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听说你升任了羽林郎将?”元脩携手将薛纨请进舫内。舫内酒菜齐备,乐伎们拨弄着琴弦,一派绚烂春光,元脩笑道:“特地为祝贺将军高升——已经恭候多时了。”
薛纨对元脩存了几分戒心,在元脩的殷勤劝说下,他没有解剑,只浅浅啜了一点酒便停筷,笑道:“多谢寿阳公盛情,只是下官入夜还要去宫里值宿,不敢醉酒。”
元脩笑容淡了些,手里捻着耳杯缓缓转动,半晌,忽而叹道:“将军,我近来常常四肢酸重,面色槁枯,恐怕丹毒侵入肌体,没有几年活头了,想要祈求陛下放我回建康,也好埋骨故乡。”他抬眼,很真诚地看着薛纨,“不知道陛下肯不肯施恩?”
原来如此。薛纨端详着元脩那张因为酗酒而显得红光焕发的脸庞,笑道:“恐怕陛下不肯。”
在元脩意料之外,他也不气馁,又问:“若是请将军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陛下肯不肯呢?”
薛纨道:“下官人微言轻,恐怕不能动摇陛下的心意。”
元脩接过薛纨的耳杯,倾过身来,一双鹰眸精光闪烁,“我身边也有几名愿意誓死追随的侍卫,要混出城门,不是难事,就怕到时候羽林卫奉诏追捕——不知道将军肯不肯睁只眼闭只眼,放我南去?”不等薛纨开口,他蓦地后退,对薛纨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颤声道:“元脩若是此番能够侥幸逃生,以后但凡将军踏足江南,元氏的兵将一定退避三舍。元脩若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
“寿阳公请起。”薛纨将元脩扶了起来,却久久地踌躇着。
元脩紧盯着薛纨,一颗心跳得甚急,只等薛纨说声好。
薛纨却微微一笑,摇头道:“寿阳公所托,下官实在无能为力。”
“将军别急着推脱。”元脩放开薛纨的手,亲自执壶斟酒,送到薛纨手上,“我今天所说,都是肺腑之言,将军再好好想一想。”
“多谢寿阳公美意,”薛纨没有接,虽然微笑,态度却很坚决,“下官得回宫值宿了。”
“长夜漫漫,将军不怕衙署冷清吗?”元脩没有再逼薛纨,他闲适地坐回去,将面前巧笑倩兮的乐伎一指,“将军看这些美人如何?”
薛纨莞尔,只随意一看,说:“寿阳公府的美人,自然不错。”
“庸脂俗粉罢了。”元脩扬声大笑,挥手命乐伎们退下,醉醺醺到了薛纨面前,在他耳畔低语:“夜还长,我这舫里,又隐蔽,又清静,你不妨醒一醒酒再走?”他自己则披上裘衣,径自离船登岸,骑马去看永桥夜雪了。
薛纨独自在案后坐了许久,见灯花轻轻爆开,才察觉已经入夜。外面扑簌簌是雪落的声音。元脩畏惧桓尹,急于逃回建康,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他将一杯酒饮尽,起身到舱室外,推门进去。
室内红烛高燃,灯影摇曳,纱帷低垂,薛纨犹豫了片刻,手指拨开纱帷。
果然是阿松。她紧闭双眼,睡得人事不省,脸颊上泛着桃花般的色泽。薛纨手指在她鼻端探了探,呼吸轻缓,没什么大碍。他放了心,又将锦被掀开,往里瞥了一眼——她连衣裳都被除尽了,浑身上下只穿了件薄薄的纱衫,连肌肤微粉的光泽都隐隐透了出来。
第51章 、双飞西园草(十一)
薛纨放下锦被,饶有兴致地看着阿松。
她梦里也不安稳, 不堪重负似的, 几脚蹬开了锦被, 一副娇躯在薛纨眼下展露无疑, 她还毫无知觉,一张脸艳红如火,牙关咬得死紧。
薛纨轻轻拍了拍她滚烫的脸,见阿松摆头挣扎, 状极痛苦,他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松开了牙关。
宛如落水的人猛然被拉出水面,阿松倏的睁开眼,幽暗的烛光中, 她一双晶莹璀璨的眸子似畏惧,又似愤恨地盯着他。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阿松悄然松开了紧握的双拳, 眸中又添了疑惑。然而脑子一阵阵发沉,她迟迟没有反应。
看来元脩没有给她下乱七八糟的药, 只是昏睡得太沉。
薛纨放开手,笑道:“你睡觉都这样紧咬牙关的吗?”
他的声音平和温柔, 透着熟稔的味道。阿松仍在发懵,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纨,哑声说:“我病了。”
看来元脩把她折腾得不轻。薛纨心知她要害怕,没有提起元脩的名字, 只微微一笑,说:“你做噩梦了。”
阿松侧过身,脸颊触到薛纨微热的手背,滚烫的肌肤得到了纾解,她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双懵懂的眸子仍旧望着他发怔。
薛纨朝她微微俯下身子,问:“知道我是谁吗?”
他只当她病糊涂了,谁知阿松清清楚楚地说:“薛纨。”
薛纨心里一动,手背不禁在她脸颊上摩挲了一下,阿松并没有反抗,兴许是因为病得虚弱,或是堕马落水时吓丢了魂。她这样异常的温顺,不由得薛纨心里摇摆起来,管不住视线往她身上流连了几个来回——元脩是打定了主意要引他上贼船,他再撇清,他也不见得信。薛纨心里盘算着,目光落在她殷红的双唇久久没有移开。
未等薛纨动手,阿松像一团热烈的火,先主动投入了他的怀里。薛纨揽住娇躯,滚进帐里,唇舌重重地辗转在她的脸颊和脖颈里,阿松任他解开衣带,洁白的手臂揽在他肩膀上,呓语似的轻唤:“好哥哥。”
薛纨听得皱了眉,“什么?”在她腰上狠狠捏了一把,他微怒道:“你好好睁眼看看我是谁。”
阿松迷蒙的眸子看了他一会,又清醒了,“你是薛纨。”她柔顺地依偎在他身上,“你也是我的好哥哥。”
薛纨气得险些笑出来,“闭嘴,”他蛮横地说:“我不爱听人这么叫。”
阿松径自想着心事,没把薛纨的怒气放在心上,见他要放手,她慌忙把他揽紧了,脸往他胸前一埋,眼泪无声地沁湿了他的衣襟,“你放了他吧。”她抬起一张水光淋漓的面庞,哀求地看着他,“让他回建康当他的和尚吧。”
薛纨咬牙笑道:“他是给你下蛊了吧?”
阿松喃喃道:“他对我很好……”
又是这话,薛纨此刻是真的觉得她傻了。他无奈地摇头,“你这双眼睛是白长了吧?除了檀道一,别人对你的好,都看不见。”
“我看的见。”阿松脸颊绯红,眼眸明亮的看着他,“你对我也好。”
“哦?”薛纨微讶,不禁笑了一声,在她耳畔亲昵地低语:“原来你不傻?”娇躯在怀,他难免心旌荡漾,抬起她的下颌凝视片刻,就着阿松微微开启的红唇深深吻了下去,不同于华林蒲那次还略带报复意味,这个吻极其温柔而缠绵,被他放开后,阿松有一阵愣神。“你爱我吗?”阿松不禁问他。
薛纨捧着她的脸轻轻一笑,说:“有那么一点点吧。”
只有一点点。阿松失望了,她眉目骤冷,嫌弃地推开薛纨,还要强调:“我一点点都不爱你。”
薛纨扯过被子,丢在阿松身上,将刚才顺手解在枕边的剑重新系了回去,他一边懒洋洋地整理衣领,“幸好,要是被你爱上,我岂不是麻烦大了?”
阿松连身体也不知道遮一遮,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对他怒目而视。
她这样横眉竖目的,格外有种勃勃的生机。薛纨忍不住在她脸颊上捏了捏,笑道:“我还没把你怎么样呢,别摆出这幅被人始乱终弃的可怜相。”打趣过后,他正色道:“没事躲着元脩吧,我看他要发疯。”
听到元脩这个名字,阿松眉头倏的揪紧了,“他是个疯子,你怎么不杀了他?”
“才这点甜头,就让我去杀人?”薛纨含笑乜她一眼,“你可真能指使男人呀。”他未置可否地摇摇头,离开了舱室。
雪已经停了,夜色中透着清寂的味道。薛纨站在船头,静静地呼吸着冷冽的空气,待浑身的热意退尽,他登上河岸,踩着积雪慢慢走到永桥畔。桥上灯笼已经灭了,元脩正负手欣赏着云层中透出的缕缕清辉。
被随从提醒了,元脩转过头来,辨认了一下薛纨脸上的表情,他开怀大笑,“将军,别忘了我所托之事啊。”
薛纨没有撇清,含笑对元脩拱了拱手,便上马离去了。
翌日,皇帝宣召道一觐见。
半月的牢狱生活,道一脸色苍白了不少,但精神不见委顿,稳稳地叩首、起身,行动间潇洒自如。皇帝至此,是真的信了薛纨的说法,真有人这样宠辱不惊,胸有成竹。
而他也不过将将双十的年纪。
皇帝在道一面前,没有半分厉色,反而一副亲切状:“听说武安公宽宏镇定,闲雅温和,看到你,似乎也能一窥武安公生前的风仪。”
道一道:“陛下过奖。”
皇帝抬手,屏退了左右,他往椅背上一靠,意味不明地审视着道一。良久,皇帝道:“你曾经也做过元脩近臣,你说一说,朕和元脩有什么不同。”
道一微怔,说:“陛下雄才大略,一统南北,寿阳公却只是寿阳公,有何可比之处?”
所谓成王败寇,皇帝深以为然,被他一句话恭维得龙心大悦,“那你说说,朕这个皇帝做得如何?”
“陛下豁达大度,从谏如流,是不世出的明君。”
皇帝笑道:“你这听上去是反话,莫非是以为朕还在为当日永宁寺那番南北之之争耿耿于怀?”像是苛责,却没多少怒气。
道一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却还记得永宁寺那番南北之争,可见陛下是有心要纳谏。”
“不错,”皇帝点头道,“你那日说的有理,朕已经下诏令檀涓右迁豫州刺史了。”
“陛下圣明。”虽然是檀涓的侄子,道一倒也没有欣喜若狂。
皇帝道:“听说你当初一言不慎,得罪了元脩,才被他罚去寺里,做了两年的和尚,现在再见了元脩,你是恨他不恨呢?”
行不得也哥哥 第39节
道一摇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佛寺也有佛寺的好,罪奴曾经年少气盛,磨一磨性子也有益处。”
“是这个道理,”皇帝对他的平和谦卑甚为满意,只觉得他说的话句句在自己心坎上,“朕也是觉得,你初来洛阳,锋芒毕露,虽然逞了口舌之力,却也得罪了不少朝臣,这半个月的牢狱之灾,正是磨一磨你的性子。”
道一似有所悟,“谢陛下。”
皇帝盯着他,琢磨片刻,冷不丁道:“听说寿阳公在府里对朕常有怨言,又有违禁私逃的念头,朕想要追究他的罪责,又怕江南百姓以为朕没有容人的雅量,可怎么办得好?”
道一之前对答,都是垂首敛眸,听到这句,他凝滞片刻,慢慢抬起头来,皇帝正与他视线对个正着,见他一双沉静的眼眸,凛然有神,全无半点谄媚奸邪之气。他静默了一瞬,说道:“陛下所想,是万里山河,黎明苍生,百姓所想,是头顶一片瓦,案头一碗饭,陛下同百姓谈为君的仁义之道,岂不是与夏虫语冰,与井蛙语海?对罪臣仁慈,未见得是对天下仁慈,陛下的功绩,自有后人评说,因一人的生死就枉下论断,是太过短视了。”
皇帝听得心胸舒畅,不由点头笑道:“你这么想,朕就放心了。”沉吟片刻,他又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为太后讲经也有几次了,公主妃嫔们都见了,觉得智容长公主如何?”
这话问的道一茫然了,“智容长公主?”对这个名号是毫无印象。
皇帝释然,只含糊说了句:“不必理会她了。”也不解释,也不说清这趟宣他来的目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点了点,皇帝终于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般,随口道:“你退下吧。”
道一谨遵圣命,出宫之后,仍旧回了衙署牢室,在昏暗的方寸之地,他靠墙坐在角落里,眉头微微拢了起来——你这么想,朕就放心了——他咀嚼着皇帝这句话,似乎从中察觉到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郎君,”狱卒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开了牢门,先对道一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才说:“有旨意下来了,你要做官了。”
果然。道一眉头不禁舒展了,“什么官?”他下意识问了一句。
狱卒笑道:“听说陛下亲自下令——选你做了寿阳公府东阁祭酒,正正经经的七品官呢。”在牢狱里关了半月,摇身一变,进了官场,狱卒啧啧地称赞,对他很是羡慕,“请吧,”他领着道一往外走,“换过衣裳,梳洗一番,去公府拜见寿阳公了。”
皇帝盘算了半月,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至此,道一才醒悟皇帝那番话的用意。他按捺住恼怒,含笑对狱卒拱了拱手,算作道谢——做了囚徒,身无分文,也只能多说了几句好话,换来那狱卒格外的礼敬,亲自替他打了热水,送来了干净衣裳并洗漱用具。道一再三称谢,狱卒一走,他关门转身,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事到如今,多想无益。既来之,则安之。他扯了扯嘴角,慢慢解着衣襟,想到寿阳公府,心绪又繁杂起来。
第52章 、双飞西园草(十二)
檀道一携他被选任寿阳公府东阁祭酒的诏令来拜见元脩。元脩疑心他是皇帝派来的眼线,暗自地警惕, 面上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状, 昔日君臣依礼拜见后, 檀道一被领往前院的厢房里安置。
消息传进女眷们耳中, 阿松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下意识要往外走,扶着门迟疑了片刻,却垂头又走了回来。愗华却是不加掩饰地欢欣, 着人去打听檀道一住在哪个院子,又要关心他的厢房里冷不冷,被褥厚不厚,帷帐毡毯是不是换了新的。
婢女被她使唤地团团转,笑着说道:“娘子不放心, 去亲自看一眼便知道了。”
愗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和阿松商量道:“请檀阿兄来一叙吧。”她和阿松走得近,连带着也把檀道一称作了阿兄, 提起他来,一双眼睛都是晶亮的, “和阿松是兄妹,不恭贺他一声, 岂不显得生疏了?”
这话正合阿松的心意, 她当然满口答应,“好。”
愗华煞有介事,称要为檀道一接风洗尘, 命人整治了一桌酒席,就摆在暖阁里。正是隆冬季节,廊下挂的鸟笼、摆的花草也被移进了室内,一时鸟声啼啭,幽兰清芬,烧旺的炉火如红玉一样照得人脸庞上霞光灿灿。
阿松心里满溢着欢喜,面上却平静下来,拿了一张字帖慢慢临着,听任愗华进进出出地忙乱。
“檀阿兄。”随着愗华轻快的笑声,毡帘微微一动,檀道一跟随着她走了进来。
榻上的阿松放下笔,停了一瞬,转过脸来。
檀道一换了襕袍,系着发巾,他才还俗,这幅打扮,其实有些不伦不类,换做曾经的阿松,必定要奚落他几句,可她和他目光一触,表情便凝滞了,片刻,才展露出一个沉默的微笑。
愗华请檀道一落座,亲自替他斟了酒。婢女们都退下了,只剩曾经共同经历过建康沦陷的三个人在座,愗华还没举起酒杯,眼泪便滚落下来,挂在下颌上。
“檀阿兄,这杯恭贺你,也是敬谢你——阿娘的救命之恩,愗华此生都铭记在心。”
提起废后王氏,檀道一脸上笑容淡了,“殿下节哀。”他温声道。
愗华一肚子的苦水,对和樊氏联姻的恐惧,总算有了机会倾吐,不等檀道一劝,自己先一仰脖,将酒饮尽,眼泪汪汪地对着檀道一,“檀阿兄,我不想嫁去樊家。”
皇帝赐婚的旨意已下,还是樊登亲自来寿阳公府纳的采,已经算给足了元脩面子,这门婚事,是势在必行了。檀道一迎上少女忧伤的、欲语还休的眸光,只能说:“殿下还有母丧在身,婚期也不会定那么早。”
愗华满含期待的目光瞬间黯淡了。她是个胆怯的人,没有智容那样的底气,大着胆子试探了这一句,后面便再羞于开口了。檀道一不作声,愗华心里发闷,频频借酒消愁,不久,便眼神迷乱地伏在了案边。
檀道一还滴酒未沾,见愗华醉倒,他放开了耳杯,这才正视阿松。
阿松却只是望着愗华摇头,“真胆小呀。”她嘴角一翘,似乎已经看透了少女的心事。“可是哭起来真好看,我以前也这样吗?”那样微颤的睫毛,湿润的眼角,我见犹怜的娇态——她曾经在他面前也流过无数的眼泪,阿松心想,她不能再哭了,只能对他笑,否则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她毫不避讳地看向檀道一,眼里黑白分明,锐气逼人。
“不一样。”道一平静地说。
阿松尖刻地笑了一声,“当然不一样啦,她是金枝玉叶,锦衣玉食的长大,我只是个没有父母的柔然小奴隶罢了。”
“英雄不问出处,”道一对她微笑,“你现在是堂堂的华浓夫人。”
若不是知道他的性子,这话真像一句真诚的赞美。阿松眉头一拧,环视着案上琳琅满目的摆设,“这些都是愗华妹妹替你张罗的。”她故意这么说,明知道自己酸气四溢,又忍不住,很不是滋味地丢下杯箸,“你慢用吧。”
檀道一没有饮酒的兴致,也站起身。
“别急着走呀。”阿松对昏昏沉沉的愗华努了努嘴,“把她搬去榻上。”
他会把她拦腰抱起,温柔地放在榻上吗——阿松心里猜测着,紧紧盯着檀道一。檀道一却只淡淡瞥她一眼,说声:“告辞。”没有多看一眼愗华,他离开了。
阿松默然站了半晌,婢女们走进来,把愗华扶去里间床上,又是收拾杯箸,阿松猛然回过神来,“等一等。”她把檀道一刚才一直捏在手里的耳杯抢过来,轻轻转了几转,嘻一声笑了。
当夜元脩在府里大摆筵席,一为庆贺元日,二为款待檀道一。府里幕佐、侍卫齐聚一堂,觥筹交错。元脩筹划南逃一事颇为顺利,心情愉悦,趁兴喝得酩酊大醉,一手揽了一名美人,犹觉不足,嫌乐伎奏得曲调粗俗不堪听,命人去叫阿松。
阿松现在对元脩是能避则避,只推说睡了,来人不依,软硬兼施将她请到堂上。
元脩擎着酒杯,也不命人为阿松看座,只吩咐道:“唱一支曲子与我听。”
堂上众人都停了杯箸,连同妖娆的乐伎,各色灼灼目光望了过来——阿松未施粉黛,只穿着家常袄裙,被这些探究的目光看得微恼,娥眉一拧,瞪了回去。唯有檀道一坐在元脩下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出现,垂落的眉目略显清冷。
阿松自当初在檀府冬至宴上受人耻笑,就发誓再也不当众唱曲。元脩兴致勃勃的,她却摇头,“妾不会唱。”
元脩心情尚佳,笑道:“怎么不会?当初在华浓别院,你唱的那支曲子就很好,照样唱来。”
阿松断然道:“嗓子坏了,唱不了。”
“嗓子坏了?”元脩听着阿松清脆婉转的声音,重重放下酒杯,唇边溢出一抹阴郁的笑容,“是我现在面子不够大了,若在御前,你唱不唱?”
元脩当众提起皇帝,众人都噤声了,有乐伎不知轻重,发出一声轻笑,被元脩一个耳光扇过去,吓得周围几名女子惊叫离席。元脩笑着起身,将酒杯不由分说塞进阿松手里,“喝杯酒润润嗓子再唱。”
想到洛水边元脩高高扬起的鞭子和马蹄,阿松克制着心头翻涌的恨意,对他柔媚地一笑,“有御旨,妾就唱,没有,唱不了。”
“不知死活。”元脩齿缝里迸出几个字,心情被她搅得一团糟,脸色也僵硬了。
“主君这样的盛情,下官无以为报,奏一曲为主君助兴。”檀道一离席,对元脩施了一礼。逃走的乐伎还遗留了琵琶在地上,檀道一拾起来,席地而坐,指尖轻轻一拂,幽咽的弦音掠过众人心头。
元脩先是愕然,随即转怒为喜,笑道:“有唱的更好。”
檀道一微微颔首,他一个七尺男儿,怀抱琵琶,难得脸上沉静平和,不见哀怨,和那情致缠绵的歌词颇有些违和,“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它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相思与君绝……”元脩无声喃喃,一时也牵起心头思绪,放下酒杯,走至堂外。众人也纷纷离席,簇拥着他在廊下仰望着凄寒的月色,屋檐和枝头的雪如琼玉堕芳,闪耀着莹莹的光芒,而廊下悬挂了满满的赤红灯笼,如盘旋的火龙般披霞流丹,耳畔依稀有爆竹声炸开,引来一阵欢声笑语。
弦声渐渐歇了,见元脩已经无心继续筵席,檀道一放下琵琶,悄然离席。走到庭院里,听见身后一阵轻盈急切的脚步声,他一错步,在太湖石后,撞上了追来的阿松。这里背着月光,黑黢黢的面孔也看不清是哭是笑。阿松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你还爱我的,”她喜孜孜的,有点难以抑制的得意,声音又急又颤,“你还爱我的。”
檀道一垂眸看着她。她的气息那样热烈,足以融化积年的冰雪。檀道一默然,说:“我刚才唱的你没听懂吗?”
不管听没听懂,阿松只是倔强地摇头,“我听不懂。”她只重复自己相信的,“你还是爱我的,你不喜欢愗华,怕元脩要打我。”
檀道一没有否认。他在牢狱时,也曾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可即便如此——他冷淡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
阿松一怔,立即反驳他,“你胡说,你心里有我的……”
“那又怎么样?”檀道一耐心地说:“你跟我不是一路人……”
“我不管。”阿松险些哭出来,她扬起脸,满怀希冀地寻找着他眼眸里的情意,“你亲亲我吧。”
檀道一凝视着她,不由自主把她揽进怀里。阿松脸靠在他胸前,微笑着闭上眼,许久,感觉到发顶微微一动,那是吻吗?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檀道一握着肩膀把她推开了。“我看不起你,我不相信你,也接受不了你,”檀道一深知阿松最恨这样的话,他的话坦诚得残酷,既是拒绝她,也是告诫自己,“在建康我已经对不起你一次了,别再让我犯浑了。”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