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薛纨眼神非常敏锐,立即问她:“他脖子上那个牙印,是你咬的?”
“对,”阿松犹豫了一下,没有把公主被□□的事说出口,“他想占我便宜……”
薛纨笑道:“他脖子都快被你咬断了,还不解气?”
阿松拧眉,“他可能今晚就要来杀我灭口了!”
“他有那个胆子吗?”薛纨却不置可否。
阿松只好放弃了这个借刀杀人的念头。她磨了磨牙,心里在发狠——对方今夜敢来,她就咬断他的脖子。“你走吧。”她不耐烦跟他虚与委蛇了,把人往外推。
“有件事,”薛纨虽然在笑,眼神却有点冷,“你要是见到皇帝——管好自己的嘴,别乱说话。”他生有薄茧的手在她脖子上温柔地摩挲了一下,“我生起气来,不割人的头发,我割人的脑袋。你记住了?”
被他灼热的手摸着,阿松却不禁打个寒颤,她瑟缩了一下,立马说:“记住了!“
薛纨离开后,侍卫们在庭院里乘凉喝酒,闹了大半宿,阿松隔窗听着那些忽高忽低的说话声,心里总有些不踏实,睡到半夜,摸来剪刀放在枕头下。这一夜提心吊胆的,次日醒来,寺里很平静,总算没有什么风波。
她还惦记着皇帝盂兰盆会要去天宝寺的事,一得闲,便跟王氏编了个借口,往寺门口来了。侍卫们仍旧在,见着阿松,却挤眉弄眼,主动问道:“出去吗?记得早点回来。”
大概是薛纨叮嘱了他们。这个人心思很细。
阿松想起在脖子上抚弄的那只手,顿时又毛骨悚然。她一路探头探脑,没有看见□□公主的侍卫,做不经意地跟守卫打听,“那个脸颊上有痣,眉毛很粗的守卫呢?”
“他?昨晚马屁拍得殷勤,薛将军临去时把他要走了,以后大概要高升了吧!”守卫忿忿地吐口唾沫,又有点羡慕,“算他走狗屎运了。”
“哦……”阿松勉强笑笑,一转过身,刹那间没了笑容,一颗心跳得飞快。
他一定被薛纨杀了。她前所未有地笃定,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上了集市,阿松从脂粉铺子慢慢逛到首饰铺子,看了绫罗,又看绸缎,因为心头有事压着,兴致也不高,胡乱买了一气,抱着大包小裹往回走。
出了朱雀门,她没急着回去,绕到天宝寺,阿松躲躲闪闪地藏在门外,往里张望——这几年打仗打得国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堂堂的天宝寺,香火也大不如前,寺门口毁损的佛龛里,彩绘佛像被风吹雨打的,有些斑驳了。
有个灰衣的沙弥捧着个小香炉,往佛龛走来。
阿松忙蹲下身,隐藏了身形。小沙弥没有察觉她在窥视,嘴里念念有词的,安置了香炉便要走。
“喂,”阿松叫住他,“你过来。”
近来乱民横行,小沙弥本有些警惕,见阿松是个僮仆打扮,并不起眼,眉清目秀的,便放心走过来,双掌合十施了个礼。
那枚金饼换成铜钱,还剩了大半。沉甸甸的一包,阿松一股脑都塞进他怀里,“这是布施……给道一师父的。”她有心眼,怕小沙弥要私吞,还恶狠狠地冲他瞪了眼睛,“一定要给道一师父啊!”
小沙弥满口答应,忙请她留下姓名,好记在功德簿上。
阿松慌忙摆摆手,怕小沙弥还要问,她低头跑开了。
第36章 、愿同尘与灰(十六)
自先帝时就发下的宏愿,要北伐攻破洛阳, 历时将近三年, 南朝大军节节败退, 渐成强弩之末——皇帝曾经有多么的踌躇满志,如今面对空荡荡的国库,频频发生的民乱,也头疼不已了。
再有送到御案上的战报, 皇帝也不想再看了。年纪越长, 越发眷恋那点父子情意了,膝下几名皇子都还没长成,各种不堪大用, 皇帝难免想起长子,问内侍道:“竑儿在寺里可好?”
内侍惯会察言观色的, 一听皇帝语气,心下了然, 笑道:“很好,听说每天都要向佛祖祈求陛下康泰, 国朝安宁。”
“我那时有些意气用事了。”皇帝手指揉着额角,“我要去趟寺里祈福,顺便看一眼竑儿。”
朝臣们风闻皇帝时隔两年, 要再次驾临天宝寺,连夜往寺里布施设斋,将这间日渐破败的皇家寺庙装点得祥瑞齐飞,花枝乱颤, 一派盛世景象。皇帝御辇抵达寺内时,朝臣们已经久候多时。玄素亲自迎了出来,将皇帝领入佛堂,转而瞧见薛纨也在侍卫群中,玄素隔着人群对薛纨躬了躬身,“将军也来了。”
众人都在,他却对薛纨格外地热忱,皇帝有些诧异,对薛纨笑道:“你什么时候和玄素这么熟了?”
薛纨指了指那帷帐后若隐若现的赤金佛身,小声道:“是看在臣布施的面上。”
那一尊赤金佛,即便薛纨,恐怕也得倾尽家财,皇帝咋舌道:“好大手笔——朕怎么记得你不信佛?”
薛纨微微一笑,说:“臣……是为还愿。”
“倒也不必。”皇帝跟薛纨熟稔,说话也很随意,“你也该好好攒些钱,娶妻成家了。”
“这个嘛,臣不急。”薛纨才二十余岁,眼里闪着年轻人的光彩,“强敌未灭,何以家为?”
“难得你有这个忠心。”皇帝颔首,被他一句话说得热血沸腾,亲自拈了香,往佛前躬身拜了拜,扬声道:“佛祖保佑我军早日驱除敌寇,恢复河山!”
“驱除敌寇,恢复河山!”一群文武大臣们紧随着皇帝,齐声高呼。
法会开始,成群的僧人身披袈裟,手持小鼓、摇铃,围着殿前那巨大的兰盆缓缓行进。一名捧钵的僧人越众而出,在盆前呜呜咽咽地吟诵着佛经,扮的正是乞饿鬼的目连尊者,“愿使现在父母,寿命百年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乃至七世父母离恶鬼苦,生人天中,福乐无极。”
“竑儿怎么不上来拜见?”皇帝听着经文,心里颇有触动,不禁问道。
元竑穿着一袭布衣长袍,走上殿来,对皇帝叩首行礼,“罪奴未经传召,不敢造次,陛下恕罪。”
行不得也哥哥 第27节
他十二岁,举手投足间已经十分沉稳,唯有声音略微颤抖,似乎激动极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说道:“佞臣作乱,你又有什么过错,要自称为罪奴?你虽然在寺里暂住,但仍旧是为父的骨肉,为什么要这么生分?”
皇帝这话,是要赦免他的意思了。元竑感激涕零,两眼闪着泪花看向皇帝,喃喃叫声“阿耶”,便被机灵的内侍搀扶起来,引到了皇帝身侧。
父子嫌隙尽释,皇帝心情颇佳,挽着元竑的手到了兰盆前,抓起一把供米,扬手洒向众人。这场盂兰盆节办得极尽奢靡,米粮瓜果中,还夹杂着无数的小金币、珠翠,在暮色下灿灿耀目。皇帝见元竑手里也攥着一把米粮,却踌躇不动,笑道:“这是放焰口,施舍米粮给亡魂,你怎么愣着?”
元竑年纪还小,见皇帝和声笑语的,他鼓起勇气,说道:“亡魂是要超度,但儿想,彭城、陈郡抵御敌军的那些将士们,恐怕连一口糙米、一碗热汤都吃不上,陛下要是把给寺里这些布施都换做军中的粮草辎重,将士们一定能够……”
“住嘴!”皇帝一脸愠怒,“你就不能让朕高兴一天吗?”
元竑吃了一惊,连忙闭上嘴,见皇帝拂袖而去,他惴惴不安地跟进殿,因为自知又说错了话,心里十分沮丧。果然之后皇帝心情都不大好,也没怎么搭理元竑,不等法会结束,便要起驾回宫。
暮色降临了,皇帝登上御辇,才到山门,见许多沙弥手里捧着红暖的灯火,正小心翼翼地走着,皇帝奇道:“那是去干什么?”
元竑打起精神道:“那是儿亲手做的河灯,悼念亡魂的,一会要去河里放灯。”
皇帝招一招手,命一名沙弥走进,拿过河灯一看,上面果然写着某某人,某某之子,或某某之夫。皇帝道:“这些都是战死的人?”
元竑道:“是,每逢寺里有人来布施祈福,儿都问过姓名,是为国朝捐躯的,就记录下来,做一盏河灯。”
皇帝一时无言,他在御辇上举目望去,果然远远见无数点飘摇的灯火,缀成星河般蜿蜒流动。“原来这一仗,光建康就死了这么多人。”皇帝喃喃道,目光转向元竑,温和了许多,“你不必这样惶恐,你是皇子,心里时常记挂着百姓,朕很欣慰。”
元竑眼里顿时绽放出喜悦的光芒,“是,陛下!”
“不过,”皇帝语气一转,“你才多大?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是谁教你的?”
元竑一窒,立即辩解:“没有人教过,是我自己想的。”
“哦?”皇帝点一点头,“怎么没看见道一?听说你时常和他在一块。”
元竑道:“今天是他母亲的祭日,他也去河边放灯了。”
“走吧。”皇帝笑着点头,“我们也去瞧一瞧。”
皇帝一行,乘着夜色,到了秦淮河畔。羽林监已经提前一步将河边的百姓都驱散了,唯有满河花灯,随着荡漾的碧波幽幽暗暗地摇曳,一时繁光缀天,星汉西流。皇帝欣赏了一阵灯景,目光一转,见侍卫远远领着一名僧人来了,还不及通禀,他便从那道身影认出人来,“道一。”
道一对皇帝施了礼,抬起头来时,面上还有些意外,“陛下的眼力真好。”
皇帝打量着他,哈哈一笑,“你不管做什么样的打扮,走路的姿态都和别人不一样,我一直都记得。”
道一低下头,笑道:“陛下英明。”
也有些变化。以前他即便嘴里称罪,脖子还是梗得直直的,现在恭谨多了,腔调也很平和——皇帝觉得他虽然剃了度,却比从前顺眼多了。他一笑,说:“许久不见了,伴我一起登船游河吧。”
道一称是,跟在皇帝身后,登上了华丽的画舫。船身一动,划开星河,搅碎月影,溯流缓缓前行。皇帝盘腿坐在船头,仰头看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子,问道一:“你看现在这满天的星芒,是吉兆还是凶兆?”
道一很自然地说:“星河灿烂,紫气蒸腾,当然是吉兆。”
皇帝正为战况烦心,听了这句,也不由一喜,“果真?”
道一点头。
皇帝今夜感慨良多,“我记得两年前,你在太卜司,说天有异象,荧惑守心,朕只当你是危言耸听。哪知王孚死后,果然赤星归位——后来想想,是我错怪你了。”
道一摇头道:“忠恕行则仁德昌,仁德昌则天地和——这都是陛下的仁德所致。”
皇帝心怀大畅,“既然已经消灾解厄,你也不必在寺里虚度光阴了。来羽林监吧,我身边正缺你这样文武兼备的年轻人。”
元竑在旁边悄然听着,顿时惊喜交加地看一眼道一,只当他立即要叩首谢恩,谁知他一怔,却说:“陛下恕罪,”他将一双手伸出来,“我在寺里两年,只握笔,不握剑,指尖都是笔杆磨出的茧,武艺已经荒废了。”
皇帝却不信,叫了薛纨来,指着他对道一说:“你和他比一场,赢了他,我擢你做羽林监卫率。”
薛纨在船尾吹着徐徐的夜风,正犯懒,他径直将腰间的羽林监卫率令牌呈上来,笑道:“不必比了,臣以前就是道一师父的手下败将。”
皇帝咦一声,“你们以前比过?”
“陛下忘了,”道一平心静气的,“我曾经从薛将军剑下逃过一命,还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他眼尾淡淡一瞥薛纨,“薛将军也不记得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谦虚,话音里却一股唇枪舌剑的味。皇帝听得有趣,转而问道一:“你一个刚二十岁的年轻人,坐得住?那你说说,在寺里都抄了几箱子的经书啊?”
道一慢慢说给皇帝:“译了《立世阿毗昙论》、《意业论》、《成就三乘论》、《意业论》、《僧涩多律》、《破我论疏》……大概也有十七八卷了。”
皇帝狐疑地看着他,“你是真静下心要做和尚了?”
道一笑道:“小僧现在不就是和尚吗?”
“好,”皇帝听他坚持,也不勉强,赞了一句:“学穷三藏,贯练五部,以后你的成就,恐怕还要胜出玄素许多了。”
“承陛下吉言。”道一不失时机地站起来,“小僧该回去做晚课了。”
皇帝没有挽留他,“你去吧。”
画舫靠岸,元竑紧跟着道一,刚一上岸,便急着扯他的袖子,“你为什么不肯进羽林监?”
进羽林监?道一心中呵呵冷笑,檀济还在彭城统帅千军万马,他进了禁军,岂不成了另一个王玄鹤?他瞧着元竑那张和皇帝肖似的面孔——即便少年赤诚,他在望向皇帝时,仍是满脸的孺慕之思。道一没有直言以告,只微微一笑:“不都说了吗——我不是那块料。”
皇帝试探过道一,放下心来,起身对内侍吩咐道:“回宫。”
在内侍尖利的“起驾回銮”声中,船下碧波涌动,进了朱雀航,众人簇拥着皇帝走向船尾,忽觉船身微微一震,似乎撞了什么,侍卫们警觉,立即拔剑回顾,有人指着黑黢黢的船沿,“有民船犯驾。”
羽林监早将整条河都封了,不该有其他船只的——皇帝疑惑地看过去,见那叶扁舟轻轻一撞,又荡开了,舟上一条绰约的人影,被满河微红的光笼着,她的头发有些怪异,只及肩头。夜风吹拂着衣带,显露出聘聘婷婷的身段,分明是个女人。她举起灯,也往画舫上看来,一双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柔波里荡漾。
船夫早吓得拼命求饶了,这美丽的少女却懵懵懂懂的,还疑惑地瞧了瞧剑拔弩张的侍卫们。
皇帝暗自称奇,拦住侍卫,走上前问道:“你是神女,还是亡魂?”
她走上船头,脚下打着旋的花灯如红莲盛开。众人没有皇帝的命令,都静默了,她一开口,是格外的清悦婉转,“陛下,我是阿松呀。”
“阿松?”皇帝还有点魂不守舍,“哪个阿松?”
小舟一靠近,皇帝便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握住柔荑,把她牵上画舫。她的发丝间有浓烈的芬芳,皇帝深深嗅了嗅。
“陛下,我是阿松呀。”她嫣然一笑,拂了下肩头流云般的青丝。
这个头发……皇帝恍然大悟,“是你?”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阿松,“你……”美人在怀,他一时心荡神驰,语气也温柔了,“朕刚才没认出你来。”
阿松红唇一嘟,“我没有昭容长得美,所以陛下不记得我了。”
“谁说的?”皇帝沉浸在那甜腻浓稠的芬芳中,浑身都酥软了,“昭容不及你万分之一。”
阿松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容,是肆无忌惮,也是天真烂漫,她手指捻着青丝,眼波一转,“那昭容岂不是丑得跟鬼一样?”
皇帝在她下颌上一捏,笑道:“刚才以为你是神女,原来你是个妖精。”明知道阿松犯禁和薛纨脱不了干系,皇帝忍不住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你在这干什么?”
“我来祈福,求佛祖保佑檀侍中打胜仗。”
她是檀济的养女,皇帝点点头,“你的灯是哪一盏?”
阿松茫然望着河中的万点星光,“我不记得啦。”她依偎在皇帝身上,又展露了笑颜,“陛下你看,像开了满河的莲花一样。”
“你喜欢莲花?”
“喜欢呀。”阿松探出雪白的手,搅动了河里的月影,有只简简单单的,素面的河灯漂到了手边,她拾起来,“陛下,你看着上面还写着字呢,”她红唇翕动着,“檀……”才吐出一个字,她便愕然止住了。
皇帝也瞧见了,“檀门李氏,檀济的先夫人似乎姓李,”皇帝啧啧称奇,“这大概是道一放的,巧了。她多少也算你的亡母了。”
阿松把河灯放进水里,鬼使神差地往河边瞥了一眼。正见桥头一个年轻的僧人,正微微垂着头,不知是在看月影还是看人影。他站起身,掸了掸袖子,往天宝寺的方向快步走了。
“跟朕走吧,”皇帝忽然开口,打断了阿松的思绪。
她有一瞬间不知所措。
皇帝对着她微笑,“朕把华林蒲赐给你,天渊池有十里芙蓉,一开起来,美不胜收,正配你。”皇帝生着一张颇英朗端正的脸,温柔的时候,也并不丑。
阿松张了张嘴,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好。”
皇帝扬声一笑,拉着她的手,一起登上御辇。旌幢蔽月,华盖上的流苏轻轻打在手臂上,阿松低着头,一阵心烦意乱,皇帝只当她害羞,抬起她涨红的脸欣赏半晌,兴致勃勃地说:“你这张小脸,真像一片莲瓣,朕要替你想个恰如其分的封号——嗯,你是从华浓别院来的,就叫华浓夫人,怎么样?”
阿松没精打采,“谢陛下。”
薛纨随扈,御辇上皇帝和阿松的对话都听在耳里,他在马上扭过头来,对着阿松露出一抹半是奚落、半是同情的微笑。
第37章 、愿同尘与灰(十七)
圣驾过了朱雀门,太庙, 上了御街。前后迤逦上千人的仪卫, 如一尾振鳞跃浪的火龙, 自宣阳门鱼贯而入。薛纨被疾行而来的侍卫叫住,耳语几句,他侧身往天宝寺的方向看去——流丹飞阁上,有宵烟重重缭绕——那是檀道一所谓的“紫气”吗?
他在夜色中微微一哂, 驱马到了御辇前, 语气有些沉肃,“陛下,有乱民闯入了天宝寺。”
“什么?”皇帝放开华浓夫人, 灯火照着一脸惊怒,“朕才离开……他们怎么敢?”
薛纨苦笑, “大概是臣那尊金佛太招眼了。”他声音不大,怕惊扰到旁边的扈从们, 手中令旗一挥,身着铠甲的侍卫们往御辇两侧围拢过来, 将皇帝护得密不透风。薛纨道:“陛下安危要紧,先回宫,臣另派一队侍卫去天宝寺抓捕乱民。”
皇帝被他一提醒, 也怕乱民要冲撞圣驾,不再多说,一行人马匆忙进了宣阳门,返回宫城。阿松在辇上被颠得有些犯恶心, 铠甲和兵器撞击的嘈杂声中,皇帝一张脸越绷越紧,她原本就有些烦躁,至此,得蒙圣宠的欣喜已经消失了大半。
离开皇帝怀抱,她坐直了身体,索然无味地望着夜月洒在地上的清辉。
才下御辇,她就说:“陛下,我想去看天渊池的芙蓉。”
“来人。”宫里早得了消息,皇帝唤了一声,便有成群的宫婢和内侍蜂拥而来,喜气洋洋地拜见新封的华浓夫人。阿松这才露出点笑容,对皇帝宛转地谢了恩,来到华林蒲,见天渊池上蒙蒙的雾气托着朵朵盛开的芙蓉,在红烛下凝露含芳,阿松高兴起来,指挥宫婢摘了最艳的一朵别在鬓边,兴致盎然地欣赏着殿上的陈设。
刘昭容闻风而来,见所谓的“华浓夫人”正对着一面刻香镂彩的围屏啧啧称赞,刘昭容“扑”的一声笑了,“阿松,”她扯了只纨扇,款款地往殿上一坐,“两年不见,你的眼皮子还是这样浅。”她故意在阿松的头发上打量,要拿曾经在华林蒲的事来羞辱她,“你的头发还是怪模怪样,怎么不包起来?”
“包什么?”阿松笑吟吟的,那芙蓉在头上沉甸甸的,她扯下来,在小脸上轻拂,漫不经心道:“陛下就喜欢我这个样子呀。”
刘昭容瞧见她这幅小人得志的嘴脸就厌恶,她冷着脸道:“这芙蓉才开没几天,宫里谁都不准采,都被你糟蹋了。”
“我喜欢,”阿松咯咯一笑,“谁说不准采?陛下把这一池子芙蓉都赐给了我,我想采就采。”不仅要采,她还命两名内侍放了扁舟,进去天渊池,将里头盛放的芙蓉全都摘了来,露珠夹杂着清芬飞溅,她也不在乎,往榻上铺了厚厚一层,躺上去滚了两滚。
刘昭容瞧着满池光秃秃的杆子,气得骂道:“粗俗!”她是个诗书人家的闺秀,骂不出太难听的话,只能冷嘲一声:“暴殄天物!”
“你还在这干什么啊?”阿松难得高兴一会,她不客气地赶人了,“等陛下吗?可陛下说,你太丑了,他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刘昭容一张俏脸白里泛青,丢下纨扇气冲冲地走了。阿松好不得意,在芙蓉堆里微笑了一阵,宫婢将她扶了起来——她一阵撒欢,出了身热汗,鬓发也濡湿了,宫婢把她推进浴桶,见她粗野,忧心忡忡地劝说:“夫人这个样子,怎么服侍陛下啊?”
阿松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服侍过起居。沾了水珠的洁白肌肤在眼前晃来晃去,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但竭力地镇定——以免刘昭容要笑话她没见过世面。她振振有词地说:“陛下就喜欢我这样。”
也兴许皇帝喜欢女人哭哭啼啼的,风一吹就倒。阿松想起栖云寺的袁夫人,一双濡湿漆黑的眉毛揪紧了。
男人大概都是那样的。道一把她按在床上的时候,其实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凶,要吃人似的,可她那时候非但不怕,反而还很喜欢……阿松自沉思中回过神来,冷哼一声——要是皇帝敢打她,她就把他的脖子咬断。
宫婢见她一会拧眉,一会微笑,表情瞬息万变,轻轻掩嘴一笑,将一面菱花小铜镜递过来,说:“夫人,你看你,脸儿红红的,眼里要滴水,多好看呀。”
阿松忽闪着纤长的睫毛,她这半晌听了太多溢美之词,已经麻木了。平淡地往镜子里瞥了一眼,她嗤道:“我当然美啦,不然怎么会人人都喜欢我?”她正高兴的时候,不想听到陛下这两个字,厌烦地一掀眉毛,她说:“你快闭嘴,好吵。”
宫婢称是,瞧了瞧刻漏,“三更了。”
阿松沐浴完,被宫婢们围着,往头上堆了一件又一件,身上披了一层又一层,简直要急躁起来。她先是坐在殿上等,又歪在榻上等,一听见响动,立即警觉地睁开眼,“陛下来了?”问了无数回,到蜡炬成灰,月落星沉,她熬不住,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晨光熹微时,薛纨到了御前复命,“劫掠天宝寺的乱民都已经捉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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