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铺的跛脚男人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杭八桥
程水走得急,回的也快,约摸一刻钟提着袋子出现在门口,锅子里的水才刚开,严庆生盖上炉盖子,有点儿讶异他的速度:“这么快饭还得等会。”
程水不在意地嗯了一声,把袋子放在桌上:“半只椒麻鸡,我找老板娘要了三袋子汤,够咱们下饭的,老板娘人不错啊,还送了几张饼。”
严庆生当即丢了火钳,跌跌撞撞闯进屋,鸡还没见着,麻香味儿已经窜遍了整个屋子,严庆生吞了口唾沫,心疼坏了:“这、这挺贵多少啊”
程水手比了个数,“贵什么,要不是我身上就这么些,房钱都不够付的。”
二十五严庆生刚要再开口,程水手捏块肉伸过来碰他嘴唇,笑道:“行了,张嘴。”他话没说出口,肉已经衔嘴里了,从唇上到舌面,久违的味蕾刺激令他失忆一瞬,想说的话全然抛之脑后,徒留一个失了魂的壳儿傻乎乎地哈气。
程水一直看着他把肉嚼完咽下,弯了弯嘴角问:“怎么样”
“好哈好吃。”
他头发有些长,原先街角一家老剃头铺子关了门,他稍稍留心了一下,现在那些个店面光是剪个头都得15,严庆生在人家店门口打了个弯,又回了巷子。
再长长点吧,反正都是一次剪,剪多点划算。
现在他头发已经有些挡眼睛,程水看他擦额上出的汗,突然说道:“等吃完饭,哥要是信得过我,我帮哥理个头吧。”
严庆生神经都被辣钝了,隔了好几秒才发出个很轻的啊,抬起头对他眨了眨眼,似乎还不是很明白。
“花哨的我不会,只是简单给打短些还是没问题的。”
严庆生这才问:“这你也学过”
他脸瘦窄,眉毛也不粗,眼角微微下拉着,嘴唇经常微微开启,像在时刻准备蹦出道歉的话来,看着就是常年受欺负的面相,但好在五官端正,绝对跟难看挨不上边。
程水在心里比划了下,随口应道:“差不多吧,简单手活儿。”
应该还不赖,程水手掌收了收,关节握得咔咔响。
饭桌上,两人你来我往,总算把各自底细摸了个大概。程水今年刚二十,哪儿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能大致划个范围。以前跟了个师父,原先做木工,后来生意越来越差,干脆关了店到处流浪,接点杂活,结果一年前师父突发心梗,说没就没了。
“你家里人呢”
“不知道,”程水说,“我很小时候就没见过了。”他往自己的饭上浇了勺汤,接着说:“其实我原计划不是来这儿,是去埕港,那儿什么人都有,找活儿方便。”
说到这,他有点不好意思,“结果我坐错车了。”
他身上就30块钱,5块钱买了吃的,剩下的钱哪儿的旅店也不够,“我那时候就蹲在你家后面,想睡外面的,但是你开了窗,我没忍住,翻进来睡地上了。”
严庆生思索片刻,突然说:“挺冷吧。”
程水有些意外,没说话。
严庆生舔了下嘴唇上的辣油,又说:“要是没地方去,先住我这儿吧,我等会给你找条被子晒晒。”
程水笑了:“谢谢生哥。”
严庆生觉得,程水在这儿,说话也好,做事也好,哪怕什么都不说不做,单单只在这坐着,屋里都有了活气,哪怕是母亲还在的最后两年,家里也没这种感觉了。
而他只用腾出块地儿,翻条被子,挺值。
饭后程水收拾干净,严庆生洗了头,搬了椅子坐在屋后,闭着眼随他折腾,心里想的还是饺子铺的事。他早上过去,不出所料店门闭紧着,拜托旁边的店老板打了个电话,老板也没细说,只说再等等看。
给母亲治病和办后事花了不少钱,还和巷子里的人借了些,零零碎碎还了三四年三千七百二十五,这是他目前枕头里所有的钱。
一时半会没有工作也不至于饿死,但什么变故都遭不起。
“程水。”他声音轻,仿若打算程水没听见就作罢。
程水在他头顶上忙活,他手动得快,说话也跟着加了速:“怎么了”
严庆生停了一会儿,就在程水以为他只是随便叫叫的时候,他又开口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程水嚓嚓地操剪子,他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身无分文,声音却还挺有底气:“找工啊,先找那种日结的,够生活了再换。”
严庆生想想也是,人家又不跟他一样,是个残废。于是他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结果程水喊了起来:“哎别动快好了啊。”
五分钟后,程水举着毛巾在他脑袋上一顿搓,又拿梳子替他前后刮平整,严庆生扶着扶手要站起来,还被他给按住了:“等会儿,坐好了,我先看看。”
他跑出三两步,“抬头看我。”
碍事的头发不见了,严庆生那张脸都显得光亮起来,程水冲着他笑,他不知该作何表情,也不知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只好也向他笑了笑。
程水看见了他眼角的细纹,看见了他被辣红了还没缓过劲的嘴唇,看见了一张暴露在阳光下柔软可亲的面孔。
让他很想上前去摸一下,细纹也好唇角也好,圆润的鼻尖也好,他想碰。
严庆生看程水走神,疑惑地问:“是不是没剪”
程水的手掌挨上了他的脸,于是话卡住了。
时间其实只有一瞬,程水的拇指极快地从他眉骨滑下,他听见程水说:“生哥,你谈过对象吗”
谈对象,在严庆生的世界里几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在他还跟程水一样大的时候,倒也有过两家上门说亲,母亲问他想法,他给拒了。
不能耽误人家,他说。
而十几年后,他还是这么一句:“我这样的,耽误人家姑娘。”
程水敏锐地听出了点什么,追问:“要是姑娘愿意呢”
严庆生小幅度地晃了下脑袋,手从扶手上抬起,伴随着一声叹息,不轻不重地落在自己的右腿面上。
程水了然,“生哥心里有人了啊。”
这下严庆生自己都红了脸,连连摆手,“没有的事,瞎说什么。”
他这一举一动明显是欲盖弥彰,程水看在眼里,心里莫名其妙地乱起来,严庆生这样的人,有些内向,说起私情还能闹红脸,说不定连那种事都还没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泼辣的爽朗的娇羞的娴静的
那个姑娘长得漂亮吗和他发生过什么吗
他们曾经到了哪一步了呢
那个姑娘如今又在哪里呢
他想知道,他被这些沸水一般咕嘟咕嘟冒出来的问题吸引着困扰着,抓心挠肝,但奇怪的是,他一个字也不想从严庆生的嘴里听见。
“你呢”
程水愣了一下,看见严庆生稍稍撇着头,他说话的音量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从来都比平常人要小些,若不是这个探寻的眼神,程水差点当成了自己的臆想。
“我我没谈过。”程水在严庆生身边蹲下,手自然地捏上他的那条小腿,缓慢地揉捏着,“我不喜欢姑娘。”
严庆生没当回事,笑道:“你还小。”
程水立刻反驳:“我挺大的。”
他跟着师傅在底层的男人堆里混大,几乎没哪天没听过黄段子,小些时候师傅偶尔还提醒一下,等他第一次早上起来洗内裤之后,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避着他了。他自认脸皮千锤百炼,至少不至于说句半荤不荤的话都心如擂鼓今天是怎么了
然而他生哥却一点儿没听出来,反倒劝他既然手脚康健,不如早些安定下来,找个好姑娘过日子。
他想再说一回自己不喜欢姑娘,张了口又闭上了。
没什么意义,他是没有家的人,严庆生这里也不会是他的家,他总归是要走的。
于是他点了下头,“好。”
那天的谈话像一段被排错顺序的字段,突兀地插进他们尚不相熟的关系中,接下来的日子又回到正轨,程水先在工地做了些时日,他没觉得如何,严庆生倒替他嫌远每日要从城东头跑到西头,不坐车,单靠两条腿走。
那段时间程水累得话都少了,严庆生便试探地问他能不能换个工作。
过了几天,程水带回来个消息,有人推荐他去发传单,从早到晚,站9个小时,100块,午饭自理。
发传单的地方是这个小城市里唯一的商业中心,地方不大,价钱却一点不少要,一碗面得二三十,正值周末,小情侣和结伴的年轻孩子们进进出出,结账时候眼都不眨。
头一天,程水向严庆生借了五块钱,下到负一层的超市,买了瓶最便宜的水和一个馒头,还剩两块五。到了晚上,负责人给了他一百块钱,他想了想,又去了趟超市,此时时间已晚,当日面包都在打折,他用那两块五买了只半价的菠萝包。
进了巷子,果不其然严庆生家的窗户是黑的,程水从地上捡了根铁丝,走到门口故意没敲门,弓着背借着月光鼓捣门锁。
严庆生正洗衣服,听见门口动静,湿着手拉开一道缝,见是他,将门拉开了,皱眉道:“怎么不敲门”
“就你们这破门破窗的,我一根铁丝儿能捅十八条街。”程水很是自觉地掸掸灰,绕过红盆子,将面包悄摸地搁在桌上,然后长腿跨坐在窗框上看他洗衣服。
严庆生搓完了裤头,瞧见腰那块儿大大小小好几个破洞,没来由的脸烧,藏着掖着悄悄卷了点边,才如往常一样搭起来。
他背对着程水,语气不咸不淡:“谁家都能进,来我这遭什么罪,去隔壁巷子东头第二家,他家最有钱,你去他家睡呗。”
“那不行,”程水理直气壮,意有所指地环视一圈这个破屋子,“去别家都得被当小偷的,你这不怕。”
严庆生难得被一个人气得半死,梗了半天说不出话,仿佛嘴也瘸了。
他也是有存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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