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老人
作者:老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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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老人 序 第一章 祖籍渺茫 家事繁杂
序
我要讲的是“爷爷”的故事,也是爷爷的“故事”。
“骂人离不开妈巴子,讲瞎话离不开一家子。从前哪,有么这一家子……”这是爷爷讲故事时常用的开头语,让我百听不厌。
“红卫兵多个我家还有两三个呢!”这是爷爷在自身故事中,同红卫兵的一句对话,让人听而生畏。
“中国人打日本鬼子,驱除达辱,没毛病。中国人打中国人,窝里争斗,何苦呢”这是爷爷对中国近代一段战争史的评价。
“过日子不就是过人吗!这,比我大不了几岁,咋就老糊涂了呢”这是爷爷由计划生育引发的感慨。
“丑妻近地家中宝,三穷三富过到老;穷干净,富邋遢,不干不净是人家;男人要学会怕老婆,怕老婆不寒碜;信神有神在,不信泥垃块;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笑话人不如人,跟着屁股撵上人;人的心肠不能硬,人的骨头不能软;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人的眼睛本用来看明处的,看了暗处会闹心;人哪,谁活得年岁最大,谁最有能耐;人应该多图快乐,不能图只享受,一图享受也就没啥大用了。人老了,都愿意回想过去的事,常回想过去快乐的事,一辈子快乐,常回忆那些烦恼的事,一辈子烦恼。”这些既包含着哲理又掺杂偏见的观念,在支配着爷爷导演着他的故事。
爷爷死了。爷爷死了整整五年了。五年来没有爷爷的故事。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爷爷给我讲最后一个故事,只讲一半就说累了,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喊爷爷起来吃饭,爷爷没有应声。用手摇晃爷爷的脑袋,爷爷的全身也跟着动。
爷爷真的死了。
爷爷是睡觉睡死的,嘴角中还挂着不知是满足还是遗憾的微笑。
爷爷是在宁静中死去的,带走了那半个故事和许许多多的故事,也留下了那半个故事和许许多多的故事。
如今,二十一世纪的钟声已经敲过两年,我也渐近该当爷爷的年令,方猛然醒悟:我曾经对爷爷说过,要写爷爷的故事。于是,便端坐在微机前,开始敲击键盘,想用这种形式,向读者讲述爷爷的故事。
第一章祖籍渺茫家事繁杂
讲爷爷的故事,应该从爷爷的祖籍说起。
遗憾的是,我至今也没能弄清,爷爷的祖籍确切在哪儿。这决非是对祖宗的不恭,忘记了家族的根。其实,世上万物,本来就很难寻根,尤其是人。倘若非寻不可,那只好去套用人们常用的笼统而又含混的结论:中国人都是龙的传人,都是炎黄子孙。要想说的再具体及清楚些,就得从进化论的角度去分析,而且还特别难听:世人都是由长尾巴的猴子变的。谁愿寻根寻出尾巴呢可见这根还是不寻为好。
根据爷爷自己透露,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当年是从山东省的莱洲府闯荡到东北关东山来的,颠沛流离了一年多,才在松花江上游一个叫西南岔的小山村落脚,娶了当地一富户家的丑姑娘当了媳妇。“丑妻近地家中宝”,我这位丑祖奶奶生下个儿子,也就是爷爷的太爷爷,清朝道光年间曾在京城做过大官,出门八抬大轿,道光皇帝还亲赐给一件黄马褂。做大官更应该记住自己的祖宗,爷爷的太爷爷告老还乡后,不止一次地告诫子孙:“别忘了咱们老周家的祖上是山东人。”
这就是说,爷爷的祖籍应该在山东。我家的户口本上,在“籍贯”这一栏中,也一直填写着“山东”。可是,在“民族”这一栏中,却分明填写着“满族”。满族人就是旗人。记的儿时在爷爷家过年,我问爷爷:“金高丽家过年吃狗肉,咱家为啥不吃呢!”爷爷说:“金高丽是高丽人,高丽人都愿意吃狗肉。咱家是旗人,旗人是不吃狗肉的。”我又问爷爷:“旗人为啥不吃狗肉呢”爷爷告诉我:“早些年狗救过咱祖先的命。”爷爷说,据他爷爷讲,当年旗人祖先奴尔哈赤在部落争战中失利落难,逃到一个大芦苇甸子中,因劳累过度,就昏睡过去。这时,追赶他的另一部落的人,向芦苇甸子中放射带火的箭,烧着了努尔哈赤身边的芦苇,多亏一条野狗撒尿浇灭了火。努尔哈赤醒后,就把那条救命的野狗领回家中养了起来,打猎征战都带着它,并从此不再吃狗肉。一来二去,旗人就都自觉地不吃狗肉了,还喜欢养狗狩猎。爷爷还告诉我:“咱家是随旗的,是镶黄旗,从前阔着呢!”
旗人是否都不吃狗肉,狗是否救过旗人祖先,我无从考证。
旗人家从前阔,这点勿庸置疑。尽管爷爷的太爷爷出门八抬大轿无人见证,但道光皇帝亲赐的那件黄马褂,我还是见过的。而且,我上中学时,历史老师也讲过:“满族人是贵族,曾经统治中国二百多年。”问题是历史老师还讲过,“满族人的祖籍都在三海关以北。”我家的祖籍怎么会在山东呢如果我家民族确糸满族,祖籍就不该在山东;如果我家祖籍确在山东,民族就不该是满族。照此推理,不是爷爷记错,就是历史老师讲错。究竟谁是谁非我宁肯相信爷爷。据说,凶奴人还自诩为大禹的后代。那么,山东大汉的子孙成为八旗子第,也就不足为奇了。更何况还有爷爷说的“随旗”一说呢。
爷爷的确是在西南岔出生的,排行老七,是同辈中的老疙瘩,但在一奶同胞兄弟姐妹中,仅有一个六哥和一个大姐。
那是光绪二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按公历推算,应该是公元一九零一年九月七日,正巧是清政府全权大臣李鸿章与八国联军头子签定辛丑条约的耻辱日。爷爷或许是对这个耻辱日感到耻辱,出生时哭声不断,一连三天三夜,饿了哭,饱了哭,冷了哭,热了哭,只要睁开眼睛就哭,直哭到窗外打个响雷,下起了瓢泼大雨,才不再哭,开始笑。但从此便不再会哭,只会笑。饿了笑,饱了笑,冷了笑,热了笑,只要醒着,就笑个不停,一直笑到两岁。爷爷两岁时出水痘,手抓破脸上的水痘,落下了一些浅坑坑。五岁时开始在脑后蓄一根发辫,九岁时被爷爷读过论语的爸爸送到离西南岔三十里的青石镇学堂,先读三字经,再百家姓,又读诗经和国语,待读到论语时,教书先生去了趟省城,回来就煽动学生剪辫子,说剪了辫子就是民国了,爷爷就和同学生们一起把辫子剪了。结果,惹怒了爷爷的爸爸,他说:“什么官国民国的,跟这样大逆不道的先生只能学吃坏果子。没了辫子,就是对祖宗的不孝,就是对圣人的不敬,还读什么论语”爷爷只得退学回家,冬天跟爷爷的爷爷进山打猎,春夏秋跟爷爷的爷爷摆船打鱼。爷爷到二十岁时,还种不好庄稼,枪却打的百发百中,网也甩的又远又圆。爷爷的爷爷满意地说:“咱老周家的洋炮和鱼网有人接啦!”爷爷的爸爸却撇撇嘴:“咱老周家恐怕要没有正经庄稼人喽!”
爷爷的上述经历,是我妈妈听我姑奶奶讲的。姑奶奶是爷爷的亲大姐,她是上吊死的。姑奶奶死时还没有我,我大哥才一周岁。
姑奶奶家先前很有钱,她公公姚大户生前是西南岔有名的财主,在青石镇开个当铺,还有座油坊,后来又在西南岔开了间船房子。姑奶奶的婆婆很刁蛮。有一次,姑奶奶三岁的儿子淘气,姑奶奶就打了他一巴掌,婆婆就骂姑奶奶。气得姑奶奶顶了婆婆一句:“我生的孩子,我愿打就打!”婆婆把嘴一撇说:“别不要脸了,我们老姚家只不过是借你的模子脱脱坯!你生的孩子,也是我们姚家的种!”姑奶奶的婆婆死后,姑奶奶把婆婆的刁蛮也继承下来,还借用婆婆语言骂过她儿媳妇。姑奶奶吃东西娇性的很,吃饺子只咬个饺子肚,其余部分扔掉。她儿媳妇是穷人家长大的闺女,见着心疼,就把姑奶奶吃剩饺子的边偷偷收起来,晒成干。后来,姑奶奶的公公姚大户也死了,姑爷爷无人能管教得了,抽大烟成瘾,姚家日渐衰败,最终破落,穷得叮当三响,无米下锅,姑奶奶的儿媳妇就把多年积攒的饺子边煮给她吃。姑奶奶吃的欢喜,就问:“啥东西这么好吃”儿媳妇不得不告诉她:“这是您老前些年吃剩的饺子边呀!”姑奶奶手中的碗立时掉到炕上,当晚就用扎裤子的布带死在屋梁上。
爷爷从不愿提姑奶奶的事,也从不愿说他二十岁还种不好地的事,经常讲他如何打猎,如何打鱼。爷爷在他爷爷死后,继承了他爷爷的两个绰号,即“周炮”和“周船匠”。“炮”是当地人对猎手的统称,无褒贬之意,前面再加上猎手的姓,就是对猎手本人的称谓,如“刘炮”、“王炮”、“马炮”等。爷爷打野鸡专门“打飞”,就是发现野鸡在地上走动觅食,不急于开枪,要把野鸡撵飞起来再开枪,就象奥运会上运动员打飞碟一样。爷爷说他一洋炮打掉过六只野鸡。爷爷当船匠,以打鱼为主,摆渡常误了过江人工夫。后来,姚大户乘机开了船房子,顶了爷爷的摆渡的生意,爷爷索性就把大船买给了姚大户,留下小船只管打鱼,也就把“周船匠”的绰号给弄丢了。奶奶说,我太爷爷就是为这事,让爷爷给气死的。爷爷却说,那年爷爷的六哥闹分家,太爷爷就气病了,再加上姚大户开船房子抢摆渡生意,太爷爷的病又加重了,是爷爷的六哥和姚大户把太爷爷气死的。姚大户做损事多,开船房子亲自上船收钱,没钱的人一律不准过江。结果,开船房子仅一个夏天,就为了抓一张纸币,一头栽进江里,被水呛死了。
爷爷还说,他在松花江打鱼打到过一条大草根鱼,挂在院门上,尾巴郎当到地。抓到的一只大蝼蛄,前甲壳能装半升黄豆。奶奶说爷爷竟吹牛,让我别信,可我还是相信爷爷的话。爷爷的话我全信,即使是吹牛的话我也爱听,不吹牛就不配当我的爷爷。爷爷打掉六只野鸡或打大鱼抓大蝼蛄时,奶奶肯定没在现场,很可能还没嫁给爷爷哩!怎么能不负责任地说爷爷吹牛哪怎么能以此来挑拨我们的爷孙关系呢!再说,就算爷爷吹牛,也不犯国法,奶奶想吹牛还没学会哪。
既然已提到奶奶,就先讲讲奶奶,爷爷的故事中不能没有奶奶。
我老姑说,奶奶的死与我有直接关系。我觉得奶奶的死和我大哥有直接关系,我只是间接地害死了奶奶。爷爷却说:“生死由命,你奶奶阳寿已尽。”这事先放下来,以后再讲,还是先讲讲奶奶是怎么嫁给爷爷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奶奶不嫁给爷爷,就不会有我爸爸。没有我爸爸,就不会有我。没有我,就没人讲爷爷的故事了。
“我和你奶奶自由对的象。”
当年,我老姑第一次领老姑父来西南岔爷爷家,我才六岁。送走老姑父后,奶奶感慨地说:“现如今的闺女呀,算是赶上了好年头,还时兴自由对象!”我插嘴问奶奶:“你和我爷爷没自由对过象吗”奶奶笑着拍我一巴掌:“小孩子家,才炕沿高,懂得啥叫对象”然后就睨视爷爷一眼,欲言又止。爷爷却拉我近他怀中,说出前面那句话。
记得就在这天晚上,在农业社饲养室的大炕上,爷爷给我和在大炕上睡觉的人,讲了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这故事应该发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故事里得主人公应该是一个高个子的小伙子,他头戴一顶狐狸皮棉帽,脚穿一双牛皮靰鞡,肩抗一杆双筒猎枪,在深山老林里追赶着一只断了一条后腿还拼命奔跑的梅花鹿。那梅花鹿的断腿,是被小伙子所带的最后一颗枪弹击伤的。为追赶它,小伙子踏着厚厚的积雪,已行程数十里,才终于在一座青石砬子下,撵上梅花鹿。他上前一把把梅花鹿按住,但随即又烫了手似的松开。原来,他按住的哪里是什么梅花鹿,竟是一位漂亮大姑娘。小伙子惊愕地后退几步,心想:“莫非梅花鹿成了精,变做大姑娘耍戏我”再仔细一打量,梅花鹿正伏在姑娘怀里,同姑娘一起圆瞪着惊恐的眼睛。原来,这姑娘上山采冬青为父母泡脚,不慎从树上摔下,把脚扭伤,正坐在青石砬子下歇息,忽见一只梅花鹿一瘸一拐地跑来,可怜巴巴地在她身旁趴下。姑娘顿感同病相怜,扯下半截围巾刚替梅花鹿包扎好伤腿,小伙子猎人就码着雪地上的踪迹赶来。“大哥,放梅花鹿一条生路我脚伤好了给你当媳妇!”姑娘说。“一只梅花鹿换个漂亮媳妇,当然划得来。”小伙子心里想着,有些欣喜若狂,上前忙把姑娘扶背起,丢下梅花鹿,按姑娘指引的一条小路,来到一个叫大林子的小山村中,走进一撮马架房内。姑娘父母得知事情经过,对小伙子感激不尽,夸奖小伙子心地善良,小鸡炖蘑菇款待不算,还强留热炕头上住了一宿。第二天,姑娘忍着伤痛,恋恋不舍送小伙子至村口,叮嘱长来串门。此后,小伙子便以打猎为由,时常往姑娘家跑,与姑娘说说笑笑,眉来眼去。姑娘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托媒婆去小伙子家中说媒,哪有不成之理。来年春暖花开,一顶小轿吹吹打打,把姑娘抬到青年家中,送入洞房,与小伙子喜结良缘。
聪明的读者或许早以猜出,那小伙子猎人就是我爷爷,那漂亮姑娘就是我奶奶。当同我一起听故事的人这样说穿后,爷爷嘿嘿一笑默认了。我暗自庆幸,多亏那只梅花鹿牵线,不然,漂亮的奶奶怎么会嫁给脸上有些浅坑坑的丑爷爷呢。
可是,后来又听奶奶和妈妈讲,奶奶是被骗嫁给爷爷的。
奶奶娘家在东南岔,和爷爷家隔着一条松花江,相距十多里。奶奶说她当姑娘时压根就没见过爷爷,是奶奶的父母上了媒人的当,错把奶奶嫁给爷爷的。那时侯,青年人的婚姻大事要遵从父母之命,全凭媒人一张嘴。奶奶十八岁那年,已经出落的跟年画上的美人一般,说媒的几乎把家门框挤坏,也一直没许下中意的人家。一天,家中来了个叼烟袋的媒婆,说江对面西南岔老周家有个好小伙子,枪打得准,船摆得稳,鱼抓得多,长得一表人才,且家中祖上有坐过大官的,家境也很富裕,姑娘若嫁过去不会受屈。奶奶的父母信以为真,应允下这门婚事。来年春暖花开,一顶小轿吹吹打打,乘船而来,抬上奶奶又乘船而去,送入洞房。哪曾想,前来接盖头的新郎官,竟有一脸浅麻子奶。奶哭一宿,又坐半宿,自好认命。转过年闹胡子,奶奶被一位年青英俊的胡子头看中。奶奶见那胡子头有情有义,不象耍戏人,就有心跟胡子跑,但那时已生下我大伯,终究没能狠下心来。
妈妈对奶奶讲的所谓自身不幸遭遇,给予了极大的同情,眼泪都在眼圈里转。而我却觉得奶奶讲的故事没趣,既不神奇,也不浪漫,更不中听,又有损爷爷的光辉形象,存属无中生有。就算确有其事,奶奶也不光彩,还好意思说跟胡子跑。胡子是什么东西
爷爷说过,胡子是抢钱抢东西的土匪强盗,还抓人“绑票”,逼家人送钱送东西,若送晚了就割耳朵或杀人“撕票”。那年,爷爷和他三岁小侄子被胡子抓去,胡子把爷爷绑在一棵老榆树下,让小侄子用锥子扎爷爷,胡子在一旁哈哈大笑。爷爷疼痛难忍,就对小侄子说:“别扎老叔啦,老叔多疼啊!”小侄子不扎了,被胡子头一脚踢死了。爷爷脸上的那些浅坑坑,就是他小侄子用锥子扎后落下的。
为这事我曾问过妈妈,妈妈说:“不是扎你爷爷脸,是扎你爷爷大腿。你爷爷脸上的麻子,是小时侯出水痘落下的。”
甭管扎哪,胡子都实在可恶。奶奶还要跟胡子跑,不就成了胡子婆吗。我不喜欢奶奶。人家男人打女人,我家奶奶打爷爷。我亲眼所见,就因老姑父来家那天爷爷洗脸没洗净脖子,奶奶又磨叨起来,爷爷就说了句:“穷干净,富邋遢,不干不净是人家。”奶奶就把爷爷按在炕沿上,怒着嘴巴,攥着拳头,用手腕上的银镯子狠命地颠爷爷的后背。爷爷躬身趴在那儿,不躲也不动,嘴里嘟哝着:“这扯啥这扯啥!”
奶奶打爷爷是家常便饭。早些年,爷爷就曾经因为我爸爸挨过奶奶的打。这是妈妈听我姥爷讲的。姥爷说,爸爸小时侯就很聪明伶俐,分得清谁是家中掌权人,千方百计讨好奶奶,奶奶也因此娇宠爸爸,由他任性行事。而比爸爸大两岁的大伯,生来憨厚愚笨,分不清家中站主导地位的是谁,愿意围着爷爷转悠,多干了不少活,凡事还得谦让爸爸。爸爸十岁、大伯十二岁那年,西北岔办学堂,两人同时背上书包上学,考试时爸爸的成绩总是在大伯之上。一直到五年级,奶奶又生下我老姑,家中生活开始困难,供两个孩子上学已有些吃力,奶奶只得让大伯退学,跟着爷爷打猎打鱼,种自家的几母旱田,爸爸继续上学。大伯为了爸爸,尽管无怨无悔地退学干活,但依然眷恋着读书。每天晚上,爸爸睡下后,大伯就在油灯下翻看爸爸的新课本。一天,大伯看课本到半夜,感到有些疲倦,就吹灭油灯,熟睡过去,早晨醒来,也忘记把课本放进爸爸的书包里。结果,爸爸因没带课本挨了先生的手板,回家就和大伯发脾气,还用手脚打踢大伯。大伯也不还手,只是躲闪着。恰巧被爷爷从外面回来撞见,抬手就给了爸爸一记耳光,打得爸爸捂着红肿的脸,哭着跑到仓房向正在用木瓢舀米的奶奶告刁状。奶奶拎着木瓢,气呼呼地奔进屋来,把爷爷按在炕沿上,用木瓢照爷爷的后背一顿猛砸,直到把木瓢砸裂,又被大伯抱住胳膊,还挣扎着够爷爷。直到来西南岔爷爷家串门姥爷碰巧进屋,奶奶才算罢手。
妈妈说,爷爷曾经和我姥爷有着很深的交情,爷爷对妈妈也一直偏袒着。而奶奶却对妈妈曾有过一段不是。
早在妈妈和爸爸结婚前,爷爷就和姥爷有了交情。再往远说,早在爸爸妈妈出生前十多年,爷爷就和姥爷认识了。当时,爷爷和姥爷都十来岁,爷爷在青石镇学堂跟教书先生读百家姓,晚上在教书学堂住宿。姥爷在裁缝铺跟太姥爷学裁缝,晚上在裁缝铺看铺子。一天,爷爷与同学们打闹,扯破了太奶奶给做的新褂子,晚上就到姥爷的裁缝铺求姥爷缝补。姥爷足足点完了半根洋腊,才把爷爷的褂子缝补一新。爷爷从裤腰里抠了半天,抠出两个铜板递给姥爷。姥爷不接,说:“我在学堂读过一年三字经,还没读过百家姓,你想法子给我掏蹬一本旧的就行了。”爷爷说:“这不犯难。”第二天,爷爷就在教书先生那儿弄到一本暂新的百家姓,当晚就给姥爷送去。以后,爷爷有事没事时常晚上去裁缝铺,把自己的课本给姥爷看,姥爷也时常为爷爷缝补衣裤。直到太姥爷死去,爷爷也退学离开青石镇,两人还以朋友相处。后来爷爷先娶了奶奶,姥爷后娶了姥姥,两人依然相互来往。爷爷到青石镇卖鱼,去裁缝铺找姥爷为奶奶做旗袍,姥爷照例不收钱,爷爷就扔下两条大鱼。奶奶生下大伯,姥爷缝制了一件小袄,专程去西南岔看大伯,回走时爷爷给姥爷包了一些木耳。奶奶又生下爸爸,姥姥也生下妈妈,爷爷又给姥爷拎去一条鲶鱼,说是给姥娘下奶。姥爷给爷爷带回一件小棉被,说是给爸爸御寒。再后来,大伯和爸爸被爷爷送进青石镇学堂读书,姥爷姥娘还时常去看望。大伯掇学爸爸上国高前一年,姥娘因病去世,姥爷更视妈妈为掌上明珠,象男孩子一样把妈妈送进了青石镇学堂,和爸爸认识了,为爸爸妈妈日后结婚奠定了基础。爸爸妈妈结婚时,爷爷欢喜得合不拢嘴,姥爷却独自在家看着妈妈的空屋子流泪。姥爷这时思念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姥娘,更想妈妈。妈妈和爸爸结婚刚两个月,姥爷就来西南岔看妈妈,回青石镇就病倒了,病的很重。托人来爷爷家送信,说姥爷恐怕不行了,想再看看妈妈。爷爷陪妈妈去青石镇看望姥爷,还安慰姥爷:“孩子到我家,我不会让她受屈的。”姥爷就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妈妈当时娘家的唯一亲人是姥爷小内弟,就是妈妈的小舅,我的小舅姥爷,正在解放军的队伍里南征北战,爷爷就张罗着把姥爷入殓埋葬后,才和妈妈返回西南岔。
妈妈说,奶奶对妈妈有过的那段不是,是由我大娘引起的。
自从爸爸戴着红花,骑着大马,敲锣打鼓地用花轿把妈妈接到西南岔结婚后,妈妈有好多年都在爷爷和奶奶家生活。那时爸爸和大伯都已各为其主,爸爸为做事,大伯为国民党做事,都经常不在家。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除了我老姑,还有我大伯的妻子我大娘。另外,还有两个经常混饭吃的半大小伙子,一个是奶奶的娘家亲侄子,也是我大娘的两姨表第,叫小六子。另一个就是姑爷爷和姑奶奶的小儿子,也就是爷爷的亲外甥,叫小顺子。小六子应该算是个村溜子,他每年过年都要过江回东南岔自家一趟,等过了年,就背着爹妈给做的新被褥出走,在青石镇或县城逛游个把月,直到把新被褥逛游没了,就跑到爷爷家,开始吃混饭,有时也帮爷爷干些零活,也不愿多出力气,一连多年都是如此。有一年过了五月节,小六子还没来爷爷家,爷爷就叨咕说:“这小六子到这月份咋还不来呢八成没了!”不料没过几天,小六子又笑嘻嘻地出现在院门口。小顺子与小六子不同,也不游手好闲,只因姑爷爷抽大烟把好端端的家抽穷了,经常吃上顿没下顿的,小顺子不愿在家呆,愿意在爷爷家吃饭。小顺子经常帮爷爷干活,也舍得出力气。小六子和小顺子都和爷爷睡在耳房一条炕上,奇怪的是爷爷对他俩都很喜欢,经常“小六子、小顺子”的喊着。奶奶撇着嘴对大娘和妈妈说:“总算有了可支使的人了!”这样算来,爷爷家经常吃饭的就有七口人,有时爸爸或大伯回来,就有十来口人,坐满大条桌两边。这么多人吃饭,做饭就是一件大事。奶奶很会使唤媳妇,妈妈过门仅三天,奶奶就让她与大娘轮班做饭,每人半个月。奶奶是大娘的亲姑姑,和大娘一个娘家,就偏袒大娘,让大娘做下半月,因为下半月赶上小尽月,只有十四天。奶奶欺负妈妈娘家无强人,且清贫势弱,让妈妈做上半月,因为上半月不管大尽小,都是十五天,而且旧历的逢年过节,饭最难做,也都在上半月。就连换季做新衣服,年节买回女人用的东西,奶奶也尽可大娘选挑。奶奶说,大伯比爸爸对家庭贡献大,让妈妈凡事让着些大娘。在大伯和爸爸之间,尽管奶奶特别疼爱爸爸,但奶奶却不知道疼爱妈妈。爷爷看不惯奶奶偏袒大娘,又惧怕奶奶,就想方设法暗中帮助妈妈。每到妈妈饭班,就天天起早把水缸挑满,劈的木半子也精细,还时常喊小六子、小顺子帮妈妈去地里摘菜,或帮妈妈喂猪,喂鸡鸭鹅狗。这天是下半月的第一天,是大娘的饭班。早晨,大娘起来做饭,发现大饭锅里的刷锅水没有掏出来,还有一个盛饭的泥盆也没刷,就气不大一处来,端着泥盆进了奶奶和老姑住的屋子,在数落妈妈不是的同时,也把这几个月受到爷爷的不公正对待一股脑的抖落出来。奶奶就对大娘说:“你先忍耐一下,等我说说老二媳妇。”妈妈住的屋子在奶奶的北屋,跟奶奶的南屋仅隔一道板墙,大娘向奶奶数落妈妈时,似乎有意让妈妈听,声音很大。妈妈听了,觉得很委屈,就躺在被窝里伤心得流出了眼泪。原来,妈妈和爷爷去青石镇送走姥爷回来后,由于日夜思念姥爷,心情一直不好。再加上当时已怀了大哥,总觉得身子沉沉的,懒懒的,又没好意思对奶奶说。昨天晚饭后,妈妈从条桌上拾掇下碗筷,在大锅里洗刷好,放进条桌里面,正准备去刷锅,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就回到北屋。躺了很长时间,待觉梢稍有些好转,已是半夜,就起来铺开被子睡下了,把刷锅刷盆的事给忘记得一干二净。就这点小事,也值得大娘在奶奶面前告状。妈妈心里虽然委屈,但毕竟自己有短处,流几滴眼泪也就罢了。吃早饭时,大娘的脸色仍然很难看,直斜楞眼看妈妈。奶奶就守着一桌子的人说妈妈:“老二媳妇,以后再交饭班时,把锅碗瓢盆拾掇利落些。”妈妈只“嗯”了一声,眼泪就在眼圈里转。这时,刚满八岁的老姑插嘴说:“我二嫂昨天好象生了病,我看见她扶着条桌直想吐。”奶奶和爷爷同时一愣。大娘就白了老姑一眼,又对正在低头吃饭的妈妈说:“老二媳妇,不是当大嫂的挑剔你,谁还没个小病小灾头疼脑热的时候,再难受也得替别人想想,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妈妈终于抑制不住眼泪,轻轻放下碗筷,回到自己小北屋,一头栽倒在炕上。屋外,大娘还在说:“你们大家伙都看见了,我只说了几句,她就不乐意了。我…..”大娘的下半句话还没有说出来,爷爷就“啪”地把筷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老大媳妇!你还有完没完了!”大娘先是一愣,而后又看了奶奶一眼,就冲爷爷大声嚷道:“我知道你偏相老二媳妇,可也不能让她老欺负我!”爷爷也大声说道:“我就偏相她了,你还能给我治个罪”大娘还想和爷爷争辩,奶奶发话了:“都别瞎叫唤了!老的,小的,都没个正型。这过的是啥日子!”大娘一听奶奶这样说,也放下碗筷,哭着回到自己的屋子。奶奶骂了爷爷半天,也摔下碗筷,回自己屋了。爷爷又却从新拿起快子,对早已习惯了奶奶骂声的老姑和小顺子、小六子大声说:“谁不吃谁饿得慌,咱们吃!”奶奶回屋后又骂了爷爷几句,就去了大娘屋里,不知和大娘又说了些啥,大娘中午就又做饭吃饭了。妈妈却病倒了,一连两天都没有起炕。爷爷说妈妈是让邪鬼乘机侵身,就捏着几张烧纸,在妈妈身上拂来拂去,把烧纸放在水瓢烧了,又端起起水瓢,走到院门外,把水瓢里的纸灰扣倒在院门口,算是为妈妈驱了邪。过了一天,妈妈有些好转,但坐起来还是头晕。奶奶也着急了,让爷爷去请大夫,爷爷就去西北岔把王老狠请来。王老狠姓王,是祖传行医,给病人扎针习惯咬牙,面部呈现发狠状态,得名王老狠。西北岔附近十里八村,不管那家的孩子哭,只要吓唬“王老狠来了!”就不在敢哭。这王老狠咬牙的行医习惯,后来又被他的儿子继承,得名王小狠。这是后话,暂且不提。王老狠来到爷爷家,咬着牙给妈妈扎了一通针,又给妈妈开了些草药,爷爷让小顺子去青石镇药房抓回来,让小六子用药壶熬了,给妈妈喝下。几天后,妈妈的病终于好了。从此,大娘也对妈妈改变了态度,妈妈生大哥坐月子,是大娘伺候的。一年后大娘生她和大伯儿子来福坐月子,也是妈妈伺候的。爷爷见大娘和妈妈好起来,高兴地说:“家和万事兴,妯娌间,就该这样。”每到大娘饭班,爷爷也吩咐小六子、小顺子把木拌子劈细些,帮大娘摘菜,喂猪喂鸡鸭鹅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