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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皇帝摇头,将信纸重新拿起,字里行间盯了半晌,对周珣之招了招手,他问:“你看这字迹,和以前檀涓的字迹可有不同?”
檀涓是武将,他的信,自然都是佐官代笔的,即便前后有不同,也是寻常,周珣之顺着皇帝的话音,“陛下是觉得,檀涓被人挟持?”
皇帝将信纸拍在案上,“我觉得,这语气有些像檀道一,”他看向周珣之的目光有几分嘲讽,“国公没看出来?这朝中最熟悉他的人,恐怕要数你了。”
周珣之很镇定,将信接过来,作势凝神细看。
“是我疏忽了,”皇帝阴沉沉道,“王玄鹤腿断要回建康,我不疑有他,檀道一请旨要调任雍州,我也放他去了,原来是纵虎归山!”一怒之下,皇帝连手中茶瓯都掷了出去。
“陛下息怒。”周珣之将信放回案上。相比皇帝的惊怒交加,他似乎胸有成竹,“檀道一这个人,其实比檀涓多谋算,臣当初对他其实有些戒备……”
皇帝一声呵笑,将怒气都撒在周珣之身上,“戒备?你准了谢羡归田,还怜惜他夫妻新婚就要分离,把谢氏送去雍州跟他团聚,你的戒心在哪里?”
周珣之道:“檀涓家人的性命他尚且不放在心上,扣押谢羡和谢氏又能怎么样?”他狡诡地一笑,“不过,臣一直都知道他心里有个至关重要的人,而这个人就在陛下眼皮底下,因此臣并不担心。”
“哦?是谁?”
得了皇帝的首肯,周珣之率侍卫连夜赶至吴王陵。凶神恶煞的一行人,冲散了满殿喜气,惊得鸡飞狗跳,挨个殿堂搜查时,正与没头苍蝇般的王牢撞个正着。
“女刺客何在?”暴躁的侍卫拎起王牢的衣领,厉声问道。
“女刺客?”王牢一颗心险些蹦出嗓子眼,茫然的目光落在周珣之阴冷的面孔上,顿时冷汗涔涔,“薛、薛夫人在吴王灵前自尽了。”
“自尽?”周珣之眼神微利,一把掀开王牢,抬脚走进享殿。
案下静静躺着一具纤细的身体,还被王牢盖了一件披风。周珣之犹豫片刻,倏的掀开披风。
阿松秀美皎洁的额头露了出来,未干的血痕仿佛给脸颊染上了浓艳的胭脂。周珣之在她鼻下探了谈,忙收回手。
她在死前一定挣扎得很猛烈,连元脩的灵位和烛台都被撞翻了,烛泪在案上沁了一团。
有的人,挣扎半世都在疲于求生,死了倒是种解脱。这张面容,在平静时,显出一种让周珣之似曾相识的纯真美貌。
一时想不出在哪里和她有过交集。他摇摇头,把披风盖了回去,心里悄然松口气。
第82章 、云梦蒹葭寒(一)
她好像听了许久的水声, 时而是潺潺的低吟,时而是汤汤的轰鸣,因为躯体尚有知觉, 几番似乎被抛上了浪尖,又坠落急转的旋涡, 倒也颇觉惊险, 最后总算化险为夷,在柔波中缓缓荡漾,精神归复平静后,她得暇思索起自己的来历:她是人、是鬼?是一隙流云,还是一片落叶?此刻是她生途的起始,还是命运的终点?
摇橹的歌声把她的意识惊醒了, 那是一把沙哑的老嗓子, 她有些疑惑,因为自己记忆中, 这样粗粝的歌声,总是伴着牛羊咩咩的欢叫, 还有嫩嫩的沙棘芽儿被啃断时散发的那种清苦回甘的气味,因为天地广阔, 才张嘴,声音顷刻就被风扯得没影了。
摇橹歌声在山谷间回荡, 有时早些,有时晚些,日复一日,便也不觉得新奇了。这一天迟迟没听见响动,她偏偏醒了。
她先瞧见自己的手和脚,还有身上的蓝布褂, 袖口绣着一圈圈兰草,身下是竹藤编的席子。还有个同样打扮的小女子,头发乌黑油亮,盘腿坐在草席边,正在药杵里把几片褐色的干树皮捣得笃笃响。
她坐起身,扶着窗框往外瞧,对面山影裹着晨雾,山谷间一泓清江,在脚下流淌——那是潺潺水声的来处。老头子在江畔慢慢摇着双橹。
“你醒啦?”捣药的女子惊喜地起身,好奇地往她脸上望来。
“那个人怎么不唱了?”她有些失望。
“那是我阿翁呀,”女子说,“听说淮东打仗,沿岸烧毁了许多人家,这几天从早到晚都有难民过江,我阿翁累得都唱不动啦。”
蒙蒙烟雨阻隔了淮东的硝烟和炙人的烽火。这里寂静极了,只有风声和水声。记起来路上风高浪急,她心有余悸,忽见老阿翁船头笔直的黑影林立,立即警惕了:“那是刀枪吗?”
小女子没见过林立的刀枪,她说: “那是鱼鹰呀。”
日头升起来,驱散了山谷的晨雾,江畔白茫茫一片,她又惊讶了,“下雪了?”
小女子咯咯笑出来:“那是芦荻抽穗了——”见她说话颠三倒四,小女子难免有些后怕:“你好久不醒,我真怕你要死了。”
鱼鹰和芦荻,不是牛羊和沙棘。她这才分神去辨认小女子那张微黑的陌生面孔。
小女子看出她的疑惑,往楼下一指,“我叫昭昭,和阿翁住在江边。白天阿翁摇橹,我去山上采药。王郎见我会说汉话,叫我在这里看着你,用杜仲泡水给你喝。”
她仍很迷茫:“我是……”
“你是茹茹呀!”昭昭吓了一大跳,“你睡一觉起来,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哪个茹茹?”
“茹茹就是茹茹呀,”昭昭摇手,大概是受了叮嘱,不肯多说,“我只知道你叫茹茹。”
她默念着茹茹两个字,又环视这座依山据水的竹楼。楼上竹帘卷起,室内空气被山谷间的绿意照得很清透。没有繁琐的陈设,藤席一侧有条案,上头随意摆着笔和麻纸,砚台里的墨还是湿润的。
昭昭大概不会写字。
她拾起笔,对着纸面发了一会怔,又放下来。正要问昭昭那所谓的王郎是谁,却听昭昭欢呼一声,丢开药杵奔下竹楼。她追着昭昭靛蓝色的身影望过去,见天气彻底放晴了,江面上金波粼粼,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对岸翘首以盼。
老阿翁默默摇着橹,把过客送过江。昭昭捧了茶汤给阿翁喝,她很谨慎,没有在人前大呼小叫,只凑到阿翁耳畔,悄悄告诉他茹茹醒了的消息。
阿翁会意,同等着过江的人群摇摇手,离船往城里去了。
黄昏时,阿翁独自回来了,背了一小篓嫩红的菱角,橙黄的橘子,还有鱼鹰叼来的两尾鲜鱼。昭昭喜出望外,捧了满怀的菱角和橘子给茹茹,她年纪不大,偶尔也有想要卖弄的时候,“茹茹,这一定是王郎托阿翁捎回来的。”
茹茹问:“王郎是谁?”
昭昭道,“他只说自己叫王郎,是他把你送来的,你也不记得了吗?”
茹茹记起来了,她是顺水而来的。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也许比淮东还要遥远。她看着已经凝结成块的墨汁,“那也是王郎的吗?”
昭昭摇头,她生性好动,在这竹楼上几天,已经闷坏了,总算茹茹醒了,昭昭松口气,高兴起来,“我要去看阿翁捕鱼了,你走得动吗?”
茹茹点头,跟着昭昭出了竹楼,抱膝坐在江畔,看阿翁在暮色中指挥鱼鹰扑掠。她和昭昭年纪相仿,穿着蓝布衣,绣花裙,衣襟系了一串串银铃铛,旅人只当是阿翁的另外一个孙女,下船时还忍不住要占一占嘴上便宜,“老翁,你这个孙女和本地人两个样,头发黑,脸皮白,把她嫁给我吧,我领她去建康,去洛阳。”
老翁摇头,好似生怕孙女被唐突的路人多看一眼,用乡音催促道:“走啰,走啰!”
茹茹对所谓的“王郎”十分好奇,但王郎只托老翁送了菱角和橘子,人却没有再出现。接连几日,茹茹恢复体力,迎着山雾和昭昭去采了几回杜仲,割过几把芦荻。昭昭却逐渐有了心事,晾过衣裳,她托腮叹气:“他怎么不来了呀……”
茹茹没有再追问,回味着橘子的味道,她忽然说:“这橘子我以前吃过的。”
昭昭也在猜测茹茹的来历。她试探着说:“这是洞庭橘,你是洞庭来的吗?”见茹茹茫然,她倒有些同情她,便起身指着山影,“翻过这道山,再往北走,看见洞庭湖,就是汉人的地方了。”
茹茹说:“我在荆湘吗?”
昭昭轻声道,“自从汉人来后,我们的洞主和寨王们都被赶跑啦……”她摇头时,身上的银铃铛也随之叮叮作响。
茹茹手上空无一物,连衣裳都是昭昭的,她问:“我随身的那些物品都去哪了?”
昭昭迷糊地看着她,“什么……物品?”没等茹茹再问,昭昭耳朵一侧,说:“阿翁在叫我了!”牵起茹茹手腕,踩着石阶到了江畔。
阿翁用土话叮嘱昭昭:“不要那么多话。”
昭昭讪讪地答应着,偷瞄一眼茹茹。她有点嫉妒茹茹,但也喜欢有她给自己作伴,生怕茹茹记起自己的来历就要离开竹楼,昭昭不再多嘴。拉着茹茹上了扁舟,昭昭说:“我阿翁最会讲古了,阿翁,你讲外面的事给我们听吧。”
落日残霞下,江畔清静了,阿翁放下橹,说:“外面的事,有那么好听吗?”阿翁在江畔捕鱼摆渡,来往行人见过无数,听了满肚子的奇人异事,最能给昭昭解闷。架不住昭昭央求,阿翁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些年,外面哪天不是打打杀杀的?柔然人你可听说过?他们最会养鹰,磨的鹰爪子比刀子还利,哪家小女子多口舌,要被它们抓掉下嘴唇的。”说着瞪了昭昭一眼。
昭昭咯咯笑,她不信哪个女人不爱啰嗦:“这么说,柔然女人都没有下嘴唇啰?连被皇帝迎进洛阳后宫的柔然公主也没有?”
阿翁信口胡诌,“柔然公主若像你这么爱打听,那大概也只有半边嘴唇。”寨子里的人对皇帝没那么尊崇,皇位换人做,今天姓桓,明天姓元,也没什么区别,“说起来,洛阳那个皇帝也是蛮子,鲜卑人和柔然人抢了几辈子的牛羊和女人,最后连洛阳城的龙椅也被他们抢了。正经汉室在建康哩。”
“阿翁不是汉人,却比汉人还知情?”
“那是自然——”阿翁摇了一辈子橹,未见得有多少真知灼见,只模仿旅人故弄玄虚的语气:“国玺在谁手里,谁就是汉室正统嘛——戏文里都是这样唱的。”
昭昭冥思苦想,“那国玺到底在谁手里呢?”
阿翁笑呵呵,“听说,当初樊登率军攻入建康华林蒲时,元脩把它丢进了千亩荷塘里,那淤泥深呀,谁进去都得淹死,樊登只好作罢。也有人说,当初衣冠南渡,国玺陷落洛阳,桓尹和齐王争个你死我活,却被齐王麾下的一名幕僚携国玺私逃,去东海国做了和尚了。”
昭昭急道:“后来呢?皇帝就放过他了吗?”
阿翁道:“和尚都要剃头呀,剃了头,都长得一个样,谁能分得清呢?后来,那和尚圆寂,连人带玺一起烧成灰了,皇帝为这事,连全天下的和尚都恨上了,烧了许多庙,砍了许多秃脑袋。”
昭昭扑哧一笑,“阿翁你又胡说了。国玺是玉做的,水火不惧,怎么会烧成灰?”
阿翁奇道:“哦?你倒见过了?”
昭昭嘟了嘟嘴。她向往着建康华林蒲的千亩荷塘,“华浓夫人到底长什么样呢?”
见过的,没见过的,都这样说,阿翁便也这样感叹了一句——“那可是个美人呀……”饮了口茶汤,他调转船头,“太阳落山了,回去啰。”
昭昭忽然站起身来,指着对岸喜道:“他来了!”
阿翁咦一声,打发昭昭:“人多船挤,昭昭,你先上岸去,茹茹,扶着茶铫子。”昭昭满心不情愿,却不敢反对,未等船身停靠,便跃上石阶,眼巴巴看着扁舟折返,缓缓靠近对岸。
船身微微一荡,茹茹把微凉的茶铫子抱在怀里,镇定地看着江畔两个人。
两人正在说话,见船到了,穿白衫的人对另一个吩咐道:“王牢,你先回去吧。”
茹茹醒悟了,是王牢,不是王郎。她没有说话,等白衫人上船后,退了几步,坐在船头,垂头望着瑟瑟江水中的倒影,默默思索。
老翁歇息了半晌,精神头回来了,不急着摇橹,却趁着苍茫暮色,兴致勃勃地唱起歌来。
茹茹感觉那个人在看她。她扬起头,不满地睨他一眼。他对她微微一笑。





行不得也哥哥 第62节
阿翁道:“府君,喝一瓯小人的粗茶?”
“茶凉了。”茹茹抢过话头。她比昭昭大胆,昭昭虽然多嘴多舌,但见了人难免要害羞地一言不发。
阿翁闻言也笑了,“到了楼上烧热给府君吧。”
终究靠了岸,阿翁呼唤昭昭跟他回家,这白衫人很自然地往竹楼上去。茹茹犹豫片刻,跟随他拾级而上。
府君大概是位汉家的大官,进了竹楼,坐在条案后,还没挪动笔墨,先随口道:“水。”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大概在她昏睡的时候,他都是这样使唤昭昭的。稍顿,没得到回应,他责备地看了茹茹一眼。
茹茹说:“我不认识你。”
昭昭传了话给王牢——她这一醒来,大概脑子有些糊涂了。他虽然做了许多心理准备,又因为多疑,难免多番试探,闻言暗自端详茹茹。茹茹无所畏惧地回视着他。
他紧绷的心弦放松了,对茹茹笑道:“还识字吗?”
茹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他目光在她脸上盘旋片刻,强忍心潮澎湃,侧首写信给王玄鹤,一面随口道:“洞庭波浪帆开晚,云梦蒹葭鸟去迟。世道虽然乱,这里到也不失为一方桃花源了,你就在这里安身,怎么样?”仿佛在商议,但那副不容置疑的语气,是把她当昭昭一样的人看待了。
茹茹眉间一蹙,说:“我不是你的奴婢。”
“真糊涂了?”他有点好笑,遂把她的来历和盘托出,“你是洛阳安国公府上的家奴,两年前周珣之把你赠给我做婢女,荆州长史府无人不知。”见茹茹不忿,他还威胁她一句:“荆州虽然地处边蛮,但洛阳早已经没了你的立足之地,你不要想了。”
茹茹把茶铫子砸在条案上,一双眸子被清江洗濯过似的,火光潋滟,“你把我从洛阳劫持到这里来的!”她半信半疑,“我根本不认识你,怎么会是你的婢女?”
他思索着,注视了茹茹片刻,别过脸来淡淡道:“我有家有室的,劫持你做什么?你是艳绝天下,还是智冠古今?”
这话把茹茹问倒了,她这些日子时常偷偷观察自己在江中的倒影,这幅荆湘蛮女的打扮,很难说和昭昭有什么两样。于是便不作声了。他垂头想了会,再提笔时,才察觉笔尖滞涩,难成文章,而铫子里的茶水倾倒在条案上,沾湿了衣袖。他忍不住低喃一声茹茹。
这随口的呼唤那样熟稔和温柔,仿佛日夜在唇畔舌尖萦绕,让人忍不住又要相信那番说辞了。
第83章 、云梦蒹葭寒(二)
道一写完信, 洗过手,径自往藤席上一躺,合衣睡了。夜间起了山风, 将案上的小油灯吹得忽明忽暗。茹茹饱食终日,这会没有半点睡意, 又不肯就那样堂而皇之地躺在道一身侧, 只能站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道一忽然起身,向茹茹面前走来。茹茹吃了一惊,险些跳起,谁知他不看她一眼,只把她身后的油灯吹熄, 又回去藤席上睡了。
这个举动让茹茹下定了决心。她放轻脚步, 摸黑下了竹楼。银色的月光洒在江面上,水流汩汩地涌动着。茹茹抱膝坐在岸边许久, 忽见一点微弱的星光自眼前溜过,在飒飒摇动的芦荻间划了个轻盈的圈子, 最后往对岸去了。
“萤火虫。”茹茹嘀咕,张望了一会, 然后她解开了昭昭阿翁的小船,模仿他的动作, 撑起双橹,试图往对岸划去。可惜这摇橹远没有看起来容易,忙得满头大汗,小船只在岸边徒然打转。最后她泄了气,愤愤地把双橹一丢,眼睛一抬, 见道一正在竹楼的窗畔静静地看着她。
茹茹狠狠瞪了他一眼,等道一离开窗畔,她来到昭昭和阿翁住的小茅屋。阿翁在屋外就着月光编篾篓,茹茹磕磕盼盼地摸到了昭昭的藤席上。“茹茹,你的鼻子好凉呀,”昭昭伸出手在茹茹脸上犹豫着摸索了一下,“你哭了吗?”
茹茹摇头。她在江边冻得有些冷,悄悄贴在昭昭温暖的身体上。
阿翁最近忧心忡忡的,昭昭也睡不着。月光下,她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茹茹——茹茹是背光的,她觉得她的眼睛格外的黑,格外的亮,像雨过天晴的星子一样。“你不要怕府君,他对你很好的呀。”昭昭难掩对茹茹的羡慕,“你没醒的时候,他每天都来,整晚地守着你。”
茹茹没有作声。
她醒来后,在竹楼里看见了他的衣衫,他的笔墨纸砚,处处是留宿过的痕迹。可是没有她自己的——她只有孑然一身,睁眼的瞬间,她的过去也像梦一样被泯灭了。就像刚才,他那样无动于衷,看着她像没头苍蝇般在江心打转。
茹茹有些想哭,她自宽大的衣袖里伸出玲珑的手臂,揽住了昭昭的肩膀,难过地倾诉:“他偷走了我的东西。”
昭昭第二次听见茹茹这话了,她问:“你在找什么东西?”
茹茹没有告诉昭昭,她把目光投在夜雾弥漫的江对岸。
翌日,茹茹在茅草屋外张望,竹楼已经空了,下面柴房却多了两个穿短褐的士兵,昨天送道一到江岸的王牢正在江边和阿翁说话。他和阿翁语言不通,倒也能指手画脚,只是见到茹茹,目光便有些躲闪。
茹茹走到江畔,他目光便悄悄追到江畔,她上了船,王牢坐不住了,上前搭讪道:“茹茹娘子要去哪?”
这些人是奉命监视她的。茹茹心里有数,她藏着冷笑,“我采草药去。”
“我去帮你采。”王牢忙要跟上来,昭昭撑着蒿使劲一推,小船便漂开了。王牢一脚踩空,跌进江水里,茹茹和昭昭咯咯笑起来,远远对他摇手道:“你太重啦,船上盛不了。”
王牢心急如焚,忙派一名士兵去城里报讯,谁知茹茹并没有要再逃跑的打算,在山里转了半天,仍旧和昭昭携手回来了。等道一来时,阿翁在江畔的这间茅草房久违地热闹起来,六七个人围着火塘,鱼汤滚得浓白,毛栗子在塘灰里噼剥轻响。
阿翁兴致很高,正在讲古论今,见道一来了,忙起身道:“府君。”
道一瞥了茹茹一眼,被阿翁请到火塘前落座,这个季节还不冷,塘火烘烤得众人脸上都是红通通的。道一问阿翁:“阿翁怎么不讲了?”
阿翁吃多了酒,怕要失言,说:“在府君面前,不敢造次。”见众人都静悄悄的,连昭昭和茹茹也一言不发,阿翁便凑兴道:“我给府君唱个歌吧。”
阿翁在船上时,满口随心所欲,不外乎“呀嗬咿”、“哟哎喂”,这会放下竹筒,垂着头,拖着那把沙哑萧索的老嗓子,一字一句唱起来:“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咿呀,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哎哟哦,杨柳青青啊,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呐,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道一听得入神,接过竹筒喝了一口,阿翁见他神色郁郁的,有些担心,忙拦住道:“府君,这酒是我自家胡乱酿的,入口又粗,酒劲又大,府君还是喝茶吧。”
道一笑着摇头,“无妨。”默默听着众人闲话家常,把半竹筒的酒都喝尽了。
夜深人静,昭昭头依偎在阿翁怀里,一声声地打哈欠,连两名士兵也去江畔汲水了,阿翁犹豫着,把近来的担忧问出口:“府君,前两天你一直没来,这是又要打仗了吗?”
道一看向这久经风霜的老者——茹茹被塘火映得晶亮的双眸也定在他侧脸上。他坦诚地说:“大概是吧。”
阿翁叹口气,没有再问。谁来打谁,为什么要打,他不怎么在乎,只庆幸祖孙所有的财产不过一间茅草房,一条扁舟,顺水南去,总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他起了身,很感激地对道一躬身长揖,“多谢府君这些日子照拂。”只可怜昭昭,怕又要舍不得茹茹啰。
阿翁扶着昭昭要离开,茹茹忙跟上去。
“往哪去?”道一说。
阿翁和王牢都敬重他,茹茹却自始就觉得这个人极其可恨。她骤然站住脚,冷冷地睇视他,“你以为我不会划船,就能把我困在这里了?”
“我不困着你,”道一不慌不忙,“你想去哪,你又能去哪?”
茹茹眼里有点茫然,但她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立即回嘴:“不用你管。”
道一没有再理睬她。夜还长,江畔寂静极了,于他而言,这里是个难得悠闲的所在,而茹茹却被芦荻里唧唧的虫鸣闹得心烦意乱,她咚咚咚地走出去,在芦荻丛中转了几个圈子——那细细的芦苇也依依不舍地牵扯着她的裙角。她抓了一把折断的芦苇冲回来,扔在道一头上,怒道:“这里要打仗了,我要跟昭昭一起走。”
道一回过头来,端详了一下她那张蛮不讲理的脸,不怒反笑:“你好大的胆子。”
茹茹傲然扬起下颌,“你当我怕你?”
“不要自作聪明,”道一不想和她斗嘴。自斟自酌,未免无趣,他从塘灰里刨了几个裂口的毛栗子出来,又把盛酒的竹筒递给茹茹。
茹茹不肯接,背着手倒退几步,“我不喝酒。”刚才阿翁说了,这酒涩得很。
道一听到这话,突然高兴起来。没有强迫茹茹,他耐着性子,把晾凉的栗子剥了壳,然后带点孩子气似的,笑着放在茹茹手心里,“给你的。”
茹茹甩了一下手,没有甩开,她又去瞪他,殊不知他最喜欢的就是她嗔怒时那一双光彩潋滟的眼睛——好似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烦恼,没有苦难。他柔声说:“等打完仗,我们就回建康。”
他兴致勃勃的,茹茹只好低着头嘟囔:“我不想去建康……”她暗自盘算怎么逃走,落在别人眼里,却是副娇羞的姿态。道一情不自禁,轻唤了声茹茹,微微俯脸,亲在她翕动的双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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