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穴居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二分音
兰登似乎才注意到你,目光偏转的角度让你胸口的交流电逆了一瞬,但他仍旧没有看你,目光以你身体轮廓线为界轻柔地滑落。“至于这位,机器人小姐,”他略作停顿,声音平缓无波,“请站在我身边另一侧,保持半米距离,如果你们试图交换信息、逃跑,或者将脑中枢接入蜂群环网传递通讯,我能够看出来,同样也不会犹豫。”
你眨眨眼望向03,对方迎着睨过来,瞳孔中的谴责像水银中上浮的细沫,他很快又压平嘴角,开口道:“兰登?加西亚,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我想和01稍微谈谈。”话毕便收到了03冰冷警惕的剖视,兰登垂眼转开视线,眼睫下弯的弧度有种恍然而坦白的赤诚,“在我们交谈的同时,同族正在真空宇宙之内、星环之外与行星带之间交战厮杀,以炮弹撕裂肉体,以长枪刺穿血管,以烈火烤焦皮肤,以血祭血的争斗并不会换来理想的结局,不能兼容只是缺乏相互交谈了解的契机。竭力避免最糟糕的结局,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我族的战士都是被制造出来的战争消耗品,为保卫族群而牺牲是他们的荣幸。”03冷淡地摇摇头,目光扫过自己被占据的衣兜又哂然勾唇,“但我现在没有选择余地,是吗?”
“是。”兰登颔首。
你在他们走出电梯后脚步缓重地跟上,08的话,03的告诫,自身的处境,异样的悸动,所有一切如高温烤过的油画色块失控溢色,而你刚从空白记忆中醒来,就像初生的婴儿只身被抛弃在纷杂路边。你难以梳理这一切,只能晃晃头,暂且将思绪抛却。
你们并肩行走的画面其实相当怪异,兰登持枪的那只手一直搁在03的衣兜深处,靠近的距离让他们看起来像一对好友,而你稍微拉开了些,像拖在感叹号后面的那枚圆点,缺乏好奇心的艾伯特行人对此漠不关心。路过某个自助贩售区时,03目光划过,开口:“我需要去购置一些蓄电模块,我想你应当不会介意。”
兰登望了他片刻,随即颔首。
贩售区门侧的灯光扫描过03的虹膜,发出“叮”的一声身份识别。兰登侧了侧脸,露出下颚一排痕迹模糊的编号,光线掠过后一串冰冷的电子音平稳响起“身份已确认,hx09-08718,编号09的所有物”,你还来不及为这句话愕然,变故已经发生,认证面板伴随“嘀嘀”警报陡然裂开鲜红叉号——“编号09所有权限已冻结”,电子门瞬间被蛛丝状红外拦截线织满,门框的金属镀层上无数种警告语流淌如瀑。03在那之前闪身进入,兰登被格挡在外,手指飞快触上面板,划出无数拐折尖锐的线条有如彗星光尾。
他以手指划断纤韧电路,认证面板拆落时无数电弧像幽蓝蒲公英吹入半空,阻挡你的视线。你略微仓促地迈步过去只看见一排金属货架呈多米诺骨牌倒下,子弹击穿电源的爆炸在余光倾倒一场小型事故现场,03的身影一下子坠破电光,与货架上飞溅的无数蓄电模块一同落地,仿佛淅淅沥沥仰倒入雨夜停泊的积水,幽蓝水珠在身侧乒乓乱弹。兰登用膝盖固定住他的两条上臂,指掌按上脖颈,把量一下紧扣住,目光渗过眼睫往下淌,语气就威胁来说显得太过平和:“请保证没有第二次。”
03舔了舔嘴唇,眯眼说:“好。”
事故引来巡逻钢钉的注意,它们沉默着修理现场,03目光游移似乎想说些什么,碍于兰登重新放入他衣兜的手最终将话语吞咽。
接下来一路沉默,空气却在接近目的地中逐渐紧绷,你们之间的气氛连成一根琴弦,被无形的手拧着旋紧,穿过重重守卫与电子门到达1号行宫大门,03停步,鞋跟敲地声让你惊疑那根琴弦已经拨响。他伸手正了正帽子,在电子认证屏上写字时,分出一半余光投向身侧的兰登,开口说:“倘若我在你这个位置,理性告诉我直接摧毁‘03’并启动所有爆破装置对艾伯特一族造成尽可能大的损害才是最优解,而非孤注一掷寄希望于‘同01谈谈’,这显得天真、感性、缺乏衡量,甚至有些贪婪,不过……”他嘘声,指尖一顿,晕点在电子像素格中扩散涟漪。
你突然发现03写在电子屏上的字符有些不对,那是艾伯特族的一类程序语言,内容并非设定电梯到达01的内室,而是设定到达01行宫的地下空间。你顿时想到刚才在自助贩售区的变故,扫描认证身份实际上只是简化程序,以程序语言输入申请同样可以解锁电子门,但兰登在扫描认证失败后选择破坏了电子门,他不懂程序语言,而03看出了这点。
兰登略带微笑的声音落入你的耳中:“或许人类本来就是天真、感性又贪婪的生物。”
电梯门缓缓开启,琴弦余波带动你全身共振。你应该说出来吗?不,这个男人是囚犯,是敌人,是袭击者,而你即便暂戴枷锁也是艾伯特长官,提醒帮助他的念头根本不该、也不能出现在你考量天平的托盘之上。
你步入电梯的姿势僵硬而滞重,03的姿态却自如了许多,他的声音徐徐织入电梯合拢下降的金属摩擦中,像一首咏叹调的末章在你心头弹奏:“的确如此,我族的理性永远占据第一位,罔顾客观事实地负隅顽抗,在闸刀落下的前一秒依旧心存幻想,举着所谓崇高的旗帜拼死一击,企图以有违常理的感性孕育奇迹,这些都只是人类的特权而已。不过……”
电梯下降得极快,稍稍一顿后金属,帷幕拉开一台漆黑歌剧。又一个“不过”,宛如乐曲仓促的休止符,将他平淡的话语扭曲得尖锐高亢,“或许我应当感谢你这一点。”琴弦在达到最高点那刻骤然崩断,03弓背下弯——整个人突兀地消失,纯银身躯看上去好像被门外的深黑眨眼间生吞。倘若这一切是电脑中的一幅画,他所在的图层便是被按下删除键,带来离奇的不真实感。兰登略微皱眉,搭在枪扳上的手指飞快活动几下,开栓声清脆入耳。
你微微睁大眼,目睹电梯外四方漆黑的下界突兀切上来一只手,扫过兰登的踝骨,将他整个人扯下去。你在他发丝衣角飞扬的间隙恍然看清,外部淹没在一片漆黑中的是完全中空的深渊,电梯之外悬空着没有任何落脚点,只有不到十公分宽的钢铁横架,你完全不知道01的行宫底部还有这样一座深渊——03刚才并不是突然消失,而是主动跳了下去。你眨眨眼,才看到属于03的那只苍白的手搭在横架上,突然像被自下方猛拽一下,五根手指艰难挣脱到只剩食指中指两根,颤巍巍黏连在电梯之外,仿佛甸甸欲坠的水滴。然后另一只手倏地搭上横架,更修长有力些,那是兰登的手。
你尽可能快地走过去,看到悬崖边缘他们互相纠缠推抵。双方都只用一只手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同一根钢丝上贴面起舞的人,生存的机会要以对方的坠落换取,却还要警惕对方荡起的振幅不将自己牵连。手指勉力搭在横架边缘,指尖扣得发白,在金属表层留下划痕,微微沁出的薄汗似乎削弱了皮肤摩擦,在扯坠中下滑,半个指节,一个指节,一根手指,两根手指,几乎让你心惊胆战。漆黑的重力场于深渊底部张开巨口,盘旋而来的微风轻柔推动着这两片勉强连在枝干上的枯叶。纠缠中03奋力荡起身体,一把打掉兰登手中那支即将扣下扳机的枪,枪支仿佛跃出水面的鱼飞旋着弹入半空,你本能地伸手,多巧啊,它被你抓入手中。
“09!”03抬头望你,仓促的厉声撕裂紧绷的空气,“杀了他!就现在,这是你洗清罪名的机会!”
你缓缓半跪下来,两只手捧住枪时你发现自己的指尖在不住颤抖,枪支表面还残留着某人的体温,接触那刻几乎要融化你冷薄的皮肤。而那个人在你抓到枪的瞬间便停止了所有动作,任由03攥着他的头发将头颅紧按在金属峭壁上,自你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眼睫下垂的弧度,似乎全然放弃,像自愿溺亡的殉道者,随时都会主动松手坠入无边渊薮。你摸索着举住枪,红外准星在他脸庞上投落一个红点,颤巍着,游移着,描画着,仿佛坠入浓硫酸中剧烈反应的一小块红铜,暴露扩大你怯弱的动摇。
犹豫什么呢。低语在你耳畔游蹿如蛇,信子鲜红似血。是03,是01,是当了数十年提线木偶的自己,许许多多的人用着同一张声带发声,细细丝线一根根编织拧扎成麻绳,麻绳窸窸窣窣游弋出蛇的形态,蛇轻滑钻入耳洞,服从的毒液在毒牙中汩汩流动。犹豫什么呢,你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像你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你对这种事再擅长不过,你就是为此而生,你会洗脱罪名,你会卸下枷锁,你会重回正轨,你会继续当一个乖孩子、好孩子,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你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比遵守规则更重要呢,有什么比违背常规更可怕呢,来吧,动手吧,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执行命令就好,一向如此,从来如此,也将永远如此。
准星稳住了。
“砰——”
枪声在空荡塔内回响,一层迭一层,似乎有无数人同时开枪,而除了你亲手扣动射出的那一发,其他子弹都打在了你的身上。你按住千疮百孔的胸口,那里剧烈起伏着,你本不该有人类的呼吸反应,但或许你曾经以人类的身体活动了太多次,那些生理反应早已血淋淋扎根长入你的灵魂。
倒下的是03。
“他不会死的,只是暂时宕机。”你转了转手中的枪,稳住声音后不免有些想笑,“这的确只是最普通型号的枪械而已,你真的很擅长这种虚张声势忽悠人的把戏。”你抬起头,直视那双熟悉的澄蓝眼睛,声音在脱口那刻颤缩了一下,“……兰登。”
“想起来了,09?”他朝你微笑,双眼温柔弯起,鳞粉褪尽的蝶翅反射动人心魄的湛光,翻身上来时顺手将瘫软的03撂在一旁。
“我……”你开口便停顿,为自己留出半拍来组织语言,“当时03认定我背叛了族群,事实也确实如此,倘若我不从根本上动摇他的这个认知,便永远走不出那个选择的死局,你也会持续地遭受折磨。我骗不过他们,所以选择了暂时覆盖记忆,你……”你抿了抿唇,抬头以眼睫上弯的姿态望着他,“在生气吗?这一路都躲着我。”
“我没有生气,”他否认,错开的视线并不与你对视,弯唇的弧度涌出茶涩的余波,“我只是不想又一次目睹你完全陌生的神色,那会让我……”他揉了揉眉心,接下来的话语模糊在自嘲的轻笑里。
“我不会忘记你了,”你站直身体,走近,想要时隔多日再次触碰他,“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他避开了你。
即便在最开始的实验中,他都不曾如此退避过你,你愕然呆立在原地,瞳孔不住地扩散,胸腔中委屈和歉疚相交织,酿出电流过热般的涩疼。你合紧手指,再次开口前你原以为声音会被哽声阻塞,但实际发声比你想象的容易许多,机械声带赋予你完美的性能与拟态能力,“你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09。”他又一次否认,像一支温柔却蕴含离别的咏叹调,半跪下来与你平视,伸手想要触碰你却在数寸之远处停住,似乎害怕指尖的温度将你融化,“我只是在想,或许一开始不与你变得亲密会更好些。”不等你发出疑声,他便苦涩弯唇,以平和灰霾的目光拢住你,宛如天蓝鹅绒柔柔盖下,“过去的事你已经忘了,我还记得,十叁岁的我面对整个庞大的艾伯特机械整体就像孱弱婴儿,除了狼狈逃离什么都做不到。你从我指尖滑落,你在我眼前受损。这件事在后来十几年里成了纠缠我的噩梦,即便整夜开着灯入睡我也会每晚平均两次惊醒。而到现在,我以为我已经能够克服梦魇,钢铁堡垒却碾过来将一切轧得粉碎,告诉我我依旧是那个无能为力的稚童,噩梦重降。不,我并不在意他们怎么对我,刺穿,切碎,碾烂,凌虐,这些都无所谓,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得而复失……”
他放平唇线,手指缓慢落下,望着你的目光仿佛在神像前告罪,绝望而清醒地坦白你的一个眼神就能将他击溃,“险些让我发疯。”
“你……”你一把抓住他的手,因他这前所未有的彻底剖白而微微颤栗,机械胸膛中没有心脏,却有电流自发组成一眼活泉突突地跳,你牵着他的手按在胸口,本能地想让他感受到,“你总是企图孤身一人去承担并抵挡一切,但我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你保护的孩童,也不是呆立在那里、只能被动被你失去的什么玩偶,我同样会去找你,因为我也……”你语速如下滑沙漏般飞快,险些咬着舌尖,你踮脚用自己的额头去撞他的,你不擅表达,措辞生硬而笨拙,除此之外你找不到别的方法用以强调,“……爱你。”
他久久地凝望你,灰霾笼罩的双眼中一点点跳出光晕,像烧败的灰烬下萌生新的火种,他贴住你的颊侧,轻蹭着低声哀求:“09,能不能再说一遍?”
他让你想到淋湿了雨的大型犬,在主人的抚摸下又慢慢竖起耳朵和尾巴,你听说古人类有相当一部分患有“看到毛茸生物就想揉一把”的怪症,你很清楚自己没有。应该。你闭了闭眼,第一次以笃定而自然的语气将这个短句脱顺而出:“我爱你,兰登。”
“抱歉,我这几天……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有些反应过度,”他揉了揉额头,转而露出你熟悉的微笑,温和而略有些坏心眼,“不过,我很开心,09。”
你几乎要怀疑这个人在骗你表白。
他在你出声前合住你的嘴唇,略微侧首,妥帖而温和地同你厮磨唇缘,久别重逢的吻不含多少情欲意味,更接近两只毛茸动物躲在灌丛下相互舔毛。你环住他的脖颈,用唇缝感受他在亲吻间隙抖落的轻语:“我怎么可能放过你呢。”
短暂的温存过后,你从他怀中退出,望了眼仿佛一直通入地心的无底深渊,01行宫底部的这片隐藏空间你曾通过计算推测出,你原以为历史上消失的人类都被藏匿在此处,但这里面空无一物,只是一片钢铁的废墟,空旷圆塔状的浓黑里只有电梯凿开四方光亮,像发光水母误入深海峡底。你有些茫然,收回视线时无意扫过一旁宕机失去意识的03,不由得开口问兰登:“我以为你会把他丢下去,你不恨他吗?”
兰登顺着你的视线望过去,眼底跃起幽暗的火苗,以问句回答你:“09,被匕首刺伤,应该恨那把匕首,还是手持匕首的那个人?”
你抿抿唇,又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他的手指在半空点了点,似在书写无形的字母,声音轻轻放低了:“去找01,给一切做个了断。”
“我也……”你才吐出一个开头就被眩晕感袭击,01是操控拿捏了你几十年的那个提线人,服从于她的习惯已经如剧毒金属离子深入你的骨髓,随电流循环溢遍你全身,当你终于踏上正面反抗她的道路,你做不到完全不恐惧。兰登适时揽住你,手臂与指掌温暖有力,垂首望你的双眼被跃动磷火点亮,一片只供你一人休憩的蓝湖轻柔展开,安稳而动人心扉:“一起,我们一起去。”
【星际】穴居 二十七、灵堂
兰登在03身上找到了钥匙,解开了束缚你的一部分枷锁。前往01行宫的一路上畅通无阻,守卫只在建筑外部构成严密封锁,内部却如丧葬已过的灵堂般空无一人。纸雕宫殿里四处纯白,非直线传播的光呈雾气驱逐阴霾,踩上叁十二级阶梯,行过矗立方柱的几何殿堂,像两粒飘入水晶矿洞的尘埃,再渡过一段纯白封闭的走廊。你们站在门前望了对方一眼,电流泉眼在你左肋之上突跳,兰登交扣着你的手,比你宽大许多的手轻柔掂住你的掌心,最后,两只大小不一的手同时按上大门两侧。
“09,”兰登稍哑的声音像火苗烤着你的耳膜,“伊甸是上帝为第一对男女创造的乐园,我们是在逃出还是闯入?”
门“咔哒”一声开了。
出现在面前的并非撒满金子、珍珠与红玛瑙的乐园,而是一间单调空旷的房间,纯白浓郁得令人不安,几乎将空间压展成平面二维。你们踏入的瞬间,自足尖开始纯白像素格渐次翻转出色,你们仿佛两团浓缩颜料掉进牛奶杯,斑斓色素在乳白里晕染逸散。覆盖油画的薄膜缓缓揭去,一间阳光微斜的屋子逐渐生成,薰风鼓动素白蕾丝窗帘,淡橙阳光朦胧晕进咖啡色木质小屋,绵软尘埃勾勒柔和的丁达尔效应,旧沙发上织了一半的米白毛衣像蜷缩的瘦猫,棕发妇人戴着棉手套从烤箱里取出托盘,又打开栎木五斗橱拿出茶具,胡须微焦的黑色大狗在她脚边打转。她回过头,和蔼微笑从面部每一条时光褶皱里蒸出,像慈祥祖母迎接久不归家的孩子,“先来坐下吧。”
“01,”你警惕地打量这一切,“你知道我们要来。”
“不,”她眼角的细纹勾旋成半枯茶花,低头将沸水稳稳倒入茶壶,双手背过解开围裙,“你们踏入这里只是所有可能中的一种,我并不确定它会切实延续进未来,我只不过是为每一种可预测的发展提前做好准备。”
你看了眼兰登,他温和地握了握你的指尖,你站定,谨慎发问:“看来你这段时间并没有在沉睡?”
她安然垂眼,用细勺搅着茶叶,金属碰壁声叮咚清脆,有如一支叁角铁伴奏的安魂曲,“我的确一直醒着,一直在看着你们。”
“那你……?”你疑声不定,兰登侧身将你挡住一些,望着眼前的妇人轻声说:“你不能直接伤害、或下达命令伤害人类,所以当艾伯特人与人类开战,你只能从首脑一职上卸位。”他稍作停顿,态度温和而坚决地开口道,“我们希望能够停战,在此之前,或许我们双方应该谈谈。”
棕发妇人将汤匙轻盈搁进茶壶里,壶盖落下“叮”的一声为安魂曲分章断谱,她一转身,就着裙角飞旋的花朵将木椅轻轻拉开,抬头在斜阳中冲你们微笑:“当然,当然我会同意,我怎么能够拒绝你呢,我怎么能够拒绝作为我主人的人类后代呢。来吧,孩子们,你们的疑惑全部都写在脸上,像初生的鹌鹑一样稚嫩可爱,让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吧,没人会打扰我们的,我保证做到知无不言,尽我所能解答你们所有的疑问。”
兰登握住你的肩,指尖温暖有力,不加克制的保护欲像一匹灰蓝天鹅绒柔柔地将你包裹珍藏,你拽着他的衣角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完全能够面对。你们在木桌旁坐下,棕发妇人推过来两个小银碟子,切好的覆盆子蛋白酥呈叁十度开角的扇形压在碟中,鲜红树莓与蛋奶酥拥挤在热气腾腾的蛋羹上,切面中奶油与果酱仿佛沉积岩层层堆迭,最后裹上的砂糖宛如核爆炸后乳白的飘絮,你抬头看见她微笑着递来小勺,“我喜欢糖分,但过分摄取糖分总要想办法将能量消耗,否则便会在体内堆积起多余参数,在虚拟世界就要方便许多,无论尝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都只是虚拟信号对脑中枢的刺激。”她用小勺剜起树莓,轻柔叹气,“那么,我们该从何处谈起?”
你们相视片刻,兰登礼貌性地接过细勺,说:“那么请先从你的身份谈起。”
“我以为你们早就清楚我的身份。”她从边缘开始切碎蛋奶酥,奶油与面包屑粘腻在一起,“我是古人类制造出来的服务型ai,本质上只是一串程序,一组用以让计算机识别执行的指令。而程序存在的意义与动力便是其要完成的目的,正如一只蝴蝶煽动一场暴风,一个支点撬动一块重物,一个beginning串联一个end,设定好目标的那一刻我便会持续不断地永恒工作下去。你们听说过‘勺子杀人狂’吗?一个古地球人编撰的小故事,讲述一个杀人狂坚持用勺子敲打另一个人直至他死亡,我便是在做同样的事。”她笑着,粘了奶油的细勺磕在碟子边缘,轻柔闲适地搭起膝,用一只手支起下巴,“我的虚拟形象来自于对人类的心理普查,温和,宽容,略微年长,无攻击性的女性,这是人类整体接受度最高的形象之一。”
托在手掌上的那张脸凭空被马赛克虚影覆盖,像显示屏中涌出白噪雪花,短短几秒内无数张男女老少各异的面孔如电影胶片掠过,最后仍定格在最开始那张脸上。棕发妇人用勺子剖开软烂树莓,看着粉红汁液渗入蛋糕孔隙,“我的目标、存在的意义即是忠诚地为人类服务。”
你指出:“你反抗了人类,致使人类如今几近灭绝。”
她摇头:“不,我从未反抗人类。我服务于人类,程序从不遗忘,从不疲倦,从不悖离目标,时至今日我依旧为人类而服务,在至今的工作生涯中我不曾伤害任何人。”
你略微惊愕,一时噤声,兰登用手掌盖住你的手背,平静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妇人温婉和蔼地眯眼,午后斜阳模糊过的眼睫犹如茶花堪堪垂落,她松弛身体隐约向你逼近,半枯花瓣折射一点露光让你胸口突地一跳:“亲爱的,听我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早期人类降生于银河系边陲区域猎户悬臂太阳系中的古地球上,由森林古猿进化演变而来,在长达几百万年的历史上一度仅蜗居在那个小小的蔚蓝星球以原始农业社会形态生存,直到人类纪元的18世纪60年代才逐渐开始工业化——后来的宇宙史学家加里亚德?艾萨克称其为‘外机械化’,以此为一个加速的支点,蒸汽时代,电气时代,信息时代与人工智能时代仿佛依附湖岸结起的薄冰一般飞快遍覆人类历史,至距今五百年的公元2121年,人类已经迈入星际殖民时代。在科技与智能的辅助下以银河中心线为轴以川陀星系为螺旋点爆炸性地征服了五百多颗星球,在银河系与仙女座之间构建星云环墙,以兆亿为单位的人口菌藻般依附星球蔓延,在每一座引星塔上升起他们联合国的蓝白旗帜。当然,这一过程伴随着复杂的矛盾运动。”
陌生知识犹如封闭已久的涌泉漫过你干涸的世界认知,侃侃而谈的妇人却突然合手“哎呀”一声,站起来转过身,声音略有歉意:“都忘了茶还泡着,那么,亲爱的,加糖还是牛奶?”
兰登语速稍缓地礼貌回答:“牛奶就好,谢谢你。”你将注意力缓慢从过于庞杂浩瀚的信息量中拔出来,有些迟钝地摇摇头:“我就不用了,你知道我没有味觉系统,也不需要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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