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每天都在报恩
作者:衡巷生
梅除夕,活体路人甲,毕业于某非知名师范学院,入校前立志于将一生奉献给教育事业,失业后只想找个能养得活自己的正经工作。终于,在他二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他收到了一份正经而诡异的面试通知。但是……为什么这所学校里的学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类?
白先生每天都在报恩 第一章 · 误入羊市
“哟,两脚羊诶……”
“还是活的呢……”
街市上的摊贩也好,游客也罢,纷纷晃着幽灵一样的步伐,有意无意地向他靠拢过来。
梅除夕不敢和他们有肢体接触,低着头紧张地避让着,直到后背抵到墙面,才发现,自己已经让他们给逼到了街角。
一个披着麻布长袍的矮胖老人突然扑出来,笑眯眯地挽住了他。那老人耳垂直搭到肩上,弯眉细眼的,好似个和蔼的笑弥勒,一开口却是道尖细而诡异的腔调:“小后生,迷路了吧老丈送你回家”
自小从未离身的平安扣被故意扯掉,两只富态的手钳住他的胳膊,梅除夕直觉不好,挣扎间猛地对上那老人的瞳仁那是一双红到发黑的竖长尖瞳,横在大片的眼白间,闪着兴奋而嗜血的光芒
梅除夕惊惶失措,挣开了那老人,哪成想还没跑出两步,那些奇形怪状的“人”便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掐手的掐手,拽腿的拽腿,把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那些“人”都舔嘴抹舌地盯着他,好似要用炽热的目光把他烤熟一般甚至还有个皮肤干瘪如枯树一般的老妇,直接张开黑漆漆的獠牙,一口咬上他的小腿。
活了快二十五年,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小腿疼得要命,也不知流了多少血,一时间竟连呼救声也哽在喉咙间,死活喊不出来,只能惊惶地任由他们撕扯着他的衣服,任由一条条粗粝的舌头舔过他小腿的伤口。
“梅老师”疯癫混乱的“人”群中,忽然挤进来一道惊疑且试探地轻呼。
那是个穿着竹青色竖领长衫、牙白窄襕裙子,外披枣红针织披肩的女人。长衫直袖过腕衣摆过膝,滚着羊皮金的细牙,结着玛瑙的子母扣子,剪裁针脚无一处不妥帖可体,虽然并无纹绣,但显然是由高档面料制成的。女人涂着朱色的口红,眉毛修成柔和的弧度,乌黑的秀发用玉簪银钿盘成圆髻,裙襕下露出一双中跟的系带玛丽珍鞋……她长得不是很漂亮,但周身散发着一种温润而知性的气度,与周遭灵异诡谲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一声轻呼唤回了梅除夕的神志,他一眼便认出来,这女人,居然是展览馆东门外那个二手书店的老板娘。
最最重要的是,她的目光仍是清明的,丝毫没染上周围“人”那种狂热的贪婪。
“余大姐救我唔”他管不上余显桢为什么会出现这里,拼命地呼救了起来。可那老头白胖短粗的手指在他脸上一划,他上下嘴唇便像是被502胶黏住了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老头戳了戳他小腿上还在流血的四个牙洞,指腹挑起一抹血迹,塞进自己嘴里,吮得啧啧有声,仿佛吸了烟膏一般飘飘欲仙:“余先生,羊市可是会首的辖下,你不要管的太宽。”
“强龙的确压不过地头蛇。”老板娘的肩膀上浮现出一颗圆滚滚的猫脑袋,一条黝黑的斑纹自头顶延伸到尾巴尖。那狸花舔了舔爪爪,跳到老板娘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她扣子上垂下的压襟,“可是,猫是吃蛇的,你说对不对,阿祯”
“就算是你们会首,也未必会允许在羊市里公然食人吧。”老板娘扼住了猫崽子命运的后颈皮,用行动告诉他老实一点,于是猫崽子也就乖乖收了声,哼哼唧唧地抱着她的手撒娇,“而且,我似乎记得,羊市里好像有过这么一条规矩,不管是什么货物,都要先过了会首的眼,会首挑剩下的,才能任由你们处置”
那老头的嘴角还挂着血,闻言一惊,却舍不得这到嘴的肥肉,于是色厉内荏地上前一步:“就算是会首……”
“就算是会首,也管不住你们了”一道漫不经心的男声突兀响起,冷清却威严,那些上一秒还宛如食人狂魔一样的不明生物,下一秒便乖顺得像绵羊似的跪了满地。
赤衣玄裳的男子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噤若寒蝉的仆从。他身材修长高大,乌发曳地,戴着黑纱制成的高冠,脸上遮着青铜面具,腰间挎一把漆鞘长剑这便是会首,羊市的主人。
“治下不严,倒让余先生见笑了。”会首抽出自己的佩剑,谈笑间手起刃落,一颗头颅骨碌碌滚下来,滚到白胖老头儿面前,正是咬了梅除夕小腿的那个魔物。
白胖老头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眯缝着的眼睛也瞪大了,把脑门在青石板上磕得咚咚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饶命哇”
按住怀里龇牙咧嘴的狸花,余显桢面不改色地欠了欠身:“哪里哪里,会首威严一如往昔。”
暂时逃过一劫,梅除夕弓着身子蜷缩在地,握着自己被掐青的手腕喘气,双眼聚焦在尚且滴血的刃尖上,内心没有丝毫得救的感觉。方才他向余大姐呼救,的确是希望她能救他离开的然而就目前的场面的来看,这里说得算的,是那个想杀谁就杀谁的大人物,会首。
刚刚余显桢能替他出头,他已经很感激了;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她可以知难而退,不要再搭一个人进来。
会首好整以暇地提着剑,在白胖老头的麻布长袍上拭净了染血的寒刃,吓得后者几乎瘫软在地;他不紧不慢地收剑回鞘:“余先生要带此人走么”
“这我倒不敢,”她直视面具之后那一对金赤火粼的瞳孔,不卑不亢地笑了起来,“毕竟,这里可是羊市。”
会首点点头,言语间清清冷冷,听不出半丝情绪:“此人,本座便收下了,改日必定备下重礼,酬谢先生美意。”
余显桢捉下衣襟上不安分的猫爪,捏了捏肉垫,再次欠身致意:“美意可谈不上,只是略尽人事罢了。余某尚有公务在身,失礼了。”
“余先生慢走,不送。”
……
妖邪诡异的集市,类人嗜血的生物,令他陌生的熟人,还有会说人话的猫……接下来还要再遇到什么梅除夕抱着膝盖坐在一张七屏围塌上,身上裹着条毯子,看似镇定,实则满心的凄惶与不安。
他腿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一位头上长着牛角的老翁被仆从带进来,用药水给他清洗那四个血淋淋的牙洞,敷上草药包扎完毕,便沉默地退出了房间。只剩下他和坐在榻沿上的会首,共处一室。
梅除夕偷偷地瞄了他一眼,然而对方戴着面具,委实不能从表情上进行揣测。
会首察觉到来自人类的打量,尽量放轻了语气,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进到羊市里来的。”
除非是方士有自觉的魂游,否则像这种迷迷瞪瞪意外出窍的生魂,一般都只能在自己的躯壳上方徘徊,更遑论穿过界限、进入羊市。
然而就算他刻意放轻了语气,这句话落在弱小人类的耳中,也只能是来自凶恶大妖的质问。从余显桢和他们的对话来看,梅除夕隐约能感觉的到,这些“人”的领地意思很强;而羊市这块地盘,是属于面前这个男子的,于是人类老老实实地解释道:“我听见有人喊我,应了一声之后,就在……在羊市里了。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跑到你地盘上的。
可他话还没说完,双肩便被会首一把箍住:“谁喊的你。”
果然,这不是一场意外,是有人策划好的。
“记、记不清了……”他努力回忆着,可关于到底是谁喊他的这个问题,脑海里只有一团浆糊在反复地搅。箍在肩膀上的手慢慢收紧,掐得他几乎痛呼出声,但是他不敢喊显然,这位会首现在心情很不好,为了小命着想,他不敢贸然刺激到对方。
岂止是很不好,脑海中萦绕着无数个“万一”,恐惧仿佛荆棘般勒上了他的心脏唯有紧紧地把梅除夕捏在手里,大妖才能明确得感受到,眼前的这道生魂,确乎还是完完整整地存活在这个世上的。如果这道生魂,这个人类,真的死在羊市里……潮水似的愤怒汹涌地浸没了他,然而对上梅除夕那双惶然到有些绝望的眸子,这份怒火却不得不暂且搁置下来。
他不能再吓到他了。
会首放缓了力道,轻柔地把人揽到自己的怀里,一只手抚上他受伤的小腿:“腿还疼么”
梅除夕下意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手脚都紧张得僵硬了起来,却不敢推开对方,只能顺从地虚靠在会首的肩头。为什么突然搂搂抱抱的对付自己这种砧板上的腌腊,直接一菜刀切下去岂不是更简单,还用得着先来个临终关怀吗
“这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会首把掌心摊开,手中便突然出现一枚淡青色的平安扣,温润的玉被红色丝线编成了络子,正是梅除夕刚刚被扯下的那枚。“菜刀”先生两手环过他颈后,把平安扣重新挂回到那截白嫩的颈子上,指腹无意间擦过他颈侧动脉处,引得那原本就僵硬的躯体好一阵战栗。
那是流淌在血液间的战栗,是纯粹的对于疼痛和死亡的恐惧,是草食动物面对肉食动物的第一反应,不带有丝毫旖旎的色彩。
大妖暗自叹气,到底还是吓到他了。
他忍不住想要利用这份恐惧,把这个人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干脆就关在这间屋子里好了,锦衣玉食地娇养起来,只有自己能看能摸,只有自己才能享用这份令人沉醉的甜美。
可他不能。
“这只是一场梦而已,你只是做了一场梦。”会首把那生魂环在臂弯里,在生魂耳畔轻声呢喃。梅除夕的惊惶在大提琴一般的声线中渐渐平息,他失神地阖上双眼,头颅无力地偏向了一侧。会首稳稳抱住骤然昏迷的青年,替他调整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违心地给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划下终止:
“梦醒过来的时候,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白先生每天都在报恩 第二章 · 鸡飞狗跳
梅除夕惊醒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节都是散架的。
他在地板上瘫了两分钟,肚子不疼,也没有恶心胸闷,觉得自己大概没摔出个好歹来,于是扑腾着滚回到沙发上,躺得像条肚皮朝天的死鱼。脑仁里迷迷糊糊地发懵,搅得他直想就这么再睡过去,可小腿肚子疼得着实厉害,梅除夕内心挣扎片刻,到底还是爬起身,摸到手机,借着屏幕的亮光照了一下,只见一大块淤痕横在他纤细的小腿上,青得发紫。
大概是从沙发上掉下的时候,磕在木质扶手上了吧。
白斩鸡顺眼看了一下时间,十二点半。
还能再睡五个小时,妙。
然而梅除夕并没能睡满这五个小时。凌晨的时候,防盗门响起一阵金属的摩擦声,有人在外头往锁孔里插钥匙,怼了能有五分钟都还没怼进去,梅除夕的睡眠质量向来不怎么好,就给吵醒了。他在猫眼里瞄了一眼,看见是合租室友周伟,才开门把人放了进来。
周伟踉踉跄跄扑进门,一身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进门就直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开始吐。背包带子刮倒了洗手池上的洗漱用品,一堆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掉下来,叮了咣当地落了满地。梅除夕顶着被吵得发痛的脑仁,关好防盗门,摁下了抽水马桶上的按钮,能捡起来的东西尽量捡起来,拿周伟的杯子接水给他漱了口,再把这个烂醉的室友拖到北屋,往架子床上一推。看着躺尸一样直挺挺横在床上的周伟,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心说总算消停了,刚想去厨房给室友倒杯水,睡衣袖子就被周伟扯住了。
周伟死死扯着他袖子,一边哭一边嚎一边上下乱摸:“婷婷,婷婷啊,不要走……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八成是失恋了吧。梅除夕撕开酒懵子的咸猪手,去厨房倒了杯水哄着他喝下去,然后径直回了南屋,翻出两颗耳塞,扑通一声倒回到沙发上。对于这位室友宛如裹脚布一样的罗曼史,梅老师已经感到了麻木还没毕业的时候,这小子就桃花不断,女朋友像是开春的韭菜,换了一茬又一茬,失恋和热恋都是家常便饭,归根结底,钱伟就是个不值得同情的渣男。
不过,喝的这么高,好像还是第一次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仍觉得有些头晕,躺了好一会儿才敢起身,拖着还隐约作痛的小腿去洗漱。剃须膏凌晨的时候掉到暖气片后面,够不出来了,梅除夕只好将就一点,糊了自己一脸牙膏。他正拿起刮胡刀比量着,眼角余光不经意地一瞥,便看见镜子上似乎被写上了什么字。然而等他疑惑地放下刀片,仔细去端详那块镜子时,镜面上除了自己满脸泡沫的倒影,什么都没有。
“……”大概是自己低血压了,眼花。
此时的梅除夕还不知道,他普通而平静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他正在清点自己这些时日抽空折出来的纸衣服,捆扎妥帖,装进一个大手提袋里,预备趁下午上班的时候,顺路送到附近的道观里升化。
作为方士家的后代,梅除夕虽然看不见那些东西,也没有学习方术的天分,但他小时候住在爷爷家,受到老人家的影响,一些积德行善的事情,还是会力所能及地去做。
他刚整理好,起身预备去厨房热点粥、再把室友喊起来吃点东西,便看见周伟跟个幽灵似的,脚步虚浮地站在他房间门口。
“三十儿,”周伟显然是哭狠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梅除夕装着寒衣的手提袋,“那个东西,你能帮我折一件不,我想烧给我妈。”
这一天是周五,梅除夕下午才轮班,他手头也还剩不少纸,于是就答应了。出乎意料的是,周伟选了张银红色印着冰裂梅花暗纹的纸,问他能不能折成连衣裙,最好折得漂亮点。
银红不是红,是一种很鲜嫩的淡粉,放在以前都是大姑娘小媳妇才用的,并非寻常中老年妇女会穿的颜色。疑惑了一瞬,梅除夕又想,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凭什么不许老太太爱俏,何况周伟都说了,要刷一个星期的碗来抵这件寒衣,于是便没多问,折了一件式样很时兴的连衣裙。
周伟千恩万谢地接过了纸裙子,连连说梅除夕够兄弟,却谢绝了梅除夕顺手带到道观替他升化的提议,自己把那件纸衣服叠了叠,连早饭也没吃,说是着急上班,揣进包里就出门了。
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梅除夕都看完晚自习、下班到家了,周伟也没回来。然而梅老师已经习惯了室友时常夜不归宿,放下包,径直去卫生间冲凉。
他正把洗发水打出泡沫,往头发上抹的时候,就看见雾气蒙蒙的镜子上,仿佛又出现了像是文字一样的痕迹。
“你……人了……跑”还没等他彻底分辨出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头发上的泡沫流进了眼睛里,等他眼泪横流地终于把泡沫冲干净,再仔仔细细去研究那面镜子时,那些笔画扭曲的字已然消失了。
梅除夕有点慌了。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他明确的知道,这个世间上除了人,还有许许多多未知的事物。
匆匆洗漱完,他缩回到自己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一睁开眼便是黑洞洞的走廊,心底愈发瘆得慌,只好爬下沙发,把门紧紧阖上;再开了灯,从衣柜里翻出一柄桃木剑那是他堂姐出差时从泰山请回来的法器,特意点了朱砂鸡血,送他防身的。
这柄剑的木鞘上雕刻着狰狞的苍龙白虎,连剑柄足有三尺长,委实不能压在枕头底下;而法器这种东西忌讳多,又不好被脚踩到被屁股坐到,他便把剑放到了沙发靠背上,关了灯重新躺下来,这才觉得安稳了许多。
然而,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梅除夕还是挂着两坨黑眼圈去上班的。
他做了成宿的噩梦。
整个梦境里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妖魔,最可怕的是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长发男人。那个男人一身暗红色的长袍,长袍外系着黑色的围裳,戴着一顶极高的黑色帽子,佩着一把长剑,长剑的木鞘上画着红黑相间的漆画。他拼命地跑啊跑,可那些妖魔鬼怪还是穷追不舍,把他和许多人抓起来,捆得像熟食店里挂成一排的酱肘子,献给那个面具妖怪。那个妖怪把面具往上掀开一点,嘴巴狞笑着直咧到耳朵底下,露出了狰狞的黑色獠牙,和蛇一样的鲜红信子,一口咬上了他的小腿。
惨叫着惊醒,梅老师瘫在沙发上,出了满身的虚汗,一看手机,已经快五点半了,不得不爬起来冲了个澡,再把汗透的睡衣塞进洗衣机……手忙脚乱地出了门,早饭也来不及吃,只能在站台附近买了份煎饼,总算赶在六点二十之前挤上了公交车。
周六的清晨,白领们都还被封印在被窝里,车上尽是些赶早出门遛弯的老头老太太,上了年纪的大妈们旁若无人地唠着嗑,叽叽喳喳地宛如麻雀开会。梅除夕也找不到地方坐,只能扒着扶手,在颠簸中艰难地把煎饼啃完,灌了满肚子的凉风。
于是,等忙完了一上午的杂活儿,送走了三批过来上课的孩子,同事们都收拾收拾打算去吃午饭的时候,梅老师的腹部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肠鸣。
人生最苦逼的,不是拉肚子蹲厕所,而是拉肚子蹲厕所,还忘了拿纸。
梅老师寻摸了半天,才在外套的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皱皱巴巴的纸巾,里面还就只剩一张了。这时卫生间里的白炽灯突然滋啦一声灭了一瞬,梅老师的心理阴影还没彻底过去,手一抖,那张承载着最后希望的纸巾,便掉到了不甚干净的瓷砖上。
“……”
正在梅除夕纠结懊恼时,有人从隔板另一侧给他递过来一叠纸。
“谢谢”梅除夕惊喜地接过那叠纸,三下两下把纸揉得皱软。解了燃眉之急,他起身提上裤子,按下水箱按钮时,这才发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那叠完成了使命、现下正躺在垃圾桶里的纸,是那种竹浆烘出来的黄表纸,一般学书法或者国画的小孩子会拿这个来练手;当然这种纸也会有另一种用途,那就是压制铜钱式样的冥币。
就在梅老师试图安慰自己,隔壁大概是书画班的学生时,那只手又从隔板底下伸了过来,摆摆手,用砂纸一样的粗粝嗓音答复道:“不客气”
那只手十分修长,白皙莹润,骨节分明……分明就是一截白骨
梅除夕瞬间惊呆,好悬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秒钟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推开隔间的门,夺路而逃。只剩下隔壁那具骨骼,仍傻愣愣地蹲在原地。
他收到了梅老师布施的寒衣,特别开心,就过来瞅瞅,看看梅老师有啥需要帮忙的……难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白先生每天都在报恩 第三章 · 二手书店
继卫生间递纸的白骨手之后,梅除夕先后在家目睹了突然漂浮的铅笔、自己滑下桌面摔碎的水杯,在单位目睹了白板上莫名消失的字迹等一系列超自然事件;补习班的孩子们开始谣传,梅老师的身后总是飘着一个没有脚的小姐姐,穿着绿色的衣裙,梳着两个丫髻,说得有模有样的,仿佛大家都见到过似的。
有家长听到了孩子们的谣言,纷纷打电话质问校长。为了避免生源的流失,人事部立刻约谈了梅除夕,提前下发这个月的开支,并退还了入职时押下的半个月工资,请梅老师另寻高就,反正不过只是一个助教而已。
梅除夕就这么一脸懵逼地被炒了鱿鱼。
他毕业之后没能考到教师编,四处打了几个月的零工,才得到一位学长的推荐,去一家教育机构给人家当助教,手头虽然算不上宽裕,但也算不上紧巴。作为一条咸鱼,梅除夕的社交活动频率趋近于零,偶尔和老同学聚餐,也是在大排档那种低消费的地方;他不爱运动鞋,也不喜欢玩键盘,除了吃饭交通房租和电话费,余下的钱多半都搭进了展览馆东门外的那家二手书店,淘换成了杂七杂八的旧书。
按照他室友周伟的说法,这人把该通宵泡吧花式泡妞的时间都荒废在故纸堆里了,过的就是个苦行僧的日子。
然而梅除夕现在不得不忍痛和他的故纸堆说再见。他入职不满两年,失业险还没有生效,在找到正经工作前都要靠存折过日子;可眼看着半年的房租马上到期,工作又没了,而之前存下的房租钱还差一部分,还要留些钱作失业后的生活费,刚拿到手的工资根本不够用。梅除夕不好意思跟家里打电话要钱,只好琢磨着,先把自己的书抵押回二手书店,等重新找到工作了,再赎回来。
他花了一上午的功夫,把书柜里那堆上至明清下到民国的旧书仔细清点了一遍,留下实在舍不得的,然后码进两口拉杆箱里,坐上了开往展览馆方向的公交。
展览馆东门外边有座桥,桥南头是一条花鸟鱼虫古玩街,当地人称南津桥市场,二手书店就挤在沿街大大小小的店铺之间。天气还没冷下来的时候,这条街上摆满了地摊,十分热闹;然而现在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天上又开始往下飘雪花,街面上只有梅除夕一个人走动,就冷清得很。书店的门楣上悬着块灯牌,白纸牌面上用墨笔写着“枕闲”两个行楷大字,挨着隔壁文物商店古香古色的黑地儿绿漆匾,倒也不显得十分突兀。
他艰难地推开那扇结满冰花的玻璃门,就看见一只膘肥体壮的狸花猫翻出肚皮躺在收银台上,毛茸茸的颈子上挂着淘宝十九块九的布艺铃铛。它懒洋洋摊开四爪,一条黝黑的斑纹自头顶贯穿到尾巴尖,大毛尾巴从台面上耷拉下来,一晃一晃的,给人一种想扑上去埋毛狂吸的冲动。听到声响,金箔珠子似的猫眼睁开条缝,暼见是梅除夕进门,狸花龇牙咧嘴地打了一个呵欠,翻起身蹲坐着,后爪爪抬起,踹了三下铃铛,而后快速蹬挠起自己的下巴,发出甜腻娇气的嗷呜声。
铃音响起,书架间便匆匆走出来一个穿着竹青色长衫的少妇。她手里捧一本书,还拿着一柄放大镜,正是二手书店的老板娘余显桢。那猫见老板娘走过来,两只后爪交替踩了踩,身形矫健地起跳,稳稳当当落在余显桢的肩头,把自己盘成一条毛围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