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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元竑无话可说,良久,又道:“我只是觉得……以夫人的身份,当然不适宜,换做婢妾的话,倒也……”
“臣告退。”檀道一冷淡地说道。元竑悻悻地起身,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回到檀府,檀道一没有提起这事,但薛纨在朝堂上大放厥词,调戏谢夫人那些话仍旧在建康不胫而走。一连数日的沉默后,谢氏忍不住了,对檀道一说:“中军府有许多侍卫,他又能把我怎么样?如果因为这件事让陛下对郎君生了嫌隙,岂不是中了他的奸计?”她是很深明大义的,“只要郎君知道我的心,我其实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
檀道一正对着轩窗外的郁郁竹影擦拭着长剑,数日阴雨刚刚过去,建康城的天碧空如洗,檀道一手腕轻抖,剑刃在晴空中发出龙啸般的嗡鸣。想到即将到来的和桓尹之战,谢氏忍不住的心惊肉跳,却见檀道一合上剑鞘,转身对她哂笑:“你当他想要见的是你吗?”
他对她向来礼敬,还鲜少用过这样奚落的语气。谢氏脸上一红,有家奴走进来,说陛下请郎君进宫觐见,檀道一冷睨他一眼,对谢氏道:“你叫茹茹去见他吧。”
檀道一显然还是偏袒她这位正室夫人的。谢氏不禁心头微喜,越发殷勤地服侍他换过官袍,送到府门口,檀道一翻身上马,挽起缰绳,隔墙听到华浓别院里呖呖鸟鸣,还有阿那瑰清脆的声音道,“唉,原来你也被困在这里了,你真可怜呀。”
她不和他说话,宁愿对着笼中的画眉自言自语。
谢氏来到华浓别院,见阿那瑰坐在围栏上,靠着廊柱发呆。她仍旧穿着那件黄衫白裙,是这寂寂庭院里唯一的一抹亮色,鸟笼却空了,里头的画眉不见影踪。
谢氏远远地看了阿那瑰一会,忽然觉得檀道一可怜。
他是真的对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恋恋不舍,还是觉得唯有她在,檀府才是曾经的檀府?
谢氏没有告诉阿那瑰内情,只说檀道一命她去中军府。阿那瑰走在路上时,还在迷惑,到了府外,不肯抬脚了,她警惕地问:“这里头是什么人?”
侍卫好心提醒她:“敌军狡猾,娘子要小心。”
“敌军?”阿那瑰喃喃,心跳顿时停了,在门槛外呆立了片刻,被侍卫提醒了两声,她如梦初醒,顾不得理一理仪容,飞快走进去,险些在门槛上跌了一跤,她失口“啊”一声,和里头的薛纨面面相觑。
这一声轻呼后,两人半晌没有响动。外头侍卫橐橐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阿那瑰做梦似的,使劲眨了眨眼睛,这个有些傻气的动作把薛纨逗乐了,他清了清嗓子,扬眉道:“到底还不是成了我的洗脚婢?”
阿那瑰哪知道薛纨曾在画舫上用这话挑衅过檀道一,只觉得这话没头没脑。那若无其事的笑容很刺眼,她别过脸去,狠狠啐了一口,道:“没用的男人,老婆都丢了,还好意思笑。”
薛纨打量着她,好笑地说:“有的人,男人都要掉脑袋了,还有心思浓妆艳抹,难道我不能笑一笑?”
阿那瑰一听这话,心都揪紧了。又想哭,又想笑,只能压低了声音骂他:“你失心疯了,跑来建康干什么?”
薛纨叹口气,说:“我的老婆跑了,我来看一看,如果她是被人骗来的,我就想办法再把她骗回去,如果她是心甘情愿和野男人私奔的,那我就当场休了她,从此以后,随她是死是活,也跟我没有干系了。”说到后面,脸色有些冷酷。
阿那瑰紧咬下唇,愤愤地瞪着他,一滴眼泪险些落下来。她忍住了,慢慢走到他身畔。薛纨先有些犹豫,他虽然不拘小节,但被关押了几个月,着实是狼狈惨了。他提醒她:“我身上可有些臭啊……”
阿那瑰眼里含着泪,眸光璀璨得像星子一样,她讥笑他,“牛羊都没有你臭!”
薛纨忍不住,接住了归巢倦鸟般的阿那瑰,任她依偎在他怀里。两个人轻轻的呼吸此起彼伏,一时都没有再开口。阿那瑰回忆着当初在邙山的情景,正迟疑间,听薛纨说:“檀道一也算救了你一命,不然我一定杀了他。杀不了他,今天就先杀了他老婆,让他也做个孤魂野鬼。”
阿那瑰抬起头看他。她不知道薛纨看到了什么,又猜到了什么。
薛纨摩挲着她的发鬓,一双幽深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但他没有提周珣之的名字,只说:“我在邙山见到了元愗华,她也以为你死了,那时元竑又下诏,取消了她和樊家的婚约。”
“愗华想嫁的。”阿那瑰想起婚期临近时,愗华那娇羞的表情,很替她伤心。
“桓尹和元竑互为仇敌,她真的嫁了,也不见得以后能过得安稳。”薛纨道:“可惜她是这样的出身。”最后只能为了父亲和兄弟,在邙山对着孤灯度过余生。
阿那瑰失神地望着前方,一时没有言语。薛纨手臂把她揽得更紧了些,他在她耳畔道:“还记得你以前唱的那个歌吗?”
阿那瑰心不在焉:“什么歌……”
薛纨竟然记得很清楚,“官儿官儿递手帕,一递递个羊尾巴。家家板上有什么?一个金娃娃,一个银娃娃……”
阿那瑰回过神来,惊讶地看着他。她也记起来了,“是建康城破那天……你还说你在洛阳听过这个歌。”
薛纨说:“在洛阳家里,我听一个家伎唱过这个歌,”感觉到阿那瑰一震,他轻轻按住她,看着她在暗室中越发如明珠生辉的面庞,“那时我还不记事,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听说她被我父亲送给了一个姓周的幕佐。我父亲被贬去渤海不久,遭遇了倾家之祸,一个老仆人,”他顿了顿,纠正道:“其实他不是奴仆,是我父亲的幕佐,和姓周的是同乡。我想,他大概一直有些嫉妒姓周的幕佐……这个人尚且还有些忠心,带着我在寺庙里避了几年。他偶然跟我抱怨,说姓周的这个幕佐,曾经深受我父亲倚重,却很快转投了新主,他自渤海举家进京时,因为怕受那家伎的身世牵连,把怀有身孕的她遗弃了。”
阿那瑰眼眸里的惊愕消散了,脸上有些漠然,“你那老仆人也和别人一样道听途说。是这个姓周的人最宠爱的长女,命人把这个家伎投进了泗水。也许因为她天生是要做皇后的命,这个姓周的人心甘情愿替他的爱女顶了冷血无情的恶名。”
“偏心至此,这个骂名也不算委屈他,”薛纨摇头,“总之,一个不配做父亲,一个不配做姊妹。”
阿那瑰断然道:“畜生不如!”
薛纨笑道:“拿畜生跟他比,畜生也要气死了。”
阿那瑰猛地抬头,双眸湛湛地看着薛纨,看他那双总是含着戏谑、揶揄的眼睛。这一双眼睛,藏了多少心事啊……她想。脑子里被这诸多的惊愕填得满登登的,一时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终于想起来了,她扯了扯薛纨的手臂,等他低下头,她才有些神秘地凑到他耳畔,“皇后生了个女儿,我猜,她一定把她送去渤海周家了。我们去把她偷出来,让她管我叫阿娘,管你叫阿耶,气死皇后!”
薛纨点头说好,他也像阿那瑰似的,抵在她耳畔,煞有介事:“你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吗?”
阿那瑰道:“什么?”
薛纨似笑非笑:“偷人。”
阿那瑰扑哧一声笑出来,鼓了好大个鼻涕泡。她说:“不要脸!”
薛纨捻了捻她的手心,承诺似的,“先偷大的,再偷小的。”
第88章 、云梦蒹葭寒(七)
阿那瑰自中军府回来, 连人带心都是飘飘然的。她在华浓别院的鱼池边驻足,见碧波中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儿,云鬓有些蓬乱, 脸颊上泛着兴奋的红晕。我天生就是这样子的,并没有浓妆艳抹呀?她有些不平地想。
她一门心思, 都在反复咀嚼和薛纨说过的那些话, 院子里的动静全没有留意。在铜镜前细细理了一遍发鬓,才听见隔壁琴声铮铮,阿那瑰疑惑地看了一会,起身走进隔壁的琴室。
是檀道一。他觐见回来,换过了家常的白袍。价值连城的古琴已经蒙了尘,他用丝帕抹去灰, 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拨动了几下。
有几名家奴进来洒扫, 檀道一起身,双臂一展, 打开尘封已久的轩窗,夕阳的余晖倾泻了满室, 他盘膝端坐回琴案前。将近两年没有碰过琴了,指尖有些滞涩, 可很快的,曲调便流畅起来, 铮铮的弦鸣惊得枝头鸟儿腾的展开翅膀飞走了。
他弹的是《广陵散》刺韩一段,高亢豪迈,隐含杀伐之意。阿那瑰的裙裾拂过案边时,檀道一蓦地停手,按住了微微震颤的琴弦。眼底还有一丝激越,他看着逆光而来的阿那瑰, 笑道:“柔然,柔然,山映斜阳,鹰击长空,若非柔然,又怎能生出阿那瑰?”
他好像完全不记得阿那瑰才去看过薛纨,没有阴阳怪气,反而含着和悦的笑意。阿那瑰定睛看了他一眼,暗自松口气。
“这里不是柔然,”檀道一突然缅怀旧事,阿那瑰反倒很冷静,“元翼已经死了。”而阿那瑰也不会在他的帐外伴着夜色唱歌了。她默默地在心里说。
檀道一置若罔闻。身边的阿那瑰渐渐远去了,那一个阿那瑰正牵马踩着连绵的草色越走越近,近到他将她雪白的小脸、柔波般的眼眸尽收眼底。他说:“阿那瑰,等这仗打完,我们再去柔然吧。”
阿那瑰一手托腮,望着轩窗外绮丽的余霞,心里想着薛纨。她不经意地说:“你想从建康去柔然?那要桓尹死了,北朝败了。”
檀道一反问:“你以为没有那一天吗?”
阿那瑰回过头来看着他,她摇头,“有没有那一天,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又不会跟你去。”
檀道一面色不改,转而问道:“薛纨交代了国玺的下落吗?”
他嘴里提起薛纨,阿那瑰眼神立即警惕了,她说:“我不知道什么国玺的事。”
“没有国玺,也敢来自投罗网?”檀道一微笑,“那给他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阿那瑰纤细眉头倏的一拧。奴仆们把桌台案几擦得纤尘不染,退回门口等待吩咐。王牢领着一名年纪尚稚的少女走了进来。少女十分美貌,大概受过很好的教养,对檀道一施了礼,轻声叫郎主。
檀道一目光往她的脸上一掠,大致觉得还满意,他敛袖起身,把自己曾经钟爱的古琴漫不经心地赐给了少女:“多加练习,陛下会喜欢的。”
少女想到十五岁的皇帝,脸上微红,说声谢郎主,好奇的眸光悄悄环视室内。
阿那瑰明白了,嘴角翘了起来。她离开琴室,听见檀道一的脚步声紧随其后,阿那瑰站在廊边,让路给他时,说:“你怎么不手把手教她?”
檀道一看她一眼。阿那瑰的脸上没有嫉妒,却带点讥讽。檀道一不以为意,“你以为我闲得很吗?”
阿那瑰追上一步,问道:“如果有了国玺,你就会放过他吗?”
檀道一目光定在她脸上,“对。”
檀道一命自己的美妾探望过薛纨后,元竑立即再次提审薛纨,要追问国玺的下落。谁知薛纨对当日殿上说过的话矢口否认,一会说自己也没见过国玺,一会又说脑子糊涂,虽然见过,不记得藏在哪里。元竑派人把宫里的井都掏了几遍,毫无所获,终于失去耐心,怒道,“我要杀了这个薛纨!”
檀道一劝他稍安勿躁,“如果不是有恃无恐,他又怎么敢来自投死路?”
元竑很懊恼,“可惜他是个孤家寡人,没有把柄可抓。”他问檀道一,“何不请你那位侍妾再去套他的话?”
檀道一不置可否,一句话就转移了元竑的注意力:“汛期已过,汉江水位消落了,要防桓尹突袭襄樊。”
“正是,”元竑立即召左右,“传口谕去襄阳,请舅舅提防桓尹偷袭。”
他这一向忙着前方战事,无暇回府,而华浓别院在王牢的操持下,渐渐响起了少女们的娇声谑语。阿那瑰趁人不备,换过僮仆的青衣,来到中军府。有皇帝的旨意,侍卫们没有阻拦。
阿那瑰在门边张望。
元竑有意招降,薛纨没有受严刑拷打,还换过了干净衣裳,挽起了头发。阿那瑰悄悄凑近时,薛纨正在闭目养神。她扒着他耳朵眼,“你看看,我这回可没有浓妆艳抹吧?”
薛纨睁眼一看,面前是张洁白的小脸,红润润的嘴唇,天生眉毛弯弯,眼里闪耀着笑意。薛纨在她脸上捏了一记,说:“檀道一不管你了,让你这样乱跑?”
檀道一最近是不怎么管阿那瑰了。皇帝十五岁,该选皇后了,前方又要提防秣马厉兵三个月的桓尹和樊登。而且,薛纨被关在这里,她又能跑去哪呢?阿那瑰压低声音,“他想要我来打听国玺的下落。”
薛纨看着阿那瑰。他不笑时,双眼便显得阴郁。“我知道,”他面色平静,还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对国玺心心念念,我不会给他的。”
阿那瑰默然。这中军府戒备森严,薛纨要怎么逃出生天?但他的语气很坚定,劝也没用,阿那瑰有些哀怨地看着他,她要捂住耳朵,“那你千万别说漏嘴告诉我,我怕说梦话被他听见。”





行不得也哥哥 第66节
薛纨随口道:“你睡觉时,他在旁边吗?”
“不在!”阿那瑰自知说错了话,急忙向他展示自己锋利的牙齿,“他敢碰我,我就咬他。”
“咬他有什么用?你如果有机会,应该杀了他。”薛纨还在笑,眼神有些冷,见阿那瑰明显瑟缩了一下,他抬起她的下颌,“不杀他,他把刀抵在你脖子上,逼我拿出国玺,我该怎么办?”见阿松倏的睁大了眼睛,薛纨扬眉:“你当他狠不下这个心吗?”
阿那瑰一颗心仿佛被人揪紧了,憋闷得说不出话来。
薛纨摇头,他没有逼迫她,也不忍心再恐吓她。他在她颤抖的唇瓣上重重亲了亲,使她安心,“别怕,我们还要去渤海偷小公主,给你当女儿呢,”等阿那瑰的脸靠在他胸前,薛纨的脸色也没有那么轻松了,“但我得留个护身的东西,好让他们投鼠忌器。”
阿那瑰知道薛纨信佛,她嗫嚅道,“你的佛珠被我弄丢了。”
“这个时候求菩萨也没用了,”薛纨无奈地笑,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一双手,“要靠自己啊……”
他们的对话被外头突然的喧嚣打断了。阿那瑰挣开薛纨,趴在窗边侧耳聆听,不一会,她就听出了端倪,回头正和薛纨有些惊喜的目光撞在一起——原来急报传至建康,桓尹已经于三日前突然攻克了襄阳,檀涓和王玄鹤的残兵汇合,均不敢直撄其锋,正率兵沿汉水且退且战。此刻,战火恐怕已经烧到了长江两岸。
阿那瑰赶回家时,檀道一也回了檀府。
桓尹这次有备而来,他亲自统御柔然等部的精骑,以周珣之率领新打造的舟师,分水陆两路奔袭而来,歇战数月的樊登也开始冲击淮河防线。周珣之奉桓尹之命,亲自手书一封致檀道一,细数当日在洛阳桓尹的君恩,最后说道:陛下临行前,特意去吴王墓拜祭,见吴王喉头的箭痕深入骸骨寸许,倘若将这骸骨移交给江南国主,还不知道国主要如何震怒。陛下为了保全使君的忠义名声,这一番苦心,不知道使君懂不懂得?
元竑早已闻知有这封手书,命宫使来请檀道一。檀道一冷冷一笑,说道:“不知所云。”不等宫使上来阻拦,将书信投入火中。
宫使见他脸色难看,嗫嚅几句,只能告辞了。檀道一转身,见阿那瑰手扶着廊柱,在门外遥望着他。仿佛被他突然回首吓了一跳,阿那瑰慢慢放下手,目光躲了开来。
阿那瑰平日在华浓别院,很少主动来檀府找檀道一。檀道一快步走到阿那瑰面前。一看她的打扮,檀道一便知道她又去见薛纨了,他没有动怒,也没有追问国玺的下落,只对阿那瑰若无其事地一笑:“在洛阳时,是周珣之要追杀你吗?”
阿那瑰现在听到“杀“这个字眼就心惊肉跳,不禁脱口而出:“你要做什么?”
檀道一冷哼:“替你报仇。”
桓尹和周珣之举兵东进的消息传入宫里,元竑还算镇定,立即停下选后一事,放数千艘舟船入江,日夜操练,以备御敌。前线的王玄鹤和檀涓缓过一口气,等待朝廷增援时,将桓尹大军在鄂州死咬不放。
拖过月余,王玄鹤弃城而逃,桓尹大军总算得以进驻鄂城,双方暂停兵戈。桓尹身着铠甲,被众将簇拥着登上点将台旧址。这里曾是吴国定都之地,西靠樊山,北望江皋,桓尹意兴勃发,说道:“鹊起登吴台,凤翔陵楚甸,吴楚地,云梦泽,都亲眼目睹了,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看到麒麟祥瑞呢?“
周珣之笑道:“陛下,鄂州襟山带江,扼守江南。过了鄂州和江陵,元竑的长江防线就荡然无存了,南下可入无人之境。”
对桓尹而言,建康已经是囊中之物了,他点点头,说道:“我始终有个遗憾……”
“陛下请讲。”
桓尹望着淼淼江水,却没有说出口,等回到城中,屏退了左右,桓尹才对周珣之笑道:“国公,你知道昨夜宫里来的奏报说什么?”
周珣之从桓尹脸上看不出端倪,垂眸道:“臣不知道。”
桓尹端坐在案后,看着周珣之拱起的肩头——他的姿态总是这样谦逊恭顺的。桓尹忽然长叹一口气,说:“国公,你瞒得我好苦啊。”
周珣之茫然,不由分说下跪,“陛下,臣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桓尹似笑非笑,“齐王曾经的幕佐,你昔日的同僚,在我眼皮子底下改名换姓做着官,朝中已经有人认出他来,你却推说不知道。我命礼部为太子选名,选出那么一个不详的名字,却没有人察觉不对。国公,你真是一时疏忽吗?”
齐王曾为幼子命名为骏,还没来得及入册,就被废黜去了渤海,除了桓尹本人,这个名字朝中无人知晓,上一次的风波就在桓尹的有意遮掩下过去了。他突然又提起了这件事,大约是朝中有人进谗言,周珣之头皮发麻,强自镇定:“陛下恕罪,臣的确是一时疏忽,没有要诅咒太子的意思。”
皇帝哼一声,“太子有他母族的血统,身体强健,意志坚韧,不会轻易被邪祟所害。”
周珣之忙道:“是。”
桓尹说:“这个姓辛的人——仍旧叫他玄素吧。他当初自齐王府携国玺潜逃,隐匿在江南,建康城破后,又去洛阳投奔了你。王玄鹤用皇象神谶碑来拜你的门,不知玄素是用什么拜的你的门?”
周珣之越听越心惊,立即叩首:“请陛下明察,臣和玄素并没有私相授受。”
桓尹问他:“国玺失落二十多年,一直是我心头最遗憾的事,国公比谁都清楚,既然有了国玺的下落,为什么要瞒着我?”
周珣之断然道:“玄素将国玺献给了元氏,又在建康城破时遗失,自此未见天日。臣不敢隐瞒,陛下还有疑问,请去洛阳臣的家搜查。若是发现臣私藏国玺,臣愿以死谢罪。”
桓尹冷冷地看着他,“国公,你知道我这次出门,为什么要带上你吗?”
“为陛下为马前卒,是臣的本分。”
“我不敢不让你来做马前卒。”桓尹微笑,“我真的怕,怕我不在时,国公把洛阳改天换地。更怕我在战场上一着不慎,连洛阳都回不去。国公,唯有和你形影不离,我才感觉自己是安全的啊。”
周珣之深深吸口气,闭上眼,声音已经颤抖,“陛下不是元脩,臣也绝不敢做王孚。大战在即,陛下如果要听信小人谗言,就请陛下现在就砍了臣的脑袋。”他含泪叩首,“只愿臣死后,陛下能够横扫江南,平定天下,成就统一大业。”
“我已经命人将玄素捉拿问罪,并废去皇后封号,送她到宫外清修。”见周珣之一震,皇帝还好心安抚他道:“你不用担心,这几个月,皇后身子已经养好了。我知道皇后贤良,但你我征战在外,难保有人不会利用她一个弱女子和小皇子来逼宫,到时难道她有反抗之力?不如除去封号,好好在宫外静养。皇后不是常年被邪祟缠身吗?修一修道,也能安神静心,你说呢?”
这才是皇帝要携他出征的原因——好趁机废后,查抄周家。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周珣之打个寒噤,半晌,才哑声道:“臣,”嗓子滞涩,他喉头滚动了几下,才勉强道:“臣愿为了陛下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不必了。”皇帝笑道,“我还要靠你统御水师呢。军中都是北方人,难得有几个懂水性的将领。”他还用力拍了拍周珣之肩头,把他压得更低,“这一战胜了,我就亲自去接皇后回宫,要是不胜……”他扯一扯嘴角,没有把话说完。
第89章 、云梦蒹葭寒(八)
樊登一举攻破淮南防线, 桓尹也拔取鄂州城,水陆两路夹江齐头并进,大军压境。元竑不敢耽误, 即刻令檀道一率舟师溯流而上,往西迎敌。
檀道一接过谕旨, 离宫回府的途中, 走进中军府。薛纨正坐在地上拧眉思索,听到脚步声,他警惕地抬起眼。
中军府的牢狱戒备森严,插翅也难逃。薛纨除了被皇帝召见两次之外,行动都在众侍卫的监视下,他很识时务, 自被押来建康, 就没有动过逃跑的心思。
也不怎么开口,嘴很紧。
檀道一把佛珠丢进薛纨怀里。因为最近战况焦灼, 建康人心惶惶,薛纨被重新捆了手, 他有些费劲地接住了佛珠。
“玄素已经被桓尹问罪,”檀道一说, “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又少了一个。”
薛纨把佛珠握在手中,木雕的珠子陈旧黯淡, 毫无光泽。他对檀道一讥讽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你对他还有点师徒之谊。”
“居心叵测的人,死不足惜。”
檀道一面对玄素的死讯毫无动容,却这样好心,还特地送还佛珠给他?薛纨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眉头微微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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