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明晃晃的油菜花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千帆之后
不过想到这点,慧心很难过,他觉得为什么他们从来不来找自己呢,难道当初他们是故意丢掉自己,不要自己的如果是故意丢掉自己的,那他们是不会留下任何信息让自己找到他们了,想到这点,慧心忽然伤心起来。
有时候,慧心看到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来庙里,他也会远远地看着他们,他觉得寺庙的世界只有黑的,白的,灰的,外面的世界要丰富很多。
慧心偶尔会想到上海。那是他父母生活的地方,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但是,他在心里已经想过多次了。
在慧心的想象里,上海,有很宽的街道,大街中间是专门给孩子们走的,每过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游乐的地方,供孩子们走累了的时候可以玩一会,两边才是大人们走的,不像寺庙外面的这个小街,成天都乱糟糟的,孩子们想在街上走都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撞上大人,总是会招来一顿骂。对了,慧心的上海应该没有骂人声,也应该有车子,有很大的车子,可以坐很多人的车子,有时候慧心在庙门口看到一些小车子,上面就下来几个人,那多浪费啊。最好街中间有个亭子,走累了的人可以坐在那里休息,孩子们可以要杯奶喝喝,最好还要有下棋的地方,可以随时找人来下一盘,让他们领略一下慧心的棋艺,这可不是吹的,慧觉都常常输给慧心的。庙里可以下过慧心的只有大师父了。当然,最好有个庙也不错,人们可以在城市里烧香,不必跑到这么偏僻的小镇啊。
慧心连山门都没有出过,更不要说对外面的城市有了解了,他所见到的街道就是山谷里的那个香客云集的地方,到处是讨价还价的声音。
尤其是每年的庙会,在那一天的时间里,庙里庙外到处是人,市场从庙门口一直摆到马路上,可谓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玩杂耍的,唱戏的,踩高跷的,政府拉起了横幅:“庙会文化节,欢乐嘉年华”,人人走上街头,最快乐的要数孩子们,捏泥人的,卖糖葫芦的,做蒸糕的,糖炒栗子的,空气中弥漫着温饱的香气。
慧心最后看明白了庙会的真正意义如果庙会一年比一年热闹起来,那么天下就会呈现一片繁荣景象,男人、女人和孩子们都会不再有烦恼。他相信总有一天所有的悲伤都会消失,他心中的世界会香气四溢,
那一片明晃晃的油菜花 第一章寺庙6
慧心转过身看着一只猫。
慧心是个怕鬼的孩子,有时候他看见树影晃动,也害怕,好在他相信庙里的鬼不会害人,只是庙里聚集了太多的鬼,他们都在等待超度,他们寄居在庙里的各个角落,附身在庙里的一砖一瓦上。尽管他是寺院里最壮实的孩子,但他还是怕鬼。他相信如果自己睡着了,鬼就会进入到他身体里面,他就会像孤魂一样,被赶出自己的身体过夜。在晚上,慧觉总说着一种奇怪的话,他说是从鬼那里学来的。他能听到那些鬼在打架,决定着谁先占有他的身体。慧心怕那些鬼魂,他们在有生之年没有做过什么好事,所以不得超生,一旦他们在他的身体里找到位置,他们也会把那些不好的思想带给他,以后他也会不得超生,所以慧心总是保持清醒,不断地和这些鬼魂斗争,过去他住在藏经楼的禅房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多鬼魂,那时候大师父在那里,他身上好像总有一种光芒,让那些鬼魂不得靠近,慧心觉得你越怕,那些东西就会越靠近,意志柔弱的人会成为这些鬼的宿主。
那只猫躺在窗台上,享受着安静的阳光。
和慧觉在一起他觉得很安全,但是慧觉从来不说话,似乎是一个哑巴,大师父对慧觉倾注了所有心血,慧心觉得大师父会把毕生的悟道都会传授给慧觉,但是慧心觉得慧觉没有这个悟性,不过大师父经历过那么多事,看人是不会错的,大师父走过那么多世面,见过那么多人,一个人过去和未来会怎么样,他是一望而知的,这是大师父不同凡响的地方,所以大师父一定是现世佛,可以见过去也可以见未来的佛啊。慧心现在可以想很多事情,他觉得只要一看大师父的眼睛,就会让他知道很多事情。但慧心与大师父不同,他还不能完全信任慧觉,他觉得慧觉在向他隐瞒着什么。这些年来,慧觉把整个身心都交给了佛,他把慧心抚养大,不是因为他们有了父子一般的感情,而是佛让他去做,那是佛的普世之爱,即使不是慧心,谁都会得到他的关爱。所以,慧心明显看出来有几次慧觉不敢与慧心对视,那里面一定还有慧心想知道的秘密。
慧心相信他知道有关自己身世的事情,将来有一天他会从慧觉这里找到亲人的消息,但是慧觉已经是出家之人,他不愿意陷入尘世琐碎的杂事之中,他完全超然物外的态度,很多次让慧心欲言又止,他的目光与大师父完全不一样,大师父目光中的那种温暖那种力量可以感染人、可以融化人,慧心甚至有一天看到两只猫在天井里互相撕咬,大师父只是在旁边看了一眼,两只刚刚还撕咬在一起的猫,居然一声不吭地走到屋檐下去晒太阳了,他觉得非常神奇。可是慧觉的目光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不过慧心还是很感激慧觉为自己做的一切。慧觉教会他诵经和写字,慧觉常常和大师父在一起研习书法,在慧心小的时候,似乎庙里的冬天特别漫长,尤其是很多下雪的冬日,慧觉就会在藏经楼配一盆炭火,在炭火上慧觉还会埋上几根红心的山芋,然后满屋的都是山芋那种特有的香甜气息,慧觉会铺开黄表纸,在一边研磨墨汁,慧心觉得研磨墨汁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活,他常常在旁边观摩,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接下这个活,大师父看出了慧心的心思,大约在六岁那年开始让他学习研磨松墨,师父告诉他松墨就是把松树的烟收集起来做成的,研磨后会有松油的气息,那是树的气息。他很努力地磨,虽然很吃力,可是就是不出墨,手还因为用力过猛而抬不起来,这时候大师父走了过来,拿起墨块略微倾侧过来,慢悠悠地磨起来,却并不费力,这让慧心觉得神奇不已,大师父问他:“看明白了吗磨墨要用巧劲,再来试一试。”研磨了大约一月的墨之后,大师父开始教慧心习字。从此,慧心对寺庙崖边的摩崖石刻发生了极大兴趣,有时候他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去那里临摹,他不知道古人是怎么把字写在石头上的,习字成为慧心与大师父沟通最好的方式。只要可以和大师父在一起,做什么慧心都觉得舒服,大师父的目光就像那个冬日的火炉一样,有一种温暖人心的力量,每次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只要一触碰懂到大师父的目光,慧心都会觉得浑身有了新的力量。
因为学会了写字,慧心忽然感觉到庙里的日子很好过。只要大师父开始研习的时候,慧觉都会允许他陪伴在边上,偶尔也会让慧心写几幅字,让大师父看看,大师父从来不点评慧心的字,只是告诉他:
“字乃心之意也,气之用也,要想把字写好,关键不在字,在于意在于气,意到心到,气至骨立。”这句话,大师父说的时候,他没有听懂,他就央求慧觉把大师父讲的话记录下来,讲给他听,慧觉用工整的小楷把大师父的话抄在一张发黄的牛皮纸上,一字一句地解释给慧心听,还是似是而非,慧觉就说:“慢慢悟吧,现在你是懂不了的。”
慧心有些不明白大师父的意思,但是他觉得大师父似乎对他的字结构本身没有兴趣,而是觉得结构之外,字少了内涵,就像人的眼睛没了精气神。
与庙里一个个受人顶礼膜拜的菩萨不同,在慧心的心中,佛是具体的,他觉得大师父就是佛,有大师父在整座庙就有了灵魂,慧心觉得这是这座庙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想到这里便心生欢喜,在心里自言自语:“阿弥陀佛”。
那一片明晃晃的油菜花 第一章寺庙7
慧心无事可做的时候还是喜欢在寺庙里到处走走,他希望可以遇到慧觉,慧觉似乎忘记他了,自从搬到大师父的禅房后,慧心就很少看到慧觉,慧觉似乎也不再关心慧心的生活。
大师父在不吃不喝两个月后坐化成佛了,大师父本来好好的为什么就坐化了呢,慧心是难以理解的,但是慧觉或许知道原因,他最后两年一直陪伴着大师父,是大师父的关门弟子。
慧觉在大师父坐化后一下子老多了,他坐在天井的照壁前,那里现在建起了一个亭子,中间有一张棕色木桌,桌上摆了一个棋盘,大师父坐化前曾经与慧觉下过一盘棋,怎么输的慧觉不得其解,一直在复盘,戴着老花眼镜,正在那里苦思不得其解。在慧觉身后,透过廊柱斑驳的影子,慧心看到一只猫在屋檐上悠闲地走过。慧心走到慧觉的身后,看着那盘残局,红方两车一卒已经压过来,按照道理黑方必输无疑,居然被大师父化解了,大师父点化了慧觉,悟禅如棋啊!慧觉抬起头看了一眼香炉里的香,一支香已经燃尽了,他在暖炉上端起紫砂壶,细细的壶嘴流出暗红色的液体,茶已经被暖炉烘得很浓了,慧觉喜欢浓茶,这点也与大师父不一样,大师父喝茶用青花瓷的杯子泡,慧觉喜欢用紫砂壶煮茶。但慧觉并没有注意到慧心,慧觉又重新开始看棋,一缕阳光穿过瓦楞照在慧觉的白发上。慧心看着慧觉花白的头发,忽然想:慧觉是不是对大师父的离去感到了悲伤呢!出家人可能没有悲伤,大师父坐化成佛了,对出家人来说是功德圆满的事情,所以不会有悲伤,他应该会追随大师父而去,悟道、成佛。
慧心得知慧觉在出家之前结过婚、有过孩子和家庭,他之所以能够把慧心照顾得那么好,也是源于曾经有过自己的小孩。一个人要能够抛开家和孩子,抛开尘世的所有烦恼,出家为僧应该是有巨大勇气的事情,不知道慧觉当初是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让他抛开了一切。慧心觉得自己与慧觉不同,慧觉是自己心死了,慧心没有遇到过什么,他希望自己有家人有兄弟姐妹,有欢声笑语,他的生活应该经历尘世的一切,慧心认为自己喜欢尘世的生活。
在庙门口负责打扫寺庙的慧圆,有一次告诉慧心:“慧觉过去是大学老师啊。”这让慧心很不解,看来庙里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啊,这么高深的佛经没有文化是看不懂的,“慧觉在俗世工作几十年居然买不起一套房子,老婆只好出去挣钱补贴家用,最后与公司老板跑了,这让慧觉看破世事,才到了我们马头寺落发出家的。”
这使慧心觉得很惊讶:慧觉的一生,用这么几句话就讲完了。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做些大事,要过得比慧觉精彩,他想过告诉慧觉自己的计划,但慧觉也许会因为慧心知道了他的过去而恼怒,要真是能够激起慧觉的愤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啊。
慧觉抬头看了看照壁上的影子,庙里没有时间概念,都是依据墙上的太阳影子,判断时辰,慧觉用手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他的眼镜比慧心的好多了,是那种宽大的黑边眼镜,一看就是学问很深的那种高僧的样子。
慧心总能从慧觉走路的啪嗒声,判断出慧觉在寺院的哪一个位置,但是自从慧觉搬到大师父在藏经楼的禅房后,慧觉似乎很少出来走动,过去还常常陪大师父打拳,现在似乎也没有了。慧觉在庙里冬天穿的是布鞋,夏天穿草鞋。慧心自从与慧觉分开后,关注慧觉的时间明显增加,他想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去向慧觉开口,慧觉在忙些什么。
慧觉终于看到慧心站在走廊里,从他宽边的黑框眼镜后面,他注视着慧心,有好几分钟都没有移动一下,这让慧心心里发毛。
当慧觉从木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慧心感觉到慧觉的背驼了。慧心走过来弯下腰去捡慧觉掉在地上的棋子,对师父说:“师父,当初你与大师父把我带到庙里的时候,听说包袱里面有我父母留下的纸条”
慧心捡起棋子,放在慧觉的棋盘上。
那一片明晃晃的油菜花 第一章寺庙8
慧觉难得一见地对慧心笑了笑,然后把他的宽边黑框眼镜拿下,用自己的长罩衫的下摆很仔细地擦,每擦一遍都用嘴对着镜片哈气,这一点慧心早学到了,不过慧心的眼镜已经被他那粗布短衫擦得伤痕累累了,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了。
但慧心知道慧觉在担心着什么,因为慧觉的微笑在这所寺庙里可不是一件小事啊!慧觉站起来,对慧心说:“走,我们去大师父的书房,看看你的字有木有长进。”他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写字了,不过慧心有时间就去谷底的摩崖石刻那边,去临摹那些古人的字,他对每一块摩崖石刻上的字都认真地临摹过,对习字慧心是有悟性的。
他们一起走到禅房,在方桌上铺开垫布,取出砚台,在书架上取下一个方形的塑料瓶子,把墨汁倒在砚台里,这让慧心惊奇不已:“不用磨墨了”
“对的,不用磨墨了,你觉得磨墨与写字有什么关系。”
“过去每次磨墨,实际上我一边磨,一边在看师父的写字呢。”
“现在不用磨了,你还看么”
的确,有很久没有来看过大师父和师父研习书法了。
“任何事情都是一种机缘,磨墨有磨墨的好处啊。”
慧觉师父铺开一卷黄表纸,练字黄表纸还是很不错的,吸墨快,易干,成本比牛皮纸要低很多。
“后来大师父都在那种白色的纸上写,那是什么纸”慧心问慧觉。
“那是宣纸,正式些的书画作品,一般都在宣纸上的,不过大师父更喜欢牛皮纸,但是牛皮纸现在没人会做了。”
慧心把手肘放在窗台上。从藏经楼的窗台可以看到那弯深潭。
慧觉在写字:
沙浅潭影深,崖高岸自立。
慧心觉得慧觉的字酷似大师父的了,写的字意思也和大师父一样,看不太明白。是不是有文化就是让人看不懂的呢慧心想,每个有文化的人都不会被人看懂,被人看懂那就是没文化了。
慧心和慧觉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慧觉把毛笔给慧心,指了指方桌,慧心接过毛笔,按照自己在摩崖石刻边临摹的字迹,写了一行字:
岭上不见溪,谷底闻涛声。
这是黄庭坚题写在悬崖上的石刻,慧心临摹了很久。
但此时慧心想知道的是,慧觉究竟碰到了什么麻烦事,尽管慧觉什么也没对慧心说。慧心注意到自从大师父坐化成佛之后的三个月以来,慧觉的生活规律明显和过去不一样,几乎不与庙里的僧众说话,闭关坐禅的时候越来越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慧觉在衰老下去的征兆,也不敢问。但慧心觉得必须让慧觉和从前一样有规律地生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问慧觉,生活没有了规律,生命就会出现各种病症,就好比大师父坐化前,他不吃斋饭,不喝水,最后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瘦小下去,成为一座肉身菩萨。
慧心还没来得及开口,慧觉就摸了摸他的头,回到桌前,又开始写字了。慧心觉得自己很像慧觉,住在寺庙里,有些与众不同,既不被外部世界认可,又不被寺庙内部认可,既不能融于世,又不能融于僧。现在整个寺庙都成为旅游景点的一部分,大师父信奉的很多东西,都已经被破坏了,每个大殿里甚至每个角落,都摆上了功德箱,连斋堂也开始接待游客吃斋饭。主持开始抽签,给人解签,每一处大殿的修缮都接受捐赠,功德碑刻名字依据功德多少,功德多少依据捐钱多少来决定,这些大师父在的时候是严格禁止的,慧觉受大师父影响比较深,他只能置身事外,本来慧觉是监寺,在庙里也算辈分很高,但是新来的主持以年轻化作为借口,把慧觉的监寺身份给下了,出家之人本来也没有什么是非之事。
慧觉不会因为这些变故出现规律混乱的,他一向是个内敛的人,慧心觉得一定另有缘由。
慧觉已经铺上了一块干净的宣纸,取出那支中毫徽笔,一气呵成,草就一个“佛”字,怎么看都像是白须飘飘的大师父的神态。
该不是慧觉也动了凡心,思念大师父了吧如果是这样,那他就会有可能告诉慧心他父母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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