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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骨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耳元
“去过了。”陆昂往上看了看,“他们说你出去了,不让我进去,我就下来了。晚上还要赶去五叔那边泡温泉。”他这样说。
“管那个老头子干嘛?真是给他长脸!”罗坤满不在乎,“晚上就在我这儿泡。”他指指山那边:“我新修的酒店,你去试试。”
说完这话他停了一停,方指着安安,问:“昂哥,这是……”
安安一直坐在车边,探着脑袋观望。如今听到这个罗哥突然问起自己,想到他先前打量过来的不舒服的目光,她下意识看向陆昂。
陆昂似乎这才注意到安安。淡淡扫过去一眼,没有对视,陆昂只简单说:“导游。”
安安看了看他,没吭声。
*
因为做丧事,罗家祖宅外面扎满了白幡,院子里则是用竹子和茅草搭起的棚子,棚子底下还有个小舞台,安安他们进来的时候,正有两在上面耍杂技,你踩着我,我蹬着你。老人安详去世便讲究喜丧,罗坤自然也请了好几个班子过来轮番表演,有玩杂耍的,还有唱歌的,要是表演的好,自然还有更多打赏。
走过这片热闹,灵堂就设在一楼正中央。
陆昂随罗坤去了灵堂里面。他点了香,对着遗像认真拜了三拜,又随罗坤走到后面。
后面摆着一口厚重的木棺,棺板没有阖上,里面是没有生机的老人。
罗坤说:“老头儿比以前瘦了吧?昂哥以前你带着我在外面疯,他追着我们打,都不带喘气的。”——罗坤虽然回南方久了,但还是能听出北方口音。
想到往事,陆昂笑了笑。注视着棺中之人,他摸出烟盒,敬了一支烟,问:“是罗叔自己要回来的?”
“嗯。”罗坤也点了根烟,鼻子里喷出白气,“老头儿一辈子那么多钱,房子买了,车子买了,连墓地都买两块!可到最后,还是想回这破地方!”他无奈摇头,又问陆昂:“昂哥,这些年你怎么样,忙些什么?”
陆昂扯扯嘴角,淡淡笑了笑,只说:“瞎混了几年。”
罗坤还要说什么,有人便在外面喊他。丧事忙碌,不过抽支烟的功夫,不停有人过来问这问那。罗坤有些不耐烦,陆昂便示意他:“你去忙,我自己走走。”
“行,晚上再叙旧。”拍了拍他的胳膊,罗坤一瘸一拐去处理其他的事。
陆昂视线从他的背影上移开,他走出灵堂。四下看了看,忽然,陆昂眉心慢慢蹙起。
只见进门那个喜丧表演的小舞台底下,围着一圈人喝彩,而台上唱歌的,不是安安,还能是谁?
窄窄的露脐上衣,短裙,外套倒是没脱,但也是宽宽松松搭在肩上。平添一份魅惑。
陆昂沉着脸,走过去。
小舞台上,安安刚清唱完一首。底下的人便争先恐后点歌,有说《山路十八弯》的,还有年轻的小伙子手拢成喇叭形状,使劲嘶吼“唱个《甜蜜蜜》”。安安毫不害羞,也不露怯,面色坦然的说:“点歌要花钱,一首……”想了想,安安竖起三根手指。
“三块。”
要价不高,简直价廉物美,底下的人越发踊跃。
陆昂站在人群最后,双手插在兜里,他抿着唇,没有说话。
安安似乎也看到了他。二人视线远远交错,她冲陆昂俏皮眨了眨眼。
这个小舞台非常简陋,没有任何装饰,只在舞台中间吊了一个光秃秃的电灯泡。可就算如此,也掩盖不住她的艳丽与青春。那种艳丽就涂抹在她的唇边,鲜红。随着她每一次的张口,都犹如荼蘼绽放。
底下又有人点了歌,安安收好钱,然后大大方方唱了起来。
她唱得是什么歌,陆昂从来没有听过。
又是风铃又是贝壳的,已经脱离了他的年代。
可听在耳中,只觉得曲调无比轻快,仿佛雨滴落在耳畔,伴随着她的声音,在轻轻诉说着夏天清爽的气息。
陆昂沉默站着。
这首歌还没有结束,他便转身走了。
迎面,罗坤过来。见到舞台上的安安,他不由疑惑:“这个导游还兼职唱歌?”
陆昂笑了笑,只说:“她缺钱。”
*
到吃晚饭的时候,安安一共唱了十来首歌,赚了小五十。将钱收进包里,她走下舞台。陆昂坐在主桌,作为他的“导游”,安安自然被请到他旁边落座。
是农村常见的那种长条凳,陆昂已经坐了一半,安安坐另一半。
因为靠得近,男人气息萦绕过来,有汗,却不难闻。
安安望着前面。
菜色是山里最常见的,抓了河鱼,宰了猪,还有炒腊肉,闻着很香。安安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看众人,喝了口茶,只等开饭。
这一顿饭,安安几乎没怎么说话。
夹一块腊肉,吃一口饭,再夹一块鱼肉,再喝一口茶。
她吃得极为专注。
罗坤和陆昂一直在叙旧。他们在聊过去的事。至于聊了什么,安安没仔细听,都是些鸡飞狗跳的事。只在一个时候,她的筷子停了一下。
安安抬头。
对面,罗坤在问陆昂:“小静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静……
安安认真思考,这像女孩的名字。
她又仔细听,陆昂竟然没答,安安蹭的站起来——





蚀骨 第十章
安安蹭的站起来——
陆昂瞬间扭过头!他的身体微微紧绷、僵直。
四目相对,一切无声。
像是受到了他们的影响,一时间桌上所有的筷子杯盏齐刷刷停住,众人打量着突然起身的安安,气氛有些诡异。正与陆昂叙旧的罗坤也愣住了:“这……这是怎么了?”
安安手垂在身侧,顿了半秒,她泰然自若地端起面前的碗,说:“我去盛饭。”说着,抬脚使劲往后踢了踢凳腿,安安面上风轻云淡地转身离开。
她虽然瘦,走起路来却爽利利的,别有一股嚣张气焰。
陆昂回头看了看,又默然转过来。
山里人热情,煮饭都是用一口大铁锅,一掀开盖子,白米饭腾地往外冒热气。安安用大勺子盛了一口饭,她盖上盖子,转过头——
厨房的门对着吃饭的方桌。从这儿看过去,陆昂和罗坤正在说着什么。安安听不见,可她知道,他们应该是在说那个“小静”。安安回身,拿起饭勺又盛了一大口。
她端着碗过去,重新坐下。
陆昂的手这会儿搭在桌上,架在两人中间,安安怎么看都不顺眼,便拿手肘戳他:“过去点,没法吃饭了。”
陆昂默了默,手放下去,搭回自己的大腿。
安安又抓着凳子边沿往前扯,抱怨道:“哎,重死了,快起来,我往里挪一挪。”
明明是她刚刚泄愤故意往后踢,这会儿又找他茬……陆昂看了看安安,暗含警告。熟料安安根本不理他,夹起面前的一块泡萝卜干,低头,吃饭。
陆昂只能别开眼。
一块泡萝卜干吃完,安安又夹一块,配着米饭,这一回,她慢慢咀嚼,刻意放缓动作。
罗坤已经让人再多拿些酒过来。这是寨子里自酿的白酒,打开封口,香气瞬间四溢,味道很醇,酒精度数一点都不低。罗坤有些喝高了,他搭着陆昂肩膀,不住感慨:“昂哥,当年要不是你,就没有我……”
他一开口说话,旁人就会自动安静,给足面子。
陆昂说:“都过去那么久,还提起做什么?”
“别人会忘,我可不会!”因为喝酒,罗坤的眼睛熬出一丝猩红。他骂:“妈的,老子当年被人打成那猪样,老子怎么都不会忘……”
猪样?
安安偷觑一眼,又默默低头吃饭,听他们叙旧。
可吃完整顿饭,安安都再没有听到“小静”两个字。
所以,小静到底是谁?
安安忽而好奇。
*
入了夜,山里温度迅速下降,雨势还是急,根本没法开车上路。夜晚的温泉计划泡汤,安安和陆昂只能留在罗坤这儿。幸好罗家祖宅上下两层,还有多余的房间。安安被安排在二楼,一个单独的小房间。
山里条件不好,木板一搭,再铺层被褥,便是床。
房间里很冷,凉飕飕的,四处透进寒意。安安已经吹了一整天的风,如今在这儿待了几分钟,她的头便又开始疼了。
坐在床板上,正打量这间房,忽然,安安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
有人说:“昂哥,你今晚就这儿。”
那人简单“嗯”了一声。
开门,关门,然后再没有动静。
安安支着耳朵听了几分钟,陆昂那边都没有动静,她便悄悄起身。安安放轻脚步,走到外面。走近一些,发现陆昂的门关着。安安经过他的房间,下楼梯,到一楼。
那些收拾残局的人都在外面忙碌,灵堂里,只有罗坤坐在他的凳子上守灵。
见安安下来,罗坤有些意外:“有事?”
算不算有事呢?
安安停了一停,终问出心底疑惑:“小静是谁?”
听到这儿,罗坤轻笑一下,都明白了。他眯起眼上下打量安安,视线并不舒服:“怎么,对昂哥有意思?”
“不行么?”安安反问。
罗坤便又笑了,他告诉安安:“小静是昂哥的女朋友。”
这个答案安安并不意外。
雨水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安安抱臂,靠在墙上。
她问:“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罗坤说:“以前的。现在么……不知道了。”
“陆昂没说?”
“没说。”
一个男人不愿提起的女人,看来多半是分了。这么想着,安安又便问:“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安安急需钱,偏偏陆昂对她无动于衷。安安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对症下药。
“温柔的。”罗坤毫不犹豫给出答案,“以前小静就是这样,说话轻声轻语,动不动还爱哭。她一哭,可把昂哥心疼的,哄都来不及……”
哄都来不及……谁要听这些?
安安沉下脸。
她转身要回楼上,身后,罗坤喊住她:“昂哥说你缺钱?”
安安回头,“缺。”她答得特别坦然。
“跟我呗。”罗坤说,“我给你钱。”
安安望着他,没搭腔。
罗坤又笃定:“你不是昂哥喜欢的类型,但对我胃口啊,缺多少,我给你。”他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安安确实缺钱,而且很缺、相当缺。
对面,罗坤已经志得意满:“你不就是缺钱么?我就用钱买你。”
安安一直沉默。
灵堂里亦有片刻的安静。
下着雨的空气格外湿润。这样的湿润里,隐约飘来薄荷与烟草夹杂的味道,很淡。若不注意,就不会闻到。安安侧身看了眼空荡荡的楼梯拐角,她对罗坤说:“我考虑考虑。”说着,她走出灵堂。
经过拐角,要上楼时,安安脚步忽然停住,她转向一旁的陆昂。
陆昂站在楼梯拐角,指间夹着一支烟。他今天也喝了酒,身上是米酒特有的醇香,化作一味昏沉,混杂着他身上别的味道,汗味,烟味,渐渐地,竟勾勒出这样一个雨夜的具体形状。
安安张口,无声问他:“我该答应么?”
陆昂垂下眼。
视线一转,安安已经回身,慢悠悠往楼上走。
小皮靴踩在木质楼梯上,吱呀吱呀。
她一身黑色,背影窈窕,像是专门索魂的鬼魅。
陆昂别开脸,又抽了口烟,这才往灵堂去。
*
这儿的规矩是停灵三天,可要是年纪大的去世,就会多停几天。好让老人家再多留一会儿,也让家人尽尽孝。
陆昂走进灵堂。门口的火盆要熄,他弯腰捡起一边的火棍挑了挑,对罗坤说:“你去睡吧,今晚我替你守。”
罗坤喝了酒,这会儿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他也不跟陆昂客气,只说“我去躺一会儿”。他的腿脚不便,得先将一条萎缩掉的腿掰正了,撑住一边的拐杖,才能站起来。知道他不喜欢人扶,陆昂还是在挑火盆。那边,罗坤走出去几步,倒是转过来,对陆昂说:“昂哥,你那个导游对你有想法啊?她来跟我打听小静的事。”
陆昂盯着火盆,说:“她对胖子都有想法。”
“我操!这也太饥不择食了吧!”罗坤骂了一句,“我还想你要是没兴趣,就让她跟我……”
陆昂闻言笑了笑,抬头说:“就一个小丫头,何必呢?让人知道了笑话。”
“也是。”罗坤撑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出去。
灵堂再度安静,陆昂直起身。很久没开车了,他的身体有些累。陆昂反手揉了揉后颈,又宽了宽肩,走出去。
山里的夜特别暗,也特别寂静。白日的那些热闹喧嚣退去后,天地间只剩雨声。院子一侧,临时搭起的那个小舞台上也没人了。有风吹过,正中央吊着的那盏灯,轻轻晃了晃。
陆昂倚着墙,看了会儿,重新走回灵堂。
*
安安一整晚都在想,什么是温柔。
她想到了段秀芳——她的母亲,一个温柔似水的女人。
从安安记事起,段秀芳从不会和安国宏多争一句。她勤勤恳恳在服装厂里打工,累个半死,回来还要包揽所有家务。这个傻女人自己身体不好,却非要拼着命的怀孕。只因为安国宏想要个儿子。两人折腾了这么多年,据说这一胎确定是男孩,没舍得打掉,更不顾长了瘤的身体,非要生。
这个孩子要是生下来,还不是得靠安安养?
这样的温柔有什么好?
安安翻了个身。
雨滴打在屋顶上,很吵。
她睡不着,偏偏脑袋又沉又重,像是堵住了似的。抓抓头发,她坐起来。
扯过包,安安把陆昂给她的那个橘子拿出来。用力捏了一捏,还不解气,她三两下直接剥开。
橘子被她捏得有些软了,安安吃了一瓣。
很甜。
这种甜意沁到唇齿之间,安安盯着手里缺了一瓣的这个橘子,盯了很久,她最后一口气把其他几瓣儿都吃了。
安安再度躺下来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哄你的小静去吧!
*
陆昂昨晚守到三点,后半夜罗坤起来,替他。
饶是熬了夜,陆昂一觉醒过来,还是六点。他坐起来抽了支烟,起来洗漱,然后下楼吃早饭。
雨停了,太阳正好,一切清新而爽朗。
上午,来丧礼帮忙的人陆续到了,和尚也开始敲着木鱼念经,而杂耍和唱歌跳舞的草台班子更是准时开锣,开始新一轮的狂轰滥炸。
小舞台底下,有人不免抱怨:“昨天唱歌的那个美女呢?”
他这么一喊,就有人附和:“是啊,那个美女呢?”
陆昂抬手,看了看时间。
又看向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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