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慕弦
作者:未渰
剑没入腹,她仰头看他,由爱生恨,她的爱太深,她的恨更重“来世,我必成神,再不会为任何人牵绊住脚步。我诅咒你——无心而起情,有情而缘绝,最后如我一般,死于挚爱人之手,在寂静中沉千万载。我依旧会遇见你,看你如何万劫不复!”“姐姐,你说我们是被神抛弃的孩子,那你不要成神,不要抛弃我,好不好?”“你曾教我不要成神,如今又何故逼我至此?!”“我欲拱手天涯,此番又有谁人同往?”
朝歌慕弦 楔孑
“沐国有朱雀,一飞冲天;朱雀飞南北,一凰千年。”
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在馄饨摊前的空地上、踩着节拍唱得不亦乐乎。在这条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上,没有人会在意几个幼童唱的童谣是什么内容,但每个沐国人却都知道这首童谣,它像是一个咒言,融入了每个沐国人的骨血里,传唱千年。
因为谁都记得,曾经弱小的沐国在修建了这条朱雀大街后,突然跻身强国之列,几经战火洗礼却仍屹立不倒。而自从朱雀大街被扩建、贯穿沐国南北之后,沐国便再未立过皇后,每个被立的皇后不出一月便死因不明。
“这事出了许多次,有人就说是朱雀压住了凤凰的势,要拆路。可哪个皇帝愿意担着影响国运的后果这么做呢所以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摇着头,关上手中的折扇,拿起桌上的茶轻咂了一口,还没等他继续说,下面的听客便已等不及了,“后来呢”
“后来这事我知道。”一个听客早已忍不住,开始竹筒倒豆子般讲起来,“话说这事儿发生了之后,每代皇帝都不再立后。可总有那么一两个想打破常规,这不,一千年之后,就有皇帝立了后。据说那圣和皇帝与他的皇后两小无猜,不愿意委屈了心爱之人,便在群臣反对声中硬是将那女子捧上了凤位,封德音皇后,可谓是一时风头无两。不过那真真是个奇女子,那时候沐国遭人红眼,其他六国举兵来犯,一时间民不聊生。而那皇后竟披甲上阵,与皇帝一道抵御外敌,最终保住了沐国。”
周围的听客也被他的话所打动,就像真的看到了那位巾帼皇后的英姿一般,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仰慕和感慨的神色来。说书先生扫视了一周,发现此番插曲似乎并未影响到他的茶水钱,便继续讲下去:“这皇后后来也没有重复之前的悲剧,而是与皇帝一起管理国家,那是真的福泽百姓啊。人们都说她是真正的天上的凤凰转世,朱雀根本克不住。在圣和皇帝驾崩后,她以太后之位摄政,辅佐年幼的新帝直至其成年。没有任何人反对她,她的一切都是众望所归。后来她寿终正寝,举国哀悼,为她建祠立寺的大有人在。新帝尊其为庄敏德音皇太后,新帝驾崩后,承袭皇位的太子又追封庄敏德音皇太后为圣惠庄敏德音太皇太后,后世追封最长竟能达二十三字”讲到这,说书先生那极富特征的八字胡都隐隐向上翘了起来,手中的扇柄轻敲桌面,正欲讲下去,下面有人问到:“那先生可知是哪二十三字”
“啧,我哪里记得住,想来也是没几个人能记住的,所以后世便不再追封,就称其为德音皇后。像那些个德音祠、德音寺,可不都是为她建的。”
“如此说来,怎么现在又没有皇后了呢”
“后来也有立过皇后,但一样是一月未到便死因不明。天意弄人呐。”
“这可说不好,现今距德音皇后仙逝也约莫有千年了吧。”
“一凰千年啊,谁知道呢”
茶馆里日复一日讲述着这位传奇皇后的故事,茶馆外的世界却每天都在变化着。历史的车轮碾过琐碎的生活,谁又知道,谁人是涅槃的凤凰不过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罢了。
朝歌慕弦 朝烟夕岚
柳下朝烟刚从德音寺里出来,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有善人布恩施粥,以纪念德音皇后恩泽。而这些富贵异常的大善人当然不会吝啬到只给粥,经常也会有馒头、烧饼之类的东西。柳下朝烟喝下一碗粥后又重新排队,两个刚领的白面馒头被藏在怀里,用打着补丁的麻布上衣遮掩着。
其实这些大善人是很乐意见到自己施粥的队伍绵绵不绝的,这些不值一提的钱财可以为他们换来更多的吹嘘的资本。所以像柳下朝烟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倒也不会发生什么争执。
柳下朝烟排了几轮下来,怀中已揣满了馒头和烧饼,她也觉得够多了,才猫着腰熟练的跑回了家。
折折转转,少女瘦小的身影终于隐没在两座宅院之间,幽深的小巷即使在白天也见不到光亮,阴暗得让人无法目测深浅,不过狭窄得巷口总会让来往的人们忘记它的存在,尽管是在这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之上。
其实巷子并不算长,没一会儿功夫,柳下朝烟就已经到了一扇小门前。阴暗里,潮湿的青苔不知何时爬上了这扇不大的木门,门内隐约可见的光线穿过门板的缝隙,映出门前一隅翠绿,尽是时光的痕迹。
“夕岚我回来啦,看看今天我带回来了什么有两个甜烧饼呢”
两声吱吖,门一开一合间柳下朝烟已出现在小院中,“人呢又去酿竹酒了”
屋内一名少女应声而出,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小女儿家的憨态,而五官竟与柳下朝烟一模一样,只不过要显得略胖些,更像个十六岁的少女。
“姐姐,今天又是李家人施粥吗”柳下夕岚放下手中的锥子,拿帕子替朝烟擦了擦颊上的灰,接过她手里的包袱,欣喜地问。
“又拿我的锥子知不知道这锥子可是花了我二十个铜板呢,哪经得起你这么折腾。”朝烟有些心疼地瞥了眼她的宝贝锥子,才接话道:“可不是吗。三皇子过些时日便要行加冠之礼了,城里的几家富商都在争着树立好形象,好把自己家的千金送去做王妃呢。”
“商家之女不是不能做王妃吗”柳下夕岚提着包袱,随朝烟一起往屋里走。
“啧,不是还有两个侧妃吗能攀上关系他们就很满足了。”柳下朝烟说着,顺手拿过夕岚手中的包袱,打开取出今天得的馒头和烧饼放在桌上,又捡出两个撒了芝麻的糖烧饼递给夕岚,接着说到,“李家绸缎庄又在招人了,我打算去试试,听说酬劳不错呢。”
柳下夕岚闻言,手中的动作不自觉的滞了一下,说:“姐姐,是因为及笄节吗”
柳下朝烟的神色也不免有些晦暗,“嗯,春天了,二月初八快到了,今年你及笄,姐姐总得让你漂漂亮亮地去参加及笄节呀。到时候发了银子,就可以给你置办一身好点儿的行头了,也不至于被别人比了去不是。”
“姐姐”柳下夕岚竟隐隐有些哽咽,“你也是今年及笄啊,我不用你这样的。你看,我身上的衣服还是好的呢,倒是你,才真的需要置办身新衣服。”
柳下朝烟眼帘低垂,扫了一眼身上跟街头小叫花一样的衣服,扯了扯嘴角,“没事,我是姐姐呀,姐姐就该照顾妹妹的。可惜我没能照顾好你,还让你忍饥受冻,娘的在天之灵不知道会不会怪我呢。”
夕岚望了望一墙之隔的柳下府那精致的楼阁,忍不住问:“姐姐,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苦”
“夕岚,”柳下朝烟也随夕岚是视线望过去,眼里眸色不明,“因为我们都是被神抛弃的孩子。”
“姐姐,这世上有神吗”
“有,肯定是有的。”
“那姐姐一定要答应夕岚,不要成神。夕岚不要被姐姐抛弃。”
“好,姐姐答应你,一定不会成神,一定不会抛弃夕岚。”
院里的桃花结苞,夕阳下的誓言初下,流年里的尘埃注定会掩埋光阴,到那时,到底是谁背弃了谁
或者说,我们没有背弃任何人,我们所背弃的,不过是曾经以为矢志不渝的誓言。
残阳缓缓西斜,只余一片淡红的光晕,浅浅地抹在院外的阁楼之上,仿佛在昭示着眼前景象的残缺。
柳下朝烟去后院的天井沐浴过后,换了身干净的衣裙,陪柳下夕岚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并肩看院外的天空,以及那近在咫尺的阁楼,那是柳下府最高的阁楼,也曾经是她们最近的地方。
“姐姐,我想娘亲了。”柳下夕岚把头靠在朝烟的肩上,轻声地说。那语气里没有期待,没有思念,只有淡淡的无奈。
柳下朝烟闻声,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听到。夕岚总说想娘亲,可那素未谋面的娘亲,她们除了在堂内墙上的画里见到过,又哪里有什么印象只知道,那是一个叫做孟春月的美丽女子,也是院外那栋府邸曾经的女主人。而她们,本也该是柳下府最尊贵的嫡女,最受宠的千金,即使到了现在,她们的身份也扔应该是如此,因为她们的爹柳下宗一至今未再娶正室,膝下也并无子嗣,偌大的家室,都应该是属于她们的才是。可如今,她们除了这间朴素至极甚至隐隐有些破败的小院,什么也没有,或许也可以说,她们从出生那刻起,除了这个富贵的姓氏,什么也没从柳下府带走。
一堵墙,隔断了富贵荣华,隔断了骨肉亲情。
淡淡的愁绪蔓延开来,遮住了小院上方的天空,最后一缕阳光也销声匿迹。
朝歌慕弦 相遇于始(一)
沐国虽处北地,但含光城位于其南端。一月的南方,天气早已不那么冷了,桃花结了骨朵,柳下朝烟伸手抚弄那支伸到廊前的桃枝。精心侍弄的花苞饱满而娇嫩,柳下朝烟不舍地收回手,担心手上的薄茧弄破了花瓣。这棵桃树的果实,是她们每个春天的期盼。
“夕岚,我明天去李家的绸缎庄做工,可能有一个月不能回来了。”
“姐姐能不去吗”夕岚眨了眨眼睛,扁着嘴巴问。
柳下朝烟见状,揉了揉她的头发,“听说李家的绸缎是全沐国最好的,夕岚不想要吗我家夕岚若是穿了,定是容华若桃李。”
“那姐姐一定要好好地回来,夕岚到时候拿前年酿的竹酒给你喝。”
“好,今年的桃花多,你采一些不结果的酿酒吧。”
“那是当然啦。”柳下夕岚眉开眼笑的环住朝烟的胳膊,俏皮地说。
“嗯,爷爷以前最喜欢你酿的桃花酒了。”
闻言,柳下夕岚下意识地伸手抚摸颈间的白玉扳指,温润的白玉里蜿蜒着一丝血红,汇聚在深深的凹痕处,显出一个“霂”字来,那是血染就的印记。
“是呀,爷爷最喜欢了。”声音渐渐低下去,柳下夕岚就这样靠着朝烟睡着了。
柳下朝烟低头看了看熟睡的少女,不禁笑着摇了摇头,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把她小心抱起,送回了房里。
替夕岚掖好被子,柳下朝烟并没有就此睡下,而是拿出床下的女红,穿针引线,借着月光绣起来。
她只不过比夕岚早半柱香的时间来到这个世上,却一言不发,用瘦弱的身躯扛起了姐姐的职责,为夕岚撑起了一片天。她看了看床上那个有着和她一样容貌的少女,扬起了嘴角。
那才是快及笄的少女,该有的模样。
缕缕丝线,绣出绵延心事。柳下朝烟回想起曾照顾了她们姐妹俩十几年的爷爷。那个善良的老人,教会她们识字认书,在她们快饿死时施给她们一顿饭,认她们做丫头,让她们叫他爷爷,最后却为了保护她们而死。她还记得,那些街头混混手中的木棍,曾那么重得落在那个孱弱的老人身上,一下又一下,等那群混混离开时,老人只拿出一枚浸满鲜血的玉扳指,便没了声息,连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
“嘶”柳下朝烟想得入神,闪着寒光的针就这样刺进了她的指腹,她吮掉指上的血珠,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把东西都收回去。毕竟今夜,实在无法令她专心。
第二日天还未完全亮,柳下朝烟便起来了,她得在辰正之前赶到城北李家的绸缎庄,而她的家在城南。
在天井边梳洗好,柳下朝烟回到屋里。夕岚还未醒来,朝烟本打算叫她起来跟她说一声的,但坐到床头后,准备拍醒夕岚的手最终还是转了个弯,顺势替夕岚把额前的乱发撩到耳后,轻轻摩挲少女的脸庞,竟有些不舍离开。
柳下朝烟抬头看了下天,已经蒙蒙亮了,只得站起身来,想了想,用水在桌上留了一个“安”字,便转身出了屋。一声轻慢的“吱吖”后,床上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眼里还含着泪水。待她缓步至桌前时,看了柳下朝烟留下的字,也用指尖沿着水渍描画了一遍,而脸上已看不出情绪。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即使朝烟总是小心翼翼的,就怕她知道会难过,可她们是双生子啊,朝烟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都懂。可就是因为懂,所以才更要小心隐藏。她不愿让她知的,她便不知。就像这次,她始终也没有戳穿柳下朝烟。李家的绸缎庄哪里是这么好进的,就算朝烟的绣工再好,没有门路人家又哪里会收她多半是去做婢女奴役之类的活了。
有时候她是恨朝烟的,为什么不让她这个做妹妹的帮她一下呢也不至于让她知道真相后,那么的疼惜与自责。
或许她能做的,唯有沉默。
我难过不是因为知道你要做什么,而是因为我已经猜到你要做什么,而你真的做了。姐姐,你明白吗
或许柳下朝烟是明白的,但是她不得不那么做,因为那是她活着的唯一意义。
而此刻的柳下朝烟正在朱雀大街上穿梭前行。馄饨摊前的稚童仍唱着那首广为人知的童谣,柳下朝烟琢磨着等领了工钱要不要给夕岚买碗馄饨,听街上的小叫花说那东西很好吃。这么想着,柳下朝烟也就离摊子更近了些。
一片朦胧蒸汽中,漂着紫菜和虾米的热汤浇在一碗白色的面团上,面团立刻变得晶莹剔透,里面的肉泥似乎透出诱人的香气,再撒上几片翠绿的香菜,连朝烟都看得有些馋了。
决定以后一定要带夕岚来吃一次,柳下朝烟便打算离开了,毕竟迟了可就不好了。
刚刚转过身,突然肩上被人撞了一下,一个不稳险些栽地,待她刚站稳就被人挟住。朝烟回头一看,竟是馄饨摊的摊主。那摊主嘴里还大喊着“抓小偷啊抓小偷”
柳下朝烟下意识的挣扎,“我没有,你放手我没有偷你东西”
“你刚刚在我这摊前站了许久也没买东西,瞧着也没什么钱,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我刚刚收钱打开抽屉钱就没了,就你离我最近,除了你还能有谁嘿,大伙儿都来评评理,也都是老顾客了,应该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像是会无缘无故地冤枉人吗”
这摊主嗓门极大,不一会儿小小的馄饨摊前就聚满了人,七嘴八舌的说着。有指责、有谩骂,就是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也对,换做是她,也会选择相信一直以来忠厚老实的摊主。可这次她真的是被冤枉的。柳下朝烟焦急地在人群中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刚刚栽赃她的盗贼的踪迹。能躲过所有人的视线,又怎么会留下踪迹让她寻到呢柳下朝烟有些绝望,看来这次的黑锅她是背定了。
“小子,我看你也实在没什么钱,这样吧,你把钱还我,我便不追究你了。这也是我好几天的辛苦钱,一家老小都还等着它过日子呢,你把钱还我吧。”摊主好言相劝,可柳下朝烟压根儿没偷,哪来的钱还她沉默着,却因此激起了众怒。
“喂,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对啊,赶紧把钱还了,咱也就算了。”“是啊,快还了吧。”
一片附和声中,柳下朝烟有些不知所措,想要辩解却又无从可辩。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她她真的没有做。一瞬间委屈遍布全身,却没有生出恨意,她从没有注意过,她是没有恨的,即使是当初那些混混打死了爷爷,她也没有恨过他们。而这点,柳下夕岚早已发现。
长久的不争和一声快过一声的“我没有”终于让围观的人不耐烦了。他们直接挥着拳头向她打来,柳下朝烟本打算去绸缎庄,是没有带任何东西的,这下子被打,竟连个防身的都没有。
那一下一下打得她真的很疼,她抱紧双膝,又想到了被那群混混乱棍打死的爷爷。爷爷那时应该也很疼吧,可是为了保护她们这两个丫头,居然一声也没有喊。柳下朝烟咬紧下唇,逼自己把要出口的呻吟咽回去,也许是因为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实在太多,所以她仍旧能不动声色的忍耐下去。她没有哭,为了夕岚而武装起来的坚强从不许她露出这种柔弱的神色。而为了夕岚,即使被打,她也要好好的回去,她还答应了夕岚要喝她酿的竹酒呢。
混乱的人群外,一辆精致的马车正沿着朱雀大街缓缓向这边驶来。一个清柔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前面是何人喧哗,城南的治安如此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