄清这是自己从他肩上咬下来的血。
她将他伏趴的身子翻推到床的另一侧,下床整理自己的衣着,然后抽回自己的外套,轻轻一抖便可闻到他的味道与一股幽灵般的血腥--这回,是她自己的。
她心底有股莫名的怨,知道不能埋怨他,只能怪自己,朝熟睡的他探了一眼,朝卧室门走去。
一个半月后,她发现自己的月信没照时来,智能高、生理与心理却不够成熟的她害怕家人知道,于是独自扛下惶恐、质疑与否定自己的过度期。她恍然大悟,了解自己的愚昧,对雷干城多年的爱慕,仍是无法让她接受怀胎生子的事实。
她才十七岁,是学校师生眼里的优等生,是父母亲心中呼来唤去的乖女儿。全家真正了解她、包容她一切过愆的人是一手养她到大的外婆。外婆是布商之女,一辈子没念过书,十六岁便因媒妁之言嫁进外公的中医世家来,吃素吃多了,心善面也善,总是一脸和蔼的笑容,即使知道她说谎、偷饼干吃、不告而取地借了舅妈的口红搽搽抹抹,也还是一脸慈祥地对她笑。
有时,她陪着外婆在厨房料理食物,她踮着足尖摆碗筷,外婆切着素鸡,就对她这么说:
“阿蝉啊,要用功念书,长大做个有自我主张的女强人,不要像外婆一样,身无一技之长,只能仰靠你外公过日子。”
是啊!她有好多理想未实现,她不要就此被一个孩子绑住,她不要被一干好事的长辈说她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她不要被同学看不起。
于是,她在校园旁敲侧击一番后,从“一脸知道你搞砸了”的过来人女学姊那里打听出专门熬制中药帮人做月经规则术的蒙古大夫。拖了两个礼拜,绕经打胎场所仍是没勇气进去,便决定应该先找跟雷干城说清楚。
他不是说过,退了伍的他有笔小积蓄,足以顶下一间小吃摊,他们可以做个平凡、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连天塌下来都不必去理会吗?如果他肯负责,她就愿意生下孩子。
但是她联络不到他的人,问了大哥,才知道他去了日本,等了好几天仍没有他的消息,绝望之余下,她认为老天只留给她一个选择,便决定依着地址去找蒙古大夫拿掉孩子。
约定当天,弟弟佟青云突然半路杀出,与她狭道相逢。
“你跟着我干么?”她苍白地问着尚不足十六岁的高个儿弟弟。
“我觉得你该跟大哥谈一谈,由他出主意。”他说话的正经口气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
“我只是去做体检,为什么要跟大哥谈?”
佟青云只好红着脸,赧然地跟她承认,“佟信蝉,我偷翻过你的日记了。”
她一听,僵硬无反应,十秒后,才像发疯似地上前,当街重重掴了他一记耳光,嘶哑地咒他去死,然后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知罪的佟青云紧张地在后面追,直到快抵达目的地时她却停下了脚步,害他煞车不及,差点把她撞扁。
佟信蝉喘着气,白着一张雪似的脸回身看着他,气愤的口吻突然转成央求,“我会怕,你陪我进去好不好?”
他点点头,上前扶住姊姊的肩,伴着她走,这是他们姊弟俩从出生至今头一遭亲近彼此。
“我知道你一向正直,会偷看我的日记恐怕也是报复我平日对你的欺凌。”佟信蝉仰头看着弟弟,告诉他,“如果你将来有选择余地的话,千万不要让女孩陷入这样的处境,不管你爱不爱对方都不可以。”
佟青云当时没有应话,直到当天晚上陪她住进一间宾馆,等待孩子流掉的那一到,才冲进浴室蹲坐在抽水马桶盖上,听着她以手帕捂住痛楚,喊着保证,“佟信蝉,我答应你,只要你安然无事,我绝对答应你,不让任何女孩受你现在的苦。”
当年,她的不成熟加速了弟弟的成熟,而这些年来,他也的确落实了对她的承诺,两姊弟虽然没有戏剧性地相亲相爱,但多了一份互不侵犯的了解。
佟信蝉从记忆的架框跳回现实,目不转睛地欣赏保受弟弟呵护的小女人,羡慕她脸上被爱滋润过的幸福笑靥。要到何时,她才能撤去防备,这样恣意地对雷干城笑呢?
这辈子恐怕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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