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 完结+番外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谢七少爷
但臣子们惊讶的并非他因谋逆之嫌见拘,而是惊讶于他竟然到如今才被猜嫌。
“倘若按照古之贤王故事,这个位子禅还他也是该当的……”陈勉小声对邵可孺嘀咕道,语气是他一贯的混不吝:“说不定就是因为老子想不开了要当古之圣贤了,儿子不肯咯,啷个晓得内?”
邵可孺恨不得厚底官靴脱下来塞他嘴里头去,低声呵斥他:“你个老陈休得胡言,三法司可正在查这逆案呢,你叫人绑去西市腰斩,我可不与你赡养妻子的。”
“龟儿子才要你赡养!”陈勉哼了一声,倒也自知失言,眼角余光瞄见一袭绯衣翩翩而来,自己也闭上了嘴。
孟惟这回倒是没在听见他和人说小话,而是低声同谢别说道:“李澄昨夜醒了,鲁王殿下看起来吓破了胆子,倒识相得很。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被羁的淮王亲卫和他自己的亲卫都交了出来……学生以为,杨将军可堪大任……”
谢别无声地看向他,片刻后垂了眼,轻轻叹息了一声,为难款曲得至于缱绻:“你这是要把本相架在火上烤啊。”
“太子殿下信重师相。”孟惟微微一笑,是一种很笃定明朗的神气。谢别端详着他,抿了抿唇,却也并未再出言反对,沉默了一会,才徐徐道:“黎元安说,让鲁王觐见天子并非什么坏事。鲁王性情柔弱,陛下又待他一向亲厚……”
“当是无碍的。殿下那里,学生再去劝一劝。”孟惟想了想,露出了些笑意:“太子殿下也非不可晓之以理的,学生颇有些把握,师相无需忧心。”
孟惟为此很是思索了一番说辞,不料李澜却意外地通情达理,摆了摆手便应允了。小孟学士未及疑惑,便见太子殿下抬头望向乾元宫那里,低声道:“黎掌院说了,父皇见了他,兴许能好……孤只要父皇好起来……反正,等到父皇好起来了,自然就只要澜儿了。”
孟惟挑了挑眉,端详着小太子面上的喜色和期冀,到了嘴边的劝说都显得太煞风景,斟酌一番后深以为时机并不恰当——小太子叫满怀的柔情幻想蒙瞎了眼,全然没有想过皇帝清醒之后极有可能的暴怒和发落。
可惜这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目前看来皇帝一时还不会好转,他不愿意扫兴,便只是欠身应是。
照例忙到夜里,李澜沐浴既毕,一如既往地问起他父皇:“父皇可已经服药睡下了吗?”
乐然低头为他整理衣袍,诺道:“陛下应当已经睡下了……殿下可要去看看么?”
李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走吧,去看看。”
这回便轮到乐然惊讶了。其实自从那日自承李沦后,小祖宗虽然对陛下的关切不减,但除了割血做药引,跑乾元宫也不及往日殷勤了。
黎掌院的阻拦确乎有效,但他自幼服侍李澜,自然知道殿下其实是很有些伤心了的。将心比心,若是他遇见这样的事,他心里恐怕也受不了——不论是遇上皇帝这样的,还是遇上太子这样的,哪个都受不了。
但李言睡得却比李澜想的要晚些。李澜进去的时候,乐意正俯身试图把琼从龙床上抱出来,回身看见小太子眉梢微挑,不知怎么地想,这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形状。倘若陛下看见了,怕是要生气的。
继而心内又觉得荒唐悲凉,皇帝这几日总是抱着兔子神志恍惚地念叨什么谁是谁的话,看着李澜也不怎么叫李沦了,只是恍惚和落泪,黎掌院说这是要好了,可谁知道皇帝真的好了之后又会做出什么来?
他虽然自幼就在皇帝身边服侍,可这番被胁作了从逆的歹人,实在不指望皇帝会姑息——追究下来,怕不是要比旁人更多挨两刀。
李澜自是不知乐意心中波澜百转,自顾自走到床前,静静地看着他父皇的睡颜。
李言本来是抱着兔子睡的,兔子叫乐意拎走了,另塞了个特意赶制的软枕在皇帝怀里叫他搂着。
李澜盯着那个软枕,恨不得抽出来把自己换上去,就这样盯了半晌,盯得乐然心里发毛,乐意疑心他起了歹心的时候,却听他低声向他父皇说:“澜儿过两日叫那个哭包来看父皇……父皇可不要认错他。”
“父皇……绝不许认错他。”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李澄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手还在微微发抖。精干沉默的侍从小心地扶了他一把,李澄拍了拍他的手腕,仰头看着那轩昂的宫宇,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那侍从便在后头目送着他,面上露出些关切的颜色来。恰李澄回头看见了,便腼腆地笑出来,向他摆了摆手:“廿三,你先去吧,本王不会有事的。”
廿三听了点了点头,跳上马车,驾着向另一处去了。
奉旨来接迎鲁王的大珰看了忍不住奇道:“殿下的车架怎么不在宫门口候着?”
李澄摇了摇头,说:“公公不必忧心,小王另有事叫他去做,到时候自会来接的。”
那大珰点了点头,继而笑道:“不知是何要事?”
“也没什么。”李澄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小王忽然想吃莲子了……莲子煨起来费工夫,需得叫他们赶紧准备上,回去才能吃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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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抬眼望向前方的宫阙,道:“请公公引路。”
李澄虽然号称是最受皇帝爱重的宗室,却也同皇帝其他儿子一样,未曾有过踏入乾元宫的殊荣。此番正是破例。他一路向内走进去,听引路的大珰同他说:“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少时待殿下见过了陛下,再到前头去谒见太子不迟。”
李澄点了点头,轻笑道:“自是该然。”
乾元宫里比外头还要更冷清,李言如今是全然不肯见人的,镇日里只抱着兔子蜷在龙床上,身边仅得乐意和胡开侍奉,黎平昨夜里守着,如今正在补眠,其余内侍女官则都一溜地侯在外殿。
李澄正站定了脚步将乾元宫前两列披甲的执戟卫士端详了一番,来迎的大貂珰见他不走,便出声叫他:“殿下?鲁王殿下?这便是到了。您这是看什么呢?”
“小王胆子小,”李澄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轻声细语地道:“眼看得刀戟森森,可真是骇人得很……这便来了。”
李澄没想过皇帝的寝宫叫他想起的第一个词会是空旷。一个太医模样很仙风道的中年人走过来,自称是太医胡开,同他交代了些事,他都一一应了。这才重新整了衣冠,恭敬地走到龙床前叩拜如仪。
半晌无人应声,他便抬起头来,就看到他的皇伯父也正在看他。
皇帝比他记忆中的消瘦苍白许多,那种苍白带着病气,同素白的单衣浑然一体,殊无血色,被那松松挽起的黑发衬得刺目。
往日里威严深重的天子没了冕旒和帝袍,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憔悴的病夫罢了。李澄下意识地想着,继而意识到这个念头有多大逆不道。但他并未对这大逆不道稍作忏悔,他略有些沙哑地开口叫道:“皇伯父。”
李言怔怔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瞳竟剧烈震颤起来;而李澄不避不逃,也用一双漆黑的眼回望过去。气氛一时颇有些凝滞,乐意都忍不住稍稍屏住了呼息,却见皇帝慢慢地闭上眼,鸦黑的睫羽一颤,颤落两行清泪来。
“阿亶,你怎么来了。”李言虽然潸然,却是用一种外人无法想象的柔软语调温存地叫出了这个名字。乐意和胡开都甚为讶异,跪在他旁边的李澄则猛地打了个冷战,垂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起来,大睁的眼里也落下泪来,面上却无一丝表情。
乐意倒终于想起来了“阿亶”是谁——那是皇帝打小最亲厚的弟弟,鲁哀王李亶,李澄的父亲。
大貂珰一双厚嘴唇颤了颤,却没能说出话来。李亶的死一直都是皇帝的心病,如今皇帝神志不清,竟将李亶的儿子认作了他,实在是叫人忍不住大叹冤孽。
“皇伯父,臣李澄,您不识的了么?”李澄的嗓音和他的身子一样战栗着,尾音又诡异地向上扬起来。
“李……澄……?”李言闻声,疑惑地睁开了眼,又仔细地端详了床前的少年一番,摇了摇头道:“澄儿……不,你不是。你是阿亶。来,让六哥好好看看你……”
李澄却不为所动,他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拳,语调柔和地说:“陛下,臣李澄。父王李亶早已过世了。”
李言打了个寒颤,低声重复道:“过世……了?阿亶……死了?”
“是啊,死了。”李澄低声笑起来,盈泪而黑白分明的变得赤红,突然厉声叱问:“他当然死了……李言!你告诉我,我父王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这一声喝在空旷的宫殿里好似惊雷炸响,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他。胡开还未及反应过来,乐意已经尖声叫着“陛下小心”,向龙床那边扑过去。
可已经迟了,李澄比他更快地从靴筒里拔出一柄短剑来,直指着皇帝洁白如瓷的眉心,拔高到几乎变了调的少年音色甚至比宦官更尖锐:“你说啊!我父王是怎么死的——你总不会是忘了吧!”
应着他这一声叱咤,外间也纷纷乱了起来,兵戈声和喊杀声隐隐冲进来。吓得软倒在地的胡开下意识侧耳听了听,只听得外头的杀声中掺杂着有人在喊:“陛下早已宾天了!太子秘不发丧!”
“淮王是被人构陷冤枉的!”
“鲁王也被他们骗进宫里,生死不知!”
“太子弑君弑父,罪不容诛!”
第一百三十二章
喊杀声起时殿中群臣一时惊动,执戟郎们连忙将载德殿拱卫起来,可等众人听清了,惊惶的神色又是一变。
孟惟神色凝重,谢别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李澜,一把拽住要出班的陈勉,厉声呵斥道:“叛党乱军信口雌黄,尔等竟也相信么!”
神色不定的邵可孺听了欲言又止,甚至伸手拉了拉身边的王渐,可王渐一把拨开他,眼神极锐利地与谢别针锋相对:“可自从陛下重病太子监国后,臣等除了立太子时,便再未得见过陛下龙颜。谢丞相,不知陛下圣躬安好否?”
“陛下圣躬安康。”谢别故作袖手状,说话时候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却隔着广袖将指掌用力按在了肋下,寸步不让地同王尚书对视:“本相是亲眼所见。”
好巧不巧,外头的乱军又开始呼喊奸相误国的话。
因为禁军暂不听调,宫中的防卫布置得很有些外紧内松,谢别和孟惟还在画策要如何将禁军争取过来,短时间内也只得让杨飞率着收编的二王亲卫与宫卫呈犄角之势,隐隐与禁军对峙。
这回便连陈勉也甩了手,寒声道:“丞相口口声声亲眼所见,可前有齐桓尸虫出户而不棺,后有沙丘鲍鱼塞车而不丧*……无论如何我等今日定要面见陛下,倘若触怒了陛下,事后无论怎么发落,我等认了便是!”
“混账话!”谢别将指根死死压在肋下,面上却一丝不敢动摇,摆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式来:“如今有叛军作乱,尔等为人臣者,不以君父之忧为忧,竟先逼凌起太子来?太子殿下承诏监国,典仪具备,即便当真圣躬不豫,又何必秘不发丧,太子殿下可不是需得篡国的幼子——殿下是当今的独子,名正言顺的正统!”
他这一句“正统”镇住了满朝,不论其他皇子是怎么死的,皇帝膝下的如今只剩了这根独苗是不争的事实。耿直如陈勉也不敢说出“杀兄弑父更是禽兽不如”的臆测,倘若这些都是乱党妄语,他一人性命是轻,只恐九族都难保全。
谢别心绪稍缓,抬头目视李澜,正要他说两句话稳住人心,却见呆若木鸡的小太子脸色惨白地跳起来,提着衣摆就要向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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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侧目时,只得孟惟跳将出来,一把将他从后头抱住:“殿下何处去!”
“放手……你大胆!父皇,父皇那里——你放开,孤要去救父皇——他们要杀父皇!他们要杀父皇——!”
孟惟竭力安抚他:“殿下勿忧,陛下无事,叛军还未攻进来,陛下在乾元宫,当是无虞!”
李澜却半句听不见似的,一个劲儿地要挣扎,甚至拖着孟惟又向殿门挪了丈许,一面胡乱地道:“你快放开手!他们要杀父皇——只要父皇……父皇……那就都变成真的了!”
孟惟还要再劝,听得李澜最后那声嘶到将要破音的话,猛地愣住了,扭头冲着谢别等人,不顾礼数地吼道:“殿下说得对……禁军十六部彼此牵制,首祸者诸,无人敢动——只会是二王亲卫!”
谢别终于也回过神来,知道他二人在说什么:“是李澄?!”
“鲁王李澄?”陈勉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道:“谋逆作乱的是鲁王?且鲁王要刺驾?”
谢别额角冒出冷汗来,喃喃地道:“那些信……信是李澄……难怪,难怪……他每日都去淮王府……他知道的,他果然知道的……当断不断,当断不断——李六郎糊涂啊!”
他这话说得如同呓语,陈勉恨不得铲他两个耳屎叫他说人话,孟惟却能听懂大半,怔了一下,便气得咬紧了后牙,下颔线条绷得紧了,连俊朗的面孔都有些扭曲。
片刻后小孟学士松开手,却仍旧按着太子的肩膀,低声道:“宫中有乱党,殿下不宜妄动涉险,臣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李澜一把甩开他,泣声道:“父皇要是出了事,孤还要这劳什子大局做什么!”
说着竟是夺了宫卫手中的长戟,径自向乾元宫跑过去。
谢别原本要说话,叫肋下一阵剧痛截住了话音,险险没站稳,眼看着孟惟在殿门前踟蹰不过刹那,竟也冲了出去,大声道:“殿前宫卫,速我去护卫太子殿下!平乱之后,必有重赏!”
说着随手从一个宫卫腰里抽出剑,也当先跟着李澜跑了。
殿中群臣很有些至今没有回过神来的,载德殿里先是一静,继而喧哗起来。谢别疼得额角落下冷汗来,下意识地扶住了身侧的陈勉,勉强稳住身子,却看见重臣们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他。
“鲁王,陷害淮王的是鲁王李澄。”谢丞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叫自己吐字清晰:“这是李澄的阴谋……李澄诬陷淮王,好叫自己的亲卫同淮王的亲卫并在一处……伺机煽动淮王亲卫,鼓动宫变。他一意面圣也是包藏祸心,恐将刺驾——杨将军当无幸免之理——如今千钧一发,诸公万不可错信逆贼!”
群臣仍旧不语,谢别一把推开觉出他不对的陈勉的扶持,跪倒在地,指天为誓:“谢别在此以性命,以我谢氏祖宗坟茔,满门良贱起誓:及至李澄面圣之前,陛下尚且安然无恙,病情多有起色,太子殿下绝非弑君杀父之子,谢别绝非从逆弄权之臣!”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李言多少年没被人拿剑指着,一时竟连避也不避,含泪的漆黑的双瞳里倒映出一双雪亮的刃尖,随着瞳孔的震颤而微微晃动。李澄掌心出了大量的汗,只觉得剑柄在掌心都要打滑,不禁更用力地攥紧了,手腕一抖,刃尖便向前一递,险些在皇帝眉心刺破一个口子来。
李言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躲开这逼人的锋刃。
这一个轻微的动作惊醒了所有人,乐意尖声叫道:“快来人护驾!!!”
李澄被他这一嗓子唬了一跳,短剑向下架在了皇帝修长的颈项上,对着闻声入内的执戟甲士大声喝道:“谁也不许动!你们自己听听,本王的亲卫已经攻入宫城,想活命的谁也不许动!”
李言的脖颈触到冰凉的剑刃,凉气便从颈椎一贯而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神智却还不是很清楚的样子,仍在低声叫:“阿亶,阿亶……”
“你不配叫我父王的名字!”李澄气急,剑刃一逼就在皇帝颈上划开了条血道子,李言轻嘶了一声,李澄却在甲士们的逼近中把短剑抵得更紧:“你叫他们退下——你那时候也是这么害了我父王的么?诸多甲士披坚执锐,然后就把他、把他……”
他说不出来了,他父亲死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所知所闻都是由他母妃转述,而少年的想象太过饱满生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满室惊恐或惊疑的内侍和甲士控诉皇帝的恶行:“我父王不明不白死在宫中,你说他是暴毙,将他风光大葬,却甚至没有在王府中停灵——你以为这样就掩盖得过吗?我母妃怀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深夜里带着府上死士去开了父王的陵寝……他果然是死于锐器!”
他说着,伸手从脖颈里掏出一个用丝绦系着的旧锦囊来,尖声叫道:“这是染着我父王血肉的墓土,这么多年我一向随身带着,待会儿我杀了你,自会将它洒在你身上,以慰我父王在天之灵!”
“昔年七王之中,我父王与你自幼是最亲厚的兄弟,你夺位时他勠力为你,从无二心,你却为何要杀他!我忍辱负重,装疯卖傻等的便是有朝一日……便是今日——我鲁王府的血仇,我要你血偿!”
李言抬手按着额角,神色极为痛楚地低声喃喃道:“阿亶……是我……我杀了阿亶……?”
“你不要在这里装疯卖傻,惺惺作态!”李澄手虽有些颤,却紧紧地抵着皇帝的脖颈,甚至又用了些力道,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害怕地哆嗦着。黎平被变乱惊醒后蹭蹭地从偏殿跑过来,恰听到了这声,连忙叫道:“他不是装疯卖傻,他是真个疯了!”
李澄忙喝止他:“不要过来!谁都不要过来!我不管他是不是疯了,我要他亲口向我父王——”他说着,抖了抖手里那个褪色的锦囊,“我要他谢罪,他当向我父王的枉死谢罪!”
黎平喘了口气,叫他:“你别……你别乱动。你爹是李亶,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别轻举妄动,当年李亶伤了之后是我治的,可我没能治好他……不然你杀了我吧,我才是你正经八百的杀父仇人。”
李澄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我才不信你的胡言乱语,我父王被人用利器所伤,你一个太医,哪里来的利器!”
黎平近来难得和脑子这么清楚的人打交道,一时被哽住了话。
当年李言登基时,他的兄弟还没死光。老七李亶和李言自幼亲厚,一向都拥护他;老八李亮年纪最小,乱了两年也才十五六岁的年纪,还不如眼前的李澄大。
可那张椅子能把所有人都逼疯的。
李亮意图谋逆,虽未得逞,这件事却彻底压垮了本就已经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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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言疾作时神智昏聩,提剑满宫乱砍,非说看见了他那些死鬼兄弟,跟疯了也没什么两样。李亶原本就在宫中侍疾,将他抱住了就要夺他的剑。
偏偏李言因为才被侍妾行刺的缘故,那阵子天天带着利刃防身,神志不清之下,防身的短匕直捅进了李亶心口里。
黎平赶过来的时候李亶已经只有一口气了,神仙都救不了的伤他怎么救得了,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听那兄弟两个哭成一团:李言是哀悔莫及,李亶的神智则已经昏昏然地要散了,哭着拉着他皇兄的手问那个位子到底有什么好……看得人满心都是难过,他是死也不会忘记的。
皇帝既不肯给枉死的弟弟扣一个谋反的恶名坐实他死有余辜,又不可能叫天下知道他有失心之疾,最后只能报了急症猝死。哪里想得到那哭哭唧唧的李亶讨的媳妇却这样厉害的,居然抱着儿子的襁褓去刨了夫君的坟。
更没想到李亶的儿子居然真的会来找皇帝寻仇。
黎平看着皇帝脖子里淌血的伤口被剑刃越抵越深,想起早些年的时候有一次给皇帝请脉,正撞见皇帝和谢别争得厉害。谢别劝皇帝斩草除根,皇帝非说自己对不起人家在先,哪能连香火都不给弟弟留一脉……现在看看就知道,不听丞相言果然是要吃亏在眼前的!
黎掌院在这里气得想打人,那边乐意却看不下去了,外面喊杀声越来越近,想来乱军真格是鲁王的人,何况时间紧迫,眼见李澄手再抖抖,皇帝的脖子就保不住了,他一咬牙一跺脚,大喊一声“陛下快跑!”,合身就向李澄撞过去!
李澄被这老宦官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反手就将短剑朝他扎过去,血肉入刃的声响闷闷的,鲜血飞溅出来。李澄不敢耽搁,就要者回去制住皇帝,却听到铮然一声弦响。
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
李言扑在床头,手中端着一架射空了的硬弩,弩弦尚在轻颤。
李澄又慢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什么都没有。
那支透胸而出的箭矢贯穿了少年的胸口,余力不足以钉进金丝楠木的柱子里去,晃了晃,落下来。箭上的血把波斯进贡的纯白羔羊绒毯染红了一片。
李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抱着那把弩机喃喃地道:“阿亶的死,朕始终怀愧于心……整整十七年了。”
“你都已经这么大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黎平看着皇帝手里的弩机咽了口口水,没料到这要命的玩意儿居然一直在皇帝床头暗格里搁着。皇帝失心疯了这么许久,乐意这帮人可真是心大胆大命更大。
但后怕为时尚早,他一拍脑袋,赶紧跑过去看了看倒在地上哀哀呻吟的乐意,看见了伤处便松了口气——这老货福大命大,脑子又很灵光——他是侧身用肩膀撞过去的,被短剑刺穿了上臂,却无性命之虞。
黎平刚才吓得够呛,现在见乐意没事,赶紧摇醒了坐在地上的胡开让他给乐意收拾伤口,又坐到龙床边,拍了拍皇帝,小声叫他:“陛下?言哥儿?”
李言睁开眼,神色哀恸凄楚,眼角含泪,只穿了一件素色里衣,黑发又在刚才弄散了,俏生生像个哭灵的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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