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庭欢
作者:严城更鼓
圣祖妃嫔戴佳氏,初为庶妃,累进至成妃,寥寥几笔间,她是纷乱璀璨的大清后宫里最为沉寂的存在,如空谷幽兰,沉沉无声,却不知,数十年的痴缠囚怨间,有着如何的悲离与恨意?
清庭欢 第一章 偷天换日
窄小的四方两进院落,斑驳着阴郁的陈旧。墙垣数米间便有脱落的砖坯,远看去凹凸不平的院墙,有腐朽的老态。
吱呀一声闷响,两个老妇从院中缓步而出,如泥胎木偶一般,神色僵硬地将手中铜盆里的秽物泼洒而出,漆黑不明的汁液散在地上,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
院门复又掩住,一张一合,幽幽如鬼门之关。
夜色掩盖了两副面孔,唯闻一老妇之声,那声音低闷,如见了瘟神恶鬼一般:“作得什么死,皇上册立新后,天下大喜,咱倒关起门办上了白事。”说话间便瞧见一阵浊风将院内一抹灵布刮起,如幽灵悚然,那老妇不禁缩了缩身子,复道:“等领了这个月月银,我便辞了这鬼地方。”
一旁的人急急道:“姑姑带上我往后我再不必受大小姐的气了。”
老妇冷哼一声,不屑道:“大小姐最是不可一世,可嘴尖腹空,双八的年纪,才染了风寒几天,就撒手去了,草包一个”
不远处隐隐有断断续续号哭声传来,凄厉无比,一旁的人皱起了眉头,摇头道:“夫人这两天可没少念叨,说风寒总不至于要了人命的。”
一句话听得老妇连连摆手,“死了便是死了,这厢她在里头指天跺地,连累得咱们不安生。”她声音细小低沉,却有着说不出的幸灾乐祸,“七月起圣上下旨秀女大选,这老俩巴不得大女儿赶紧攀了高枝,混出个名堂,这破落户也算熬出了头。这下好了,鸡飞蛋打,他们还能不哭”
一旁女子怯怯道:“爱女骤亡,也总该是真的伤心吧”
老妇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娓娓道来:“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民间白事,自有候夜、送终、落地、报丧、戴孝、落材、封材、立孝堂、做道场、做七、出殡、安葬、点主、圆坟共十四步,这在本儿的规矩了。”那老妇妇似是得意,斜着眼睛瞟了院里一眼,道:“我可听说了,他们家办事,除却封材,便只剩了戴孝,出殡和安葬三步,潦草成这样,还道是什么爱女。”
一旁女子连连蹙眉,盯着里头烛色点点,道:“莫不成是圣上大婚,民间总不许见白事,他们才避讳了”
老妇妇连连咂舌:“那也不带这么寒碜的咱们东郊这地方,有名的灯下黑,皇上还能管他不成要我说伤心不假,说到底还是这飞上枝头的梦落空了,给他们愁得”
正房木门木然开启,有人影从房内闪出,这一大一小两人赶紧噤了声,慌忙走开。
烟尘挥散不去,伊兰呆呆的跪在院中,一番话夹杂着屋里的哭闹声一起阵阵传入,她将手中的纸元宝一片接一片的扔进铜盆,眼中的泪水像永远不会干涸的河流,听着屋中由哭声渐渐清晰的争吵之声,夹带着自己的名字阵阵入耳,她有些不安,瞧着一旁的额娘,却见额娘苍老的脸上浮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熟麻布制成的丧服,粗糙的纹路更显出伊兰的脸白璧无瑕,头上大小得宜的素白色绢花,更衬得那笑容楚楚动人,仿佛常年置身于塞外的将士,山穷水尽之际,立时看到了白雪皑皑的冰原,那份纯白足以惊了浮生,艳了尘世。
其实伊兰本是极美的,只是多年的劳作使得她疏于保养女子最为珍贵的容颜,身量也是瘦弱得紧,如今穿上这孝服,则更显得身形单薄,否则便更平添了“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的美态。
不多时,尚在屋中的郭络罗氏便从屋中走出,快步朝伊兰走来。郭络罗氏母家的身份地位也比如今的卓奇好些,昔年待字闺中之时本就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嫁与卓奇后因着卓奇的官职,便处处不平,时常在府中声色俱厉,只是戴佳府在京中实在微末如芥,这母女长日里也只能做个窝里横罢了。
因连日的心力交瘁使得郭络罗氏双目通红,此时直直盯着伊兰,眼中的炽热像是立时要将伊兰吞噬,伊兰本能的避开她的目光,却见额娘攥紧了伊兰的手,抬头迎上其双目道:“生死有命,夫人还是看开些。”
郭络罗氏的眼中是厌恶和憎恨,几欲开口,却不知为何,只朝屋中卓奇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拂袖朝回了卧房,只留给伊兰母女满是不甘的背影。
直到屋中的纤儿向自己走来:“小姐,老爷让请你到屋中,说的是有要事。”
伊兰的脸上如同一汪平静的湖水,并未因卓奇的口中的“要事”出现任何波澜,只略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便随纤儿进入了屋中。
房中人端正肃穆,见了伊兰,却尴尬神色愈甚,伊兰习以为常,只作不觉,心知阿玛有求与自己,却难于启齿,索性先开了口道:“阿玛叫女儿进来,可是长姐丧仪之事,还有不周到的地方”
卓奇正色,用手掩住口鼻轻咳了一声道:“为父这些日子来伤心过了头,府里的事都交由你和你额娘打点,你自是稳妥的。”
兰煜低着眼睑,面色不改,淡淡地道:“长姐过世,女儿尽心操办也是应该的,也算成全了这姐妹的情分。不过,阿玛是否还有其它事情交代女儿”
卓奇的神色显见着不安起来,却并不遮掩:“其实说来,倒也算不得大事。你也知道自世祖爷起,便有了每三年一次秀女大选,凡八旗女子,都要入内宫选秀,留中者便送入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咱们府里,本是该金煜应选,可惜天意弄人,也只能当她做是她的命数吧。可阿玛在工部已经留了档,终究还是要有人应选的。”
秀女大选自今年七月起便已开始着手操办,为此当时的戴佳金煜还忙前忙后了许久,郭络罗氏更是变卖了压箱底的嫁妆,换来银子为戴佳金煜置办了一身上好的旗装,显然母女二人都做着攀附天家的美梦,只是须臾间人事突变,半点不在人的算计之中。
伊兰抬起粉黛未施的容颜,看向卓奇的眼神中尽是了然:“阿玛想让女儿应选”
卓奇心知伊兰惯是聪慧的,只三言两语便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正是,或许是让你为难了些,只是咱们满洲的女子,总逃不过的,否则工部的人怕是也要来找阿玛的麻烦。”
伊兰望了望屋中陈旧的书画和花插陈设,即便是这样的屋子,曾经的伊兰也未曾有资格踏进这里半步,她敛起心神:“自世祖爷起,不在旗的女子想参加选秀势比登天,更何况女儿甚至未曾入族谱,若是去了,谁知道算是何门何家的女儿”
卓奇心中早有打算,满是笃定:“你大可放心,阿玛已经着户部报上了你的户籍,你和你额娘也已经被记入族谱,你这一辈本族女子皆是从煜,你以后便名唤兰煜,也算是和金煜取金兰姐妹之意。”
“戴佳兰煜,金兰姐妹。”心中反复默念着这八个字的伊兰,望着不远处戴佳金煜的闺房,强忍着心中的鄙夷“那便有劳阿玛为女儿费心了。”
如此,戴佳府中便又出来一位待选的秀女,便是那卓奇府中的婢女黄敏所生,多年来无名无分,被郭络罗氏母女百般苛待,视作孽种的戴佳伊兰,如今,却该唤作戴佳兰煜。
卓奇起身用温和的目光轻拍着兰煜,指着在一旁静立的纤儿道:“如今皇上刚册封了贵妃娘娘为皇后,又一并封了多位主位娘娘,正是缺少宫人的时候,阿玛已经着人将纤儿先行送进了内务府,阿玛在内务府有些关系,想来若你能入宫,将纤儿分到你身边,算不得难事。这几日你便先在金煜的房中,好生准备。“
望着院中铜盆里尚未熄灭的火苗,映照着兰煜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红色,良久,她唤过纤儿走向戴佳金煜的房中。
黄氏早已候在屋里,兰煜满是疲倦,待房门紧闭,见到面色和善的额娘朝自己走来,兰煜却霎时慌乱起来,她惊得后退了几部,直退到了墙角,像一只受了惊的兽,缩在角落里,眼里是警觉和惊恐。
黄氏似乎不以为然,朝一旁纤儿道:“老爷吩咐你先进宫”
纤儿也颤颤巍巍地点头,黄氏道:“你当万事小心。”
一旁兰煜却突然发作,朝黄氏用极低的声音嘶声道:“额娘,戴佳金煜的药里,为什么要放桑菊花粉”
清庭欢 第二章 待选
黄氏的眼中是毫无生机的冷漠,她慢慢起身走近兰煜,兰煜退无可退,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额娘,我在问您,戴佳金煜的药里,为什么要放桑菊花粉”
黄氏一方温和的目光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使她的笑平添了诡谲:“因为风寒重病的人,最忌讳桑菊。”
兰煜只觉得头痛欲裂,她双臂紧紧箍住身躯,惶然道:“为什么,为什么您要这么做。”
从座椅上起身的黄氏,低头抚过兰煜的脸颊,加重了双手停留在其肩膀上的力道:“因为咱们受她们母女凌辱多年,因为没了她,才能有你。”
数日前,戴佳金煜暴死,须臾间天翻地覆,乱局之中,却是兰煜发现了黄敏将桑菊花粉加入戴佳金煜的汤药中,病情加重,药物相克,一条人命皆系黄氏所为,兰煜既悔也怕,却如何不知额娘苦心,她颤颤道:“何必一定要她的命,终究是咱们害了她。况且,况且夫人这几日终日忿忿,说风寒总不至于要了人命的。”
黄敏淡然,浑不以为意:“戴佳金煜明日入葬,死无对证,额娘早已料理干净,郭络罗杞蓉便是一肚子疑心,除了自己去底下找她爱女问个明白,还能如何”她朝着不远处,嗤笑道,“明眼人最看得出老爷的样子,分明是指望自己的女儿入宫,能帮衬着他的仕途,如今戴佳金煜没了指望,若是连你也一起折了,老爷还能指望谁”
黄敏随手摘掉发髻上的白色绢花,任其滚落在地,不再多看其一眼。再次面向兰煜时,目光多了几分怜惜,她着纤儿扶起兰煜,兰煜仍旧面如纸色,不肯多言,黄氏也不理,转而向纤儿:“你与兰煜同岁,若她不能入选,你切要珍重自身,待二十五岁年满出宫。”
纤儿紧攥着双手,神色郑重:“小姐美貌,皇上怎会不动容,即便天意弄人小姐未能入选,奴婢也绝不另投他主,只求在宫中浑噩度日。”
兰煜回转过身,脸色是怕极了的苍白,她伸手握住纤儿,未语便红了眼眶:“纤儿,你多保重。”
待得屋中只剩兰煜母女。静谧的屋内使弥漫在兰煜四肢百骸的惧意逐渐四散开来,再也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兰煜紧紧攥着手中的素白色手帕,蜷缩在屋中一角,泪水终究控制不住,无可抑制的一滴滴落下。
兰煜终究是怕的,那毕竟是人命,尽管她和额娘被郭络罗氏母女凌辱了十几年,尽管兰煜知道,若想取而代之,自己别无他选。
浑浊的泪水浸湿了兰煜的衣襟,时时有掩盖不住的抽泣和呜咽之声,黄氏轻手轻脚走到兰煜身边,抱住兰煜的发抖的身躯,艰难的时光里,母女总是这样相依为命的。
黄氏的口吻轻柔,似是安慰,让兰煜听了心安:“好孩子,额娘知道你是怕的,所以这脏手的事,额娘做完了也不敢告诉你。”她扳起兰煜瘦弱的双肩,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秀美面庞,她一壁抚着豆蔻色绣翠竹叶的宽大被面,道,“兰煜,你看这被面好看么”
兰煜呜咽阵阵,无奈一笑,“比起咱们的,自然好看。”
黄氏摇了摇头,渐老的脸上有着坚定的狠厉,“你再看看。”
兰煜这才细细瞧着,缩着身子道:“这针脚深了些,这被面缎子上色,又似乎浅了些。”
黄氏深深地看了兰煜一眼,点了点头,“这便对了,额娘告诉你,往后你进了宫,若是出息,有的是不深不浅的好东西等着你,比这强上百倍。额娘拼着丧尽天良,为得就是你能有这出头之日。”
兰煜睁着剪水双眸,清明的眼睛里有着不安的惶惑:“额娘不是说过,当今圣上不似先皇专情,后宫佳丽无数,通房侍妾更不下百计,女儿却何德何能”
黄氏爱惜地抚着兰煜的脸,将鬓角一缕发丝别至耳后,道:“这便是说圣上多情了。咱们要的便是皇上不专情,会分情。他今天分给这个,明天分给那个,风水轮流转,总会轮到你的。”她顿一顿,道:“你阿玛若是能多几个妾室,郭络罗氏母女这些年也不至于把眼珠子都钉在咱们身上。你便知道这差别了。”
兰煜不知为何,想起以媚娱上,换取富贵,便从心底发出一阵抗拒,嘴上也不禁辩道:“夫妻本当以琴瑟和鸣,两心相许,为何却要这般谄媚虚伪,斤斤计较”
黄氏看向兰煜的目光深沉,盯得兰煜阵阵发寒,黄氏的声音更是低沉肃冷:“兰煜,你以为额娘为何拼着死后下阿鼻地狱,也要为你谋这个前程”黄氏的语气有些愤恨,“咱们在府中多年无名无分,倒也罢了。今春我却听见郭络罗氏跟你阿玛提起,等戴佳金煜进了宫,便也将你许出去,你猜是哪家是咱们从前在天津卫医馆张家的儿子。”
兰煜大惊失色:“医馆张家他的儿子自小便有痨症,是去岁起便说不行了的,她如何做得出”
黄氏恨恨一笑,道:“她大慈大悲,说是给人家冲喜。额娘是看你这几年渐次大了,才留上了心,怕不然今日,这遭罪的便不是戴佳金煜了。”
兰煜仍旧不可置信,摇晃着黄氏的手道:“阿玛呢,阿玛也允了吗,郭络罗氏不认,我也是阿玛的亲骨肉,他不怕贻笑大方”
黄敏冷冷一哼,道:“你不知道你阿玛向来畏惧郭络罗杞蓉悍妒,且避过了这次,你不算正经的戴府小姐,她来日也不会给你许什么正经人家。左右都是妾室,倒不如拼一把做皇上的妾室。”
兰煜低着头,不甘地咬着嘴唇,道:“这便是女儿的命吗”
黄敏揽过兰煜的身子,疼惜道:“兰煜,这是你的命,你生为满洲女儿,进宫为妃是打你下生便定了的,额娘为你争得不是别的,是咱们该得的。”
黄敏幽幽一叹,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额娘是汉军包衣,也是像你一样的年纪进了宫,后来二十五岁年满出宫,遇上了你阿玛,他那时年轻英俊,意气风发,他许给额娘一世照拂,额娘信了他,便是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也一心倚靠他,可到头来,额娘等到了什么”
她神色郑重,一字一顿:“兰煜,额娘最大的错,便是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你阿玛身上。你要记住,你侍奉的男人,你可以讨好他,可以利用他,却决不能只依靠他。”她紧紧握住兰煜的手,无比恳切:“兰煜,你一定不能像额娘一样”
她说得急切,兰煜感到手臂隐隐作痛,觑着额娘的神色,却也知定是字字珠玑,血泪之言,少不得也诚心回道:“额娘,女儿若是真有福分被皇上看中,定不让额娘失望。”
黄氏这才缓缓松了口气,神色中复又充满了爱惜和赞许,“兰煜,先皇时额娘为宫女,见过宫里最容色娇美的女人,便是先皇的废后静妃和他最珍爱的董鄂妃了,额娘最惊喜的,便是你的容貌绝不在她们之下。只是她们二人后来一死一废,不提也罢。可额娘相信,你定是有出息的孩子。”
初阳悄然当空,勾勒出璀璨的光环,拂在黄氏脸上,有忽远忽近的缥缈,兰煜想着:这大概是一生里最后一段和额娘相互安慰的日子了吧。
她看见岁月碾压过额娘的眼角,有浅浅的细纹蔓延,额娘终究欣慰:“郭络罗杞蓉为了选秀,拿出压箱底的首饰给戴佳金煜做了身行头,如今要穿在你身上了。真是没有想到,我的女儿,居然这么快就要嫁做人妇了。”
兰煜再无话,紧紧依在黄氏身旁。
清庭欢 第三章 入选
康熙十六年八月十六,秀女大选正式开始。各旗选送的秀女,早已用骡车提前送到京城。众多秀女家世不一,官宦人家尚有车辆,而如兰煜这般的家世只能雇车乘坐。骡车上标有“正七品司库卓奇女”,用来区分秀女间的身份。
选秀分初选和复选,初选前日,由本旗参领依据满、蒙、汉的次序和家世的高低进行排车,兰煜虽家世不高,但满军旗的身份,还是使得其排位较为靠前。
黄昏时分,骡车停靠在了戴佳府的门口,戴佳府上下燃起了门灯,门口粗糙蜡黄的灯罩也被换成了明亮喜庆的红色,走过之人皆言戴佳府上下打定了女儿必定入选的心思。兰煜换上了早前准备好的旗装,自辰时起绾起的二把头没有一丝头发垂落,踩在脚上的花盆底,每走一步便使得发间的珠钗微微摇晃,兰煜的脸上只施了一层浅淡的珍珠粉,两颊未见有太过浓重的腮红,却已显出了上佳的气色。
府中上下全都出来送迎,卓奇和郭络罗氏,还有额娘及府中几房姨娘亦在其中,兰煜依着规矩一一拜别,卓奇仍叮嘱道:“你今后入宫,必当珍重自身。我戴佳氏的男子尚幼,你既是独女,又是长姐,戴佳一脉,今后便维系你身了。”
兰煜打量着卓奇许久,笑道:“女儿断不会忘。”
在车夫的催促下,兰煜扶着家丁的手,缓缓上了骡车,骡车虽算不得大,但从车辕处便看得出是新打造成,坐在车中的兰煜,轻轻闭上双眼,待得启程的声音渐渐响起,兰煜挑起车帘,看着额娘。
黄氏终究情难自禁,噗通跪倒,泣不成声:“兰煜,我的女儿,你保重”
兰煜眼角噙着泪水,终究狠下了心,撂下了帘子,在车里瑟瑟抽泣。
风沙卷动着一次次擦过骡车,发出沙沙的响声,直至隐没在落日的昏黄当中,朝那华美的金色牢笼行去。
从人丁稀少的京郊,到繁华热闹的城内,四周再次变得肃穆寂静之时,骡车缓缓停下,便是已经到了神武门外。
骡车内并不颠簸,却着实闷了些,此时已近酉时,天色算不得黑,不远处对进出人等进行查验的守卫依稀可见,神武门如一张巨大的兽口,吞噬着白昼和一应形形色色的人,恍惚间映入兰煜眼中的,是神武门一侧的几个大字:缠足者斩立决。
兰煜的面色因为这几个字悚然一惊,旋即放下了车帘。心知这是当今太皇太后,太宗皇帝的庄妃博尔济吉特氏命人悬挂于此的。她没来由一阵怕,再不敢探出头来。
直至骡车行至顺贞门,兰煜方才被唤下。扶着略微酸软的腰肢缓缓走下骡车,兰煜看到的是各色骡车皆停至于此,仅是离兰煜最近的几辆骡车上的装饰,以及不远处的几位宫装女子华丽的妆扮,兰煜便知道此前关于本届秀女如何家世显赫的传言,委实所言非虚。
兰煜稍事整理了发髻和衣襟,便由着嬷嬷将自己带入初选的所在。所谓初选,是由宫中的嬷嬷太监进行验身,无外乎是身体是否康健,可是冰清玉洁之身,可有缠足,容貌是否端庄。若真是容貌丑陋者,便是使再多的银子,也送不到皇帝的面前。
翌日卯时,留待在体元殿外的,便是经过初选过后,还留在宫中的众秀女,兰煜便在其中。一天一夜的劳顿,已是让众多秀女疲惫不堪,时不时有揉弄着肩膀小声抱怨的,然大多数女子,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因为不消多时,她们便能得见圣颜,甚至永远留在宫中。
兰煜择了一处不甚显眼的角落,自顾望着开得正好的秋杜鹃。兰煜很怕在此时不慎得罪了哪位贵女,时时用余光瞥着周身,仿佛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金丝雀,蜷缩在一角,找寻着藏身之处。
随着体元殿太监的叫喊声,阅选便正式开始,得了太监通传后的秀女五人一组,一同进入殿中接受皇帝和太皇太后阅看,留牌者赐香囊,留待宫中等候册封,撂牌者赐花,发本还家自行婚配。
兰煜并不是第一批入殿的秀女,待得兰煜听到自己名字之时,院中的满军旗妃嫔已是所剩不多,然而与兰煜的名字一同出现在这一批秀女当中的,是钮祜禄觅瑛、纳兰景妍、博尔济吉特宝音、王佳清还。除却自己与王佳氏,其余三位皆是使一众秀女惊异不已。
从殿外秀女方才三三两两的谈论声中,兰煜听到钮祜禄觅瑛乃当今皇后的胞妹,同为昔日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女,身份贵重之极自不必说。此外纳兰景妍,虽说其父只是从三品中议大臣,但究其祖父,与大阿哥生母惠嫔,前朝英武殿大学士纳兰明珠均系女真叶赫部金台石之后,细论起来便是惠嫔的族妹,无心之人或看不出其贵在何处,但皇后册立,皇帝随之大封六宫,身为皇长子生母的惠嫔,便成了在佟佳贵妃之下,皇帝最为置重的妃嫔,而纳兰明珠在前朝权倾朝野,为防明珠看来皇上在其与钮祜禄氏一族之间厚此薄彼,此时景妍入宫,既是在后宫中与惠嫔等名门之后一道分薄皇后的权利,也是为了安抚明珠,取权衡之意。而博尔济吉特宝音,则是科尔沁三等公吉阿郁锡之女,细论起来,便是当今圣上的堂姑,太皇太后的侄女。
这是阿玛在入宫前早与她细细说过的。这样的寻常秀女难以企及的家世,足以让这三位在一众秀女中超拔而出,众人的心思已经不再是这三位能否入选,而是皇上会如何册封这三位皇亲国戚。更有甚者,便盘算着来日入宫,要巴结哪一位来攀附皇恩。而兰煜的心中则惴惴不安,点选排位,本就是依照家世,自己这样的出身,为何会跟这样三位天潢贵胄之女排在一起
未及细想,在首领太监梁九功的带领下,兰煜与钮祜禄氏一等从殿门鱼贯而入。殿中的宫女分别侍立两侧,按着年龄和资历,离殿中太皇太后与皇帝越近的,便是年岁最长,资历最久的姑姑和嬷嬷。
待得五位秀女依次排开,一同下跪向皇帝与太皇太后行跪拜大礼。
“太师果毅公之女,钮祜禄觅瑛,满洲镶黄旗,年十七。”头一个被叫到的是钮祜禄氏,只见其再次行礼道:“臣女参见太皇太后,参见皇上。”
上首的太皇太后身着金黄朝服,声音沉稳平和:“数十年未见,果毅公家的女儿,已经长成了这般亭亭玉立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