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锦卿
作者:宁长风Max
三十年前,她是长安城“第一剩女”,三十年后,她是大周朝“第一权臣”,她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惊世的美貌,没有痴情的爱人,更没有一路开挂的人生,为了权位,她不惜选择终生不育,她几度从命运的深渊中爬出,却次次被人扼住致命的咽喉,直到她爬到最高处,睥睨天下,才得以喘息……这是一个女人的争斗史,一个家族的崛起史,也是一个朝代的覆灭史。这一生,不为他人,只为成就野心,人不容我,我自诛人,神敢拦我,我自灭神,天若不容,我便逆了这天!这一世,权倾天下,向死而活!
一品锦卿 【序章:结局】
长安,天授十五年春,大周都城最后一夜。
朱门高阶巍然矗立,这座府邸除了尤为大气华贵之外,与皇城内其他官门侯府别无二致,若要真论有何不同,那便是,府门两边竟没有刻画门神。
门内深院中,一个着月白色衣裳的侍女提裙快步走向正堂之后的主屋。
主屋大门敞开烛火灼灼,书案前有一道锦衣华却略显萧索的身影,正提笔垂首拟写着文书,直到听见近侍婢女凌乱失措的脚步声方才微微抬首,“扶苏,可是那边有消息了”
扶苏颌首,有些沉重地回道:“大人,宫里传来消息皇上驾崩了”
灯烛映衬下,分明是一张几分苍老但风韵犹存眉目明晰的女子面孔,她安然不惊地放下毛笔,目光扫了一眼门外幽暗的夜空,沉默一瞬,道:“更衣吧。”
尽管万般忧虑,扶苏也不复多言,只回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白衣丧服”
“不。”她走向铜镜前,看着镜中身着褐底黑花宽袖锦袍半披束发不沾脂粉的自己,指尖抚摸着袖边华丽繁琐的银丝刺绣,道:“这身官服我已经穿了快三十年了,是该换换了给我梳妆盘发戴上金钗”
扶苏犹疑地应声:“是。”传来众侍女一齐为她上妆盘髻。
端庄悦目的贵族妇人装扮逐步让她改头换面,但那眉宇间的傲然英气依旧不为画眉掩盖。幽暗的夜空逐渐明亮起来,红色的光芒随着愈渐喧哗的杂声传进屋内。
扶苏疑惑不安地跑出去查看发生了何事,不消片刻便面色发白地跑进屋内,这次更加慌张,匆忙间连发钗斜落了都未有察觉,踱步到铜镜前在她面前扑通跪下,颤抖地回道:“皇城铁卫已经将府苑全部包围了他们说他们说,让大人您尽快出去认罪否则血洗”
扶苏已然再说不下去,惶恐到极致,瘫坐到地上,屋内其他丫鬟听闻此言全都震惊失色,顾不得什么规矩,直接逃出了主屋,好似离这里远一点就更容易保命。
而她只是缓缓一笑,转头看扶苏,顺手给她扶正了云鬓间的金钗,不言其他,只问:“熹儿来了吗”
扶苏双眼中即刻盈满泪光,回道:“来了,督尉大人就在外面”
她的笑意加深,道:“那不就好了还不快让熹儿进来我的熹儿都来了,我能有什么危险莫慌了,叫人开府门去吧,在前院亭内摆茶。”
扶苏见她一切了然的样子,也只能勉强镇定,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她再细看镜中自己的模样,抚了一下眼角眉梢痕迹明显的细纹,道:“唇色有些浅,再点些胭脂。”
小丫鬟颤抖着打开模样别致的刻花胭脂盒,她伸手接过:“我自己来吧。”
她直接用指尖沾上许些朱红胭脂,轻轻抹在双唇上,镜中朱唇已就,孔雀金钗的金钿在额上轻摆,虽韶华不再,却依然能捕捉到旧时明动容颜。
片刻方过,一位身披银色甲胄,英姿勃发,腰间佩剑的少年径直走进前院石亭中,垂首半跪,恭敬地行礼:“孩儿见过母亲”
她放下茶盏,温柔笑道:“快些起来,熹儿,来,先喝杯茶解解乏。”
“母亲”顾熹眉头紧蹙,神情复杂,好似还想说什么,在她面前坐下,没有碰茶杯。他只是扫过她一眼便低下头,她此时神色平静如水,甚至比平日更神采焕发,全然无视外面的喧哗与漫天的火光。
她道:“不用着急,熹儿,事情已经成定局。你就再陪陪我吧,昨日我与你师父对弈的这一盘棋尚未分出胜负,不如你来替他下完吧。”
顾熹目光有些颤动地落到面前的棋盘上,端起热气腾腾的香茗喝了一口:“嗯,好,母亲”
她一直凝视着这个少年,用以此生都难得的真诚而深邃的目光,掂起一颗黑棋,目观棋局,道:“熹儿,你瞧,这本是白棋占上风,后来却被黑棋扭转了局势,依你看,哪一颗棋子是胜负变化的关键”
他举棋落棋,不假思索地回道:“这些棋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棋的人。”
她红唇浅笑,黑子落下:“对,就是这样。”
他终于抬头直视她,目光中是有别于少年的深沉:“就像,在八岁时我就听母亲说过,寄望于人,顶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唯有自己掌控一切,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孩儿一直谨记。”
她红唇浅笑,声音有些沧桑,道:“很好。”
“然而,大多数人却不能同你一样早早就明白这一点,这种错误我就犯过,你舅父也犯过,甚至精明如你祖父都不能避免,还因此让自己多年成就毁于一旦陷入绝境之中”
“但是,他这一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并不是这个,而是,养育了我们这一双儿女”
一品锦卿 第一章:大业定 棋子弃
长安,天佑元年冬,大齐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个上元节。
此刻华灯已上,长安城内处处溢彩流光,唯独此处石墙灯影府苑深深,堂堂正二品户部尚书府,较之皇城内其他官邸侯府却稍显简朴,就连这佳节之时,依旧门庭清冷。
府中正堂之后乃书房,此时灯火黯淡大门紧闭,不,不只此时,这番景况已持续三日之久。书房内书卷皆是整齐摆放,虽是书卷气浓,却不见纸张翻动,书案上多的是凌乱的公文奏折,摊开的折子从书案一角垂至地下,白纸上是空无一字。暗色地面上散落着零星棋子,黑白分明且剔透如宝石,颗颗映照着烛光,透亮圆润,质地罕见,可见是奇珍,原本盛放棋子的锦盒就算是被打翻在地,于这简朴书房之中仍显得华贵突兀。
他仰靠在木椅上,纹丝不动,枯桃似的双眼直直望着上方的灯烛,那一点茫然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摇曳焚烧。未及半百之龄,白发已生,几许银丝随着窗缝中透入的凉风摇晃,苍白的面色使他看上去宛如石雕。
“算计二十年,只得这一场结果”他默想着,往事历历在目,怎么想都觉得讽刺,僵硬冷峻的脸庞上不禁浮现悲凉的苦笑。
二十四年前,他只是洛阳一贫寒书生,及到长安科考中举,官不过七品御史台主簿,后得左司丞卢远植如今权倾朝野的卢相国赏识,为之效力,或说是与之勾结比较切实。
风雨二十年,多少阴暗事,做成了什么不过是把最不得志三皇子扶上皇位,不过是从七品微末之官做到当朝二品
而今,大业已定,他又迎来什么结果
当年礼贤下士恩待与他的卢远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当年允诺他的三部司丞之位呢呵,泡影罢了这几月内之前的盟友尽皆被弃,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
自己更是被安上了贪污巨额赈灾银的罪名,如今只待“罪证”落实
哼飞鸟尽,良弓藏,新业定,旧人亡。
卢远植啊卢远植,终究是容不得朝堂上的第二人
可是,又有谁甘做,第二人
书房之后的长廊通向后院,院中西南角落有一小厅,屋门敞开,其间烛火通明,正对门之处有一四脚相连的木架,上斜有一方形木板,看似绣架却没有寻常绣架那般秀气,更不见一针一线,有半人高,上面摊开了一大张图纸,纸上内容繁杂,线条规整。一位年轻女子一手执细长毛峰一手摁着木尺,凝神作业,看似绣花,又好似作画,可笔下并不是鸳鸯或花鸟,而是工笔线条绘成的建筑布局。
这便是顾家长女顾清宁,芳龄已过二十三,却尚未出阁,身姿尚可,容貌中等,明明是着湖色长裙腰身纤细的女子,但不见一丝婉约媚气,将手中一副尺笔使得如同匠人手中的刻刀那般灵活流畅。须臾,她停下来垂首静看案上的图纸,秀发从倾斜的肩头散落,柳眉微微一蹙,即刻放下笔尺,将画了许久的图纸直接揉成一团掷于墙角的废纸堆中,又顺手在旁边的架子上取了一张白纸摊开在自己面前。
正欲再落笔,却听见门框被敲响,抬头看去,原来是二弟顾清桓,他神色低沉,郁郁地唤了声:“姐姐”
她看了他一眼,收起工具,不再作图,“怎么样了”
他走进来,回道:“父亲还是不出来三天水米不进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真不知道那天父亲到底跟卢相国谈了什么一从相国府回来就成这样了”
顾清桓思量着,忽将目光投向顾清宁:“额,姐姐,昨日你不是去相国府了吗你没有向卢大公子打探一下”
她闻言,目光撇到别处,指尖暗暗紧攥水袖一角:“没有,昨日他没有见我,说是正在待客,卢二小姐根本没有让我进内府。”
顾清桓顿时又添紧张神色:“会不会是卢远思故意气你卢远泽可是向来把你当座上宾啊,更何况你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有什么客人比你重要”
顾清宁眉头一挑,放松了指尖,缓步走出房门:“清桓你错了,新皇登基,卢家长女为后,卢家跃身为长安第一名门以来,恐怕于他卢远泽而言,任何一个门客都比我重要。”
“卢家人竟薄凉至此”顾清桓与她一道出了工房,一时怒气攻心,忍不住放声骂出来,但忽见母亲沈岚熙正向这边走来,便立即收住了怒意,与长姐一起迎上去。
“母亲”
沈岚熙看了一眼他们俩,平和浅笑,又回头望了下书房,然而没有任何难安神色,只问道:“这几天你们可曾跟他说过话”
他们双双忧虑地摇头,顾清宁道:“母亲,你还是去劝劝吧。”
沈岚熙挽住女儿的手,说着:“算了,不用。”
三人边说边走已到书房门外的长廊上,顾清桓还欲言劝:“母亲”
沈岚熙打断他,一边拉着他们俩走开,一边笑言:“好了,清桓,清宁,你们不要担心他了,今日是上元佳节,你们江伯父和弦歌来府中与我们一起过节的,前堂都设好宴席了,你们别在这耽误了,再说清风刚跟他师父回长安来,我可不想他整日听你们姐弟的碎碎怨念”
话未说完,她忽地脸色一变,气息急促,痛苦地捂住心口,困难地喘息几声,直直向地面瘫倒,近乎晕厥过去。
“母亲”顾清宁与顾清桓大惊失色,连忙去扶她,顾清宁急躁地喊道:“快去请大夫来母亲心悸病犯了快去”
丫鬟都慌了神了,失措地说道:“可可今日过节,同源堂的大夫都不出诊啊恐怕去叫张大夫也不能及时赶来吧”
“我去叫怎么也得把大夫找来”顾清桓是真急了,匆匆向外面跑去。
却听背后“嘭地”一声房门大开的声音,他不禁回头看去,只见他们三日未露面的父亲顾家家主顾清玄从房内冲了出来,慌张而失态地扑向倒在顾清宁怀里的沈岚熙,干裂的嘴唇颤抖张合着:“夫人夫人”苍白憔悴的面上又添十分的焦急神色,直接从长女臂弯里扶过沈岚熙。
就在他如此心慌之时,靠在他肩头的沈岚熙睁开了眼睛,站直了身子,安然无恙地对他笑笑,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总算肯踏出书房门了这便好了,走,回屋梳洗一下,大过节的,你一家之主不露面怎么行”
他们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又都松了一口气。顾清玄与沈岚熙对视,无可奈何地笑笑摇头,轻叹一口气,搀扶夫人的手臂,道:“诶,那好吧,就听夫人的。”
他们夫妇俩携手径直往主屋走,全然忽略方才被吓得不轻的长子长女,顾清宁与顾清桓只好也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同时摇头轻叹,笑了出来。
顾清宁回头望了下书房,料想里面应是有些杂乱了,便想亲自去收拾一下,顾清桓也随她去了。二人进屋,瞧见散落的一地黑白棋子,都变了脸色,沉重而无言地对视一眼。顾清宁似有思量,拿起锦盒,弯身将棋子一粒粒拾起。
顾清桓也帮忙,只是触碰到冰凉棋子的指尖不由得颤抖,失神地说着:“当年他赠父亲这一盒白瑶玄玉的棋子以作合盟之礼父亲向来当作珍宝来供奉而今却”他闭眼,攥紧棋子,愤恨道:“可见大祸不远矣”
顾清宁看了下他,示意他镇静下来,继续拾棋,叹道:“天下熙攘,终不过是,因利而合,因利而分。有利可图,便是珍宝,无利可取,便是弃子。”
此时顾清桓却没有言语了,顾清宁向他看去,只见他定定地看着从地上拾起来的一张白纸,白纸上是父亲顾清玄的亲笔题诗。
“黑白谁能用入玄,千回生死体方圆。”
收拾完之后,顾清宁与顾清桓一齐出了书房走向前院,他们刚踏入前院,就见顾清风从外面回来。
“哥姐姐”
十八岁的少年,一见兄姊就活泛起来,虽说是生在官家,却总也没个正型,未及加冠之龄,正好是满心的烂漫,随时笑闹开怀,无甚顾忌,偏偏是家里最讨喜的。他的师父是武林第一剑派河洛剑派的掌门人洪洛天,洪洛天还有一个身份河洛镖局的大当家。洪家是洛阳的第二大豪门,说起第一也不陌生,便是世代经商富可敌国的沈家他们的母亲沈岚熙便是沈家的大小姐,只是她嫁于顾清玄之后便与沈家断了关系,多年未有联系。
顾清风跟着洪洛天学习剑法,十六岁之后也随他一起走镖来增长江湖经验,洪洛天至今未有娶妻无有子嗣,待他如亲儿。他今日按礼去向师父敬茶,洪洛天赠予他一把上等的短剑,又拉他练了一会儿剑,所以耽误到此时才回来。
顾清风问起了父亲的情况,他是毫不知内情,兄姊对他也只是说父亲身体不适,听说父亲已经出来了,他便吵着要去主屋拜见父亲母亲。顾清宁劝说父亲正在梳洗此时不宜拜见,他才作罢。
他们观赏起他的宝剑,三姐弟正笑闹间,沈岚熙从后院来到前院,此时顾清玄已经将一切向她坦明,她远远看了一会儿顾清宁,掩过情绪,找了个由头唤顾清宁回闺房。
母女二人把话说到近来的事上,沈岚熙只得告诉她:“清宁那日,你父亲去见卢相国,卢相国坦言要解除跟我们顾家的婚约,卢家将与晋轩王府联姻,卢远泽将迎娶成硕郡主。”
听闻此言,顾清宁只是无言,稍过一晌,她的神情又变得异常呆滞,不像是惊讶而像是惊恐,望着地面久久说不出话来。
沈岚熙轻抚她的肩想宽慰她,她却忽然抬头,双手一把抓住母亲的手,眼中含泪,咬唇道:“可是母亲,我,我已有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