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檀道一观察着薛纨的神情——他年纪渐长, 脾气平和了许多,不像曾经锋芒毕露,但一双眼睛格外犀利,让人不寒而栗。他对薛纨笑了笑,像在说家常话:“还没想起国玺在哪里吗?”
薛纨依旧是那句话:“没有。”
“好。”意料之中的回答,檀道一没有逼问,他点点头,便离开了。
临行之前,檀道一下令,将中军府抵死不降的北朝兵将一并押送随军。檀府里,谢氏为他打点行装,将笔墨纸砚、弓剑囊袋交给王牢。檀道一才将窄袖戎袍套上,见阿那瑰自门外一闪而过,他快步走出来,一把攥住阿那瑰的手腕,“去哪里?”
他的手劲很大,阿那瑰被攥得一痛,试图甩掉他的手,“放开我。”
“我家里可不养吃里扒外的东西。”檀道一笑道,将阿那瑰拽到面前,警告她道:“三天两头往中军府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和他是旧识吗?”
阿那瑰心跳很急,“你要押他去鄂州?”
“不错。”檀道一见阿那瑰眉宇间凝结着忧虑,便冷笑道:“在这里陛下碍手碍脚,去了鄂州才好杀他呀。”
阿那瑰眉目冷硬了,她提醒他:“你还没拿到国玺呢,怎么会杀他?”
檀道一不置可否。见阿那瑰的手腕通红,他放开她,还好心用拇指替她揉了揉,“不用急着去中军府。你要跟我一起走,还怕路上见不到他吗?”
阿那瑰半信半疑,但也没再往外跑。果然谢氏发话了,令她途中照料檀道一起居。阿那瑰答应了,扮成僮仆,等到次日,檀道一去宫里辞行之后,便率大军缓缓往建康城外而去。
阿那瑰骑在马上,茫然望着潮水般黑压压的人群。马蹄响、铠甲响,连成一片时急时缓的雨声。道边是捧着酒饭为大军送行的百姓,无数双殷切的目光投向檀道一。阿那瑰在他身侧,却只顾着搜寻薛纨的身影。
她离檀道一越来越远,掣缰等了半晌,在一阵咒骂声中,见到了薛纨。
并不是他的衣着多么光鲜,引人瞩目,而是沿途的百姓们正群情激愤,把瓦砾往这些被捆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北朝兵将身上砸。薛纨最招人恨,因为他不仅不像别人般伛偻着身子满脸羞愧,反而将脊背挺得很直,对百姓的喝骂充耳不闻。
他别开脸,避过一块飞来的瓦砾,正和阿那瑰的视线对个正着。
阿那瑰忙丢下马,挤过人群到薛纨身边来,试图替他抵挡别人的咒骂和攻击,薛纨摇摇头,附身到她耳畔,人马嘶鸣中,依稀听见他说:“你会洑水吗?”
阿那瑰摇头。
薛纨压低声音:“出了建康,你就走。”
阿那瑰心里一跳,追问:“你怎么办?”
没来得及薛纨回答,王牢追了过来。他奉了檀道一的命,只是远远看着,没有阻拦阿那瑰,但见她险些要被人群挤到,忙上来将她扯上马,阿那瑰被人群挟裹着缓缓前行,拼命扭过头去看薛纨,见无数晃动的陌生面孔中,他对她做了个口型:渤海。
阿那瑰失魂落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在回想薛纨那几句话,在她犹豫时,大军已经放船入江,溯流而上,离建康有上百里了。
过了彭泽戍口,高耸巍峨的石钟山凝聚着茫茫的晨雾,江风中的寒气已经能吹透人的衣衫。檀道一的大军渐行渐慢,当夜,在鄱阳湖屯驻练兵的王玄鹤便登船来,和他见了一面。
王玄鹤胡子拉碴,瘦得吓人。他如今是个半瘫子,行动都要人搀扶,才一进舱室,就看见了檀道一身侧的阿那瑰。
“这不是……”王玄鹤瞳孔微微一缩,匪夷所思地看向檀道一,“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他缓缓摇头,“你好大的胆子。”
阿那瑰机灵,早头一低躲了出去。檀道一不担心,她走到哪里,王牢都会盯着。他亲自斟了杯酒给王玄鹤,解释道:“战事要紧,陛下管不了那么多。”
“你也知道战事要紧?”王玄鹤在桓尹面前屡屡吃败仗,心浮气躁,“带一个女人在船上。”
“我自有用处。”檀道一没有多做解释,等王玄鹤缓过劲来,命左右将他扶起,“我们去山上看一看。”
两人趁夜色登上山,极目远眺,江面绵延几十里全是大小船只,火把映照着江水,一片粼粼水光。
王玄鹤顶着寒风,裹紧了披风,说道:“桓尹这会士气大振,沿途许多郡县溃不成军,未战而降。江陵眼见也保不住了。”
“周珣之麾下的水师有多少人?”
“这一路来,加上沿途被收缴的降兵,大大小小船只也有几千只了。水师十万,步骑二十万。他们的船大,又顺风顺水,正面撞过来,真是招架不住,江岸上又有精骑和强弩左右夹击。”王玄鹤道,“火攻也不成,他们那船上都涂了泥灰,又逆风,等闲靠近不了。”桓尹这一战,也是筹谋许久了。
“我军水性好些,但不及敌军骑兵和弩兵强劲,要是能设法把他们的水师和陆军分开就好了。”檀道一遥望着夜色下的江面,“前方白石叽滩浅水流缓,他们可能要在这里抢夺渡口入江。”
王玄鹤道:“我已经布重兵在白石叽把守了。”
檀道一点头,“我使斥候去打探过了,前方栖龙峡的隘口狭窄,江面宽不过一里,最近江水又在下落,大船经过这里难调头,是拦截的好地方。”
王玄鹤略一思索,说:“那我守白石叽的渡口,拖住桓尹,你在栖龙峡下游扎水寨,拦截周珣之。”想到桓尹那势如猛虎的精骑,王玄鹤咬紧了牙关,还对檀道一勉强笑道:“我腿残了,跑不动,也懒得跑。除非我死,否则绝不放桓尹在白石叽过江。”
王玄鹤的一条断腿,还是拜檀道一所赐。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这茬,一起望向前方苍茫的江面。
在彭泽一停,就是半月。大军严阵以待,人人脸上却都有点惴惴不安。过了秋分,王玄鹤传来口信,桓尹的水陆大军已经靠近白石叽,水寨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檀道一赶来王玄鹤驻军的白石堡,登高远望时,隐隐可见密密麻麻的船只将江面填得水泄不通,旌旗和巨帆一起展开,仿佛一团乌云,罩在了江面上。周珣之的水师,只见头,不见尾,绵延近百里。船上有人骑马在来回传递信息。
众人的心情更沉重了。
船阵两侧,不时有轻便的小舟被放下来,往岸边荡去。那是上岸汲水取柴的士兵。
猎猎的山风吹得人衣袖飘动,檀道一把眼前狂舞的枝叶拂开,一面下山,对王玄鹤道:“得振一振士气。”
王玄鹤笑道:“宰了牛羊犒军吗?”
檀道一摇头。回到营寨,命人将北朝士兵押出来。
这些被俘的兵将,也有几百人,因为在建康不曾受到虐待,还算手足健全,顶着秋风,在舢板上瑟瑟发抖。
檀道一吩咐左右:“放小舟,把他们依次载到周珣之阵前沉江。”
众人一震,这些北朝士兵都不习水性,当即有人跪地叩首,说要请降。檀道一视若无睹,说道:“擂鼓助阵。”
行不得也哥哥 第67节
营寨里顿时鼓声大作,两名北朝士兵被五花大绑,推入小舟,缓缓靠近周珣之的船阵,这船上的人十分警惕,一阵乱箭射来,那小舟远远地停下来,将两名士兵丢进江水中。
不过一会功夫,江上便漂了数十具浮尸,却没人敢来打捞。
南朝营寨里陡然士气大振,将士们摩拳擦掌,却迟迟听不见战鼓声,只能急不可耐地等待着。
檀道一掀起布帘,弯腰走进舱室,正和阿那瑰撞个正着。她两眼盛满焦灼,用力抓住檀道一的手,指着外头被人押上舢板的薛纨,“你要淹死他?”
“他是谁?”檀道一明知故问。
“薛纨……”话音未落,薛纨被押进舱室,到了檀道一面前。他不是普通士兵,是元竑曾想招降的将领,众人不敢擅自把他沉江,先来檀道一面前请命。
薛纨双手被缚,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开口。
檀道一颔首:“现在想起来了吗?”
薛纨嗤的笑了一声,“快被你们的鼓声聒噪死了,哪能想的起来?”
檀道一笑着点头:“算你有点骨气。”
薛纨一言不发,闭上了眼睛。
阿那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见薛纨被押往舱外,她阻拦不住,转而扑到檀道一面前,咒骂他,哀求他,檀道一不为所动,阿那瑰在他胸前狠狠咬了一口,那一口仿佛咬在了他心上,檀道一变了脸色,揪住阿那瑰衣领,把她拎了起来。
阿那瑰还在回想薛纨临去的眼神。他好像在说: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她这会真恨不得杀了他,“我杀了你!”话音未落,头皮上猛地一痛,檀道一扯住她的散发,把她扯了开来。
“慢着,”檀道一忽道。押送薛纨的人停了下来,檀道一拽着阿那瑰,把她推到薛纨身上,“把他们绑在一起。”
薛纨蓦地睁眼,眸光如疾电般刺向檀道一。檀道一没有理会他,对泪流满面的阿那瑰微笑:“你不是要和他形影不离吗?我遂你的愿。”他不再看阿那瑰,冷冷吩咐道:“叫她陪他一起死。”
“好。”阿那瑰狠狠擦去眼泪,转身紧紧抱住了薛纨。眼泪把薛纨的衣襟浸湿了,阿那瑰听到他胸膛下迅猛强烈的心跳,浑身一个激灵。她知道自己怕了,所以死死咬住了牙关,用打颤的声音道:“我也不活了。”
檀道一对薛纨笑道:“你以为我不舍得杀她,是不是?”
“你舍得,”薛纨扯了扯嘴角,“她不舍得,你舍得。”他把下颌放在阿那瑰乱糟糟的发顶,沉默了片刻,说道:“在王皇后的棺椁里。”
檀道一没有马上喜形于色,但眉头轻轻扬了一下,那是个得意的神情。王牢是知道内情的,立即醒悟了,喜道:“郎君,我这就传信回建康,请陛下去皇后陵墓去取。”
“急什么?”檀道一却不以为然,“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先去取来,待我看过,确实是真的再禀报陛下,免得落个欺君之罪。”
薛纨盯着他,微微一哂。
大战在即,檀道一无暇他顾,王牢很机灵,说道:“我去趟皇后陵墓,想法子取出来,再转呈郎君。”顿了顿,还补充了一句:“绝不会走漏消息。”
“让阿那瑰去。”薛纨突然说,“她以前是王皇后的婢女。”
檀道一眸光一闪,仿佛看懂了薛纨的用意。但他并不完全信任王牢,于是对阿那瑰的方向抬了抬下颌,很笃定地说:“让她去取。”和阿那瑰诧异的视线对上,檀道一和气地说:“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等你回来,我就放了他。”
阿那瑰来不及去看薛纨的神情,忙不迭点头,坚定地说:“我会回来的。”在薛纨身上依偎了短短一瞬,她直起身,飞快地把眼泪擦干。
“阿那瑰。”薛纨忽然叫住了她。因为紧张和担忧,他的嗓音有些紧绷,眼神深得让人看不懂,他顿了顿,说:“也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第90章 、云梦蒹葭寒(九)
阿那瑰和王牢乘快马, 掩人耳目地返回建康。他们没有进城,在城外歇了半天的脚,便改头换面, 登上幕府山的先皇后陵寝。王氏生前被废,元竑追封元脩为皇帝后, 也追封了王氏, 但她的陵园依旧是废后的规格,只在幕府山下占了小小一方角落,有三两名年老昏聩的宫人在守墓。
王牢携了文书,自称是奉寝令之命,来料理陵园的祭祀事宜,而阿那瑰则是先皇后生前的婢女, 自愿来守陵的。守墓宫人不疑有他, 欢喜地议论:“陛下仁孝,这是要为先皇后改建陵园了。”
陵园里很冷清, 一到入夜,连油灯也没有几盏。王牢和阿那瑰被守墓的宫人领到简陋的享殿, 殿内的墙上蛛丝密布,贡品也不过几个腐烂的果子而已。
阿那瑰拈了香, 跪地俯身,对王氏的灵位深深拜了拜。
“殿下生前喜欢木樨香, 你们怎么不在外面种棵木樨树?”她轻声问。
老宫人拭着泪,“这种事,大概也只有娘子知道了。奴们在这里守了三年,只有娘子和郎官来祭拜过殿下。”
“享殿后面就是墓室吗?”王牢迫不及待地问道。
老宫人说是,秋夜凄凄,阵阵幽怨的风吟, 他用手护着油灯,离灵位远处退了退,说:“时候不早,两位早点歇着吧,这里阴气重,别乱走。”
阿那瑰和王牢对视一眼,各自回到住处。他们还算有默契,之后几日,都装作若无其事,一个在陵园四周巡视,另一个洒扫享殿,渐渐和守墓的宫人们熟悉了。王牢从外头回来,见享殿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还贡上了新鲜的野果,王牢趁左右无人,奇道:“你真打算在这里守陵了?”
阿那瑰道:“就算生前是个可憎的人,但她也有女儿,女儿也会记挂她的阿娘……”
王牢来江南只为投奔檀道一,他颇不屑道:“她不只有女儿,还有儿子呢。”想到国玺可能就在一墙之隔的墓室里,他眼睛都快急红了,“今晚我们就……”
话还没出口,老宫人欢天喜地奔进来,嚷嚷道:“快迎驾,圣驾到了!”
元竑!他突然的驾临仿佛是为了回应王牢的讽刺。王牢心虚,登时浮起一脊梁的冷汗,和阿那瑰前后走出享殿,远远见皇帝的仪仗自山道上迤逦而来,两人忙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元竑下了御辇,踩过萋萋芳草,到王氏灵前奉了一炷香。他近日来忙于战事,得了闲暇才想起追封的事,这会见王氏的陵墓破败不堪,心里一阵难过,对随行的官员道:“按皇后规格将陵园建起来,”他还算个宅心仁厚的少年,“还有守墓的宫人,赏他们。”
宫人们忙不迭上来谢恩,这些人,不是年老,就是体衰,王牢便有些显眼了。元竑目光自他头顶扫过,顿了顿,又扫回来,他打量着王牢,狐疑道:“你有点眼熟。”
王牢硬着头皮道:“臣是寝令派来修缮陵园的。”
元竑嗯一声,目光在王牢身上停了片刻,最后也没有说什么,在享殿里盘桓了一会,就被随扈簇拥着登上御辇,回建康去了。
王牢顿时瘫软在地上,冷汗将衣裳都打湿了。当晚,两人不敢再久耽,等夜深人静,便绕过享殿,自小门潜入墓室。墓室里狭窄,墙壁上连灯台也没有,更是因为鲜有人至,棺椁上落了厚厚的灰,散发着腐朽的味道。
王牢忙将油灯放在一旁,两人合力,缓缓打开棺椁,不等细看,只见一点荧荧的微茫浮在幽暗的棺椁中,王牢屏住呼吸,呆了一瞬,阿那瑰趁机飞快探手,一块冰凉柔润的玉石落进了她怀里。
王牢激动得声音都颤了,“给我。”
阿那瑰紧紧抓住国玺,敏捷地躲过扑上来的王牢,她拿檀道一威胁他,“你们郎君命我来取的。”
王牢吞口唾沫,有些不甘心。阿那瑰盯了他一会,忽然提醒他道:“王皇后临终前身上还有许多饰物,我不要,都给你。”
“真的?”王牢顾不得害怕,举起油灯,在层层叠叠的厚重衣物中胡乱抓了几把,抓到几件贵重的玉镯金钗,塞进怀里,重新合上棺椁,阿那瑰“扑”的吹熄了油灯,两人钻出墓室,快步走出享殿。
享殿两侧庑房里的灯依次亮了起来。“那是什么?”王牢疑惑道。两人一前一后站住了脚。
有提刀的侍卫自庑房出来,见王牢和阿那瑰还在庭院里,凶神恶煞般冲过来,将两人捉住,顷刻间,庑房里的几名守墓宫人都被驱赶了出来,享殿前灯火通明,把所有人惊慌的脸色照得分明——那领头的侍卫大约早得了叮嘱,对着王牢冷笑了一声。
“皇后陵园里有贼混了进来。”他吩咐左右,“搜。”
王牢脸色微变,被两名孔武的侍卫制住,从他怀里掏出一堆金玉首饰来。而阿那瑰袖袋到怀里都是空荡荡的,从头到脚,连根针也没有,搜完之后,便被搡了开来。王牢见状,倏的睁大了眼,满脸惊愕。
阿那瑰和其余惊惧的宫人一样,低垂着脑袋,退到人群里。
“果然是贼。”侍卫首领将那些首饰掂了掂,高声道:“带回去好好审问。”便扬长而去。白天圣驾才来,晚上就闹出贼来,宫人们受惊不小,在享殿外胆战心惊地站了会,便各自散开了。
鸦雀无声中,阿那瑰突然转身,飞快返回墓室,把刚才趁黑丢回棺椁的国玺拾起来,用残破的衣物厚厚裹了几层,塞进怀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墓室里,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阿那瑰扑通跪下去,对着王氏的棺椁磕了个响头,“殿下,你别怪我。”然后便撒腿奔出陵园,在山下驿站领回自己的马,飞驰而去。
一口气奔到江边,身后不见追兵,阿那瑰掣住马缰,按住心跳如鼓的胸口。坚硬的玉石隔着层层绸缎的包裹,硌着她的肌肤。
阿那瑰没去过渤海,但她知道自己该过江,一路往北。
薛纨说,别忘了他的话,去渤海等他。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江畔已经喧闹起来。自江北而来的渡船上,携儿带女,衣衫褴褛,是躲避樊登大军的流民。自西沿江而来,牵牛赶羊的,是躲避桓尹的百姓。
日头驱散了江面的晨雾,阿那瑰牵着马,成群的人畜经过她身畔,往南方逃命去了。
摆渡的老汉对她招了几回手,见阿那瑰茫然驻足,他喊道:“娘子不是要去渤海吗?往西的道不好走啊,檀府君和北朝的周珣之在打水战,已经打到栖龙峡了。”
自西而来的流民连连摆手:“去不得,去不得,江上烧毁了许多船,沿岸的乱箭跟雨点一样,一不留神就没命啦。”
老汉在渡船上一声声呼唤:“娘子,要上船了。”
阿那瑰牵过马头,沿江往西而行。途中行人如织,马跑不动,只能步行。后来,阿那瑰放开了马缰,独自上路。走了十余天,她停下来,见无数烧毁的船橹和旗帜顺流而下,偶尔还有浮尸被冲到江岸上。
每见到一具浮尸,她心跳都要停一瞬,待看清不是薛纨,才轻轻吁口气。
快到彭泽戍口了。她登上山顶,极目远眺,前方自水面到天边,连成一片赤红,辨不清是晚霞,还是战火。
周珣之的战船在白石叽附近迎来南朝水师。
桓尹在南阳打造的楼船,沉重坚固,扬帆借风力顺流而下,轰然几声巨响,就撞散了横在江面的南朝船队,势如破竹般驶离白石叽。越往东走,水势越急,水面越窄,斥候骑马来报:“前方到栖龙峡。”
桓尹在白石叽遇阻,正在奋力抢夺渡口,骑兵们没来得及登船,周珣之怕船阵被拦腰截断,重蹈当初桓尹在义阳三关的覆辙,便急唤船工降帆,缓缓前行,等到风势稍弱,说道:“掉头回去,接应后军。”
一阵沉重的响动,船身不动了。船工查看后,忙来禀报:“水下埋有暗樁和铁锥,船板被折断了一截。”
周珣之倏的转头,见江岸两侧山峰像一只大手,将峡口死死卡住。他立即警觉,“所有船只掉头。”黑色旗帜挥舞了几下,左右两翼的楼船猛冲而来,被铁索拦住,因为重心太高,险些倾覆。一时间峡口聚集的船只越来越多,眼看将整个江面塞得水泄不通,动弹不得,三声锐鸣,两岸炮弩齐响,箭支如落雨般往船阵中飞来。
周珣之避过箭雨,急令众将疏散,一时间人仰马翻,倾覆了许多小舟,楼船才得以缓缓回撤,周珣之担心还会遇上暗樁和铁锥,又使船工靠岸,水师统领急忙来道:“靠不了岸,左右两翼都有敌船。”
往西逃也不易,船身太大,逆流行走时格外吃力。周珣之不顾众将劝阻,冒着炮弩走上船头,见后方火光大作,无数士兵架不住晕船,纷纷跳进小舟往岸边划去,南朝那些船只像灵活的梭子一般,在船阵外盘旋,双方撞个正着,又是一番激战。
“国公,小心……”一艘南朝楼船自侧翼撞了过来,副将忙拽了周珣之一把,避过飞来的乱箭。周珣之弯腰正要躲进舱室,回首一看,两架船险险擦肩而过,穿上被众将簇拥的人,在火光下眉目分明,不正是檀道一,他一箭不中,挽弓又掣了一支箭。
“好,你……”周珣之冷笑一声,他是文官,不善武艺,被檀道一的目中无人激得胸口气血翻滚,推开侍卫,冷声道:“抢登他们的楼船,擒拿贼首。”
嗡一声铮鸣,周珣之胸口中箭,往后跌退几步,倒在舱室门口。兵将们蜂拥而至,周珣之一次次推开旁人搀扶的手,竭力自晃动的人影中找到檀道一。
远处黝黑的江水被赤红的火光一点点洇染,透出血一般的色泽。檀道一见他没死,又掣出一支箭来。他今天对周珣之不依不饶,誓要他当场丧命。
周珣之缓缓摇头,费力地牵出一丝笑容:“忘恩负义,你,不得好死……”
又一架楼船被炮弩点燃,船身轰然倾覆。周珣之中箭,残余水师无心再战,冲开敌阵往西逃去。檀道一快步走上船头,将领来问:“还追吗?”
“不追了。”檀道一摇头,这一战,双方都损兵折将,而白石叽已经自晌午鏖战到半夜,万一撞进桓尹的军阵中,他这强弩之末,顷刻间就会全军覆灭。
王玄鹤此刻还活着吗?他望进白石叽的方向,却只看见苍茫夜色。
返回水寨,众将正在清点战俘,许多轻舟漂浮在江面上,四处打捞落水的伤兵和箭支。檀道一目光如炬,在营寨四周逡巡了片刻,回到舱室,随侍士兵忙替他解开被血汗打湿的外袍,檀道一这才想起弓还握在手上,箭囊已经空了。
他松开手,将弓丢在案头。
士兵见檀道一满脸愠色,不敢再触怒他,便收起脏污的衣袍,悄然退了下去。
不一会,士兵快步折返,说:“茹茹娘子回来了。”
檀道一微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扶着案头,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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