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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珠的叹息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亦舒
“你后悔吗?”他问。
“后悔什么?”我的声音有点硬。
“后悔从家里跑了出来,住在小旅馆里!”他的手放开了我。
“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我颓然倒在床上,“我要是会后侮,就不会跟你跑出来。”
坚燃了一支烟,“那是你一时冲动,秀儿,现在你虽然不愿意讲,可是你心里总有点懊恼,对不对?”
“坚,过去三天,你整日讲这些话,”我想哭,“我想你大概是觉得我连累了你。”
“连累我?”坚冷笑,“我是穷小子,没出息,死不足惜,正如你父母说的那样,你是千金小姐,我累了你才真。”
“坚,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伏在枕头上,眼泪淌了下来。
坚又叹了口气。“秀儿,你是知道的,我爱你。”
“要是你真爱我,请你不要再讲这些伤害我的话。”我跳起来说:“坚,对我好一点。”
坚扔掉了烟,“秀儿,我是爱你的,只是我没有资格。”
我擦干了眼泪,“坚,我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好,你把外套穿上。”坚说:“到哪儿去?”
“坚,我想好好的吃一顿,过去的两个星期,我们都吃得不三不四的,我怕会生病。”
“好,随你吧,反正钱不是我的。”他低声的说。
“不要把界限分得那么清楚,坚,钱便是钱,用了出去,难道还有记号吗?”我苦笑。
“秀儿,这几个星期来,你可苦了。”坚低着头。
我披上外套,“别这么说。”我拉起坚的手,“坚,十多年后,我们想到今天,便会觉得好笑,振奋一点吧。”
“我应该鼓励你才对,”坚说:“你父母老是把我当作十恶不赦的人。我要是真的没良心,倒也好了,钱花光了可以逼你去做舞女,然而我不是那种人,我每秒锺都在想,是我连累了你。”
我掩住了他的嘴,“坚,我们吃饭去吧。”
我与他下了楼,旅馆里的侍役照例向我们看了看,虽然装成不感兴趣的样子,心里大概是好奇的。
“我不喜欢他们的眼色。”坚说:“把今天的房租付给他们吧。”
我拿出那几张钞票,“十二块。”我说。把钱放在柜面。
“我们走吧。”坚说。
“坚,”我迟疑了一下,“你进过当铺没有?去把金链给当掉吧。”我解下了链子。
“出来有多久呢?”坚又叹了口气,“五百块已经用光了。”
我不出声,与他走到了街上,太阳是那么好的,我却觉得有点冷,我知道必须要轻松一点,才可以把坚从这种冷感要拉出来,也好使我自己暖一阵子。
“快三个星期了,”我笑道:“才洗过五次澡,好象是五次,也不记得了,反正整个人是脏脏的。”
坚并没有笑,“秀儿,买张报纸吧。”
我扔下一角,拿了张报纸,打开了,一眼就瞥到分类小广告中那段寻人启事。
“还是那么说?”坚问。
“是,还是那么说,要是我再不醒悟一个人回去,他会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他们为什么恨我?”坚茫然的问:“把我们逼到如此地步,又有什么好处?他们到这种情形之下,依然不肯让步。”
“我不会回去的,坚,我永远不会回去。”我将手放在他的手上,“坚,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意思。”我低下了头,“我们可以自己建立一个家,租一间木屋也好,石屋也好。去找事做,甚至做工也行,反正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了。”
坚脸上的表情是惨痛的,看着他的脸,我心如刀割。
“你是那么好的女孩子,”他喃喃的说:“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即使我们争取到最后胜利,然而在你父母眼中,我始终是一条狗,一条对着他们女儿流涎沫的狗。”
“坚,但是我爱你,我会补偿他们对你的不公平,坚,相信我,我会对你好。”我看着他。
“你不是可怜我吧?”他眼睛闪出怀疑的神色。
我心中是苦的,但嘴里只想与他分辩。可怜的坚,可怜的我。我只是挽着坚的手,在阳光下走。谁还管将来呢?第二天的重担,第二天才想办法。我爱坚,我只知道这一点,我爱坚。
“那一家有古里古怪门面的,是当铺吗?”我提醒坚。
“是的,你到那家餐室去坐一坐,我随后便来。”
“为什么?”我站定了问他:“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齐去?路道当东西是犯法的吗?”
“秀儿,那种地方杂,听我的话。”他有点无可奈何。
我既固执又倔强,“我不听。”
“那么你站在门口,当店看见你就不行,什么都当不贵。你等一等吧。”坚说着一个箭步闪进了当铺。
我心中坦然,只要坚爱我。
才五分钟他就走出来了,脸上带着笑容,他带惊异的声调说:“那条链子是白金,值二百五,是当尽的了。这坠子更值钱,是极上品的玉,也可以卖好几百。”他将那颗心型的玉还给我。
“也一齐当了吧。”我没有怎么怜惜。
坚静默了一会儿,说:“你真是千金小姐,身上随便一件东西都值好几百块,哼!”
我知道他又在赌气,索性告诉他,“这颗玉上还有钻石,一会儿我就到金铺去估价。”
坚又在抽个烟了。他看我一眼,“我们吃饭去吧。”
他把我带到一间广东小菜馆,叫了好几个菜。
“要不要喝啤酒?”我问。
坚摇摇头,“不想喝,我没有这种心情。”
“庆祝一下吧!”我说:“也许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快活的几天呢!”我笑着。
坚呆住了,他看着我,“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于是只好解释:“没什么,喝点酒也好。”
坚苦笑,“你离家出走,至今这么多天,有没有挂着他们?”
“没有,”我摇头,“一点也没有,相反的我还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与你在一起是我唯一的欲望。”
“和我在一起这么久,我所有的缺点都向你暴露了吧?”
“没有,”我微笑,“你很尊重我,坚,这出乎我意料之外。母亲以为我一出门,大概便会给你奸杀的,她做梦也没料到直至今天,我们依然很纯洁,”我停了一停,“其实什么是纯洁呢?我与你相爱,那便是纯洁。父母允许,婚姻注册不过是花样的一种。无论我们将来发展成什么样子,我都是快乐的,于心无愧的。”
坚看着我,他嘴角一动,终于没出声。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问:“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你了。”
“谢谢你。”坚说:“谢谢你的爱。”
“为了我,你把工作也丢了。”我轻声的说:“所以你不要提谁累了谁。”
“两百五可以维持十天?”坚问:“差不多了吧?在这十天内,我希望可以找到工作,希望是每天算薪水的那种工作,否则也是没有用,而每天算薪水的,除了舞女,便是苦力。”
“那就让我做舞女好了。”我微笑说。
坚忽然之间暴怒起来,“你晓得什么?把这种事当笑话来讲,闭嘴!”
我看看他,呆住了,我发觉自己失言。
坚叹气,“吃完没有,我们该走了。”
“回旅馆?”我问:“还是到哪儿去走走?”
坚付了账。“随便你。”他拉我起来。
我与他才走到餐室门口,便看到一个影子。
“不好,”我嚷起来,“那是阿伍!”
但是阿伍已经推门进来了,她挽了一篮菜,分明是偷懒,约好姊妹在这里吃点心。我想躲她,后来想想没有必要,反而会引起坚的误会,索性挺身而出。
阿伍看到我呆了,“小姐……小姐,你在这里?”
“是,”我傲然答:“怎么样?”
“太太日哭夜哭,你一定要跟我回去!”她菜篮也不要了,死命拉住我的手。“小姐,我们找得你好苦!”
“阿伍,”我与她讲道理,“你是从小把我看大的,对不对?你应该相信我。”
她有点怔怔的,松了手,“小姐,你一向是听话的孩子。”
“可不是?”我笑着看看坚,坚也在微笑。
“老实说,我们也都说太太老爷有点过份,自家已经有钱了,还要女婿家有钱干什么?”
她偷偷的瞥坚一眼,“但是小姐,你可别行差踏错啊!”
“阿伍,你会帮我的,你身边有多少钱?”我问。
“我?”阿伍摸不着头脑,“卅块小菜钱,太太给我明天用的。”
“秀儿,”坚走向前来,“别这样,我们走吧。”
“阿伍,我走了。”我告诉她,“别挂着我。”
“唉,小姐,你总得回家啊!”她急坏了,“我怎么跟太太讲呢?她知道我不拉住你,会怪我的。”
“索性别告诉她你见过我。”我说。
“小姐,你好吧?好象瘦了。”阿伍是真的关心我。
“没有,我健康得很。”我说。
“小姐……”她还要说什么。
坚把我拉了出门。我与他在附近兜了几个圈子,没见到阿伍跟在后面,才放了心。其实阿伍这么老,说什么都跟不上我们,这担心是多余的。
坚看着我,“你失去了一个回家的好机会。”
“是吗?”我冷冷的反问。
“其实他们始终是你的父母,不会把你怎么样。”
“坚,假如他们要逼我与你分离,他们是会后悔的,”我恶毒的说:“我会使他们后悔一辈子!”
“你不是想自杀吧?”坚有深意地间。
“我会自杀?那太便宜他们,我会尽量作践自己,坏他们的名誉,到处告诉人家,我是某某的女儿,然后做最卑下的事情。”我狠狠的说。
坚不出声。“秀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是天真甜蜜的一个小女孩,自从与我在一起,就变得这样反常。”他隔了一会儿这样说。
“是谁把我们害成这个样子?你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他们总不体谅我?”我一连串的问。
坚不答。“我们回去吧。”他说。
晚上,天气转凉,坚吸着烟躺在地板上面。
我依然睡床。“今天让我睡地板如何?”我问坚。
“地板没你想象中的舒服。”他看我一眼。
“你还是看轻我。”我笑说:“让给我睡吧。”
“将来总有机会。”坚说:“将来我们两夫妻吵架,我会把你赶下床去睡地板的。”
我笑了起来,感谢坚给我这份甜蜜。
“将来我们租个房子,”我说下去,“两个小房间,一个客厅,什么都整整齐齐,老老实实的。我就与你这样的过一辈子。”
“所以我要找一份工作,”坚微笑,希望好像又回来了,“我得写几封应征信,明天开始。”
一连好几天坚都在看报纸,写信,打电话。我想假使卖了玉坠,大概可以维持多半个月——他要是找到事做,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坚失败了好几次,终于接到一封信,叫他去面议。才不过一个礼拜,便得到机会,已经是不容易的了。我与坚雀跃起来。
坚小心的说:“我会要求六百块钱薪水,我在你父亲的公司做,已经有六百五薪水了。”
“他分明是剥削你,像你这样的人材,应该起码有一千块。”我骄傲的道。
“假如不是为你,我也不会给开除,让人开除,就可以娶你了,但是如果要你,就得给开除,唉,”坚摇摇头,“是悲剧。”
我说;“你可以到别的公司做事,还不一样?”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穿一条白色的裙子,来找经理,”坚拥着我在回忆,“美得像—个仙女。冷气间里的仙女,解除闷气的仙女。我告诉自己,必须要认识你。但是你父亲是股东,是经理,我们当中有距离……也许我不该爱上你,秀儿,但是我没有法子不爱你。”
我笑,我吻了他的额角。
坚凝视我,“秀儿,给我力量。”
“你要什么样的力量?”我问地。
坚一呆,马上放开我。我有点失望,低下了头。
“天很暗。”他说:“不会下雨吧?”
“我把你的衬衫袜子洗了,明天干了,清爽的好去见工。”我一副贤妻的样子。
坚笑了笑,“好,”他脱下了衬衫,“你去洗吧,我看着。”
我没洗过衣服,但是这几个星期的训练并没有白费,不到一会儿,坚的衬衫便干干净净的搭在椅背上了。
“这里地方真糟糕,名副其实的是小旅馆。”坚叹道:“秀儿,时间不早了,睡吧。”他和衣躺在地板上。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是睡不着。
“坚,“我叫他,“坚!”
他没出声,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睡着了,看了他一眼,他又背着我。坚是好人,天可怜好人。
第二天清早,坚已经起来了,衬衫还不怎么干,但是他却把它穿在身上。我看着他,不知怎的有点心酸。
“还可以吧?”他笑问,充满希望。
我有点呆。“你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我问。
“学学做大人,”坚说:“我最多去二个钟头,等我回来,你小心点。”他拉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好,你去吧。”情形被我搅得有点凄惨。
但是坚说得对,他不过是去几个钟头而已。
我坐在房间里等地,等他,等他,两个钟头,他没回来,我的心在抖,三个钟头,他没回来,我觉得有点窒息。下雨了。
我走到门口去等,每一部车子,我都留意着,起初是公共汽车,后来我又留意街车。也许坚会乘街车回来,多花几块钱而已。
但是坚没来,我站在门口等,小旅馆的招牌就在我头上。我的手渐渐冷了起来。坚呢?坚呢?我应该跟着他一块儿去的,现在应该是下午了,下午他还没回来?他……
我的嘴有点渴,旅馆里收帐的给我装手势,叫我回屋子里去,我装作没看见,要是我可以哭就好了,但在这种情形下,谁也哭不出。
我只是等,雨越来越大,仿佛没有停的意思。坚还没回来。他说过他会回来的。我想起了他那件半干的衬衫,他在哪里呢?遇了车祸?
我害怕起来,适才我不过是等,但是害怕一来,就没法子抖得掉了。我怔怔的又怕了大半个钟头。
人家已经在吃下午点心了。
雨还是那么大,一辆街车在前面停下,坚!一定是坚!我冲到雨下。
“坚!”我嚷。雨点掉在我头上,半分钟内把我浑身都淋湿了。
车子跳出一个人来,紧紧的把我的手握住。“秀儿!”
我拾头一看,“爸!”我退后一步,差点滑倒在地上。
“秀儿!”跟着出来的是妈。阿伍随在她身边,撑起伞。
“不!”我尖叫,“你们让我走!”这不是我想的,这不是我想的,来的是坚,不是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找到我呢?一定是阿伍出卖了我。
“秀儿。”爸张着嘴,雨点直击着我的脸,“回去吧。”
“不要。”我忽然镇静下来,“不要,爸,坚会回来,如果他回来的时候,看不见我,他会伤心。爸假如你有你所说的那般爱我,请让我爱我所爱的人吧。”
爸的嘴角动了一动,“秀儿,坚不会来了。”
“不,他会来的。”我说。
“不要站在雨下了,秀儿,难道你不明白吗?是坚告诉我们的,你在此地,否则我们如何得知?坚下午来的,他说他不可以爱你。回家吧,秀儿。”
“但是……”我看着爸,不相信,“坚昨天还说着我们结婚的事,别骗我,爸,别骗我。”
“他有一封长信在我袋里,进车来吧,秀儿,进车来看,爸从来没骗过你,爸是喜欢你的。你的脸色是这样的难看,秀儿,你一定生病了。坚说他找不到工作,他说可以拖多久呢?他说不该累了你,是的,我们都不该累你,他走了,他说他爱你,但是爱是爱,活是活,他要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这是坚的话。”
我像受重物所击,又有点痴呆。“但是,坚他说过……”
“秀儿,有人在注意我们了,上车再说吧,上了车,你即使不想回家,都一样可以。”
“坚,不回来了?”我问;“他撒谎?”他们扶我进车。
“他没撒谎,这封信你慢慢的看好了。他……实在很爱你,现在我晓得了。他只是说:一切是错的。”
“只是因为他得不到那份工作?”我终于弄明白了。
“如果你想哭,秀儿,你尽管哭好了。妈妈不会多啰嗦你了,我也不会再反对你什么,一齐回家吧。”
“我必须要找到坚,”我说:“他出卖了我,牺牲了自己。”我哭起来,
“是的,但是他说或许以后你可以有自由爱人了,但决不会是他,他说你不会再爱他,因为他在你眼中,是一个懦夫,你不会爱一个懦夫的,秀儿。”
雨还在下,水拨忙着左右摆动。我哭。





玻璃珠的叹息 江湖客
他们叫他江湖客。
我问他:“你的真姓名叫什么?”
地笑答;“我姓江,名湖客。”
“那有这样的名字?”
“真的,这名字很雅致呢,你别想到别的地方去就行了。”
他在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小酒馆,很受学生欢迎,下课我们总到那里去孵着。
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据说有黑社会上去找麻烦,被他三言两语,加上一双拳头就打发掉了。
他们形容他会发暗器,有些说是小刀,有些说是飞镖,玄得很,我都没相信。
他约四十上下年纪,留着大胡髭,笑起来眼尾有皱纹,带一种粗犷的英俊,应该很受女人欢迎,但不知怎地,据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据说”是因为他守口如瓶,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是以没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只晓得他身份神秘。
“你是中国人?”我问。
“有中国血统。”
“混血儿,你看上去像欧亚混血儿。”
他但笑不语。
“据说”他身上还有英国、日本、希腊、法国等血统。
他会说流利的法文、意大利语、英语与中文。
华语说得比我还标准。
我说:“老江湖呀,你何必开酒吧?简直浪费了你。”
他微笑,“是,不开酒吧,我还能做什么?替水手带街?”
他为人很谦和、大方。
嗜酒又付不起酒资的人常常可以赊数。
我问他道:“有没有女孩子追求你?”
“有,你。”
“我?”我脸红,“胡说。”
“不然怎么对我表示如此大的兴趣呢?”他指指我的鼻子
“因为你有魅力。”我说。
轮到他脸红。
每天放学,我都往他酒馆跑,喝啤酒、吃肉饼。
他说:“小妞,当心长士啤呔。”
我看看肚子,不在乎的说:“谁关心?”
“你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像个男孩。”他取笑我。
“做男人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我向往,“如果我身为男人,大学毕业,先去做两年水手。”
“怎么?大学毕业才做水手,不浪费吗?”他问。
“水手浪漫的生涯,到异乡游览,大海是家,盐香的空气,”我心向往之,“阿里巴巴的国都,南美的丛林……多么美丽的理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江大笑起来,顺手拉拉我的粗辫子。
我好脾气地笑,“代沟呵,你听过没有?”
“这倒是真的,我可以做你的爹。”
“你几岁?”
“比你大好多好多。”他总有办法避而不答。
我念经济学。他便笑我可以一边航海一边看股票上落:“一只手罗盘,一只手算盘。”
我被他气结。
渐渐,我把江氏酒馆当作我第二个家,而老江成了我的大哥哥,凡是生活有疑问,都找他解决。
直到那个像卡门似的女郎出现。
她的头发是深蓝色的,大眼睛黑沉沉、长睫毛、奶白色皮肤、曲折的身材包在黑色的毛线下,松着三粒钮扣,看得人(不论男女)心卜卜跳。她也不是纯种人,拉丁美洲的血统露在五官上,她推门进来要找江湖客。
江抬起头,见到她,呆住,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来。
一看就知道他与卡门女郎的关系并非寻常。
她挽着行李,扭到老江面前,媚笑道:“忘了我啦?”
江沉声说:“我此地不收留你这种人。”
“三年了,还生这么大的气?还记住那些小事?”
江说:“对我不忠实的人,我永远记住。”
我竖起耳朵,拼命窃听。
“我有话同你说。”卡门的眼光飘到我身上。
“我的顾客亦即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话办管说。”
我心一乐。
“你真要赶我走?”卡门问。
我的心吊起来。
“你走吧,不要讨价还价的。”江边擦杯子边说,他头也不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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