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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她一名女眷,在御帐中甚为突兀,但她是元脩的夫人,倒也没人说什么。
阿松还没有换去脏污的衣裙,从领口到衣摆,血迹斑斑,她却迅速恢复了神智,红唇微抿,两眼紧紧盯住了道一。
檀 道一垂睫敛眸,只等皇帝发话。
“给他一把弓,”皇帝脸色又莫名缓和了,“朕要看看你的箭法。你若是能射中篝火旁的恶鬼咽喉,朕许你袭武安公的爵位,若射不中,朕便治你护主不力的罪。”
“陛下恕罪,臣不能。”
皇帝道:“为什么不能?”
檀道一自衣袖里伸出手,“臣今早裁纸时割伤了手,此时手掌无力,拉不开弓。”
“什么?”皇帝眼睁睁看着檀道一解开布巾,掌心深深一道刀痕,他错愕之下,不禁发出一声大笑,“巧,真巧!”仿佛看穿了檀道一的心思,皇帝先是失望,继而失笑,接连重复了几遍,“朕今天怀疑你,你今天就伤了手,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了!”他不甘心,索性撕破了虚伪的脸皮,拍案斥道:“你在灯市做什么?”
“臣在灯市遇到故人,聊了几句。”
皇帝笑道:“聊了一晚上?朕姑且信你。是什么人?”
檀道一沉吟良久,没有开口。樊登走了进来,先脸色古怪地瞥了眼檀道一,才对皇帝道:“有位谢娘子在城门下请求觐见——好像是谢羡家的女儿。”
皇帝在太后那里依稀听过谢氏的名号,但此刻哪有兴致见她?摆手道:“朕没有空。”
樊登道:“谢娘子称,今夜是她请檀祭酒去的灯市。檀祭酒说的故人,兴许就是她?“
阿松嘴角那一丝奇妙的微笑消失了,她冷冷地看向檀道一,果然檀道一无奈地点头,说道:“臣说的故人,是谢娘子。“
樊登奉旨,将谢氏请进御帐,谢氏虽然是未嫁的娘子,但颇有世家风范,在皇帝面前也毫不慌神,将自己在何时何地与檀祭酒做了何事,说了何话,不疾不徐地细细陈述给皇帝,皇帝越听,脸色越是难看,最后不耐烦道:“樊登!“
樊登心情复杂,“陛下。“
“夜深了,朕有些头疼。”皇帝草草地说,“寿阳公之死,交由你去追查吧。回宫!”
众人不约而同松口气,皇帝摆驾回宫了,樊登自然也犯不上再去刁难檀道一,只命人将元脩尸首暂且收敛了,又指派一队侍卫,护送华浓夫人等回寿阳公府。
夜色将尽时,阿松才登上了回府的车。大约是惊闻御前有命案发生,街上的游人也散了,唯有千万盏灯笼仍旧在头顶的竹棚上静静摇曳,流光溢彩。
才出宫门,听见甲胄摩擦轻响,有人声马鸣渐行渐近,是轮值的禁卫巡夜归来,阿松正垂首想着心事,忽觉火光耀目,恍然抬头,见窗扇被人自外头用剑柄推了开来。
是骑在马上的薛纨,他不动声色在她脸上一睃,收回剑,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只“驾”一声,便催马继续往宫里去了。
第55章 、双飞西园草(十五)
元脩的尸身被送回寿阳公府,愗华当场昏厥, 府里也是人心惶惶, 连夜布置起了灵堂, 因为元脩中箭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必送讣闻,翌日开始,已经有朝廷官员陆续来府里吊唁,檀道一主理府里事务, 掌礼导客,忙得几天没有合眼,到了傍晚,寿阳公府闭门谢客,他才得了个喘气的机会, 往灵堂走去。
跨过门槛时,眼前一阵眩晕,他扶住门稳了稳。耳畔是呜呜咽咽的低泣声, 棺椁前跪伏的都是元脩的姬妾。在一群哭天抢地的女人中,阿松那张平静的面孔格外突兀。
这几天, 她按部就班,该哭灵时也出来应卯, 也适时地落两滴眼泪。此刻, 她想着心事入了神,高燃的烛火下,一张过于鲜妍明媚的脸上透出几分漫不经心来。
“熬了几天了, 都去歇着吧。”檀道一说。
檀氏是府里的正经主母,她万事不理,女眷们都没了主心骨,檀祭酒发了话,都松了口气,抹着眼泪退下了。
檀道一轻舒袍袖,走到元脩灵前,虽然疲惫,但仍旧拈了香,深深躬身施了一礼。
皇帝还没来得及追封,灵位只孤零零镌刻了寿阳公元公的字样。一代帝王,在位时是何等嚣张跋扈,死后也落得这样凄凉下场——消息传去建康,江南大概又要震动了。
对一个死人,檀道一的恨意已经荡然无存。他凝望着香炉上的袅袅青烟,琢磨了一会心事,转眸一看,阿松已经改跪为坐,一张脸对着微微跳跃的烛火,时而咬唇,时而微笑,表情十分诡异。
在亡夫的灵前露出这幅春心萌动的表情,被别人看见,还不知要引来多少猜测。檀道一接连看她几眼,忍无可忍道:“你的表情,还能再高兴点吗?”
阿松直言无忌,“怕什么,这里没人啊。”满不在乎地一指元脩灵位,“他都死了。”难不成还能从棺椁里爬出来掐我?
檀道一淡淡地,“你还没当上皇后呢,收敛点吧。”
“你不是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吗?”阿松微笑地睨他一眼,“况且我想的也不是你,你管那么多呢?”
她这幅神气,落在奴仆眼里,更有打情骂俏之嫌了,檀道一表情淡了些,说声“随你”,便回到自己的庑房。才换下丧服闭了会眼,便有家奴捧着一只礼盒走了进来,说道:“周府来送丧仪时,还特地送了这个给檀祭酒。”
檀道一竭力睁开眼,见礼盒里是只洁白光润的小小瓷瓶,“哪个周府?”
“安国公府。”家奴道,“来人称,是上好的金疮药,当初宁州进献了琥珀枕,御赐给安国公,安国公命人将琥珀捣碎入药,有止血生肌的奇效。”
“哦?”檀道一掩藏住惊诧,坐起身来,若有所思地把玩着瓷瓶。
“现在时候还早,郎君要不要亲笔书写一封信致谢,奴送去周府?”这家奴对周珣之也十分尊崇。
那样便显得太急切和草率了。檀道一摇头,“今天不了,等我改天登门致谢。”
屏退了家奴,檀道一的睡意全消,将瓷瓶的盖子揭开,他嗅了嗅,沉吟片刻,听见窗台上喵呜猫叫,便悄然起身,捏着脖颈将猫拎进来,用裁纸刀在它腹部飞快一划,敷上药膏,才过一会,伤口的血便止了。
不见异常,檀道一松开手,那猫挣脱桎梏,往窗台上一窜,逃走了。
周珣之违背圣意,主动来向他示好。檀道一无声地一笑,取来金疮药薄薄涂在掌心,重新缠上布巾,提起笔来,正在斟酌言辞,那家奴去而复返,还领着一名婢女。
婢女一进门便跪倒在檀道一面前,被缚的双手扯住他衣摆,“郎君救命。”
家奴道:“这婢子上元那夜想要私逃,被家丁拿住,因为她颇受主君宠爱,本想等主君发落,谁知……本来要明天把她押送官府问罪,她却寻死觅活的要见檀祭酒。”
婢女是小怜。檀道一在元脩和阿松处都见过她。放下笔,他对家奴道:“你先退下吧。”
“郎君,”小怜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主君在时,也很宠爱奴的,求郎君别把奴送去官府。”
檀道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婢女应当是知道元脩和阿松之间不少秘辛。他把自己衣摆从小怜手里拽出来,退后坐在案后,“主君宠爱你,你却意图私逃,岂不是枉费了主君对你的宠爱。”
“奴是被迫的,”小怜一面哭泣,暗自观察檀道一的脸色,在檀涓府外那个雪天,她已经猜到这对名义上的兄妹之间暗藏龃龉,她信誓旦旦道:“上元那夜檀夫人给了奴一碗毒药,逼奴喝下去,奴为了逃命,才想离府暂且躲几天。”
檀道一讶然,“她下毒害你?为什么?”
“她嫉妒奴受主君宠爱!”小怜脱口而出,见檀道一失笑,她脸上一红,憋着口气,又道:“檀氏不仅献媚于陛下,还和朝臣通|奸,被奴窥破,所以想要毒死奴灭口。”
檀道一的表情一凝,“朝臣?哪个朝臣?“
“羽林郎将,姓薛的,”小怜怕檀道一还不信,指天诅咒,“在永桥画舫上,奴亲眼见的,有一句假话,奴不得好死。”
檀道一沉默不语,一张清朗的面孔透出丝丝寒意,小怜不禁打个寒颤,试探着到了檀道一面前,含泪哀求,“檀祭酒,主君一定是被檀氏的奸夫谋害的,你要替主君伸冤,替奴做主啊。”
“你起来。”檀道一忽然说。
他的声气很温和。小怜欣喜不已,忙起身来,正要请檀道一替她松绑,被他一记手刀,击晕过去。须臾,檀道一推开门,唤道:“来人。”那家奴应声而来,一进门,见小怜倒在地上,额头鲜血汩汩而流,墙上也溅得血迹斑斑,家奴吓得手都冷了,“这,这……”
檀道一叹道:“她伤心欲绝,要追随主君而去,撞墙昏厥了。”
哪是昏厥,看那脸色,分明是快不行了。家奴不敢去看小怜,惊魂未定地看着檀道一,“奴这就去请医官?”
“既然一片忠心,让她遂愿吧。”檀道一垂眸,意态平静,“给她一个滕妾的名分下葬,也不必知会官府了,还有父母的话,重重赠他们一笔钱,以保这辈子衣食无忧吧。”
那家奴镇定地点头——因为周珣之对檀道一另眼相看,他也对檀道一也特别的殷勤和恭谨,“郎君合会眼吧,这些事交给奴去办。”他不敢去碰小怜,从旁边庑房悄悄叫了两名健仆将她拖走,还用袖子拭泪:“真是个忠义痴心的婢子……”
“你叫什么名字?”檀道一看了看这机灵的家奴。
家奴忙堆起笑:“奴叫王牢。”
“王牢,”檀道一对他颔首,他实在太疲倦了,没有再和王牢闲话家常,也没理会墙上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径直往床上一倒,“今晚别再叫我了。”睡意朦胧中他含糊说了一句。
王牢谨记檀道一的嘱咐,将那些琐事杂事都挡在了门外。而小怜撞墙自尽的消息却瞬间传遍了全府,姬妾们窃窃私语,阿松充耳不闻,在灵堂上径自想着心事。见天色渐晚,她回房将丧服脱了下来,对着铜镜掠了一眼自己的容颜,起身出门,自马厩里牵了匹马出来。
“夫人,”王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面指挥着人替小怜装殓,不经意看见僮仆打扮的阿松,忙追出门将她叫住,“夜了,夫人去哪?”
“不用你管。”阿松踩镫上马。
王牢才见过小怜的下场,对檀道一是没来由的敬畏,“檀祭酒睡了,夫人要出门,等明日禀报了再去,否则遇上巡夜的禁卫,被他们冒犯岂不是不好?”
阿松听到檀祭酒这个名字,是格外的刺耳。她掣住马缰,冷笑着瞥向王牢,“檀祭酒姓檀,不姓元,他是什么人,我要向他禀报?”
王牢哑口无言,“那……夫人带上侍卫奴婢?”
“滚开。”阿松轻叱一声,策马驰出幽暗的巷道。
薛纨孤家寡人,宅门冷清,寻常都是轮值之后就在衙署睡了,阿松在衙署外问了侍卫,又得知薛纨被同僚拉去乐津里喝酒,她折道出了西阳门,来到乐津里。
乐津里临靠大市,常有文人雅士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已经钟鸣漏尽,仍有丝竹声伴着煌煌烛光自窗格流泻而出。阿松顾忌身份,悄然牵马站在僻静处,有穿官袍的人经过,她便别过脸去。
等了一会,她不耐烦了,索性走了出来,在明亮的灯光下扬起脸来,在窗口不时经过的身影中辨认薛纨的踪迹。
席上酒客兴致高昂地吟诗作赋,薛纨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只坐在阴影里微笑。侍奴睁大眼睛找了许久,总算瞧见薛纨,笑着上前道:“外头有个小子找薛将军,小脸雪白的,头发乌油油的,像个娘子。”
众人都知道薛纨家里没有姬妾,轰一声笑道:“将军又从哪里惹来的情债?”
薛纨也疑惑了,放下杯箸,来到酒楼外,正见阿松满不高兴地拧着眉头。薛纨有些意外,将她略一打量——精神抖擞的,全没半点气馁。
薛纨笑道:“你怎么来了?”扭头命侍奴牵了自己的马来,往寂静的道边走去。
阿松跟在他身后,张口便道:“你杀了元脩?”
薛纨表情一定,转过头来,幽暗的夜色里,他的眼睛又深又亮,“什么?”
阿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是你杀的元脩吗?”
薛纨道:“不是。”
阿松一怔,暗自审视着他,“是你,”她笃定地说,“我知道是你。”
“嘘,”薛纨道,“杀人可是砍头的大罪。”
阿松从他手里夺过马缰,不偏不倚地盯着他。严冬已过,冰雪初融,空气里静静流淌着初春料峭的寒意。阿松执拗地说:“你不承认,我也知道是你。”
薛纨脸上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你希望是我?”随即满不在乎地一点头,“哦,那就当是我杀的吧。”掸了掸身上的酒气,他转过身看着阿松,“三更半夜的,你穿过大半个城来,就为了问这句话?“
阿松道:“是。“





行不得也哥哥 第42节
薛纨摇头,”傻大胆。“
“我不怕。”阿松悄悄把袖子里的匕首亮出来给他看,当着元脩的面时,她手指还有些颤抖,此刻却觉得自己有无尽的勇气,无尽的力量,她轻快地笑了,“你看看这是什么?”
薛纨失笑,把匕首塞回她手里。“真遇到刺客,这把小刀,还不够看的。”他扶在阿松腰上,把她送上马,“走吧,我送你回寿阳公府。”
他再三推诿,阿松心底已经认定了薛纨冲冠一怒为红颜,冒着杀身之祸射死了元脩,阿松一扫连日来心底的阴霾,脸上不禁绽开一抹似是得意、似是自矜的微笑。没忍住,阿松道:“你是因为我才杀的他吗?”
薛纨只是摇头,在夜色里含笑不语。阿松却喋喋不休地追问他,他似是而非地叹口气,无奈道:“圣意难违啊。”
阿松才不管那么多,“我会报答你的。”
“你要怎么报答我?”
见阿松含情脉脉地望过来,薛纨眉梢微动,掣住马缰。阿松见他落在身后,也停马等着他,“你怎么不走了?”
这个眼神——薛纨却敬而远之,脸色也疏离了些,“你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阿松不快。
薛纨驱马上前,慢慢到她身侧,“知道废后王氏怎么死的吗?”薛纨望向无尽的夜色,脸上有种复杂难言的晦涩,“是我杀的她。”他看她一眼,领头一步前行,“不想落得她那样的下场,你就离我远一点。”
第56章 、双飞西园草(十六)
檀道一这一夜无梦,次日醒来, 神清气爽, 换了一件洁净的襕袍来到周府, 投过拜帖后, 被家奴请至堂上。
周珣之正在与僚佐下棋,眼角一瞥,见檀道一走进来,他笑道:“收了吧。”僚佐收了棋局退下, 周珣之用巾帕揩了揩手。对檀道一登门致谢他并不惊讶,仍客气一句:“一瓶伤药而已,想必你府上最近忙得很,何必特意来一趟?”
檀道一躬身施礼:“国公盛情,怎么能不当面致谢?”
“手伤好了?”
“快痊愈了。”
“上茶。”周珣之吩咐一声, 对檀道一抬了抬手,“请坐。”
檀道一自婢女手里接过茶来。他和周珣之素无来往,没有贸然开口, 只恭谨地应答几句,抬眸时, 余光在室内微微一掠。周珣之贵为国丈,器具摆设, 当然是古雅绝伦, 他背后南墙上挂的一道横幅,上面是雄阔严整的“守弱”二字。
周珣之见檀道一留意他的横幅,也含笑放下了茶, 说道:“如何?”
字是旁人的墨宝,周珣之问的当然是“守弱”二字,檀道一猜测道:“国公推崇陈献侯?”
“不错,”周珣之本要卖个关子,见檀道一头脑这样敏捷,不禁有些意外。负手走到横幅面前,欣赏了片刻,徐徐道:“古往今来多少人物,世人多赞誉萧何韩信之能,我独推崇陈献侯——佐天子,理阴阳,亲百姓,抚四夷,如此的功绩,却常为世人贬抑,是什么道理?韩信谋叛逆,被夷灭三族,是不忠,萧何晚年昏聩,自毁名节,是不明,献侯屡经风波,而应变合权,克定宗社,善始善终,多少谋臣志士,空有匡扶社稷之能,却没有献侯守弱保身的智慧啊。”他喟叹一声,颇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慨。转眸看向檀道一,他又卖起了关子,“我推崇献侯,却还有个缘故,你知道为什么?”
檀道一心知肚明,却故意装糊涂道:“下官不知道。”
周珣之道:“献侯先事魏王,转投项王,终归于汉王。”
檀道一微微点头,静待下文,周珣之抛出这半句,顿了顿,却话头一转,笑道:“你也不必乱猜了,我赠你药,是看你当日在陛下面前对答如流,是个难得的人才——你和我年轻的时候有些像呢。”
檀道一微讶,“下官怎么能及国公万一?”
“不必谦虚啦,我还是有几分眼光的。”周珣之摆了摆手,交浅言深,本该突兀的,他倒不觉得,对檀道一也越发随和了,“寿阳公一案已经查实禀明了陛下,算是误中流矢,意外身亡,陛下也首肯了,你不用担心了。”
檀道一如释重负,“陛下圣明,多谢国公。”
“陛下大概明日要召见你,”周珣之说道,他也在审视着檀道一,琢磨着他的心思,“陛下诏礼部为寿阳公撰写诔文,礼部荐了你——你随侍寿阳公有些时候了,对他熟悉些——不过么,这可是个棘手的差事,尤其对你,你懂得?”
檀道一心领神会:“下官懂得。“
一点就通,周珣之对檀道一的敏锐很满意。“你也不必太担心,陛下那里我会替你说话的。“
檀道一感激涕零,深深地看了周珣之一眼,“国公的恩德,下官无以为报……“
“你忠君报国,就算是谢我了。”周珣之一脸的光风霁月,捧起茶对檀道一微笑。
檀道一掩住心头千万种思绪,对周珣之心悦诚服地拱了拱手,“国公放心,下官懂得。“
周珣之所言不虚,果然次日皇帝召檀道一觐见,像没事人似的,在殿上问及寿阳公的丧事,听闻诸项办得井井有条,也赞了檀道一几句。与礼部拟定了谥号、选定了寝墓后,皇帝说:“礼部荐了你替寿阳公撰写诔文,我还不知道你文采如何,先草拟一篇来我看。“
“是。”檀道一垂首领命——皇帝身侧的周珣之眉头微微一拧,眯眸看向檀道一——檀道一似未察觉,在群臣惊诧的眸光下,忽的撩起衣摆,跪地叩首道:“臣有罪。”
皇帝正在翻看案头的奏折,闻言便愣住了,将奏折合起来,说道:“你把我弄糊涂了,寿阳公一案不是已经审结了吗?你何罪之有?”
檀道一很镇定,“臣替寿阳公撰写完诔文后,恐怕便要获罪,因此先敬告陛下。寿阳公,先为君,后为臣,为君时,喜怒任情,善恶无准,以致祸乱,为臣时,恭敬逊敏,以顺上为志,是事君之义。死者为大,本该扬其善,隐其恶,但臣曾是寿阳公的建康旧臣,恐怕天下人看了诔文,要以为臣对废帝和南朝仍有眷念,臣为一己私心,只能扬其恶,隐其善,这样一来,对寿阳公而言,岂非成了不忠不义、毫无廉耻之徒?臣对寿阳公不忠不义,岂不是也是对陛下不忠不义?臣有罪,却实在是迫不得已,请陛下明察。”
殿上寂静无声,皇帝捏着奏折,眸光沉沉盯着他半晌,终于说道:“朕怎么能让你做一个不忠不义毫无廉耻之徒?死者为大,理应言其所长,避其所短,你放心写便是了,不必担心他人指摘。”
檀道一眸中含泪,叩首道:“陛下圣明。”周珣之也暗自一笑,夹在群臣之中,一口一个仁君,称颂得皇帝也颜色稍霁,语气和缓了不少。“都退下吧,安国公留下。”瞥向檀道一的目光却有些复杂。
“陛下?”群臣退散后,皇帝径自思量,被周珣之的一声轻唤惊醒。
“啊,”皇帝放下奏折,对周珣之笑道:“我是有另外一件事和国公商议——最近太后对纳妃一事很上心,总是催促我。如今开春了,大概也要着手办了。”
周珣之笑道:“这事有太后、皇后做主,礼部办理,臣是帮不上忙了。”
“唔,”皇帝有点为难地苦笑,“皇后还无子,我只是怕皇后……”
周珣之却很爽快,“这是喜事。陛下践位也有几年了,却只有一位皇子,还是柔然女子所出,立不得太子,为社稷计,也该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了。”
皇帝松口气,“国公这么说,我也放心了。”怕他多想,又笑道:“我倒不是觉得皇后霸道,她性情温顺柔婉,只是不大爱说话,做了十多年夫妻了,有时候我还是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周珣之只能请罪:“是臣教女无方。”
皇帝摇手,“皇后很好。”不在这事上面浪费唇舌,转而笑道:“这个檀道一,倒是口若悬河,很能诡辩。”
周珣之含蓄地笑道:“臣倒觉得——他很机敏,是个人才。”
“是机敏。”皇帝目光划过幽深的大殿,望向外面塌肩拱背的宫婢内侍们,神色又有些莫测了,“只是太机敏了,我反倒不放心,这个人么,是有些傲气的。”他回忆着方才檀道一的言谈举止,看向周珣之,“不过刚才听他一席话,我又觉得,这个人是外锐而内钝,其实也不失其忠厚。”
“陛下说的是。”周珣之颔首,“他若真是个狡诈倾险的人,撰写诔文这事,寻个借口也就推了——臣起初还替他捏把汗。”
皇帝自言自语道:“连元脩这样昏聩的人,他都尚有一番忠心,难道朕不足以令他臣服?”
“陛下是明君。士之进退,全在于用或不用。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物尽其用,才是遵天之道,顺地之理。”周珣之的表情意味深长,“陛下能用臣,为什么不能用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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